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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唱得我心里痒痒的。好!咱们去看看。

  这姑娘是米脂人,那年陕北闹灾荒,她跟我六O年一样,也是因为老家没吃的才跑出来的。“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这句陕西的口语和维吾尔人说的“达坂城的姑娘一枝花”一样,是尽人皆知的。姑娘二十刚出头,还是个完小毕业生,长得的确不错,虽然辫子不长,两个眼睛睁的挺大。她姨妈在路口摆个茶摊,生活很困难,但也没提别的条件,光要求给姑娘报上户口、安上粮食关系。听老太婆的口气,她和姑娘并不亲,只想把吃闲饭的侄女儿早点推出去。

  这事对我来说不难。领导上一直看得起我,因为不管那派掌权,他都得用我的技术,给我的家属报个户口,安个粮食关系还在话下?我们一块儿去的几个司机一合计,就跟她姨妈说定了。

  回来以后,师父对这件事很不以为然。他摇着脑袋说:“你不知她的底细,哪能这么随便?这是一辈子的事哩。你别着急,让我慢慢给你找。”我说:“我这些年四处跑,看的人多了,也有了点看人的经验。这姑娘一脸正气,不是个轻狂的样子。我看就是她吧。”其实呢,因为我多少年都没想到要结婚,一个人闷闷地过日子,经师父给我一点悟,我才发觉结婚是头等大事,一心想早点把这事办了,所以这次就没听师父的话,跟她结了婚。

  我看你还年轻,结了婚没有?没有,好,那我跟你说说这夫妻之道。我结了两次婚,可以说有那么一点经验。

  夫妻两个人过平平常常的日子,生活当中没有什么大事来考验双方的感情,那就得凭衣食住上的一举一动,眼睛神态上的一点一滴来看人的内心。这里面没有学问,只能靠你的感觉,拿你们知识分子的话来说,就是一种“直觉”吧。她对你是真心的,就是刷你两巴掌你也能感到她手掌心是热乎乎的;她要是对你虚情假意,就是成天把你搂在怀里喊乖乖,你也会感到她的怀窝冰冰凉。在社会上,好人能够装得出来,假积极也能骗张奖状、捞个党票,唯独在家庭里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过日子,晚上还要同床共枕,感情的好坏是绝对糊弄不了对方的。有的家庭,你别看他们的碟子碗经常磕碰,要仔细观察他们相互之间的眼睛神态,兴许还是有情有意的一对哩。有的家庭,拿书上的话来说两口子“相敬如宾”,可没准正在同床异梦。

  这陕北姑娘是个好姑娘,人勤快,针线锅灶都能拿得起,放得下,跟邻居没有一句闲话,从不惹事生非。每个月交给她的钱,怎么花的,一五一十她都记在小本子上。我收车回去,热饭热菜总在桌上等着我;衣裳脏了,破了,不等我说话,早给我收掇好了。可要说感情呢,那是绝对的没有!

  咱们新疆,先结婚,后恋爱的事多了!你不信你问问那些生产建设兵团的师长、团长,哪个人的老婆不是五三、五四年从山东、河北、安徽招来的大姑娘?就是王震老总对这些打了十几年仗老战士的关怀。他们也没有经过恋爱,来了就结婚,可人家过得全挺好,“文化大革命”里面。都没有一个老婆甩掉自己的“走资派”的。感情,是能够在结婚以后培养的。

  我也学着培养感情。那些年,你也知道,外头乱哄哄的,想为国家多出力都出不上,只好一心建设自己的小家庭。我打了不少家具,啥捷克式的,波兰式的,漆得油光锃亮;还有小沙发、落地灯。反正我出车巴基斯坦的时候攒了一笔钱,每个月的工资也足够两口人花的。

