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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奴隶

  奄奄一息的奴隶,躺在地上发出凄厉的惨叫。

  天气酷热难耐。周围的奴隶们继续劳作,尽可能不去理会这可怕的喊声。在劳工营地,命最不值钱。死亡是多数人难以逃脱的命运,想再多也没用。一只蚋利兽啃噬着垂死的奴隶,这是种形状像蛇的湿地生物,它的毒液生效缓慢,但会使中毒的人极其痛苦;除了魔法以外,没有治愈的可能。

  惨叫声突然消失。帕格扭头看去,一个簇朗尼卫兵正在擦拭手中的长剑。有人拍了拍帕格的肩膀,接着,劳利的低语在耳边响起:“看来我们尊贵的监工大人被托夫斯顿的惨叫声惹烦了。”

  帕格紧了紧缠在腰上的一卷绳子。“好歹是个快响。”他转头对来自王国泰索格城、身材高大的金发吟游诗人说,“盯紧点,这棵树很老,可能烂了心。”帕格没再多说,三两下爬上恩佳吉树,这是种状如冷杉的湿地树木,簇朗尼人靠它们获取木材和树脂。此地金属资源十分匮乏,簇朗尼人只能寻找替代品。这种树的木材可以加工成纸张一样的薄片,干燥后又具有超乎想象的硬度,所以被用来制作上百种器具。树脂通常用来黏合层板或熟化皮革。恰当熟化的皮革可以制成全套皮甲,硬度足以和美凯米亚链甲媲美;而黏合压轧成的木质武器,也不逊于美凯米亚钢质兵刃。

  劳工营的四年生活,锻炼出了帕格强健的体格。爬树时,他精瘦结实的肌肉紧紧绷起,身手十分敏捷。他的皮肤早已被簇朗尼暴烈的阳光晒成棕褐色,脸上留着一把奴隶须。

  帕格爬到第一根粗枝,向下看去。他的朋友劳利站在及膝深的泥水中,心不在焉地扑打着铺天盖地的蚊虫。帕格挺喜欢劳利。吟游诗人本不该到这种地方来;他也不该和王国巡逻队混在一起,说什么想看簇朗尼人。他希望找点素材写几首超凡脱俗的叙事歌,好让自己的名声在整个王国传扬,结果他找到的素材远比希望的多。这支巡逻队撞上簇朗尼主攻部队,劳利也被抓了起来。他四个月前来到劳工营,很快就和帕格交上了朋友。

  帕格继续向上爬,时刻留意着克拉文大陆上危险的树栖生物。当他爬到最适合削顶枝的地方时,突然瞥见有东西在动,吓得一愣。待他仔细看去,发现不过是只针叶兽,这才松了口气。这种动物的防身绝技就是拟态成一丛恩佳吉针叶。小东西发现有人出现,便迅速跑开,一个小跳蹿到旁边一棵树的枝条上。帕格又四下察看了一番,随即把带来的绳子捆在树上。他的任务是砍掉这些巨木顶端的枝桠,以免砍倒整棵树时对地面的伐木者造成危险。

  帕格在树皮上砍了一下,感觉木斧的锋刃似乎咬进了树皮下柔软的浆液中。他小心翼翼地闻了闻,一股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帕格咒骂一声,冲树下的劳利喊:“告诉监工,这棵已经烂了。”

  帕格在树上等待,透过周围的树冠向远方眺望,只见奇异的飞虫和类鸟生物在四野飞舞。说来他在这个世界做奴隶已经四年了,但一直无法习惯这些生物的外观。它们和美凯米亚的生物并非迥然不同,但却始终在提醒他这里并非故土。在老家,蜜蜂应该是黄黑条纹,不是亮红色。老鹰的翅膀上不该有黄带,隼也不该有紫带。这些生物不是蜜蜂、鹰或隼,但彼此的相似之处让人震惊。帕格觉得,克拉文大陆上那些完全陌生的动物,倒比较容易让人接受。比如六足的尼德拉,这种被驯化的驮兽有点像多了两条粗壮短腿的牛。还有虬甲,这种虫人听命于簇朗尼人,还会说他们的语言——这种语言帕格如今也很熟悉了。

  每当一个动物出现在眼角余光中,帕格都会扭头望去,希望看到美凯米亚生物,结果总是令人失望。这种时候,绝望之情便会涌上心头。

  劳利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监工来了。”

  帕格咒骂了一句。如果监工被迫蹚过脏水,弄得一身污泥,那他多半心情恶劣——这意味着鞭打,或是再度克扣已被不断削减的食物配给。伐木工程进度迟缓早就让他怒火中烧。一群地穴兽——六条腿的类海狸生物——在巨树的根须间安了家。它们啃噬柔软的树根,造成树木患病,乃至枯死。树皮下的木质会发酵、腐烂,变得松软稀薄,过段时间整棵树就会从内部崩溃。他们在几个地穴兽的洞里下了毒,但树木的损伤业已造成了。

