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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下册 正文 第四十六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所属书籍: 我们·下册

    到了用早餐的时间,祁善没有依约和父母会合。沈晓星和祁定散步到女儿住的地方。

    “丑墨丑山挥丑树,美景美意住美人——常住真心。”祁定念着门口的楹联,悠哉地环视四周,“小善这个院子比我们的小,不过这石头垒的墙和老树错落得很有禅意。”

    沈晓星想的是女儿是不是睡过头了。她叩着门环,屋内传来慢腾腾的脚步声。这孩子手机不接,房间电话也打不通,待会要好好说说她,沈晓星暗道。

    木门咿呀一声被打开,周瓒站在半扇门后,眼睛都未完全睁开。

    “咦,你和小善换了房间?”祁定赏景完毕,回过头正好也看到这一幕。沈晓星没有说话,周瓒身后的衣帽架上有祁善的围巾和外套。

    周瓒的上衣只套到一半,一手扶门,心虚地打招呼:“早啊,定叔、善妈。”

    “早,早!”祁定和蔼可亲地问,“小善换到几号房去了?”

    “呃……”

    沈晓星阴着脸道:“去把衣服穿好,大清早露胳膊露腿,也不怕冻死你!”

    周瓒掩了门,灰溜溜地缩回房间。

    住在最近一座房子里的周启秀也起了,正在院子里做伸展运动。看见老友,周启秀笑呵呵地隔空喊话:“小善赖床了吧,年轻人都这样。阿瓒也没起来,我等下得去叫他。”

    “用不着,他在小善房里。”沈晓星说。

    祁善洗澡出来,发现周瓒趴在床上,衣服倒穿齐整了。她起来时他还呼呼大睡,怎么都摇不醒。

    “你还不走?万一我妈过来就惨了。”祁善将周瓒驱赶下床。半夜她就想让他滚回自己的房间。周瓒吓她说寺庙附近最多游荡的幽魂,祁善无动于衷,他就说自己害怕,死活赖在她身上。

    周瓒听了祁善的话,表情古怪得很,“已经惨了。”

    “什么?!”祁善嚼出他话中之意,跑到门前又止步回望,大惊失色,“我妈来过了?”

    “嗯,你爸妈来敲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现在他们肯定在我爸那边。”

    祁善丢了魂一样坐在竹榻上。周瓒过去安慰她:“都知道了倒省事,免得我们开口。”

    床头的电话听筒被人搁起,还能是谁干的好事!他明知道房间里手机信号很弱。祁善连打了他几下,哭丧着脸,“我真不该相信你。”

    “好了好了,你不嫌手痛,昨晚说过以后不打我的!”周瓒抱住她,有心陪她苦恼,偏偏嘴角的笑意止不住,“我忘了把电话放回去,还不是想让你睡得好一点。”窗外暖阳初至,每一口空气里都是崭新惬意的味道,周瓒心中豁然开朗,只觉得无处不好,就好像昨晚的祁善。他在她身上感知的快乐是凝聚而非消散。

    碰面后,三个长辈都没有提及早上的事,祁善在这表面的平静下,眼神依然不好意思和她爸妈相触。倒是周启秀的微笑里有种心照不宣的戏谑,像坐实了身份的家翁端详刚进门的儿媳妇。周瓒呢,他很好地保持了没脸没皮的作风,先是早餐时便紧紧挨着祁善坐,还捡她剩下的半块吐司吃。尽管祁善知道经历了早上那一幕,他们之间的关系基本上已在双方父母心中有了定论,容不得她再摇摆,可她依然不适应周瓒旁若无人的亲昵。去永安寺的路上,他与她并排走着,总想去捞她的手,被她狠狠掐了手背,周瓒笑着呼痛。两人都被沈晓星呵斥:“闹什么,不懂事。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

    有别于隔壁名刹的香火鼎盛,迄今也有一千六百年历史的永安寺显得幽深而清静。禅院建在山顶,他们踩着落叶拾级而上,一路只见三两个信徒,偶有鸟雀振翅,很快隐没入层峦叠翠的山谷中。石阶平直漫长,仿佛没有尽头,每天坚持锻炼的沈晓星和祁定腿脚灵便,很快把其他人抛在身后。周瓒从半山腰起搀扶着周启秀,把他送到山顶,又折返回来找祁善。

    他笑话气喘吁吁的祁善,“谁叫你平时不爱运动?体能太差劲了。”

    祁善连跟他说话都嫌费劲,瞪他一眼,“跟你有关系吗?”

