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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之谜 第20章

  璇玑之谜第二十章女帝凤临

  大殿之中,凤旋张开双臂,以一个完美的父亲之姿,对着孟扶摇展开邀请和拥抱的怀抱。

  大殿之巅,孟扶摇靠着楹梁,双手抱胸,一腿弯起一腿伸直,面无表情的坐着,面无表情的俯视着凤旋。

  半晌她慢慢一笑,道:“父亲?”

  凤旋目光一亮,凤净梵脸色一变。

  不待凤旋欢喜,孟扶摇已经缓缓的,一字字接了下去:“钟则宁之夫,凤净梵她爹,怎配做孟扶摇之父?”

  凤旋脸上抽搐了一下,刹那间五官都似移了位,半晌才勉强恢复了脸部表情,扯出一抹笑容道:“扶摇,朕知道你怨恨朕,但是朕也有不得已处,如今皇后被你杀了,杀就杀,朕立即废了她,株连她钟氏家族全部以谋逆罪论处,钟家所有人,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直到你解气。”

  “还有这个。”凤旋举起手中传位诏书,对孟扶摇诱惑性的一招,“璇玑皇位,朕已决心传于你,从今后你就是女皇,生杀予夺天下大权,此后尽数操持于你手,人间荣耀与权力的巅峰,尽在你足下,可好?可喜欢?”

  “不!”

  一声厉呼划破这一刻诡异的寂静,一直靠着榻边勉强支撑着自己身子的凤净梵突然扑了过来,劈手就去夺那诏书。

  凤旋脸色一变手一撤,凤净梵五指纤纤长若鬼爪,指甲竟然闪着带毒的淡蓝色荧光,她出手如风,也不管那指甲划破凤旋一丝油皮便会要他性命,那样毫无顾忌杀气腾腾的抢了过来。

  大殿之巅,长孙无极和孟扶摇一动不动,漠然看着,唐易中早已避嫌的退了下去,去指挥反攻了。

  凤净梵风一般的夺了过来,凤旋冷哼一声,突然将诏书往桌上一拍,自己向后一仰。

  诏书拍在桌上,长长的一卷拖下,凤净梵伸手一抓将诏书抓起,抬手就去撕。

  “哧——”

  极轻的一声利响,自诏书尾端覆下扯住的桌案之下突然响起,灯光暗淡的大殿隐约只见淡绿色的短芒一闪,像天际星光刹那一亮,亮出一声电光霹雳般的惨叫。

  “啊——”

  血喷出来,却是淡绿色的,不像是血,倒像是两朵小小的诡异的青花。

  最后的光芒之花。

  桌案下机关里的短钉,在凤净梵飞快夺诏书的那一刹被启动,极近的距离内机簧强劲,刹那射入正低头撕诏书的凤净梵双眸!

  一道直没入眼,一道穿过鼻梁钉入眼角,双眼齐毁!

  凤净梵的惨呼声仿佛要震塌整个大殿,那般凄厉高昂的穿上去,一线钢针般直直向上,向上再向上,似乎不把自己叫破魂,不把自己的心叫裂都不罢休。

  自幼娇生惯养的最小的公主,一生受尽呵护,从未和人动过她尊贵的玉手,连指甲都没碰断过,因为怕吃苦怕受伤,也因为天生体质限制,明明名师在侧,凤净梵却没能学到玉衡二分之一,只把轻功练得出神入化,以求在危急时刻保命,如今毁眼之痛,如何经受?

  她疯狂的叫着,血流披面,粘腻的血将被割散的长长短短的乌发都粘在脸上,黑黑白白红红辨不清五官,只看见那粉润红唇已成青紫,只看见她那般张着嘴,自咽喉深处叫出淋漓的血来。

  孟扶摇闭上眼,陈黯的殿顶光线里,她毫无表情。

  十四年前金红芙蓉花裙裾自脑海中一闪而过,耳中“咔哒”一声。

  那声落锁的咔哒声。

  而今日,换你自己落下你人生的锁。

  自作孽者,不可活。

  凤净梵那般叫着,突然声一收,似乎再也叫不出,身子一倾霍然回首,满是鲜血的眼眶狠狠“看”向凤旋的方向。

  她的眼睛已经不是眼睛,只是两团模糊的血肉,那血肉被那般剧烈的疯狂仇恨灼烧着,一颤一颤的跳动,被那样的“眼睛”“看”着,连腥风血雨中走过,心志无比强大的凤旋,都不禁颤了一颤,在榻上缩了缩。

  凤净梵猛然扑过来。

  她扑过来,扑得那般猛烈,眼眶里鲜血飞洒,绵延出一条深红的线,那线拖曳的轨迹未散,她人已到了凤旋身侧。

  凤旋没有想到她重伤若此还有力气攻击自己,惊惶之下大叫:“扶摇救我——扶摇救我——”

  孟扶摇立刻躺下去,躺在楹梁之上,挺好,挺舒服。

  凤旋求救无果,眼见凤净梵那般凶猛,完全是要同归于尽的扑了过来,转眼间已经呼啸着一头撞上了他的胸膛。

  他被撞得喉头一甜,眼神猛然一黑,闪过一道凶光,突然在凤净梵再次抬起双手时,将身侧榻上一个黄铜龙头狠狠一扳!

  “咻!”

  数十声如一声,床榻四角,突然攒射出无数飞刀!

  刀光如电,直射凤净梵全身!

