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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又是一年春草绿。这是我调到玻管局经历的第二个春天。

  在这一年的春天里,我们国家发生了一件意义深远的大事:一位令人尊敬的老人,发表了他著名的南巡讲话。

  这位伟人的伟大之处,怎么评价都不算过分。而且时间越久远,他鉴古知今、洞察未来的卓越才能和伟人风范愈将显现出来。他掷地有声的话语,他穿透历史烟云的目光,他坚毅的步履,引领着一个伟大的民族在新的历史起点开始远航!

  南巡谈话之后不久,我们玻管局有一正一副两个科长下了海。那段时间市政府每个部门都有人扑通、扑通往“海”里跳。给人的感觉,仿佛只要下海,用不了多久,便是一个百万富翁甚至千万富翁。

  我们玻管局每调走一个人,要在那座陈旧的大楼前合个影,然后全体同志去餐馆聚餐。我们局合影时有一个固定的模式:局级领导和正科长坐在第一排椅子上。副科长和主任科员、副主任科员站在第二排的台阶上。科员和工勤人员站在最后一排的台阶上。

  我个儿高,那天站在第二排的正中间,旁边恰好是陶小北。我俩站在一起,就像一对新婚夫妻在拍结婚照。每次和这妮子站在一起,我心里就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小北“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我呢?“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当小北的体香向我飘来的时候,我竟有种冲动,想将她的香肩揽在怀里,或者偷偷捏捏她冰凉的手指。我甚至将捏她手指的具体过程都想好了:先用一只手握住她五个并拢的手指,像捏一颗皮球一样一下一下握着捏。握一下放一下,再握一下再放一下。然后再放开她的小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挨着捏。直到将这妮子捏得春心荡漾,明眸里闪出那种“爱情的光芒”,酥软的身子像一根面条一样缠绕在我身上,情不自禁地轻声唤我“哥哥”。

  我当时想得正美,冷不丁身边挤进一个人来,是冯富强。这家伙侧身挤进来,一下将正在遐想的我像一张麻将牌一样挤出了列。

  我这才发现冯富强挤我的原因:这一排最中间是八个副科长和四个主任科员。几个副主任科员分站两侧——我原本是应站到第二排两侧的,现在却站到了中间——原来是我占了冯富强的位置。我忙退出来站到这一排最边上,可站到最边上才发现已没有了我的位置。

  我们局合影向来摆的是像仪仗队或阅兵方阵一样齐齐整整的队列,就像一块方方正正的蛋糕。第一排和第二排都是十六个人,这天合影也如此。七位局领导和八个正科长坐一排,是十五个人。加上欢送的两个同志中有一个副科长,这个副科长因今天是主角,也坐在了第一排的正中间,这一排便成了十六个人。第二排七位副科长加四位主任科员共是十一人。从我提拔的那天起,我们局因增加了两个名额,副主任科员增为六个人。这样第二排就多出一个人——成了十七个人。我被冯富强一挤,不仅挤到了第二排的边上,到边上后我才发现我像一个人的一只耳朵,孤零零地挂在整个队列的外边。撅着屁股钻在一块红布里的摄影师此时将红布揭开,冲我喊:“第二排边上那个同志向后退一排,向后退一排!”我急忙后退一排,和科员及工勤人员站在一起。刚站稳脚跟,摄影师从红布里乍出一只手,让我们齐声喊“茄子”,然后另一只手向一侧使劲一扯,闪光灯一闪,同志们或呆板或生动的面容便在那一瞬间定格。

  无论是“站”或是“坐”,冯富强对他的位置都十分在意。那天聚餐时,我和陶小北、李小南恰好坐一张桌上,还有赵有才主任。赵有才坐正中,我和陶小北像古代那种宰相坐皇帝身边一样,一边一个。冯富强当时还没来。待我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却见冯富强已坐在我的位置上,而当时那一桌还有几个空位。我只好坐在李小南旁边。陶小北看出了我的不快,抗议似的离开了那个“左臣相”(或右臣相)的位置,坐到我身边来。此时恰好另一副科长走进来,填空一般坐在了陶小北空出的那个位置。

  那天吃饭时冯富强时不时挤对我。那一桌只有我一个是紫东县人,他便一个劲儿说笑话取笑我们紫东县人。说两个紫东的乡干部一个问一个:“什么叫台风?”另一个答:“你真笨!台风就是从台湾刮来的风!”又说两个紫东农民,第一次进省城打工,站在一座五星级宾馆门前看傻了眼,一个对一个惊叹说:“怎么城里的房子是用玻璃垒起来的?”接着两人开始数楼层。正数着,一个小痞子假冒警察走过来厉声问:“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我们数楼层。”

  “楼层是能随便数的吗?罚款!”

