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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七点钟。

    晚潮看着钟,滴答滴答,耐心等待,荆劭一向准时。

    一分钟、两分钟……时间过得这么慢,好不容易,才听见楼梯传来上楼的脚步声。

    晚潮从沙发上一个鱼跃跳起来,奔向门口,一把拉开门,带着一脸很狗腿的笑,“荆劭……下班啦?”

    就只差没像个日本女人似的,帮他脱外套,拿拖鞋。

    荆劭正在低头找锁孔,冷不防门“呼”的一声拉开,晚潮那笑得好像一朵向日葵的脸,灿烂地出现在门口。

    “你……没事吧?”他吓一跳。

    “来迎接你啊,还有什么事。”晚潮套着他的大毛衣,太长,她在腰上打个结。

    “这件衣服好像是我的?”荆劭忍不住提醒她,这什么世道,昨天洗衣店刚刚送回来,就被她霸占去了。

    “是吗?”晚潮点点头,“下次我帮你送去洗好了。”

    荆劭不禁结舌,有什么办法,伸手不打笑脸人,“随便你吧。”他又一次妥协,“有没有什么吃的先填下肚子,待会儿还要回诊所去换思甜的班。”

    “吃的?”晚潮精神一振,“有啊有啊。”

    荆劭随她进了门,还没到餐厅,已经闻到扑鼻的肉香。真夸张,怎么香到这个地步!

    真的,会不会是他眼花,紫色小砂锅里满满的都是油亮喷香的红烧肉。另一道菜是冬菇扒菜心,冬菇醇厚,菜心碧绿,看上去就十足鲜嫩,汤倒很普通,萝卜豆腐汤,不过汤色乳白纯净,配白玉豆腐、淡青萝卜,加上细嫩的蛋花和虾米,十分悦目。

    荆劭夹起一块红烧肉送进口,“唔……”

    除了陶醉,无话可说。长这么大,他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红烧肉。

    “怎么做的?”他叹为观止。

    “做红烧肉呢,最重要的是会挑肉。一定要肋条五花,夹精夹肥,至少要夹上五六层,所以行家都叫‘夹心肉’。这种肉一定要找熟悉的肉店才能买得到,一头猪身上,最好的夹心肉绝不会超过两条,刚好烧一碗,不是到处都能买到哦。”晚潮笑眯眯地说,“做红烧肉,外面饭店的做法是先过油炸一遍,其实这样不过样子好看,味道就打了折扣,肉一炸就不会酥了,万一火候不到,油走不掉又硬了。自家做,一定要有耐心,先过水,大火煮滚,小火煨汤,放一点干山楂和料酒,浮沫一定要撇干净,不然影响成色。肉烧得酥了,才能放酱油,最好用那种加了焦糖的广东老抽;然后再放糖,必须用冰糖,味道才会好,颜色才会正。等汤水慢慢煨干,又不能太干,汤稠了,肉酥了,油亮好看,就可以OK了。”

    她这一席烧肉经滔滔不绝地说完,荆劭已经吃掉了半盘肉。

    简直停不下筷子,酥软鲜香又不腻,入口即化。

    “冬菇扒菜心就简单多了,冬菇拣厚的买,用水浸软,小火焖过才能下锅,味道刚刚好。不过这道汤呢……”晚潮打住话头,看见荆劭喝了一口汤,一脸惊艳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不错吧?”

    “极品。”荆劭只说了两个字。

    “其实越是家常普通的东西,才越美味。”晚潮说,“这汤是用猪骨棒敲碎,加上鸡丝、冬菇、火腿一起,用瓦罐慢慢地熬出来的,要文火熬上四五个钟头,再放凉去油。豆腐跟萝卜大火下,小火煮,吸收了汤的鲜味和香味,还有本身的清香,才够味道。”

    荆劭只剩下点头的分。

    “还有我的镇山之宝——谢晚潮独家秘制的圆葱烧麦!”晚潮打开旁边的一只小号竹笼屉,蒸气和香气一下子腾了出来。

    荆劭大跌眼镜,我的天,“你还会做烧麦?!叫外卖了吧?”