  可是,她对我的态度,却始终像一个佣人对主人的态度,甚至比这还不如。雇来的保姆有时还跟主人笑一笑,她脸上连一丝丝的笑容都看不出来。打的这些家具她从来不认为是她的,我在家不在家,她都不坐坐沙发;我给她买的衣裳,她一件也不穿。我看得出,这不是为了节约,她是有意要跟我拉开距离。碰上我休假,或是收了车回来,两口子在房里的时候,她不是想方设法地干些不必要干的事,就像受气包一样,一个人搬个小板凳坐得远远的;两个大眼睛里空荡荡的,把一声叹息匀成很长很长的呼吸,悄悄地吐出去。我拉她出去看个电影,她就把脊背对着我:“看啥?老是《沙家浜》《威虎山》!”这话也对,那咱们就聊天吧。可除了家务上必要的事,她跟我别说有一句带点感情的话,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记者同志,不怕你笑话,夫妻两人,总要亲热亲热吧。在这时候,她就跟个死人穿寿衣时一样任人摆布,一点反应也没有,搞得我又丧气,又心寒。

  总之,她把人人穿的那件无形的盔甲也穿到家里来,连晚上睡在我旁边也不脱。你说这叫我气闷不气闷?你看,我是瞎子、麻子呢,还是五官不正呢?哦,你别拿我开心,我怎么能比得上达式常,人家是最佳男演员哩。不过,我二十七八岁那阵子,自己觉得外表还能看得过去,脾性也好,为人也没干过亏心事。那么,这是什么原因呢?看起来她又不是天生的冷冰冰的脾性。我成天苦思冥想。老实说,这不由得我不想。我告诉你,家庭的苦恼要比政治上、经济上的挫折和困难更折磨人。要是在政治上挨了斗,但有个和和美美的家,回来也能寻点安慰;家里穷,可老婆好,一家人也会过得高高兴兴的。现在我碰上了这样的老婆,简直比我单身汉时候还苦恼。不瞒你说,我抽烟就是那期间学会的。不但抽烟,连酒也喝上了。当然,每次不超过二百克,因为咱还要开车。

  就这样,咱们过了小半年。后来,我慢慢发觉,街坊邻里的大嫂大婶见了我,老是带着一脸怜惜我的样子,神情都有点特别。刚结婚的时候,我收车回来,进了家属大院,妇女们经常拦住我。拿我们小两口的事开玩笑。这些老娘儿们,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能说得出口。现在,跟我打起招呼来却是吞吞吐吐的,在我面前提都不提我老婆了。这是什么原因呢?咱们虽然感情冷淡,可从来没有吵过一句呀!

  好,有一次,咱们车队到伊犁,卸了货,晚上都住在绿洲饭店。咱们几个开车的凑起来,买了几十串烤羊肉两瓶伊犁大曲,一边喝一边聊。你知道,那时候谁也不敢聊正经事,只有瞎扯淡,说女人最保险。酒喝到半截,大家聊得高兴了,那个在达坂城唱哈萨克民歌的司机又扯开嗓子唱起了陕北的《信天游》: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在米脂三十里铺村。

  四妹妹和了个三哥哥,

  他是我的知心人。

  三哥哥当兵咳坡里下,

  四妹妹埂畔上灰塌塌;

  有心上前说上一句话,

  又怕人笑话……

  于是,大家伙儿又说到了全中国就数陕北的姑娘最风流,最有情有义,“和”上了一个“哥哥”,那就至死不渝。这时,几个人都拿我来开心,因为我老婆正是米脂人。正在起哄的当儿,有个喝得醉醺醺的小青年冒出这么一句:“咳!你要当心哩,只怕你那四妹妹的三哥哥不是你,另有别人哩……”

  这句话一说,酒场上顿时冷下来,别的司机却悄悄给那小青年使眼色。小青年似乎也知道说错了话,光低着头吃羊肉串,不吱声了。

  这话里准有话。不管别人再拿什么玩笑打岔,我也没兴致了。一会儿,那小青年上厕所,我也跟了出去。

  在走廊上,我拽住他的胳膊,问:“你刚刚说那话是啥意思?你别怕,这里没你的事。”

  小青年脸涨得通红,支支唔唔地说:“我没说啥,那是玩笑……”

  这时候,一个年纪大的司机也跟了出来,说:“既然把话捅出来了,咱们都说开,别叫他钻在闷葫芦里了。走,咱们进房子里说。”