  “罚多少?”两个紫东人畏缩地说。

  “你们数了多少层?”

  “刚数到十层。”

  “数一层十元,罚一百元!”

  两个紫东人将一百元罚金交了后,见那人走远,一个悄悄对另一个说:“城里人都是傻逼!咱已数到了二十层!”

  我那天并没有对冯富强反唇相讥,只是微笑着看着他那张得意忘形的脸。我知道这家伙是在有意踩我。我当时甚至有点怜悯这个忘形的小人,因为他最终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有的人初一相识,初次见面,能给人留下多好的印象。比如冯富强,第一次见面时亲热地拍我肩膀,亲热地唤我“在河”的场面,我至今历历在目,有时甚至会心生一种感动——人对人如果永远这样热诚多好啊!第一次见他时那张生动的笑脸,当时在瞬间温暖了我因袁长印的欺凌而倍感寒冷的心。然而相处久了,才发现这是一个锱铢必较的人,为一件小事也会耿耿于怀多久!原来他那张笑脸不过是硬贴在脸上的一张招贴画,揭下来就会看到狰狞的面目——而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而康凤莲呢,初见面冷若冰霜,让人难以接近。可相处久了,才发现这人只是面冷一些,心术还正。康凤莲有点像那种热度很低的蜂窝煤炉子,散发的热量虽然很小,但却是恒温,时间久了会让你感到一丝丝暖意。

  局里还有一种说法,康凤莲腰细臀突,床上功夫十分了得!和康凤莲造爱,会让人魂飞魄散。据说这是姬飞一次酒后说出来的。我听了这种说法,颇不以为然,从外表上看,康凤莲怎么也不像《红楼梦》中的“多姑娘儿”——“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不过转念又想,姬飞跟康凤莲这么多年仍然藕断丝连,恐怕康凤莲真有什么“绝招”也未可知。西汉时有个解忧公主,莫非康凤莲是我们玻管局的解忧公主?至少是姬飞的解忧公主!那李小南是谁的解忧公主?陶小北呢?

  冯富强那天越讲越忘形,又说一个个子很矮的紫东县男人与一个个子很高的紫东女人跳舞,一边跳舞一边探手摸女人的胸部。摸了一会儿不解地问:“你怎么没有奶嘴嘴啊?”女人鄙夷地撇撇嘴说:“你这小傻逼,我乳大,你个小,摸了不到四分之一!”

  冯富强讲到这儿,正自个呵呵地乐,另一位副科长对他说:“这故事你可不敢在阎局长面前讲,他爱人是紫东人,即使他爱人不是紫东人,他听了也会不高兴的!”

  冯富强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一下吓黄了。抬手在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再不敢吭声。

  那天聚餐毕,阎局长刚从饭店门里闪身出来,小虎便适时地将车开了过来,仿佛他一直在那儿等着似的。这也是小虎做事的精细之处。每次跟阎局长外出,即使在一块儿吃饭,他总是提前几分钟匆匆扒拉完饭,出去把车开到门口。阎局长只要一出门,抬脚就可以坐到车上。特别是冬天,小虎出去会更早一点,待阎局长出来,车上已是暖烘烘的,哪里还有一点寒气。