  凤净梵听见风声急退,她轻功绝顶,这轻功无数次救过她命,飞刀不是刚才近在咫尺的短钉,方位和她之间有距离,她来得及退开。

  殿顶上,孟扶摇突然轻轻弹了弹手指。

  凤净梵只觉得身后一阻,仿佛背后平地突然起了一堵墙,生生将她最后的退路挡住,随即便觉得会身一凉。

  全身都一凉,无数处地方都突然一空,像是一幅编织紧密华光滑润的锦缎突然被戳破无数道洞,成为千疮百孔的网,那破烂的网在风中飘摇着,透过带着腥气的血的浪潮。

  千刀穿身,天谴之刑。

  凤净梵到得此时,反而不再叫,再叫不出,也没有必要叫,全身的血都无遮无掩的泼洒出来,将一生里所有的语言,都泼水难收的带了出去。

  她只是旋转着,将月白裙裾旋转成血色淋漓的花,最后的凄艳的花,深红的血落在那样微蓝的白色上,鲜明刺眼……月白……月白……讨厌的月白……讨厌的凄清颜色……曾几何时,她只喜欢金红色,喜欢大朵大朵的芙蓉花,喜欢色彩斑斓的珠翠首饰,那些翡翠铸祖母绿猫眼石黄玉水晶琉璃,那些鲜艳的张扬的美得锋芒毕露入心入眼的颜色……曾几何时为了他,为了那朵见鬼的莲花,她永远着月白的素衣,取下琳琅的首饰,将所有的相关的用具都换成大大小小的莲,没日没夜的钻研那些枯燥无趣的佛经……那般苦心……那般苦心……从七岁开始的恋慕……到得如今……到得如今……

  她突然一仰头,疯狂的笑了起来,依旧是无声的笑,看不出笑容是什么模样的笑。

  她笑着,趺跌撞撞,带着满身的刀向着记忆中长孙无极的方向扑过去,她不知道自己扑过去要做什么,是也想和他同归于尽?是想告诉他自己这一生的痴恋,还是仅仅因为生命里永无止尽的执念和虚妄?执念……执念……从小予取予求无人拂逆的凤净梵,不知道拒绝的滋味,也永不接受拒绝,所以他便成了她的执念,执到最后不知是恨是爱,只知道要得到要得到,直到今日终成虚妄。

  原来是世间一切都是虚妄……皎皎少年郎是虚妄……含莲出生的传奇是虚妄……皇位传承是虚妄……父皇宠爱是虚妄……所有的恨和爱,都是虚妄……

  原来她来这一遭,只是为了生命里迷离的幻境,她在这样的幻境里颠扑不休,机关算尽,做了一辈子不是自己的自己。

  何苦来?何苦来?

  她笑,似是看破,却又完全没有看破,一生里最后一次挣扎扑向的方向,依旧是向着他的方向。

  长孙无极高踞殿顶,同样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个一次次向他扑来至死不休的女人,眼底憎恶深浓……如果不是她,许宛和扶摇完全来得及等他回去救,命运就会完全走向另一个方向;如果不是她,扶摇不会被锁柜中生生眼见许宛受刑,逼得封锁记忆多年,十九年受尽艰难苦阻;如果不是她,扶摇怎么受伤若此,人为的划下和他之间的鸿沟,至今尚未能够填补?

  他平静的,虚虚将衣袖一拂。

  一股大力平地涌起,生生将扑过来的凤净梵阻住,阻在三丈之外,他甚至连她接近他身下三丈之地,都不允许。

  巨力一阻,凤净梵身子如撞上墙壁!先前是后背撞上阻了去路,如今是前心撞上,全身钢刀的伤口刹那一冲,再入三分,鲜血狂激,半空中喷开桃红的血雾。

  她缓缓倒下去,倒下去之前犹自用手指拼命抓挠着,似乎想抓开长孙无极和她之间永远横亘的无形的墙,又似乎想抓死面前出现的那些仇人的幻影——长孙无极、孟扶摇、凤旋……那些她一生里纠缠不休、予她开始也予她终结的命运的谶言。

  她抓挠着,越抓越缓,最后停在半空不动了。

  她没能舒舒服服的躺下永远的死——身上刀太多,架在地上支在金砖缝里,将她的身子高高架着,成为一个倾斜三十度的很累的姿势。

  她的手依旧高举,一个永恒的抓挠姿态。

  一生里学着圣洁高雅的假莲花,以最丑陋的姿势死去。

  满殿里迤逦开深红的血流,沿着那无数刀口流下刀身,在地面歪歪斜斜的游走、勾勒,画成一幅无人看懂的玄奥的命图。

  凤旋在榻上不住的咳嗽,蜷缩成一团,他本就油尽灯枯,和皇后玉衡凤净梵周旋许久,又要兼顾着朝外局势,确实已经快到了最后的大限,刚才不过支撑着而已,再被凤净梵那一撞,他只觉得浑身都要散了。

  他咳着,却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意,都死了又如何,他终究是最后的成功者,他终究选出了最狠的统治者,看扶摇刚才睡下去的潇洒,多么的痛快决绝;看扶摇拦住净梵那一指,多么干脆利落,她要是没那一睡没那一指,他保不准还要犹豫——璇玑不需要烂好人没有决断的皇帝!

  三十年前,他自己的父皇将传位诏书交给他时,他也是一身血,一身兄弟姐妹的血。

  父皇那样对他说——孩子多点没关系,将来有得选择,我璇玑第一代就是子嗣太少,两个孩子资质都不佳,最后勉强选了一个,统治十年中国力衰退,若不是后代繁盛出了英主,百年前也许就灭国了。

  父皇那样对他说——但不用太爱,爱得狠了,将来你会舍不得。

  于是便没有爱,那些温情宠爱,需要而已,就如对皇后,五洲大陆都知道他凤旋畏妻如虎,沦为笑柄,可是畏妻都是因为爱妻,他凤旋根本不爱那个冒牌货,哪来的畏?

  畏的,不过是那个强大如神的男人而已。

  他曾以为,总有办法解决——则宁年轻,玉衡力壮,孤男寡女常年相处,难免干柴烈火,只要他们有了奸情,破了玉衡的武,破了她的骄,哪里还有他们耀武扬威的地方?

  为此他算计玉衡很多年,那些伐心之药,以极微小的分量一点一点下在饮食中,涂在宫室里,甚至抹在靠近他的下人身上,想要他乱,想要他扑倒他的妻,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悍妇竟然那么守礼,牢记她的高贵身份,从不肯让玉衡靠近身周三尺,而玉衡又那般强大,那样长年累月不动声色的算计,竟都被他强大的武力生生压制。

  不过压制终究只是压制,火苗子压得久了,一旦爆发,会是更凶猛的燃烧,如今不就好了?看,他的女儿,和他竟然选择了一个方式,将那对男女痛快的解决。

  欲望和恨一样,双刃之剑,利用得好,便是最趁手的武器。

  如孟扶摇,没有仇恨驱使,能做得这般决绝?