    “当然有。”周瓒弯腰把脸凑在她面前说:“看你还犯懒,动不动喊累。”

    四下无人,他胆子更大,就差没贴着她的面颊说话。昨晚也是这样,只要不是喘息,他的嘴就紧紧黏着她、含着她,不一定都是深吻,只是想无限贴近,享受呼吸相闻的亲近。两张面对面说了二十几年话的嘴不留一丝缝隙是种极其复杂的体验,祁善以前不知道亲吻也是力气活,人类居然可以有那么多表达狎昵的方式。当她陷在紧张和不适里,一直往外推他,他转而去轻吻她胸前那块玉,还惊讶地说:“这块玉上怎么多了一条裂缝?”祁善一听也顾不得别的,忙撑起身来看:“哪里哪里,我没看到。”寻找的过程她一时松懈,周瓒奸计得逞。

    他做了很多事,也说了很多话,祁善一度想让他闭嘴,可又抵不过他满脸通红的脸上满溢的快活。直到屋外小径上传来扫地声,他上一秒还在叨叨,下一秒才筋疲力尽睡去。

    “累的话今晚我们悠着点。我在这方面向来丰俭由人。”周瓒暧昧道。

    祁善骂他:“你不怕遭雷劈!没听我妈说,这是什么地方?我们今天来干什么的?不斋戒沐浴就算了,你尽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她高估了他,还以为这几天他会有所收敛。想不到任何变故打击、唏嘘往事,甚至佛门圣地在侧,都抵挡不了他乘虚而入的决心。

    “你妈说什么没用,这是我妈的地盘。”周瓒没有半点心理负担,“她没准正乐呢。”

    祁善没休息好,在爬山过程中快要爆炸的心脏几乎禁受不起多余的刺激。她张开五指将周瓒的脸推开,还有百余级台阶,山门在望。

    “真有那么累?我背你。”周瓒逗弄她的目的达成,用手顺了顺她的背。

    “四十年后你再背我也不晚。”祁善说。

    周瓒听她默认四十年后他们还在一块,笑得开怀,“四十年后我背不动你了。少啰唆,上来。”

    他弯腰等着她,祁善上了一级台阶,他又把她拖回来。祁善喘着粗气笑了,消耗消耗他的体力也好。

    周瓒背着祁善往上走,“我现在能打几分?”

    祁善脸一热,他还是揪着昨晚的事不放。凌晨他完事了,追着问:“小善,我……好不好?”祁善只想睡觉,敷衍说“还行”。周瓒很不满意这个答案,非要她解释“还行”的意思。祁善诚实道:“开始难受,后来太累,中间尚可。79.5分。”

    周瓒半撑起身子像看一个怪物,她让他想起初中时的语文老师,一板一眼,严苛之至,仿佛多给他作文打一分都是天大的恩赐,还总喜欢用鼓励的口吻鞭策他,“小子,再接再厉!”

    他卷走祁善的被子,说:“客套问问罢了,你还打上分了。”

    祁善无辜又无奈,“明明是你问我的。”

    “你不想夸我,害羞地笑一笑不行吗?我会追问你到死?”周瓒计较得很,“79.5分!”

    “本来有80分,如果你不叨叨的话。”

    “你的评分体系大有问题。”

    祁善急着要回被子,安慰道:“比以前好。”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主动提起“从前”,不再咬紧牙关坚称“什么都没发生”,横亘在两人之间多年的坚冰消融起来也是瞬间的事。周瓒面色稍霁,心中更是安定。他不必再执着于从前,哪怕现在也不完美,怕什么,他有明天在手,日子还长。他把祁善罩进被子里,过了一会又问:“以前不可能没及格吧……”

    石阶陡峭,背着人行走不易,周瓒把祁善的身体往上颠了颠。他像是感应到她的赧然,真有意思,她耻于和他讨论细节,逼急了却将他的评分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然而这正是周瓒所熟悉的那个祁善,他的善夫子。

    “我们真蠢,白白浪费那么多年。要是能早一点开窍,我们的孩子都打网游了。”周瓒边走边说,“别人是罗密欧和朱丽叶,我们是祝英台和马文才。家里越看好,我们越折腾。为反对而反对,想想挺可笑的。”

    祁善想了想,“最早反对的人可不是我。”

    周瓒笑道:“所以我是祝英台,你是恶少马文才……算你有点良心。本来我还想,这次你再不答应我,我就在山上做和尚了。一定会招来很多女信徒。”

    “谁要你这个花和尚,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祁善拒不承认。

    周瓒的笑声震颤着两人身体相贴的部位,“这回大家都看到我被你占了便宜,你还想赖账,别说你妈会收拾你,我妈也饶不了你!”