  小马则要比小虎粗疏得多,常常是见车不见人。有时余宏进或者朱锋、姬飞吃完饭了,或者开毕会了,出门后站在车边左顾右盼找不到人。一会儿才见他小跑着从哪儿钻出来。小牛则更差一些,小虎、小马若有事请假,偶尔让他开小虎的桑塔纳或者小牛的“二一三”送哪位领导去开会,领导开毕会出来,连人带车都找不见了。有一次他送牛望月去宾馆开会,牛望月开毕会等了半小时,还不见小牛的面。那次是冬天,牛望月脚都冻麻了,夹着个文件包在地下跺来跺去。最后一看等待无望,只好气鼓鼓打个车回局里。牛望月已回到办公室了,小牛才开个车往宾馆赶,然后又从宾馆往局里赶。小牛那次也真慌神儿了,到局里车没停稳,便一个箭步往楼上蹿,进牛望月办公室喘息未定,便被牛望月劈头盖脸臭骂一顿。牛望月那天固执地认为小牛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他实在是恨铁不成钢。并在言语间对小牛将来在局里的前途表示了十二万分的担心。牛望月认为,若再这样着三不着两着天不着地下去,小牛在局里的威信定会一落千丈,不再会有人搭理他。再遇到事儿,不再会有人给他说话——非华扁莫之能救——看来人这种东西在任何时候都会将自己看得很高而将别人看得很低,牛望月这样一个着前不着后总是以邻为壑的家伙,在将他的侄子贬损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仍不忘将自己视作华扁——华佗和扁鹊。那天牛望月在里边骂,小马隔着门缝蹑手蹑脚在外面听。不过听到最后,小马却差点儿气破肚皮。因为牛望月在里边威胁小牛说:“再这样下去,连马志远那样没头没脑的人都会超过你!若马志远跑你前头去,哪一天阎水拍把马志远提拔为副主任科员,而你还是一个赶车的,看你的脸往哪里搁——你的脸若没处搁,那我的脸往哪里搁?!”

  不说牛望月和小牛这一双活宝了,再说我和陶小北。那天欢送两位下海的科长聚餐毕,

  阎局长钻进小虎的车后,又将车窗玻璃打下来,笑眯眯地扫了我们几个一眼说:“你们走不走?”

  我和陶小北与阎局长家在相反方向。李小南家虽与阎局长家在一个方向,但她家距我们聚餐的饭店不到半站路,散散步就回去了。可她却出人意料地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坐进去后又打下车窗玻璃微笑着冲我们摆摆手。小虎油门一踩,车子像一尾鱼一样甩打着尾巴,载着阎水拍局长和李小南融入了大街上的车流和人流中。

  在这个华灯初上的夜晚,我和陶小北的脚步清晰地踏在紫雪城的大街上。

  曾经有过那样一个夜晚,已是很多年前,还是读大学的时候,和一个女孩子这样在寂静的大街上走过。我和那个女孩子去吃夜宵,吃完后漫无目的地在寂静的大街上走。那个女孩子什么模样,已记不清了。总之是一张年轻、青春的脸。后来我们在校园里分手的时候,好像轻轻拥抱了一下,又好像只是拉了拉手,然后便分开了。这就是初恋吗?那个时候,那女孩若能依偎在我身边,我真愿意带她走到天涯海角——那时候的我,觉得人生还需要什么呢?只需要这样一个女孩,只需要这样一双亮亮的眼睛,像暗夜中的一对小灯笼一样,闪烁在你面前,照耀着你走到生命的尽头——“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情,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等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摇,直到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你依然是我手心里的宝!”

  爱情只是一个美丽的童话,而人生,却是一部险象环生的故事片——如果你不幸成为这部故事片的主角,那就必须打斗和搏杀下去——你别无选择!

  爱情和可爱的玻管事业原来竟像鱼与熊掌一样——不可得兼!我有点怅然地望望默默走在我身边的陶小北一眼——想到她竟是一尾鱼,不禁扑哧笑了。陶小北望我一眼,心里仿佛在说:“你这个傻家伙,你笑什么呀?”我也在心里回答她:“我笑你是一条鱼。”陶小北扑闪着眼睛用心语问我:“那你为啥不做另一条鱼?我们可以共同游向大海啊!”我用心语答:“我担心还没有游出玻管局,便被冯富强捕获,然后拎到阎水拍家的案板上去……”

  从聚餐的那家饭店出来,回到我们各自的家,须经过紫雪市最早的一座三星级大酒店——蓝天大酒店。从蓝天大酒店灯火辉煌的门前经过时,见该酒店的商品部经理小柳柳如叶正微笑着站在旋转门前送客。我和陶小北都认识小柳,我们是去年在蓝天大酒店召开全市玻管工作会议时和她相识的。会议开了三天,我却在蓝天大酒店住了一周——开会前我在那儿开了一个房间给阎局长起草会议报告。不过小柳那时跟我并不熟,她主要是围着赵有才主任转——因为所有的会议费用都要由赵有才主任审核签字。