  不过她的恨,他也得控制在一个限度之内,莫让她恨火燎原,当真拿璇玑去烧了。

  凤旋吭吭的咳,咳出一口带血的浓痰,拿起那份诏书,对孟扶摇露出邀请的微笑。

  他面色苍白眼底青黑,在满殿的血气和昏黄的灯光下,摇晃着自认为很有诱惑力的金光闪闪的诏书,对孟扶摇露出鬼似的微笑。

  孟扶摇看着那微笑,就像看着一只从地底冒出的,左手权欲右手砍刀的杀戮之鬼,人性是肯定没有的,生来的使命就是吞吃自己身上落下的血肉。

  她沉默着,久久的沉默着。

  凤旋不急,他很有耐心,他不相信有人对着这江山万里无上权欲会毫不动心,她孟扶摇做无极将军,做大瀚孟王,做轩辕国师,她那么感兴趣的参与各国政争,她天生是个狡猾多变无所不为的政客,那么她有什么理由不接受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什么将军、王爷、国师,再怎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终究是他人臣子,抵得上一国之主,璇玑女皇?

  殿中血气弥漫,烛火飘摇,黑暗浓重似不可挥开,而殿外,一长排长窗已经微微泛白,东方渐渐露出曙色,再黑的夜终究会过去,而天,快要亮了。

  天亮之后,便是苦心孤诣的凤旋在最后一刻才考验决定的女皇的继位大典。

  而即将继位的女皇,还蹲在殿顶,漠然的看着那道无数人生死争夺的继位诏书。

  诏书柔软而光滑,黑暗中熠熠闪光,看起来圣洁庄严,四面鲜血未曾丝毫沾染。

  孟扶摇终于动了。

  她从楹梁之巅飘了下来,飘到凤旋身前。

  凤旋眯起眼睛笑了,得意而满足。

  他紧紧握着那诏书,等着孟扶摇伸手来取,然后他会向后一缩,先向孟扶摇提出条件。

  他的如意算盘没成功。

  孟扶摇双手负在身后,根本没去接诏书,只是很睥睨的看着他,直接道:“条件。”

  凤旋怔了怔,随即更加满意的笑了,好,这才是女皇的气派,他自己受点蔑视不要紧,只要继承者够强够聪明他都欢喜。

  看来这么多年不去找她是对的,在江湖朝堂血雨腥风中历练过的孟扶摇,很明显就是比他那些养在璇玑宫廷的儿女们要经验丰富气势强盛。

  “你发誓。”他乎指一弹,身后墙面轧轧开启,露出一方神龛,供奉着鸟头人身的神兽,“你向我凤氏先祖起誓,你,凤家女儿凤扶摇,永远忠于凤氏,忠于璇玑宗祧,克承大统,代天理物,抚育黎庶,辟土服远,保璇玑国祚万世,若有违之,天地不容,身受万雷之殛,尸骨无存!”

  他自己缓缓下榻,向那图腾磕头,背对着孟扶摇意味深长的道:“我璇玑凤氏起源之祖,是上古凤神,向有神迹,十分灵验。”

  随即他回身,满怀希冀的看着孟扶摇——五洲大陆神前誓言无有不应,只要孟扶摇敢于在这神前立誓,便说明她无心为难璇玑,拿皇位报复,这是他对孟扶摇最后的考验,也是他最后的杀手锏,虽然他自己觉得,一个璇玑皇位已经足够抵消孟扶摇的苦难和怒火,但是为了防备万一,这个誓必须要发。

  孟扶摇迎上他的目光,无所谓的笑了笑,道:“凤扶摇?”

  “你总不能再姓孟。”凤旋道,“这个姓才是真正尊贵的姓。”

  “你终于决定把皇位传给凤扶摇?你和宫女许宛所生的地位最低的皇女凤扶摇?”孟扶摇又问了一句。

  凤旋觉得这句话是废话,想大概是这孩子兴奋过头忍不住要啰嗦,笑道:“是,便是你娘,你继位后也可以给她封号的,她母随子贵,将来就是太后,不再是低贱宫女,如果你高兴,修史时也可以给她换个出身,都由得你。

  孟扶摇点点头,大步上前取香三敬,一字字道:“凤家女儿凤扶摇,璇玑天成帝凤旋与青泽郡民女许宛之女,现承其父皇宗祧,永忠凤氏,永忠璇玑,克承大统,代天理物,抚育黎庶,辟土服远,保璇玑国祚万世,若有违之,天地不容,身受万雷之殛,尸骨无存!”

  她说得清晰流利,毫无含糊,凤旋仔细听着,露出满意笑容,将诏书奉上。

  孟扶摇随随便便接过。

  诏书接在手中,就像捧着血色浸染的江山舆图,寥寥数字间,似乎听见那些冤死者的嚎哭,四公主、五王妃、六公主、七皇手、八皇子,在长久倾轧中死去的皇子皇女们,哦,还有大皇女,听说她率领的紫披风节节败退,被三皇子逼到京郊独秀峰,紫披风星散,桀鹜不训的大皇女不甘失败之辱,愤而自尽……又死了一个。

  这就是璇玑皇族,这就是璇玑江山,这就是璇玑的传承,轻飘飘的诏书浸满金枝玉叶的鲜血,被散发着腥臭和腐朽气息的老人恭敬捧起,交到她手中。

  孟扶摇握着诏书,毫无攀登巅峰君临天下的欣喜,也想象不出这样的皇位有什么值得欣喜的,她突然想笑,痛痛快快的笑,笑这人世黑暗苍凉,笑这红尘血色殷然,笑那群为这见鬼的东西争个你死我活的蠢蛋,不知道权欲如刀网,网住谁,谁被凌迟。