  一阵粗暴的咒骂宣告着监工诺格姆的到来,他正蹚着水走向这边。诺格姆本身也是个奴隶,但他已达到了奴隶所能企及的最高地位,尽管永不可能重获自由,他却享有很多特权,足以让战士或自由民服从他的命令。一名年轻战士跟在他身后,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像是等着看一场好戏。他的胡须按照簇朗尼自由民的习俗刮得干干净净。战士抬头向帕格看去,帕格也借此机会把他瞧了个清楚。和许多簇朗尼人一样,这名战士生有高高的颧骨,近乎黑色的眼睛。年轻人的黑眼睛对上帕格的目光时,前者似乎略微点了点头。他身穿蓝色皮甲,帕格从没见过这个式样,但对于簇朗尼人诡异的军事组织结构来说,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每个家族、每块领地、每个疆域、每座城镇和每个省份似乎都有自己的军队。他们到底是怎样组织帝国军的,帕格完全无法理解。

  监工站在树下,手拎短袍,以免沾上泥水。他如巨熊般朝帕格咆哮:“这棵树怎么又烂了?”

  帕格说起簇朗尼语来,比营地里所有的美凯米亚人都好,因为他在这儿待的时间,只比少数的几个簇朗尼老奴隶短。帕格冲树下喊:“闻着已经烂了。我们应该把这棵留下,重选一棵,监工。”

  监工挥挥拳头,“你们这群懒鬼。这棵树没问题,它很好。你们只是不想干活。给我砍了它!”

  帕格叹口气。跟老熊——美凯米亚奴隶都这么称呼诺格姆——争论毫无意义。他显然有烦心事,但为此付出代价的总是奴隶。帕格开始动手砍掉上层树冠,它们很快落在地上。酸腐的味道十分浓烈,帕格迅速解开绳子。当他将最后一段绳索缠在腰上时,一阵断裂声从正前方传来。“树倒了!”他冲站在树下泥水中的奴隶们喊。人们毫不迟疑,连忙四散跑开。在劳工营地,“树倒了”这句话从不会被忽视。

  树冠已被砍下,所以树干是从中间断裂的。虽说这不常见,但若某棵树腐化得过于厉害,木材失去了应有的强度,那么树皮上的任何裂痕都会导致树被自身的重量压垮。枝桠会把树干扯成两半。如果帕格现在还被绳子固定在树上,那么绳子在扯断前,就会把他切成两段。

  帕格估计着倒伏的方向,当所站的这一半树木开始倒下时,他猛地跳开,背朝下落在水面上,试图让两尺深的水尽量缓解下落的冲力。水面的冲击过去后,更猛烈的地面冲击随之而来。幸亏水底几乎都是淤泥,所以帕格没受伤。当他落地时,肺中的空气瞬间从嘴里喷出。他觉得一阵晕眩,但意识还算清醒,赶忙坐起来,深深吸了口气。

  突然,他的肚子挨了重重一击,将吸进去的空气又砸了出来,同时迫使他向后倒进水里。帕格拼命移动,却发现一根粗大的枝条横在肚子上。他无法将脸探出水面,也不能呼吸。他觉得肺里好像烧着了,便不由自主地抽了口气。污水灌进气管,让他窒息。帕格不断咳嗽,不断吐水,努力保持平静,恐慌却在不断加剧。他发了疯似的使劲推身上的树枝,但它分毫不动。

  突然他的脑袋被抬出水面,劳利大声说:“吐出来,帕格!把肺里的泥水吐出来,不然你会得肺炎!”

  帕格边咳边吐。有劳利抬着脑袋,他总算得以顺畅呼吸。

  劳利喊道:“把这根树枝抬一下,我把他拉出来!”

  几个汗流浃背的奴隶跑过来。他们伸手在水下抓住树干,用力一抬,让它移动了一点,但劳利还是没法把帕格拉出来。

  “拿斧子,我们得把这根树枝从树干上砍下来。”

  其他奴隶跑去拿斧子。这时诺格姆喊起来:“不用,别管他!我们没时间干这个,还有很多树要砍!”

  劳利几乎是吼叫着对他说:“我们不能丢下他!他会被淹死的!”