  说得不恭一点,小柳的主要特点是“肥美”——桃花流水鳜鱼肥的“肥”。我在心里给小柳取了个绰号,叫她“桂鱼”,肥而不腻。小柳之“肥美”,其实并无贬意。“肥”可以理解为丰满、丰腴;“美”不是美丽,而是美妙——小柳的美有其妙不可言之处。你瞧她现在站在那儿有多“美妙”:穿一件丝质的白背心,白背心束腰收胸,绷得特别紧,将Rx房和腰身的曲线勾勒得惊心动魄。胸前像扣着两个碗,臀部则像两面腰鼓——给人的感觉,商品部经理本身就是一件商品——在那儿待价而沽呢!

  市场经济的核心其实就是两个字:一个“买”字,一个“卖”字。在市场经济的天平上,包括人——这种无毛两足动物也是出卖的。区别只在于,有的人负责出卖肉体——不仅仅是妓女;有的人负责出卖灵魂。出卖肉体的人与出卖灵魂的人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也许后者更肮脏一些!

  小柳当时站在旋转门前含着笑恭送的是惠五洲书记陪着的一位重要客人,看那样子至少是省里来的一位厅长——我们姑且就认为他是一位厅长吧!厅长显然喝了点酒,因为可以看出他有一点点兴奋,握着小柳的手使劲摇晃着不肯松开,并以另一只手数次拍小柳性感的胳膊。小柳的胳膊一直裸露至肩胛骨以上,光滑洁白如一条飞机跑道。厅长此时给人的感觉,他再也不愿意干这个厅长了,那么他想干什么去呢?原来他想做一名飞行员,将波音747直接开到小柳的臂膀上去。总之当时厅长固执地反复摇晃小柳那条胳膊给人的感觉,仿佛他同时也在摇晃着自己苍白的一生。也许厅长酒醉后朦胧间认为,自己一生奋斗的价值都不及这条胳膊的价值,难怪他想将这条胳膊带走——他当时恨不得将小柳那条胳膊自肩胛骨处摇脱臼,或者干脆将那条胳膊直接从肩胛骨处卸下来,搬到小汽车上带回家。可要卸下这两条光滑而性感的胳膊也非易事,于是厅长最后只好用力将胳膊摇了摇,恋恋不舍地放开。直到转身上了那辆早已发动的奥迪小汽车,他还在扭头向蓝天大酒店旋转门前张望——别人以为他是在和送行的人告辞呢,其实他是在与刚才摇的那条胳膊依依惜别!

  蓝天大酒店旁边,是新开的一家超市。超市里正在放一首我们都熟悉的歌——

  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

  请把你的微笑留下

  明天明天这歌声

  飞遍海角天涯飞遍海角天涯

  明天明天这歌声

  就是遍野春花就是遍野春花

  ……

  我有点发痴地听着这首歌,听着那清脆纯洁的童声。只有童年是美好和纯洁的,只有陶小北是美好和纯洁的!是的,我此生注定不能得到陶小北,因为我太肮脏了!那么就将她的“微笑”给我留下吧,让这首歌载着我对她的美好祝愿,伴随她走遍海角天涯吧!

  人啊!你为什么要长大?为什么最终都要变作一个欲望之兽?我突然觉得自己不仅肮脏不堪,而且龌龊!比冯富强更肮脏,比阎水拍更龌龊——简直像那个欲卸商品部经理小柳胳膊的厅长一样龌龊!想到这一点,我有点绝望——我抓起陶小北的手,泪流满面!

  柳如眉和我产生了一些矛盾。

  矛盾的起因是投票。

  柳如眉在市里另一个局工作。柳如眉本是一个贤妻良母型的女人,过去对“提拔”、“进步”、“上一个台阶”之类并无多大兴趣,一心一意把心操在我们的儿子鱼小明身上。我儿子自幼胆小,别的孩子欺负他时,从不敢还手。鱼小明小的时候,每天下午吃过饭,常见柳如眉将鱼小明抱在怀前,从耳朵根到颈项细致地检查,看鱼小明哪儿又被别人扭青了。一边检查一边教导儿子:“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别人扭你,你就掐他;别人将你当马骑,你就将他当驴骑;别人向你吐口水,你就向他吐唾沫!”