  于是她便笑了,痛快的凌厉的酣然的上冲云霄的笑,她大笑着了整整一刻钟,凤旋一开始以为她是开心的笑,也陪着笑,渐渐觉得不对劲,脸色慢慢的变了,就在凤旋以为她要笑疯了的时候,孟扶摇突然停住,仿佛刚才根本没那么疯狂笑过般,一把抓过诏书,再也不理会凤旋,很平静的转身。

  前方,一道阳光升起,光芒如金,巨剑一般劈开重重阴霾和血色,刹那间便填满了整个空旷的大殿。

  千层玉阶之下,广场之上经过一夜厮杀,已经用鲜血换得宁静,接到陛下传令的御林军终于退下,而唐家的长勇军,本就是凤旋始终掌握在手中,用以在诸子争位最后掌控大局的保存实力,当然,对于灵活狡猾的唐家小公爷来说,陛下已经是过去式,他现在只需要忠于女皇,才能保证他唐家永世富贵。

  大军撤去,百官雁行步进,文武分班,踩着云石地面夹缝中尚未完全洗干净的血迹齐齐整整跪下,等待着今日的继位大典。

  所有的准备都已做好,等待的只是最后那个名字。

  宰相率领百官跪伏在丹陛之下,惴惴不安的等待着那个决定他们今后命运的结果,他也不知道那会是谁,只知道陛下说过,最后从大殿中走出来的是谁,谁就是新皇。

  阳光升起,霞彩万丈,玉白长阶千级高矗,在一片云蒸霞蔚之中如在九霄之端。

  九霄之端,紧闭的殿门在万众期盼的目光中缓缓开启,一个纤细的黑衣人影,握着一卷诏书,从殿中缓缓步出。

  她背光而来,披一身七彩霞彩熠熠金辉,身姿笔直而目光深远,如九天之上俯瞰凡尘之神。

  百官们努力昂头,意图看清新主的容颜。

  宰相脑中却突然轰然一声。

  为什么是大瀚孟王!

  他愕然抬头,怔怔看着那个面无表情,冷然下望的少年打扮的女子,看她目光凌厉,似曾相识。

  突然想起很久以前,陛下召他议事,意味深长说了一句:“放心,朕会为你们寻得一位刚毅有为之主。”

  当时他大胆的道:“陛下英明,我朝现今吏治不宁,确需刚毅英锐之主铁腕治之,只是……现今皇嗣之中,似无……刚毅之性。”

  陛下笑而不答,良久才道:“也许,到时便有了。”

  时至今日,方才明白!

  时至今日,才真正懂得当初“盛礼相迎,无有不应”那句圣旨的意思!

  陛下圣心默运,伏线千里,竟非臣子可以揣测!

  他赶紧直起身,双手加额,心中充满着对老皇的凛然敬佩和对新皇的惶恐不安,率先带领百官,高呼着深深磕下头去。

  “叩见我主!”——

  璇玑天成三十年四月初六,七国关注的璇玑神秘女皇终于现身,历任无极将军、大瀚亲王、轩辕国师的传奇女子,再次掀开七国皇族风云史令人震惊的新的篇章。

  四月初六午时,新任女皇孟扶摇于璇玑正殿龙泉宫即位,正午的阳光近乎热烈的洒在明黄深红的大殿之上,一色明光辉映之中,身穿十二章纹海水江涯五色云纹凤袍,戴七宝金丝冠的女皇立于宝座之巅,玉阶之下铺开长长云霞裙裾,十九岁女子芳华正好,丹唇素齿,乌发蛾眉,洁白额头金钿璀璨,和这皇家富贵一般,华贵、灿烂、明艳不可方物。

  只是光艳逼人的女皇的目光,却森然如刀,她眼神黝黑的自龙座之巅冷然下望时,所有的王公官员都如被风吹伏的草一般深深低下头去。

  悠长的号角、尊贵的韶乐、及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交织的巨声之中,礼官鸣赞,唱排班,文武官各就位,乐声再起,全体四拜,宣读官和展读官升案,宣读凤旋另备好的专为传位给孟扶摇写的诏书,其中对孟扶摇的身世做了美化的解释,又深情的描绘了凤扶摇是如何的出身高责,如何的幼承庭训,如何的早早出宫红尘历练,如何的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如何的风标绝世非她不能为帝,洋洋洒洒数万言。

  众臣及各国使节注意到,金案之前的女皇在诏书宣读时,一直漠然以对似有不耐,手指在宝座上嗒嗒的敲着,看那起伏似有旋律,却又不知道敲的是什么歌。

  只有孟扶摇自己知道,她敲的是一首小令,前世里她的一位痴迷元曲的教授,曾将一些著名小令请人谱曲,其中就有一首张可久的《中吕·红绣鞋》。

  “绝顶峰攒雪剑,悬崖水挂冰帘,倚树哀猿弄云尖。血华啼杜宇,阴洞吼飞廉,比人心山未险!”

  人心之险,胜绝巅!

  宣读诏书之后是授玺,凤旋支撑着,将“玉玺”交给孟扶摇便退入后宫,玉玺自然是没有了,被孟扶摇毁了,仪式上没有玉玺却不成,孟扶摇随便抓了个发糕,用明黄缎子一裹塞在了凤旋手里,于是凤旋只好把“发糕玉玺”郑重的交给礼官,再由礼官郑重的送上来,再郑重的交给孟扶摇,其间凤旋脸色一直在抽搐,孟扶摇若无其事——要不是觉得可能会弄脏了自己的手,她原本是打算派人去挖一坨屎用明黄缎子裹了当玉玺的。

  至于玉玺像不像,百官们不敢说,原本应观礼的诸皇子皇女们都不在——他们在进宫时被骗进后殿,随即被告知新皇下令他们不得参加大典,一律请去先祖灵牌前敬香,祈祷国运昌隆,殿门一锁,外面大军看守着,里面骂破天也没人理,孟扶摇授权纪羽,看见谁骂便砸他一嘴阴沟烂泥,当烂泥味充满那间关满皇子龙孙的大殿后,他们终于安静了。