  这样,几个司机把大家知道的情况告诉了我。原来,三个多月前,从陕北来了个小伙子到我家里找她,邻居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光听见他们俩在屋里哭,声音很低,但挺伤心。咱们公司的家属大院是一排排平房,百十户人家,没有单门独院,谁家里有个动静都瞒不住别人。司机家属有好些不上班,妇女们来回串门子,少不了说张家长、李家短,而且她们交际广,又爱打听,公安局的侦缉队也比不过她们,不久,她们就收集来了不少情报:这小伙子跟她是同一个村的,刚复员的义务兵,这次特地千里迢迢来寻她,他们之间原先准有什么瓜葛。现在小伙子在家属大院斜对面的畜产公司找了个烧锅炉的临时工干。我不在家的时候经常到我家。一去,两个人就关起门来说悄悄话。

  “你别冒失,也别难过。”司机们劝我,“咱们瞒着你,是因为看你们两口子过得不错,弄不好倒成了挑拨你们的夫妻关系了。再呢,你又是个心思很深的人,咱们怕说错了闹出大事来。”

  我听了,喉咙里像堵着块什么,强忍着眼泪说:“我谢谢大伙儿的好意,其实你们应该早告诉我的。我们两口子的日子不是像你们外表看风的那样,我是窝窝囊囊地过了小半年的……”

  开车的听了我说的情况,都非常气愤。有的说把那陕北小伙子逮住揍一顿,再赶回老家。有的说,没那么便宜,应该送到公安局。年纪大的说,这事别张扬,把小伙子赶走算了,以后她生下个娃娃,兴许她能安安生生地跟我过日子。

  我脑子里乱哄哄的,就跟万花筒一样,拼出来几千几万的花样:歹毒的、善良的、阴险的、光明磊落……都有,可最后还是没有拿定主意。

  回到家,我更仔细地观察她。可她还是跟往常一样,拿书上的话说,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花的钱有板有眼,东西整理得井井有条,我想责怪她,都找不到一点茬子,有心把事捅破,又寻不出一句恰当的话开头。

  后来,因为车要检修,我在家待了几天。修完车,该出车了,我刚开出车库,就发觉变速箱里有毛病,一换档嘎嘎地响。那时候修理工不负责任,坏车修不好,好车倒能修坏,还得司机亲自动手。这天我就没出去,修了一上午车。中午,我提着借修理工的扳子回到家,一进门,她正跟那小伙子在一起。

  她坐在床上,小伙子坐在她旁边的小板凳上,两个人都低着脑袋,愁眉苦脸地好像在想什么办法。见我陡然进来,他们倏地站起来。小伙子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她倒显得很镇静,一步跨到我和小伙子中间,与其说她用她的身子挡住小伙子,倒不如说她用她脸上的表情向我表示:“你看着办吧!要打要骂都冲着我来!”

  说实话,尽管我脑子乱哄哄的时候,也有把他们抓住狠狠地揍一顿的想法,但到了关键时刻,我只气得浑身发抖。唉,记者同志,一个人突然遇到一件从没经过的侮辱,虽然他有道理,也会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小伙子趁我愣神的当儿,飕地从她身后跑了。她这才朝床上一坐,一脸横下一条心的坚决劲儿。

  我牙齿打着牙齿,连连问她:“这是谁?这小伙子是谁?”

  她先是一声也不言喘,慢慢地,两行眼泪从她一对大眼睛里簌簌地往下直流,滴滴答答掉在她前襟上。她也不低头,也不别过脸去,也不出声,就这么坐着淌眼泪。

  我这个人心软,见不得别人淌眼泪。她一哭,就把我的火给浇熄了。我把扳子往旮旯里一撂,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只想着她能说出一句骗我的话,说这是她的兄弟,或者是她的乡党,那也就算了。那老司机说的对,把那小伙子好好打发走,然后跟她生个娃娃,以后,就跟大家一样过日子吧。

  但是,她没跟我说谎,仍然两眼垂泪,一言不发。我目光失神,两手拄着脑袋,干坐在那里。看看崭新的家具,看看式样新颖的沙发跟落地灯,慢慢感觉到:两口子没有感情,家里所有擦得油光银亮的东西全跟冰一样,发出来的光都冰得疹人。这些东西算什么?就是将来有个娃娃,又怎么样?家里娃娃一大帮的司机,为了两口子不和而在外面胡闹的、经常喝得醉醺醺的,我见得多了。司机的工作好,收入高,政治上又没有谁整他,为什么还有些人酗酒肇事?你去调查调查,多半是为了家庭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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