  那天我正在写字台前看书,听柳如眉这样训导儿子,扑哧笑了。她那几个排比句,“扭”和“掐”、“马”和“驴”相对还说得过去。可“口水”和“唾沫”相对,却有点文理不通。若“口水”是“马”,莫非“唾沫”是“驴”?当我将这一点向柳如眉指出来时,她对我说:“我这不是气糊涂了嘛!”

  常见柳如眉抱着儿子吧嗒吧嗒掉眼泪。有时还自言自语在那儿骂:他妈逼!日他妈!柳如眉平时绝不说脏话,除过发现儿子身上有伤时恨恨地骂外,我从未见她在任何语境中使用过脏字眼儿,可见她真是气急了。柳如眉这样自言自语骂人时,我觉得倒添了几分可爱。只要柳如眉一骂人,我就知道儿子一定又受伤了,不是这儿被抓破就是那儿被扭青了。有一次她突然惊叫一声,唤我过去看儿子颈项里边的一处紫青伤。我过去迟了一会儿,她抬手便在我大腿上掐了一把,好像是替儿子出气,在掐那个扭伤儿子的孩子。我那时才知道,女人恨起人来,下手很重。柳如眉掐我那一把的感觉,有点像钳子夹住皮肉,痛得我叫喊起来。

  我虽然痛在皮肉上,但却甜在心里。女人就应该这样,像个护犊的母兽。

  可柳如眉突然哪根筋抽着了,开始热衷于做一个副科长。

  按照柳如眉对我的讲述,局长某一天突然找她谈话,准备让她担任她所在科室的副科长。这个位子另外还有一个人争,但这个人工龄、局龄以及在局里的群众基础都不及柳如眉,所以局里确定还是柳如眉上。局长对柳如眉说:“不过最终有个投票问题,不可掉以轻心,这一阵儿你得注意一下。”

  从那天开始,柳如眉像失了魂似的,不仅在单位“注意”,回到家里也开始“注意”。她的注意力一转移,目光便不再专注于儿子身上。儿子当时已上小学一年级,那天让她检查作业,她竟头也不抬对儿子挥挥手说:“找你爸去,妈正忙着呢!”

  她当时正将她们局全体人员名单列在纸上,在每一个名字后面画“√”或“×”呢!有的先画为“√”,又涂掉,改为“×”;有的先画为“×”,又涂掉,改为“√”。有一个人名字后面,她竟如此反复涂抹了五六次。

  我和柳如眉的爱情生活比较和谐,两人在这方面的兴趣都浓厚一点,加之那时候年轻,真有点“乐此不疲”的味道。不过柳如眉比我更浓郁一些,我提出要求她从未拒绝过。即使两人赌气的时候,我若提出要求,她也会默默地承受,并且一会儿便不“默默”了——她会闭着眼睛轻轻地呻吟起来,那声音美妙极了,就像一位天才的作曲家在作曲。我俩的爱情生活常常是这样配合默契,分工明确——她负责作曲,我负责填词。我填词的才华显然要逊色于她,也就是《现代汉语词典》里那几个语助词,什么“啊!啊呀!”之类。

  以后我在生活中摸索出一条经验,每当柳如眉和我赌气的时候,我就通过让她“作曲”这种方式打破僵局,当然我会十分卖力地配合她“填词”。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俩将做爱叫做“唱歌”。唱歌的过程是这样,两人睡在床上说一会儿话,轻轻搂着,同时我将我的一条腿插在她两条腿中间,并将我的腿渐渐靠近她“那儿”,就像游击队员抓“舌头”时悄悄靠近一个敌人的哨兵一般。我用腿在“那儿”捂一会儿,“那儿”便开始发热,就像将一个小电炉插头插到插座上一样。再看她的眼睛,已有那么点“迷离”的成分,此时我知道时机已成熟,可以“唱歌”了。如果我是一个不错的导演,这种时候往往能很快将一台晚会指挥进入高xdx潮。

  可自从她开始计算票数欲做那个副科长后,我俩“唱歌”时就发生了语音障碍,我并没有嗓音沙哑,她却声带发炎。我将大腿捂她那儿,她竟没有一点反应。有一次我以为有反应了,跃身欲行鱼水之欢,她却一把将我推下身,不耐烦地说:“不看人家正忙着嘛!”我有点沮丧地看她忙什么?原来她正伸出一只手,用另一只手将这只手的手指头一个一个往回掰,然后再将握住的手指一个一个往起掰,而且口里念念有词。她念的“咒语”是她们局全体人员的名字。掰一下手指头,念出一个人的名字;再掰一下手指头,再念出一个人的名字——原来她又在计算票数呢!