  凤旋对此毫无意见,说实在的,他继位后,兄弟姐妹们都被杀个干净,吃一嘴泥怕什么。

  当孟扶摇在那镶金嵌玉的宝座上坐下来,接受百官朝贺和各国使节朝贺的时候,她突然僵了僵。

  宗越和长孙无极都在。

  轩辕国的皇帝和无极国的太子,原可以以使臣道贺,无须亲身上殿,然而两人似乎都不介意不合礼仪也不介意引得七国纷议,都坦然坐着。

  见她看下来,两人都抬起头,长孙无极向她微微一笑,目光中满是安慰——他知道对于孟扶摇,这一刻并不是她一生的荣光,她对这些礼仪,一定内心里充满厌恶。

  宗越却直直的看着她,眼神再无原先的躲避飘移,那目光里几分疼痛几分急切,孟扶摇迎上那样的眼神,半晌,对他淡淡的笑了笑。

  按照礼仪,宗越是轩辕皇帝,来宾中他身份最高,他当先道贺,修长晶莹的男子在丹陛之下轻轻一躬,道:“贺女皇陛下登位,愿陛下运抚盈成,业承熙洽,敝国愿与璇玑缔通商之好,两国互惠。”

  孟扶摇站起还礼,璇玑众臣都露出喜色,轩辕行商甲天下,又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只是以往一直没有国事往来,也就谈不上贸易互利,如果两国从此通商,璇玑名工巧匠的各类新奇制品便有了一个稳定而巨大的销售渠道,而且轩辕矿产丰富,运到璇玑,对璇玑擅长的武器研制也很有助益,轩辕皇帝主动示好,对如今经济衰退的璇玑实在不啻于及时雨。

  孟扶摇看着宗越痛切的眼神,一霎间光影重来,恍惚间十四年前孤崖之上翠柏之下,那白衣的少年轻轻抚着自己满嘴松动的牙齿,那般低低的说:“但望你忘记……但望你忘记……不要和我一样,日日想起……”

  他有什么错呢?背负深仇的少年,别人当他的面狠狠掼死他的父亲,逼他负仇逃亡千里,从此他有什么理由不坚硬不冷漠?

  别人未曾救过有亲有故的他,他却救了无亲无故的她。

  他负着那样的痛,自少年起便失了人生之欢,日日折磨寤寐难安,所以才希望她避免那样的痛,轻快明亮的长大。

  他给了她这一世鲜亮的重新开始。

  他缔造了初始意义的孟扶摇,没有那个忘记一切的悉扶摇,就没有今日勇于面对的孟扶摇。

  老路的那句话没说完,孟扶摇给他自动补上。

  他是你的……恩人。

  是的,恩人。

  对于许宛,也许是无情,但是对于她孟扶摇,他未曾有一丝亏欠。

  她抬起眼睫,深深看着宗越,半晌轻轻一笑,道:“是,陛下美意,扶摇从来都深谢于心。”

  宗越眼睛一亮,还想说什么,长孙无极突然上前一步,笑道:“无极愿与陛下之王朝永修同好,乞蒙陛下成全。”

  孟扶摇瞟他一眼,心想这人在这个场合这种语境之下还能抓紧时间双关调戏,实在是天生的死性不改。

  “多谢太子,”孟扶摇笑得很假,“说成全实在太严重了,不敢不敢。”

  长孙无极很愉快的退下,挺好,好歹那是笑容,他都没看见她笑容很久了,加起来足足一百一十六个时辰零三刻。

  璇玑百官此时都喜不自胜,都知道陛下和无极轩辕交好,原先还是大瀚亲王,如今看来果然不虚,有这三国鼎立联盟,璇玑再无灭国之忧!

  使臣们一一见过,孟扶摇眼睛却突然眯了眯。

  走上来的女子,一身衣衫靛蓝夹着深红,色彩鲜明却又不显突兀,衬着她蜜色般透亮的肌肤,反倒生出奇异的妩媚的风情,她有比寻常人更纤长的天鹅般的脖颈,阳光映照下轮廓一层淡金茸茸,五官轮廓秀美深刻,眼窝深深,蕴一泊眩惑的眸光,像是流动的深渊,或是浮动的夜色。

  是她。

  是那日酒楼之上,遇见的神秘女子。

  因为她的一张符纸,她提前叩响了旧事的门扉,推开深重的宫门,看见了一生里最为不堪回首的记忆。

  孟扶摇对这个人,有种说不出的感触,觉得她举止是很有分寸的自然亲切,但是又觉得莫名诡异。

  一转眼看见宗越神情,宗越正皱眉看着那女子背影,他们认识?

  女子轻轻上前来,做了几个手势,她身侧那个金环少女亦步亦趋跟着,对着瞠目结舌的礼官翻译:“扶风塔尔族,神空圣女非烟,恭贺璇玑皇帝陛下福寿万年。”

  非烟……

  原来是扶风族的圣女,孟扶摇听姚迅说过扶风族圣女的地位不低于族中的王,不过非烟这个名字好像还在哪里听过,孟扶摇想了一下没想起来,也就算了,非烟却已经含笑一招手,那金环少女送上一个通体雪白的盒子,道:“谨以我扶风罗刹海之海珠敬献陛下,罗刹海珠世所皆知,养颜安神,稳筑经脉,固本培元,若辅以扶风深海之蛟油,则对天下一切内外瘀伤皆有奇效,且能提升功力。”

  孟扶摇眼睛亮了亮,笑问:“哦?蛟油?”