    “真没眼光。”晚潮被侮辱了,“外面哪有这种烧麦皮?外卖?又厚又硬而且皱巴巴的外卖,跟这个哪能比?这是我自己手捏的,看,皮薄又白,荷叶边,里面的圆葱配羊肉,绝对解馋。而且我还配了料碟,自制酱汁加上胡椒蘸料,提味又解腻……”

    她还在激动地说着,荆劭已经半信半疑地捏起一只小巧玲珑的烧麦,送进嘴里。

    呵,美味自舌尖蔓延至头顶,太好吃了,无法形容。

    实在顾不得多?嗦些废话,先大饱口福再说!不消片刻,风卷残云,桌上的食物已经没了一大半。晚潮唇边的笑容慢慢退了下去。这个男人……唉,真不敢相信,他就是竹青所说的,那个中心医院脑外科,曾经众目所瞩的主刀荆劭。

    只不过是这么普通的家常小菜,他也吃得这么惊喜满足,可见他平常都是怎么样过日子的。

    荆劭吃饱了,几乎没抬手擦把汗,往椅子里一靠,呼!快要走不动了。

    抬眼看见晚潮,她若有所思,眼里一抹特别……温柔的神情。没错,是温柔。

    荆劭怔了一下,会不会是他眼花了?要论八卦功夫,没人敢跟她比高低,平常除了斗嘴耍赖就没一句正经话,温柔两个字,可跟她不搭边。

    “吃完啦。”晚潮回过神,动手收碗筷。

    “等等。”荆劭叫住她,“你不是坚持说不洗碗?”“今天是例外。”晚潮回头,“我决定给你一个机会,见识我洗的碗有多么干净。”

    “为什么?”荆劭怀疑地看着她,根据他的经验判断——“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求我帮忙?”

    “帮你的大头鬼!”晚潮白了他一眼。天底下怎么会有他这么迟钝的男人,她这明明是、明明是——“我在跟你赔不是啦,白痴!”

    荆劭恍然大悟。赔不是?她指的是上午在诊所的事?一时间,想笑又笑不出。

    他哪会介意。自从伤了手,他什么样的脸色没见过,什么样的奚落没听过,晚潮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还用得着这样大费周折地来道歉?

    她还真是不嫌麻烦,要去熟识的肉店才能买到的肉、要用瓦罐炖四五个钟头的汤、要亲手一个个捏出来的精致烧麦……他还能有什么话说?

    “这是什么?”

    宋竹青和李思甜两颗脑袋一齐凑到一只竹编小藤篮上,异口同声问。

    精巧的手编藤篮里铺着条细格子餐巾,上面一只白色骨瓷圆盘,盘里不知道什么点心,洁白细腻,洒着磨碎的松子仁,脉脉地散发着柔糯的香气。

    “这个啊,叫做状元糕。”晚潮在她们身后笑,“是用松子、桂花蜜和糯米粉做的,本来应该是凉糕,晾透了才好吃,可是我等不及,早早就拿来给你们尝新鲜。”

    “给我们的啊?”竹青忍不住惊喜,“简直雪中送炭,正好快中午,我跟思甜都在发愁叫什么外卖……唉,这周围就那么两家餐馆,除了鸡腿饭就是叉烧饭,天天吃这两样,真是倒胃口。”

    “这个可不能当正餐,只不过是消遣消遣,小点心而已。我现在脸变成这个样子,哪里都去不了,天天闷在屋子里,只好闲着没事做地鼓捣这些。”晚潮东张西望,“以后就叫荆劭带你们回家去吃饭好了,反正我有空,巴不得人多热闹点。咦,荆劭呢,大中午的又跑哪里去了。”

    “你……在荆劭家,一直住到现在啊?”竹青和思甜面面相觑。上个礼拜不是都已经拆了纱布吗,看晚潮脸上的烫伤,也愈合得差不多了,荆劭居然留她到现在!当初他带晚潮回去的时候,一张脸沉得跟铁板一样,老大不情愿,怎么这会儿工夫,倒不舍得人家走啦?

    “你们——相处得还好吧。”思甜问得小心翼翼。认识荆劭这么多年了,这一根筋的家伙就只懂得玩手术刀,他除了钟采,眼里哪还有第二个女人?晚潮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跟他和平共处这么久,都还没有被赶出去。

    “勉强将就啦。幸亏我懂得自娱自乐打发时间,不然真的会被他闷死。”晚潮拖过一把椅子,坐在桌边,“假设哪一天我不开口,那屋子里就完全没声音,他一天都说不到十句话。”

    “他这两年的确变了很多,沉默了很多,疏疏冷冷的。”竹青蹙起眉头,“跟你相处那么久,都还没下逐客令,其实已经很难得了。”

    “那是我勇于奉献,每天都美味佳肴招待他的缘故!”晚潮嗤一声,“不然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一家烫伤科医院门口排队呢。”

    思甜仔细端量她的脸,“虽然愈合得差不多了,可状况还是不大好,荆劭有没有跟你说,下面怎么办?”