  柳如眉告诉我,她能不能当上这个副科长,关键在一票!她们局搞民主测评向来票数比较分散。有一次给两个人投票,为了充分体现全局同志的民主权利,在两个候选人名字下面,又留了一个空格,若不同意这两个候选人,还可以填一个第三者。就像当年袁世凯为当大总统用武力威慑议员们给他投票时有一票竟投给小凤仙一样,那次柳如眉那个局竟有一票投到了美国——有一个人在空格里填了个“布什”——而且是那个“老布什”,因为当时克林顿还没有上台执政。

  柳如眉所在的局,共有三十八个人。她的那个竞争对手不会超过十票。因此她只要有十票,就可稳操胜券。

  柳如眉局里共有五位局级领导。因柳如眉是局务会上“内定”的副科长候选人,五位局领导都会给她投票。局里另有两个和柳如眉关系要好的女同事,这两票也会投给柳如眉。柳如眉科里共有五个人,在这五个人中,柳如眉需争取三票。

  有一票保准会投给柳如眉——就是柳如眉自己这一票。有一票保准不会投给柳如眉,就是柳如眉竞争对手那一票。

  科长的一票会投给柳如眉,因为局长给科长谈过话,科长会充分体现局长意图。科里另有两个人,其中一票保证不属于柳如眉,因为这个人和那个竞争对手过从甚密。在科里这场乒乓球比赛中,柳如眉和竞争对手打成二比二平。科里最后那个人的一票即成为关键的一票!

  柳如眉那天在名单上连着涂了五六次“√”和“×”的,就是涂在这个人名字后面——她吃不准这个人会将一票投给谁?

  柳如眉开始争取这一票。

  为了表述方便,我们姑且将这个人称作“一票”。

  柳如眉暗中对一票的社会关系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摸排调查。那些天,她一吃过下午饭,就骑个自行车到外边跑,仿佛公安人员侦破某个案件走访人民群众一样。我洗完碗还得给孩子辅导作业。那时我才痛苦地发现,女人可以热衷于逛商店、养宠物,为健美跳足尖舞、肚皮舞,甚至可以搞传销,但千万不要热衷于“搞政治”。正像男人可以热衷于“搞科学”、“搞业务”、“搞研究”、“搞事业”,但千万不能热衷于“搞女人”一样。女人热衷于“搞政治”和男人热衷于“搞女人”一样可怕,因为这是他们走向堕落的开始。