  那金环少女得意的点头,道:“我扶风异宝最多,且大多有益武者真气淬炼,蛟油不过其中之一而已。”

  孟扶摇笑道:“真是令人神往。”她一抬头,和沉默的非烟目光一碰。

  后者对她露出浅淡而又令人眩惑迷离的笑容。

  而在她身后,长孙无极突然微微蹙起了眉。

  登基大典结束之前,礼官当殿请孟扶摇定年号,孟扶摇想了一下,随随便便的道:“就是端明吧。”

  “端严圣明之治,我皇圣明!”众臣拜服,只有座上孟扶摇露出暧昧的微笑,以及几位尊贵来宾忽然都忍不住摇了摇头——

  璇玑端明元年,新帝继位,第一件事,太上皇迁宫,从永昌殿迁到承兴殿,那里正对着璇玑皇族供奉各代帝王灵牌神位的宗殿,十分冷僻,凤旋过去后,孟扶摇从不请安,只是令侍卫好好守着,凤旋几次要见她,她都说没空,要见其他子女,孟扶摇还是说没空。

  是没空,璇玑皇子皇女们还关在那殿中,不许回家不许吵嚷也不许提任何要求,孟扶摇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将他们一肚子闷葫芦的先闷着。

  四月十六,起兵反叛的三皇子被长勇军击败,三皇子被软禁于辅京行宫,女帝亲往看视,三皇子当庭辩论言辞滔滔,暗指女帝得位不正,而天下大统当由德才兼备者得之,女帝一言不发含笑而听,末了拊掌赞道:“好一篇锦绣文章!”

  随即起身道:“做文章如绣花,需得静心,如何能让权争污浊之事侵扰?三殿下从此便在这里慢慢做文章吧,还有,你既自称德才兼备,朕便给你出个关系政治的题目,做得出便放你出去,并封你为摄政王。”

  “真的?”三皇子眼睛一亮。

  “君无戏言。”女帝肃然。

  “什么题目?”

  女帝摸着下巴,微笑看着三皇子,一直看到他发毛,才道:“《从玉米价格上涨看世界金融危机之中的美国》。

  四月十八,女帝收回太上皇在位时对诸皇子皇女的所有任职,其中身在北境的十一皇子悍然抗旨,暗中驱使手下联合的绿林力量暗杀北境官员,意图给新即位的女帝造成不利局势,然而刚刚动手,便被一直和他作对不休的北地绿林同盟截获,极其有组织的反戈一击,十一皇子仓皇逃窜于北地,托庇于北地最大的势力长天帮,却因为他当初干预长天帮新任帮主归属,被有实力竞争帮主之位却因此失败的副帮主怀恨刺杀。

  玩弄江湖者,死于江湖。

  四月二十,女帝推行新政,废除紫披风和铁卫,将侦察辑捕之权统一重归刑部,重理刑狱,刑部受天下刑名,都察院纠察,大理寺驳正,改革军制实行边军换防,天下兵马之权收归一统,改革赋役重新定税,清查国库及各地亏空,另列关系刑名、司法、户政、军丁、农桑、科举、文治、经济等新政二十八条,颁行下发,并专门制定严刑峻法以作新法推行后盾,各地官吏,新政推行不力者,斩!贪污受贿达百两白银者,斩!干预刑名造成冤假错案者,斩!阴奉阳违欺上瞒下者,斩!结党营私干连乱政者,斩!免皇族议亲议贵之权,有犯以上诸罪者,斩!一连十八个斩,捧着圣旨宣读的太监嘴皮子和腿都是软的。

  而更有许多头颅,毫不犹豫的斩!午门之外天天有头可杀!有事没事都骨碌碌的乱滚,官杀得多了,有人谏言说不够用了,女帝立即改九品中正制为科举制,大开国家选士之门,寒门之子亦可金殿为臣,据说女帝当时对着那位御史和蔼可亲的一笑,道:“啊?杀多了?没事,官嘛,别的怕没人做,官不用怕,杀一个我补一个,保证个个萝卜都有坑,哦,你这个坑里这个萝卜栽久了,要不要换个萝?”

  从此御史闭嘴,以免某日被女帝在自己坑里换个萝卜。

  天成末年散乱的吏治,自然非一朝一日可以廓清,但无论如何,女帝与太上皇风格迥异的铁腕手段,还是让璇玑上下都凛然的被戳了戳,国家部门和体制都开始慢慢正常运转,新政也在有条不紊的慢慢推行。

  政务告一段落,孟扶摇抽回身来关心下关了禁闭的兄弟姐妹们,第一天,她要求每位兄弟姐妹写一篇政论。

  交上来的东西五花八门,居然还有篇《我真傻》。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父皇有十四个儿女,我不知道原来外面还流落了一个,我那天晚上还和幕僚讨论过要不要动手,差点也就动手了,叫九姐知道了,大抵怕我犯错误,便拉我要我别做,我不肯,我要当皇帝,九姐不应,几番劝说,我回头一看,只见人死了一地,没有我的机会了,而我的机会不会就这样没了的,各处去一问,居然真没有了,我急了,点了自己府里的家将出城去,跑啊跑,直到下半夜,跑来跑去跑到山沟里,好多人等着,看见山坳里有刀枪闪光,我说,好了,终于结束了,抡起刀一砍,打架是痛快的,皇位是无份的,到头来还关在这里,我痔疮发了还没药治……我真傻,真的。”

  孟扶摇当即看喷,严肃提笔在十二皇子的答卷上批示:“抄袭可耻,零分。”

  随即她将几份政论仔细看了看,收在一边。

  第二日她命人不给殿内供应伙食,足足饿了他们三天,第三天她派人送进去十个馒头,里面共有璇玑皇族皇子凤孙二十人,可以两人分一个,当然,会不会两人分一个,很难说,她命令纪羽将馒头送进去后众人的表现分别记录,交给她。

  隔日纪羽将记录交上,她看了看,拿出先前那几分政论,和这记录对了对,抽出三份放在一边。

  隔一日她命纪羽悄悄找人谈话,一个个叫出去,一个个神神秘秘回来,再令纪羽记录他们的反应,这回她看来看去,只抽出了一份记录。

  这些事做完后,她登基也有段日子了,突然想松快松快,便出门闲逛,什么护卫也不带,只带个元宝大人。

  长孙无极和孟扶摇之间,最近处于一种不温不火的状态,大概就是那种“早上好,啊你好,吃了吗?吃了,吃的什么?啊忘了”的状态——其实也不能怪进展太慢,孟扶摇刚当国家主席实在太忙了,和太子殿下聚少离多,目前两人之间唯一的进展便是,元宝大人被批准伴驾了。

  而宗越已经回国,他走得黯然也安心,无论如何,孟扶摇表示了原谅便是最大的幸运,至于那些冻结在记忆里的疼痛,只有留待时光慢慢消解。

  孟扶摇戴个面具揣着元宝大人乱逛,元宝大人看见糖葫芦就走不动,爬出来指手画脚的要,孟扶摇刚要拘银子买,忽然有人怪里怪气的道:“啊欧欧,笨蛋!啊欧欧,老鼠也吃糖葫芦!”