    “哪是‘不大好’,根本就是惨不忍睹。”晚潮叹着气,“每天早上都不敢照镜子。荆劭说现在就应该准备做什么Z字整形术,那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专门修复深层伤疤的一种手术,改变伤口深层肌肉的受力方向,可以不用植皮,改善皮肤的愈合状况。”竹青说,“不过我也只是知道个皮毛而已……这种手术虽然不大,可是十分的精细,而且不容许有丝毫的瑕疵,想要做得完美,难度仅次于一台脑科手术。”

    “是啊,好像能做这种手术的医院也没几家。又那么费劲,又不像切肿瘤换心脏那么赚钱……”思甜也附和。

    “那不就是没希望了?”晚潮不禁泄气。

    思甜随口说了一句:“如果荆劭的手没有受伤,他一定能修复你的脸。”

    “真是废话,如果荆的手没有受伤,他怎么会跑来这里开诊所,又怎么会遇见晚潮?”竹青嘲笑她,“你就不能提一点有价值的建议?”

    晚潮却一时无语,心里一动。

    思甜说得没错,假如荆劭的手没有受过伤……好吧,假设不成立,但就算受伤,也不是没可能复原吧?他给她换药的时候,那双手一直很稳定,到现在她还记得,他仿佛带有魔力的十指,如同春风拂面,让她炙痛的脸和慌张的心,都慢慢安宁下来。

    甚至如果竹青那次没有提起,她都完全想不到,荆劭的手曾经受过严重的伤,严重到让他失去了再拿起手术刀的能力。

    “喂。”思甜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晚潮抬起头,“思甜,你说荆劭的手,当初真的伤得那么厉害?过了两三年了,都还一点起色也没有?”

    “我不知道。”思甜一怔,“这种事,我怎么敢提?反正他自从那次手术失败之后,就没再动过手术刀了。”

    “我倒觉得这是因为他对自己的信心出了问题。”竹青插了一句,“他是那种成名早没输过的人,一旦输一次,就没办法原谅自己。再说荆这个人,咱们又不是不知道,他一向责任感泛滥,他一直就觉得那个小姑娘的死,不是因为脑瘤而是因为他。”

    “是啊,动手术可不是一件闹着玩的事。”思甜也同意,“脑科手术尤其要紧,这一刀下去,立刻见生死,只要有一丝错,轻者残重者亡,谁敢大意。荆劭也不见得是手上的伤还没恢复,我觉得他是不肯再给自己犯错误的机会。”

    “可是,怎么才能证明,他的手到底有没有复原呢?”晚潮不禁犯愁。

    竹青推了她一下,“又不关你的事,你在这里长嘘短叹的干吗?如果荆劭他自己不肯,还有谁能证明他的手到底恢复到什么程度!”她摇了摇头,“也难怪,谁有这个胆子,冒险躺到他手术刀底下去试一试。”

    晚潮低下了头。是啊,又不关她的事,她在这里紧张什么。

    或许并不是为了荆劭,是因为她自己的脸,她才希望他的手恢复如初。一定是这样。

    可是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她的心忽然蠢蠢欲动,她就是有一种本能的直觉,荆劭是可以回到从前的。只是,需要想个办法去证明……

    “好啦,不要再说这么沉重的话题了。”思甜拍了一下桌子,“看你们两个,那什么表情?干吗,荆劭还好端端地在这里开诊所呢,不动刀就不动刀,咱们也不见得就会饿死了。来来,咱们别只顾着替他发愁,这才叫皇帝不急太监急,先填饱自己的肚子再说。”

    一边说,一边拈起一块状元糕,送进嘴里,含混地边吃边说:“以前的事,过去就算了,反正也没办法弥补……唔……”她忽然睁大了眼睛,停住口。

    “怎么啦,是不是吃太急,噎住了?”晚潮担心起来。

    “不是……”思甜深吸一口气,闭起眼睛,“只是太好吃了而已!”