  监工走过来,一鞭子抽在劳利面门,在他脸上割出一条深深的伤口,但劳利没有放开朋友的头。“回去干活,奴隶。你竟敢这么对我说话,今晚就等着挨揍吧。别人也能干削顶枝的活儿。把他放下!”他又抽了劳利一下。吟游诗人浑身一缩,仍然没放开帕格的头。

  诺格姆抬起鞭子,准备抽第三下,但被身后的声音阻止了:“把这个奴隶从树枝底下弄出来。”劳利朝说话的人看去,发现他正是跟监工一起来的年轻武士。监工没想到会有人反驳他的命令,猛地转过身去,当他看到是谁在下令时,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低头行礼,“照大人的意思。”

  他示意拿斧子的奴隶们把树枝砍断,没过多久,帕格就被众人从树枝下面拉了出来。劳利扶着他走到年轻武士面前。帕格从肺里咳出最后一口脏水,喘息着说:“多谢主人救我一命。”

  年轻人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但当监工走过来时,年轻人却对他说:“这个奴隶说得对,是你搞错了。这棵树已经烂了。你不该因为自己的判断失误和坏脾气而惩罚他。我本该抽你一顿,但没有这个时间。伐木进度很慢,我父亲相当不悦。”

  诺格姆低下头,“我在大人面前丢尽了颜面。您能否允许我自行了断?”

  “不,你配不上这荣誉。回去干活。”

  监工一言不发,脸色因羞辱和愤怒而变得通红。他抬起鞭子,指着劳利和帕格喊道:“你们两个,回去干活!”

  劳利站起来,帕格挣扎着想起身。由于刚才差点被淹死,现在他双腿还十分虚弱,站立不定,但试了几次后,他还是站了起来。

  “这两个奴隶今天不应该再干活了。”年轻的贵族说,“这个——”他指着帕格——“出不了力了。那个也必须马上包扎好你赏给他的伤口,不然会化脓。”他转头对一名卫兵说,“把他们带到营地去,看看他们需要什么。”

  帕格心中十分感激,与其说是为自己,倒不如说是为了劳利。只要稍事休息,帕格就可以回去工作,但在湿地,外伤犹如死刑判决书。在这种炎热肮脏的地方,伤口很容易感染,也没有什么治疗办法。

  他们跟上卫兵。离开时,帕格看到监工狠狠地盯着他们,眼中充满恨意。

  地板响起一阵嘎吱声,帕格马上醒了过来。多年奴隶生涯养成的警觉告诉他,这种声音不该属于夜晚死寂的棚屋。

  透过昏黑夜色,脚步声渐渐接近,最后停在他的草垫前。帕格听到劳利在旁边的草席上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吟游诗人也醒了。可能半数的奴隶都被这个闯入者吵醒了。黑影踌躇片刻;帕格等待着,浑身发紧,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一声闷哼。帕格毫不犹豫地滚出草席。重重的一击砸在草垫上,帕格从声响判断出,一把匕首就扎在他胸口方才所在的位置。整个房间炸了锅。奴隶们叫喊着跑向门口。

  帕格感到黑暗中有一双手向他伸来,锋利的痛感在胸前炸开。他盲目地摸向袭击者,争夺那柄匕首。又是一刀,划在右掌上。突然,袭击者不动了,帕格这才发现第三个人阻止了几乎得手的刺客。

  卫兵们提着灯冲进棚屋,帕格发现劳利趴在诺格姆僵直的身体上。老熊还在喘息,但从匕首自肋部探出的样子来看,他活不了多久了。

  那位白天救过帕格和劳利性命的年轻军官走进来,其他人让开一条路。他站在三个人面前,只问了一句:“他死了吗?”

  监工睁开眼睛,用非常微弱的声音低语道:“我还活着,大人。但我将会死在刀下。”他被汗水浸湿的脸上现出一丝挑衅的笑容。

  年轻军官脸上毫无表情,但他的双眼在燃烧。“我不这么看,”他转头对屋里的两名卫兵说,“马上把他拖到外面吊死。他的氏族将不会得到任何值得歌颂的荣誉。把尸体留给蝇虫。这是一个警告,让所有人知道我的命令不可违抗。去吧。”

  垂死的老熊面色苍白,嘴唇不住颤抖,“不,主人。我求你,让我死在刀下吧。只需再过几分钟。”血沫从他嘴角溢出。

  两名强壮的士兵俯身抓住诺格姆,毫不在乎他的疼痛,直接把他拖到屋外。人们听到他一路上不住地悲号。他声音高亢,仿佛对绳子的恐惧唤醒了某些深深埋藏的力量。

  人们站在屋里一动不动,直到悲号被一声闷哼打断。年轻军官转身面对帕格和劳利。帕格坐起身,鲜血从胸口那道长而浅的伤处流出。他用另一只手握住受伤的手掌:这道伤口很深,他连手指都无法活动。