  在我们紫雪市,只要担任一个副科长或副主任科员,就算进入了“政界”。争取担任这个副科长或副主任科员的过程,便是一个“搞政治”的过程。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我们紫雪政界,市委书记、市长这一级别的干部,对央视的新闻联播十分重视,尤其关注中央领导的行踪;县委书记、县长、局长这一级别的干部,则十分关注本省的新闻,对省委书记、省长的去向了如指掌;而科长、副科长、主任科员、副主任科员这一级别的干部,关注的则是紫雪电视台每晚播出的紫雪新闻。柳如眉未“搞政治”前,一有时间便坐在电视机前看那些煽情的连续剧。一部《过把瘾》她能看五遍。看毕还要评论:什么“王志文太瘦”,“江珊眼睛太活、太花,肯定多情”,“刘蓓有点假正经,不说话就会勾引男人”,“史可嘴唇太厚,上嘴唇像高中语文课本,下嘴唇像数学课本,合在一起像一本新华字典”。可自从开始“搞政治”后,她再也不愿意看这些乏味的连续剧了。每天紫雪新闻开始前五分钟,她早已像在主席台下听领导讲话一样端端正正坐在了电视机前。市委书记有一次讲话时碰翻了一个茶杯,市长有一次说了一个错别字,她竟替他们惋惜了几天。在几十名市级领导里,她尤其关注曾给我们阎水拍局长做过下级的那位市委常委、组织部长的行踪。只要这位部长在荧屏上一出现,她脸上的表情便十分庄重且兴奋,还有某种自豪,仿佛组织部长是她爸爸、她哥哥或者她丈夫。有一次正看紫雪新闻,电话铃响了。她去接电话前,新闻里一个副市长正在安全生产电话会议上讲话,她接完电话后,却见组织部长正从一个贫困户家中脑袋一低钻出来——这是这条新闻的最后一个镜头。然后便是另一位副市长在另一个会议上讲话。柳如眉当时十分沮丧:如果早知道两个副市长讲话的新闻中间会播组织部长的这条新闻,她怎么也不会去接那个电话了。她当时急切地追问我组织部长到那个贫困户家里干啥去了?那个贫困户是在哪个县哪个村?我当时根本没注意这些内容,她便毫无来由地指责我,说如果是江珊或者刘蓓当组织部长,我保准会不错眼珠盯着看!恐怕电视机都会被我锥子一般的目光扎出个窟窿!我那时喜欢电影演员江珊和刘蓓,她就如此戏弄和打击我。打击完我她又推测,说组织部长肯定是去慰问贫困户去了,要么就是去基层宣讲十四大精神去了(当时刚召开过十四大,要求将十四大精神宣讲到基层)。那么到底是慰问去了?还是宣讲去了?她最后又否定了宣讲。因为如果要宣讲,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会统一行动,这个在这儿宣讲,那个在那儿宣讲,还有几个在别的地方宣讲。而那天的新闻里却有两位副市长在与十四大完全无关的会议上讲话,这就说明肯定是慰问去了!那么是到哪个乡哪个村慰问去了?拿的慰问品是一袋面粉还是一袋大米?这两个问题还在困扰着柳如眉。这两个问题不搞清楚,柳如眉那天晚上会坐卧不宁。好在紫雪新闻每晚十一点还要重播一次,柳如眉终于搞清楚了这两个问题,否则那天她真会“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的。

  “搞政治”有大小之分,当年“四人帮”鸠合在一起“搞政治”,是为了篡党夺权,人民一举粉碎了他们的阴谋,中国走上了改革开放之路。这是政治之“大”或者“大”的政治。柳如眉骑个自行车在紫雪城里疯跑,看电视时对市委组织部长情有独钟,这是政治之“小”或者“小”的政治。虽然搞政治有大小之别,但其过程却是相通的——都需要策划于密室——柳如眉不是曾在“密室”的床上掰着指头“策划”过?本质也是相同的——都是为达到某一个目的:四人帮是为夺取党和国家的最高权力,柳如眉是为当那个副科长。

  当年党和人民一举粉碎了四人帮的阴谋,我却粉碎不了柳如眉要做一个副科长的阴谋。我多想劝柳如眉悬崖勒马。我在心里不止一次给柳如眉“讲”过这样一些道理:女人一旦热衷于政治,女性的天性和美便会荡然无存。女人可爱就可爱在她们总是扑闪着一双孩子般纯真的大眼睛看待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因女性的善良而减少了几分肮脏,多了几分可爱。她们不懂得落井下石,不懂得背信弃义,不懂得勾心斗角,不懂得陷害别人,不懂得一边笑容可掬地拍一个人的肩膀一边冷不丁将这个人推下悬崖。而按照钱钟书先生的说法,她们擅长使用的“挦头发、抓脸皮、拧肉”这些基本动作要领在“搞政治”时又很难用得上。因此女性一旦踏入官场这个雷区,因其在对付官场险恶之中表现出与生俱来的力不从心,必然会被炸得血肉横飞。为了保护自己,她们不得不使出最后一招——犯贱!而女人一旦犯贱,便不再被人尊重——妓女之所以肉体上被男人蹂躏后,还要遭精神上的践踏,就是这个道理。

  柳如眉经过一番奔波,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她一位中学同学的妹妹和一票的妹妹是同学。她通过中学同学约见了同学的妹妹,通过同学的妹妹约见了一票的妹妹,让一票的妹妹将话捎给自己的哥哥。柳如眉对一票的妹妹说:“本来我和你哥是同事,但这种事我怎么好意思自己说出口呢,所以请你转告你哥,我将来会感谢他的。”