    “你啊。”竹青没好气地抱怨,“吓死人不赔命。”思甜喊冤:“我哪有?不信你自己尝一尝,真的很好吃,有点粘又不太粘;有点甜又不太甜;很软又很有韧劲的感觉,还带着一点松子和桂花蜜的清香味……”

    “是吗?”竹青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也伸手拿了一块糕,“我来尝一尝。”

    晚潮还在那里琢磨刚才说到的话题。

    从小到大都不喜欢医生,一进医院,自己就好像变成一个病例、一具标本,医生都有着千篇一律的消毒水味道,职业化的语气,职业化的冷淡,跟那些冰凉的医用器械一样,不带一丝感情。

    但是荆劭,他却是一个例外。他暴躁也好不耐烦也好,就算情绪再怎么恶劣,只要他的手触到了病人的伤口,立刻就变得不一样。

    那是一种绝对的投入,绝对的全神贯注,心无旁骛。

    她喜欢看他那一刻的神情,真的,仿佛他的脸,也因为认真到极致,而隐约生出一种生动的光辉。真的很想亲眼看一看,当年在中心医院脑外科,那明亮辉煌的手术台上,他指挥若定的风采。

    “这一块是我的,你还没吃完不许抢啊!”旁边的思甜眼疾手快地把盘子里最后一块糕抢到手里,十分得意,“看什么看,谁叫你吃东西还那么斯文。”竹青吃得慢,抢不过思甜,只得恨恨地瞪她一眼,“还说什么讲义气,到这种时候就靠不住了。”

    她们两个吵吵嚷嚷的,打断了晚潮的想入非非,这才一回头,赫然看见盘子里已经空无一物!

    “喂!”晚潮瞠大眼,不敢置信,她明明做了三人份的,才不过这么一转眼的工夫,怎么连个渣也没剩?!

    “荆要是回来看见,我们一点都没留给他,那咱们两个就要挨骂了。”思甜一边吃,一边往门外看,“晚潮,你不准告诉他啊。”

    晚潮还没来得及回答,外面已经响起荆劭的脚步声,“糟啦糟啦!”思甜慌忙把手里最后一块状元糕塞进嘴巴里,努力咽下去,可偏偏又噎着了,面红耳赤。

    荆劭推门进来,看见晚潮,先一怔,“你怎么来了?”

    “我……”晚潮心虚地看了思甜一眼,“我来看看竹青和思甜,没有别的事。”

    竹青“扑哧”一笑,“算啦,还帮思甜打什么掩护,人家晚潮是特地来送点心给你,结果被思甜这馋丫头都吞到自己肚子里去了。”

    “不是不是!”晚潮的头摇得好像颗泼浪鼓,“本来就是给你们的,谁……谁会特地跑来送点心给他!”

    “咦,都脸红啦?”竹青捏了捏她蓦然烧红的小脸,随便开句玩笑,她怎么就急了。

    “李思甜,今天你留下,加班两个钟头。”荆劭看了一眼桌上空荡荡的盘子,面无表情地宣布。

    “咳!”思甜本来就噎着了,这下子整张脸都皱成一团,“不、不用了吧,一块糕而已……”

    “荆劭。”晚潮把他拉过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这给你,不用这么小气吧,人家才多吃你一小块点心。”

    “这什么东西?”荆劭疑惑,他要思甜加班,那是因为下午有人约诊,他总得留个人帮忙吧?跟她偷吃一块点心有什么关系!

    “是我珍藏版的凤梨酥。”晚潮把手里的纸包塞进他的外套口袋,“不准再跟思甜找别扭了啊。”

    “我哪有……”

    荆劭还想要分辩,她已经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我明白,但大家都是好朋友嘛。”

    她明白什么?荆劭差点吐血,他真的是因为有事才叫思甜加班,他完全不是因为跟思甜抢点心,到底她明不明白?

    “我走了。”晚潮给他一个“理解”的眼神,开心地收好她的手编小藤篮,幸好她还留了一个凤梨酥,不然,岂不是要看着荆劭跟思甜一场火并?