  孟扶摇愕然回头看,却见一只花里胡哨的鹦鹉在葫芦架子上跳来跳去,一边跳一边聒噪不休的大肆嘲笑元宝大人:“啊欧欧,白耗子,啊欧欧,吃糖葫芦的白耗子!”

  元宝大人浑身的毛唰唰的竖了起来,大骂“吱吱!”

  那鹦鹉头上顶一簇造型古怪的竖直黄毛,看上去像头顶直冒黄烟,绿眼晴一只睁一只闭,单腿跷着斜睨元宝大人:“啊欧欧,你听懂人话?”

  元宝大人刚骄傲的一挺胸,便听它十分鄙视的道:“啊欧欧,听懂人话有什么了不起?啊欧欧,会说人话才叫稀奇,有本事你说几句话给爷听听?你说啊,你说啊——”它突然支楞起翅膀,仰起头,和元宝大人挺胸饱肚一个模样,一扬脖子,定住,学元宝,“吱吱,吱吱!”

  从未受讨此等鄙视的元宝大人“砰”声,小宇宙爆发了,扑过去就“三百六十度后弹回旋飞踢”,那鹦鹉轻巧跳开,继续鄙视:“啊欧欧,耗子,白的有什么了不起?听懂话有什么了不起?爷还是花的呢,爷不仅听得懂,爷还说得出,爷比你高贵一万倍!啊欧欧!”

  元宝大人濒临疯狂了……

  它张牙舞爪的一甩头,去叼孟扶摇的刀,试图用孟扶摇的刀砍断这只见鬼的鹦鹉的那簇黄色鸟毛,那鹦鹉扑棱棱飞,得意洋洋笑:“啊欧欧……吱吱!吱吱!”

  “金刚你又淘气!”

  有点熟悉的女声响起,随即那鹦鹉被人一抬手抓住,孟扶摇也抓回想拼命的元宝大人,转头一看,却是那金环小姑娘,非烟的侍女。

  那女孩对孟扶摇笑笑走开,拍拍那鹦鹉,道:“走咯,还磨蹭啥,你不是说咱们家里的东西才合胃口的吗?回去拿万圣丹给你吃,嗯……也到咱们族中寻宝季了……”

  她自说自话走远,孟扶摇立在人群中,望着她背影若有所思,身侧忽有人接近,淡淡异香氤氲,问:“看见谁了?”

  孟扶摇回身,对长孙无极一笑,道:“一只鸟。”

  “它没借翅膀给你吧?”长孙无极抬头对那个方向看去。

  孟扶摇直直走开,淡淡道:“谁知道呢?”

  长孙无极没有动,半晌轻轻一声叹息——

  璇玑端明元年五月十八,一个闷热无雨的日子。

  一大早凤旋醒来,便觉得心中沉闷,像这灰云沉沉的初暑天气阴霾难安,他出神的看着墙面上因为湿气凝结的水珠,恍惚想起已经很久没有人来看他了。

  随即又想,自己的病太医早说活不过四月,怎么到现在还没事呢?不过最近的药方倒真是好,精神好些了,特别是眼睛,早就模糊不清视物不能,最近反倒一日日清晰起来。

  他这样想着便觉得好笑,都退位了,还要清晰的眼力做什么,难道还有什么事需要他亲眼看着吗?

  正想得出神,忽然听见对面喧哗声响,蹒跚走到窗边探头看去,自己的宫门开着,对面供奉先祖神位的宗殿门也开着,来了很多匠人,正在太监的指挥下从殿里往外搬着什么东西。

  按说他应该看不清的,然而他今日真的看得清楚,他们搬的,是神位。

  是历代璇玑凤氏先皇的神主位!

  那些大字不识的粗人,将那些神圣不可侵犯,连他看见都必须磕头的神位随随便便的抱出来,往殿外架子车上一扔,架子车上很快堆了一层蓝底金字的皇帝神位牌,乱七八糟的架在一起,像一堆杂乱的柴。

  凤旋如同被刀砍了一般,霍然跳了起来,他呼哧呼哧的喘着,扯直脖子拼命的呼唤宫女太监,然而平日里一呼就来的宫女太监今日却一个不见,他只得自己扶着墙一步步向前挪,想要出宫阻止对面那些该诛九族的贱民。

  却有人突然道:“你往哪里去?”

  凤旋抬头,便见一队侍卫涌进宫来,九龙御辇辘辘驶进,凤袍华冠的孟扶摇从辇上施施然下来,负手淡淡看他。

  “扶摇你来得正好!”凤旋大喜,连忙上来试图扯住她袖子,指向对面,“你看那些逆贼……你看那些逆贼……竟然……竟然……”他气得满面通红浑身颤抖,连话也说不清了。

  “哦。”孟扶摇让开他的手,回身淡淡看一眼,“那个啊……”

  她往殿里走,凤旋摇摇晃晃着急的跟上来:“你拦住他们啊……拦住他们啊……”

  “你都看见了?”孟扶摇转头看他。

  “看见了!怎么回事!”凤旋捂着胸口,吭吭的咳嗽,“……他们……”

  “他们在搬凤氏皇族神主位,就是这么简单。”

  “你——”凤旋听她语气,脑中突然电光一闪,抬头骇然道,“你……是你让他们……”

  “当然。”孟扶摇含笑,觉得他变笨了的瞅他,“不是朕下旨,有人敢动那里吗?”

  “你疯了!”凤旋向后一退,撞在榻上没坐住,直接瘫在地下,抖着腿想爬却爬不起来,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我疯不疯我不知道。”孟扶摇冷眼看着,也不去扶,淡淡道,“不过我想也许你快疯了。”

  她大步过去,坐在榻上,双手按膝冷冷低头看着在她脚下挣扎的凤旋,道:“朕来是来通知你件事儿,朕刚才已经下发了一道圣旨,璇玑从今日起,改国号为宛,年号长生,所有璇玑皇族全部废为庶人,璇玑皇族,从此不存在了!”