  柳如眉这一番穿梭外交明显带有女性手法——拖泥带水!不过仔细思量,这种手法有其独到之处。比如你要打电话问候一个关系并不熟悉、却已心仪已久的女性。若直接将电话打过去,对方可能会很冷淡,因此一些温情的话很难说出口。而你若通过手机发一个短信:“你好吗?愿快乐永远伴随着你,愿你永远像现在这样年轻美丽!”收到短信的这位女性保准会莞尔一笑,心里升起一缕感动。这一感动,或许会给你回发一个短信,虽然只有两个字——谢谢!可对你和这位女士的交往而言,这两个字其重要程度不亚于当年的中美联合公报。这两个字就是搭在你俩之间的一道云梯,顺着梯子使劲攀援,没有攻不破的金城汤池!有一天你就会走进她的心间。第二条短信你就可以这样说:“可以请你吃饭吗?或者喝茶?我担心你飘然而至的那一刻我会心跳过速,而你若不来,我又会在瞬间觉得人生其实毫无意义可言——当然我不会因此而自杀——因为还有‘下一次’!亲爱的,下一次约你,你会如约而至吗?如果你欣然赴约,那么这一次的等待就变作了一种比赤道还要漫长的幸福!”

  一票的妹妹若是一部手机,柳如眉就是那个痴情的追求者,通过这部手机给一票发出了第一则短信。

  柳如眉给她的同事发“短信”是在1992年底,那时紫雪市还没有手机。紫雪市是在1995年底才开始有手机的,那时手机不叫“手机”,叫“大哥大”。那年我们紫雪市的市委书记和市长从欧洲和美洲考察归来,每人提着一部“大哥大”。当时那种“大哥大”价格昂贵不说,体积也特别大——差不多有一颗炮弹那样大,至少也有我们紫雪电视台那些记者提的那种微型摄像机那样大。

  所以柳如眉这个聪明的家伙应该是我们紫雪市最早使用“手机”的人,比我们紫雪市的市委书记和市长都早使用了三年。

  而且柳如眉这次成功穿梭体现了这小娼妇一种超群出众的智慧。说起那种因智慧超群而被人们肃然起敬的人,在美国,我们会想起基辛格;在中国,当然会想起周恩来。可当年他们采用的手法与柳如眉的手法也没有多少差别:基辛格秘密访华,全世界的媒体发布的却是他访问巴基斯坦的消息。基辛格白天在巴基斯坦露面,心不在焉参观几个点,晚宴后却称病不出,偷偷溜到中国,秘密会见周恩来,为尼克松访华做准备工作。一票的妹妹就是当年的“巴基斯坦”,柳如眉通过这个“巴基斯坦”秘密会见了一票。

  中美建交前之所以费了这么多周折,那是因为当时还有个苏联,在虎视眈眈盯着这个世界上的风吹草动。柳如眉和一票建交之所以绕道“巴基斯坦”,是因为她科里也有一双眼睛,像当年的“苏联”那样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这个“苏联”就是那个竞争者!

  柳如眉和一票发表了“中美上海公报”——同事将那一票投给了她!她担任了副科长。

  投票结束的当天下午下班前,当办公室只剩下柳如眉和一票时,两人的目光像彗星和行星一样含情脉脉地相撞了——对我们这个家庭来说,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正像1978年美国东部时间12月15日晚9时(北京时间12月16日上午10时),在尼克松访华发表“中美上海公报”六年之后,美中两国向全世界同时宣布正式建立外交关系一样,我的妻子柳如眉和她的同事“一票”,在中美建交十多年后正式建立了男女关系!

  柳如眉担任副科长当天下午下班回家后,说话时便像领导那样作指示——举着筷子不停地点我——仿佛我的脑壳是电脑的鼠标。按照我们紫雪市“搞政治”的程序:科长领导副科长,副科长领导副主任科员,副主任科员领导科员。照此模式,柳如眉领导我,我原本想领导鱼小明——可鱼小明当时的理想不是做“科员”,而是想当一个团长或者军长——他当时每天放学后要缠着我下两盘军棋。想到自己可爱的妻子即将被外敌入侵,她拿筷头点我时好像是两个人在一起使劲!淘气的儿子又不服管理,紫雪市玻璃制品管理局副主任科员鱼在河当时在饭桌前难过地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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