    荆劭叫她一声:“喂……”,却看见她摆出一个V字手势,一溜烟地跑出门。门外午后的阳光,照在明净的玻璃上,映着她蓝色毛衣的背影一闪而过,好像一尾小鱼,倏地滑进了水波里。

    那么的快乐无忧。

    如果不是她脸上斑驳的烫伤,她的笑,一定美丽灿烂,一如暖春的花开。

    荆劭的手伸进外套口袋,触到刚才她硬塞给他的那团纸包。是还没有凉透的凤梨酥,带着微温,空气里依稀还留着她手上那一丝诱人的甜香。

    这一刻,忽然心思动荡。

    如果……如果他还是当初的荆劭,就算晚潮的脸伤得再严重,他也一定想办法,重现她飞扬的笑颜。

    可是……荆劭哑然一笑,这个世界上,哪有这么多的如果。

    星期四,晚潮做了一桌极其美味的糖醋敲排骨,清炒笋尖和凤梨猪脚汤。

    谁知道宋竹青和李思甜这两只贪吃鬼,居然真的跟了来,还没等荆劭看清楚桌上到底什么菜色,她们两个已经欢呼一声抢上去,二一添作五地大快朵颐。可怜荆劭跟晚潮两个,站在门口面面相觑,脸色青了又绿,绿了又青。

    结果那天半夜,晚潮不得不再做一个洋葱柳橙煎牛排,安慰荆劭空虚的胃。

    事情并没有就此完结。原来打死都不肯加班的思甜,开始用各种拙劣的理由拖延工作,熬到六七点,再理直气壮地声称加班耽误了吃饭,一溜烟跑去荆劭家蹭饭吃。

    连一向温和敦厚的竹青,都被她带坏了。

    荆劭那间冷落多年的餐厅和厨房,终于空前的热闹起来,三个女生一台戏,直到大半夜还在听着音响吃点心;不然就上班时间在电话里讨论怎么做白斩鸡、又怎么做锅巴烧牛肉,电话一天到晚二十四小时占线。

    只不过两个礼拜,荆劭已经连眼圈都黑了。

    思甜还在嘲笑他:“荆,是不是家有美女,晚上心脏怦怦跳,睡不着啊?怎么连黑眼圈都跑出来了。”

    “今天晚上不准去我那边吃宵夜!”荆劭警告她。

    其实单是吃宵夜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晚潮会在她们走了之后,强迫他吃思甜刚学会做的那一海票食物,比如烤得焦黑跟炭一样的苹果派,煮成面片汤一样的所谓上海云吞等等。

    到此刻他才算明白,做菜也需要天赋。

    晚潮那丫头,看上去懒兮兮的,可偏偏有一双生花巧手,她能把冬瓜烧出炖肉味,把豆腐烧出螃蟹味,一只普普通通的白萝卜,她可以做出十七八种花样。还有在西餐厅也未必吃得到的西式料理、像模像样的日式芝麻海苔饭团、色香味俱佳的韩式鱼锅泡菜……思甜到处搜集来的一大堆菜谱,晚潮只要看一眼就可以倒背如流、如数家珍,而且还提出无数个改进意见。如果被写菜谱的人听见,弄不好就会跑来拜山学艺。

    思甜跟竹青两个,大概是天赋不足,学了这些日子,厨艺不见长进多少,八卦功夫倒是一日千里。荆劭有时候甚至开始怀疑,当初他阴差阳错地用错了药,会不会就是她们三个串通好要恶整他的?

    惟一觉得安慰的,就是每天有各色美食可以期待。以前从诊所回来,一进门就往床上倒;现在下了班,只要一出电梯就能闻见楼道里弥漫的香气。连住对门的邻居,都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地问他:“荆医生,你家请了厨师吗?”

    “不是厨师,是食神。”他居然破天荒地跟人家开玩笑。

    更夸张的是,那天下班,看见楼下的邻居大婶正一脸崇拜地从他的家门口走出来,碰个正着,原来是上门向晚潮讨教怎么做西湖醋鱼!

    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晚潮从门里探头出来,看见荆劭,跟他打个招呼:“回来了!”一边还不忘跟下楼的邻居大婶交代,“慢点走,小心楼梯……还有,别忘了清蒸鱼的时候姜片不要放太多,会盖掉鱼的清鲜味。”

    荆劭站在门口调侃她:“要不要干脆在门口帮你挂一个招收学徒的招牌?”