    祁善不理会他。禅院里传来悠长的钟声,她嘘了口气,把头靠在他肩窝,他似乎想转脸看她,犹豫片刻,只是将她背得更稳。

    祁善在心里对自己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她爱他所以决心放任他,如果有一天没了周瓒,她恐怕会难过得像死了一回。可那到底只是一种修辞手法,她并不会真的死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会从伤心欲绝变为想起时才伤心、偶尔伤心、不那么伤心……总有一天她会痊愈。周瓒是祁善的毒,她并不是没有戒断过。她有工作、有积蓄、有爱好、有很好的父母、有对寂寞强大的耐受力,有他自是欢喜,没他也知足,大不了一切归零。既然她承受得起最坏的结果,有他时的每一刻欢愉就当是赚了。

    周启秀取了冯嘉楠的骨灰,在一旁对住持和看护往生殿香火的僧人称谢。沈晓星对着冯嘉楠灵牌上的照片,隔了那么久,她还是无法适应自己最好的朋友成了一捧灰和一张照片。当初若不是她一时兴起,将嘉楠带到周启秀面前,或许他们尚能各自安好,至少还活着,有痛有笑。她坐在蒲团上,像当初和冯嘉楠并坐于图书馆的台阶上聊着少女心事,“我到现在才来看你,你不会生气吧?我替你照顾你儿子,那浑小子倒把我女儿哄走了。”

    周瓒和祁善走了进来。沈晓星笑笑,继续对好友低念:“阿瓒和小善多半要在一起了。你从前说我们要做儿女亲家,你比我聪明,也比我看得准。他们会好的,我会看住他们,连你那一份也算上。”

    沈晓星起来时,祁定就在她身边,自然而然地搀了她一把。他怕妻子伤感,转移话题道:“我刚才看到阿瓒背小善上来,动手动脚的,我这个岳父还没答应呢!”

    “那你上山前还说要画一幅《鸾凤和鸣》送给他们做新婚礼物?”沈晓星无情戳穿他,祁定呵呵笑了,他眼角的纹路真切地映在她眼里。他们都在老去,少年时耽于梦想,盛年时为事业、为孩子、为老人奔忙,人的一生似乎只有暮年的时光才属于自己和身边的伴侣,别的都在远去,他才是最真切、最重要的存在。

    周启秀在很久以前在永安寺附近购入了一片茶林。他曾想等他和嘉楠老了,就在这里盖栋小楼共度余生,结果是他亲手把她的骨灰葬在茶树下。他们没有惊动旁人,也没什么仪式,亲人骤逝的锥心之痛也长不过三年五载,更多的凭吊是出于习惯与自我慰藉。活着的人不敢忘却,然而逝者或许先把他们给忘了。

    周瓒一直扣着祁善的手,他的拇指有点毛躁,抚摸过她手背的皮肤,有微微尖锐的触感,不疼,存在感很强。祁善默默回握他,周瓒朝她笑笑,不知刚才在想什么,眉宇间有罕见的怔忡。祁善还注意到,阿秀叔叔瘦了许多,步入中年后更有魅力的他此时看起来竟比她爸爸还显出老态。他十分平静,像做一件在心里重复了千百遍的事,从容坦然,只有往骨灰盒撒土前磨蹭照片的姿态如热恋的情人般温存。

    祁善来之前问妈妈,阿秀叔叔为什么选择这么遥远的地方安葬嘉楠阿姨。沈晓星告诉她,这是周启秀和冯嘉楠热恋时第一个同游之处。他们那时一定是快乐的,风华正茂,爱得刚好。即使后来有了憎恨和痛苦,最终留下来的仍然是最值得眷恋的片段。

    祁善行走在永安寺里,曾听做早课的僧人低诵——爱为网,为胶,为泉,为藕根,能为众生障。为盖,为守卫,为覆,为闭,为塞,为暗冥,为狗肠,为乱草,为絮。从此世至他世,从他世至此世,往来流驰,无不转时……

    爱什么都不是,又什么都是,不过是求个寄放之所,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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