  她话音刚落,凤旋眼睛一翻,一句话都没能说出便晕了过去。

  孟扶摇平静的看着他,眼神深黑如这天际翻卷的霾云,璇玑,璇玑,从今日起终于再无这个见鬼的皇族,许宛,许宛,从今日起宗殿之内,只有你的神位!

  凤旋很久之后,才醒过来。

  他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他先以为自己瞎了,随即才看见对面有两点幽幽的闪光,这才知道,是天黑了。

  而那幽幽的闪光,是人的眼,是一直没走的孟扶摇。

  凤旋躺在地下,还是晕去前的那个姿势,他那般浑身冰凉僵木的躺着,死人一般的躺着,此刻才真正明白孟扶摇的仇恨有多深重,他原以为宫中那些事儿司空见惯没有什么,他原以为孟扶摇未必能有五岁之前的记忆,他原以为一个至高无上的皇位足可以抚平那样的悲愤和恨,可是他还是把孟扶摇想得太简单了。

  他也把人世间的人性、恩怨、疼痛、和黑暗想得太简单了。

  他不知道,对于他来说,世间最重是皇权,然而对于有些人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是自己的心。

  是那些写在过往经历里的笑与泪,那些生命里最鲜活最需要救赎的记忆。

  “……你……不怕应咒么……”眼见一生苦心筹谋想要万万年的凤家江山竟被他自己葬送,眼见列祖列宗被那些匠人扔进肮脏的架子车埋进垃圾堆,眼见自己将成为子孙万代的罪人,死都无颜再见凤氏先祖,凤旋拼命挣扎着最后一点力气,试图用那个恶毒的誓言捆绑住眼前这个他以为自己驾驭住其实根本无法驾驭的女子。

  “我等你到现在就是为了告诉你,”孟扶摇蹲下身,凑近他,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在黑暗里殿内光芒幽幽,“……那个誓与我无关。”

  她微笑着,在凤旋耳边轻轻道:“你和许宛生的女儿,凤扶摇,出生的时候便是个死胎,而我……我只是孟扶摇。”

  凤旋骇然一抖。

  “凤扶摇忠于凤氏,凤扶摇不曾灭了璇玑皇族,凤扶摇永远不会背誓,因为她只活了半个时辰。”孟扶摇笑得平静而苍凉,“凤旋,还记得我那个誓言吗?那是凤扶摇立的,不是我。”

  凤旋突然无声抽搐起来,他死死盯着孟扶摇的眼睛,那双日光般璀璨秋水般明亮的眸子,此时光芒深深,那般妖异而冷漠的贴在他眼前,像极度深黑的铁壁,困他在永恒的黑暗之渊。

  他在夜色深宫之中抽搐着,在孟扶摇钢铁般岿然不动的目光中抽搐,听见自己肌骨心脏刹那寸寸折叠断裂的声音,而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那般“铮”一声,绽出一片金光四射的剧痛,再倾毁崩塌的裂开,化为青烟,散于天地间。

  那是……自己的灵魂吧?

  原来帝王之死……也是这般的简单。

  一生里操纵这江山舆图,操纵这逐鹿之争,到头来……被人所纵。

  报应如此,报应……如此——

  璇玑端明元年五月十八,璇玑女帝改国号为宛,改年号长生,此时众人才明白,原来那个年号,不过是“短命”。

  璇玑皇族除了出家的九皇女,其余都废为庶人。

  长生元年五月十九,天成帝凤旋崩,葬入安陵,当日安陵封闭,偌大陵墓,只他孤单单一人。

  那也是璇玑皇族最后一个帝王陵墓。

  不过璇玑皇族中还有位幸运儿,凤五皇子,他是皇族中唯一没有被废的皇子,并被女帝任命为新任丞相,掌大宛政事。

  对于女皇这一举动,众臣不解,女皇只淡淡道:“给了所有人机会,但只有他一人胜出。”

  当初将璇玑皇族全部关禁闭,其实是为了考察。

  第一日政论,有七人都十分出色,留出查看。

  第二日饿饭,馒头送进去打成一片,懂得分食的,留出查看,而同样饿了三日的凤五却将那馒头让给了自己一个侄儿,到了这轮,第一二项都过关的,只剩下三人。

  第三日纪羽分别谈话,告知陛下有意在皇子皇女中选择有为之臣重用,并指出陛下圣心默许的名单,过关的三人中有两人喜之不胜,并互相私下攻击,只有凤五,毫无喜色,平静如一。

  至此,凤五过关。

  政论出色,是为能;出让馒头,是为仁;不为诱饵所惑,是为谨慎。

  孟扶摇用这种方式,选出了自己想要的辅政之臣。

  原本她可以在全国慢慢遴选,但是她却没有时间,只有从政治经验最为丰富的璇玑皇族中寻找人才。

  她还有个想法,将来她若走了,便让凤五继位,将大宛纳入无极或大瀚,有长孙无极或战北野在,即使凤五登位,也永远别想再叫回璇玑。

  那样她也算对得起这个无辜的国家的子民,最起码替他们找了个很好的管理者——

  长生元年五月二十一,夜,永昌殿灯火沉沉,孟扶摇在帐幔后转来转去,半晌对纪羽咧嘴笑道:“嗯,这个傀儡是很像我,你记得帮我看好了。”

  纪羽无声点头,又道:“真的要去吗?”

  “当然。”孟扶摇收拾包袱,“你可不许告诉你主子,你现在都是我的人了,再吃里爬外我就开除你。”

  纪羽无声默然退下。

  夜色深沉,星光明灭,半晌,一条人影从永昌殿偷偷摸摸溜出。

  刚走几步,突然白影闪过,一团球扑入人影怀中,一个猛子扎住,不动了。

  元宝大人将脑袋深深扎进孟扶摇怀中。

  我知道你去扶风,带我去!我要找那只金刚报仇!

  ==========

  璇玑卷完,下一卷扶风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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