    “这个建议值得考虑。”晚潮知道他是调侃,笑眯眯地给他一记白眼,“不过还是等我的脸好些再说吧,不然上门的学徒也会吓跑了。”

    一提她的脸,荆劭立刻噤声。不知怎么的,他无端端地心虚,好像晚潮脸上的伤之所以还没有复原,完全是他没本事的缘故,他荆劭就是毁了她这张脸的罪魁祸首。

    “你不是答应过的嘛,我脸上的伤一定有办法修复?还说都包在你身上?”这句话简直就变成了晚潮的口头禅。刚开始的时候他当然是辩解,那不过是为了安抚她当时激动的情绪,他不过是外科医师,又不是整形医师,这关他什么事?更何况他不能做手术,她也是知道的。

    但晚潮从来就多的是大道理,“不是我说你,荆劭,如果当初……那么……”

    天天被她提着耳朵嗡嗡地强制灌输这种观念,现在就连他自己,也开始疑心,当初他收了晚潮的医药费,又没有避免她的脸留下疤痕,根本就是一件没有良心没有医德,性质十分恶劣的事情。

    “烫伤疤痕那是人体的自然生理反应,每个人皮肤组织修复能力都不一样……”他每次想要解释,晚潮就立刻一脸不屑,“生病会死人也是生理反应,那还要你们医生做什么?”

    敢情她是认为,只要有医生,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死人了。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喂!”晚潮伸手在他眼前晃,“不进来在门口发什么呆?”她拖他进门,从围裙大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要不要尝尝,我自己炒的,铁板烧味道,别处可吃不到。”

    “这种玩意,有什么好吃的。”荆劭摇头。

    “那这个呢?”晚潮又掏出一把杏仁,“这是咖喱味道的大杏仁,独家秘制,一块钱卖给你一粒。”

    “你怎么不去抢银行?”荆劭啼笑皆非,“你那口袋里到底还装些什么?”

    “还有陈皮梅、甘草杏跟茶叶米果。”晚潮回头自顾自地往厨房走,不管身后的荆劭一脸瞠目结舌。

    荆劭顺手关了门,温暖的灯光迎面而来,可是有点奇怪,今天没有闻见熟悉的饭菜香。

    “要等一会儿才有得吃。”晚潮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今天我跟楼下贺婶一起去了超市买东西,回来还跟她聊了一会儿烹调经,所以耽搁了。不过菜单可以先预告一下,是腊肉冬菇煲仔饭,配酸辣鳝鱼羹——怎么样,很有创意吧。”

    “想一想已经流口水了。”荆劭拍她马屁,一边解开衬衫领口的纽扣,脱下衬衫,里面是一件白色棉质T恤,“我先去洗个澡。”

    晚潮从厨房探头出来,“只给你二十分钟——”咦,还真没看出来,他穿白色T恤很好看啊。

    电饭煲开始滋滋地冒出蒸汽,米饭跟腊肉、冬菇的香味弥漫开来。锅里的鳝鱼羹也开始“噗噗”地轻响。嗯,火候应该差不多了。晚潮一边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一边拿起调羹,掀起锅上的盖子,应该尝尝味道了……

    “谢、晚、潮!”

    浴室那边,突然传来荆劭的一声大吼,晚潮手一抖,调羹差点掉进锅里。

    “你又鬼叫什么!”她气冲冲地走到浴室门口,“尾巴被踩到啦?”

    “那瓶洗发水、那条毛巾,还有香皂盒,怎么统统不见了?!”冷不防门一下子被拉开,荆劭围着条大浴巾,满脸水珠脸色铁青地出现在门口。

    晚潮还从来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吓得一呆,退了一步,忽然又笑了。

    “笑什么?我在问你话。”荆劭的脸色,不是普通的难看。

    “我是在笑,真看不出来,剥下你身上那堆垃圾衣服,噫!你身材还蛮好的嘛。”晚潮打量着他的肩膀和胸口,结实的肌肉,健康的麦棕色皮肤,虽然水淋淋的,可是真的很养眼。

    “谢晚潮——”荆劭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他上辈子一定欠了她的,才招了这么一只扫把星回来。看她那色迷迷的眼神!

    “不过这里、这里还是不够有型。”晚潮指一指他的上腹部,“看过本届亚洲健身教练赛没有?昨天电视上还重播一遍,人家都有六块腹肌,比你漂亮多了。”

    荆劭瞪着她,什么!她还敢在这里批评他的身材?

    “不要再喝啤酒看球赛了,改喝健怡可乐吧荆劭。”她好心地给他意见,“不然再过个一两年,啤酒肚就会凸出来了。”

    “我只不过是问你,我的洗发水、毛巾、香皂盒都为什么不见了?”荆劭咬咬牙,忍着气,把话题拉回来。

    “扔了啊。”晚潮轻松地一笑,“你实在不是普通的过时,连那瓶洗发水也是过期N年的,毛巾都磨秃了,还有那个香皂盒!一个大男人,用那种镶金边兰花型的香皂盒,你以为自己是埃及艳后啊?”

    “扔了?”荆劭不敢置信,“你……扔了?!”

    “对啊。我给你换了一套新的,阿迪达斯新上市的男士运动装,很漂亮有型的蓝色瓶子,就放在毛巾架上面,你没看到?”晚潮热心地介绍,“这可是今年最热门的一款!花了我几百块,差点赔掉我全部家当。这可是看在你提供白吃白住、又免费换药的面子上。”

    “谢晚潮,你能不能记住一件事?”荆劭终于忍无可忍,“这是我的房间我的东西!你扔掉别人东西之前,是不是应该问一下我的意见?”

    “有什么好问的。过期洗发水、秃毛巾、旧香皂盒,收垃圾的大叔都不要。”

    “我用什么东西什么牌子,那是我的事,还得征求你的同意吗?”荆劭沉着脸。

    “我可是一片好心,还没要你付钱呢!”晚潮也忍不住动气,本来还以为他至少说声谢谢,想不到他居然这种恶劣态度!

    “你扔去哪里了?”荆劭不耐烦地追问。

    “垃圾筒。”晚潮挑衅地宣布。

    “你……”荆劭火了,垃圾筒?她居然把它们扔进垃圾筒!“要么你立刻给我把东西找回来,要么你就立刻收拾东西打包走人!”

    “你疯了!”晚潮几乎没跳起来,“就为了那什么……过期洗发水,你要赶我走?!”

    “你懂什么!那都是钟采的东西!”荆劭脱口吼了回去。

    晚潮蓦然呆住了。

    钟——采?难怪那个香皂盒是那么柔媚的造型,难怪她第一次批评那瓶洗发水的味道就惹恼了荆劭,难怪他现在会这样暴跳如雷。

    原来那都是钟采用过的东西。他心心念念的钟采。

    气氛陡然僵住了。荆劭脸上有掩不住的懊恼,晚潮则是怔怔地哑在那里。

    荆劭走出浴室,顺手捡起沙发上的衬衫套上,点起一根烟,闷声不响。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提起钟采这个名字了,可是刚才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居然就这样冲口而出。

    “我又不知道。”晚潮想要道歉,可是话一出口,语气是她自己也想不到的生硬,“再说你留下那瓶洗发水又有什么用!人都已经变了心,你总不能抱着一瓶洗发水过一辈子。”

    荆劭刚刚按下去的火气,又“呼”的一下蹿上来,一把拎起外套,“我出去一下。”

    “去哪里?”晚潮追问。

    “出去吃饭!”他硬邦邦地撂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开门出去。

    “砰——”晚潮瞪着反弹回来的门板,不敢置信,他这什么态度啊?平常再怎么胡搅蛮缠无理取闹,也没见过他这种脸色。钟采、钟采,每次只要一扯上这个名字,他就变成颗地雷,一碰就炸。

    还居然一个人跑出去吃饭!他这明摆着就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嘛。

    对了,吃饭——晚潮蓦地一拍脑门,糟糕了!她的鳝鱼羹还在锅里,只怕都变成锅巴了。

    果然厨房里一片黑烟,焦糊味扑面而来。晚潮扑过去关煤气,打开窗,拿起锅铲奋力地铲着烧成焦炭的鳝鱼羹,岂有此理!再帮那混蛋做一顿饭,她这谢字就倒过来写!

    这不知好歹的家伙,没出息到极点,人家钟采早就甩了他八百年了,他还在这里念念不忘。钟采到底有多美?他为了她,伤了自己的手,毁了自己的前程,弄成这样,居然还不思悔改,为了那女人用过的旧毛巾旧皂盒,不惜跟她吵到翻脸!钟采种采,她真的很讨厌这个名字。

    这一刻,晚潮忽然无限气馁。

    真亏她还一天到晚费尽心思地想着,怎么帮他重新站上手术台,她虽然八卦一点,可是从来就没有恶意,如果有人胆敢侮辱荆劭,她一定第一个跳出来维护他……可是,他拿她当什么?

    她甚至还不如人家的一个旧香皂盒。耻辱啊,谢晚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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