  “带上你受伤的朋友。”年轻军官朝劳利下令。

  劳利搀扶着帕格起身,他们随年轻军官走出奴隶棚屋。年轻军官领他们走过营地,来到自己的住处,命令他们进去。走进屋子后,他派一名卫兵去找营地医师,命两个奴隶安静站好,等待医师到来。医师是位年长的簇朗尼人,身上圣袍的图样显示出他所侍奉的神祇——到底是什么神,两个美凯米亚人也不知道。医师检查了帕格的伤口,判断出胸口不过是皮外伤,而手上的刀伤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道伤口很深,肌肉和筋腱都被割断了。它会愈合,但估计没法完全恢复,握力也会减弱。他以后可能只适合做些轻活。”

  军官点点头,脸上显出奇特的表情:反感与不耐烦兼而有之,“很好,包扎好伤口,你就可以走了。”

  医师清理好两道伤口,在手伤上缝了十二针,包扎好,并告诫帕格要让伤口保持干净,然后走了出去。帕格运用起过去学来的精神锻炼法,放松精神,抵御阵阵疼痛。

  医师走后,年轻军官看着面前的两个奴隶说:“依法理来讲,你们杀了监工,应该被吊死。”

  两人什么也没说。除非主人让他们说话,否则奴隶必须保持沉默。

  “但既然是我吊死了监工,那么只要我愿意,就有权让你们活下去。我只须因为刺伤监工的关系,随便处罚你们一下。”他顿了顿,“就当你们已经受过罚了吧。”

  接着,他一挥手,“走吧,拂晓时再回来。我会决定好如何处置你们。”

  劳处和帕格走出军官的住所,心中暗自庆幸,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早就被吊死在前任监工旁边了。走过营地时,劳利说:“我在想这是为什么。”

  帕格回答道:“我疼得太厉害,没精力去想。我只是庆幸我们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劳利一言不发,直到他们走回奴隶棚屋,才开口道:“我想这位年轻贵族脑子里正转着什么主意。”

  “我早就不指望能理解主人们的心思了。这是我在这儿活了那么久的原因,劳利,我只干他们命令我干的事,然后忍耐。”帕格指向吊着前任监工的大树,尸体在月光下异常苍白——今晚只有小月亮,“不然会落得这种下场。”

  劳利点点头,“也许你是对的。我还在打算逃跑的事。”

  帕格苦笑一声,“往哪儿跑,我的诗人?你能往哪儿跑?跑向裂缝和那里的一万名簇朗尼士兵吗?”

  劳利什么也没说。他们走回自己的草席,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设法赶快睡着。

  年轻的军官坐在软垫上,以簇朗尼人的方式盘着腿。他把押解帕格和劳利过来的卫兵打发出去,然后示意两名奴隶坐下。他们犹犹豫豫地坐下来,有主人在场时,通常是不允许奴隶坐下的。

  “我是辛扎瓦家族的霍卡努。这个营地属于我父亲。”军官开门见山地说,“他对今年的收成很不满意,所以派我来看看有什么可做的。如今我缺个监工来管理营地,只因为一个蠢货把他自己的愚行怪到你们头上。我该怎么办呢?”

  他们什么也没说。霍卡努问:“你们在这儿多久了?”

  帕格和劳利依次回答了问题。霍卡努思量片刻,“你,”他指着劳利,“从各方面看都没什么特别,只是比别的蛮人更会说我们的语言。但是你,”他指着帕格,“比你那些硬骨头的同胞活得都要长,而且也很会说我们的语言。要是有人把你当成一个来自偏远省份的农夫,也没什么奇怪的。”

  他们静静地坐着,不知霍卡努的话锋要指向何处。帕格惊讶地发现,自己可能比这位贵族还要年长一两岁。他年纪轻轻,却大权在握,簇朗尼人的风俗实在古怪。要是在克瑞德,他可能还是个学徒,继续学习着治国之术。

  “你怎么会说得这么好?”军官问帕格。

  “主人,我是第一批被带到这里的俘虏之一。那时,除了我们七个美凯米亚人之外,这里都是簇朗尼奴隶。我们学着生存。过了一段时间,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其他人不是死于热病、伤口化脓,就是被卫兵杀了。这里再没人会讲我的母语。此后至少有一年时间,没有其他美凯米亚人被送到此地。”

  军官点点头,又问劳利:“那你呢?”

  “主人,在故乡我是个歌手,一个吟游诗人。我惯于四处游历,所以必须学会各地的语言。我还有一对能辨音识乐的好耳朵。你们的语言,在我的世界被称为声调语。发音相同但音调不同的字眼,表示不同的含义,在我们王国也有几种这样的语言,所以,我学得很快。”

  军官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很有意思,”他沉思半晌,兀自点点头,“奴隶们,很多想法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他微笑起来,看上去更像个大孩子而不是男人,“这个营地简直一团糟。我会向我的父亲,也就是辛扎瓦大名如实禀报。我想我知道问题所在了。”他指着帕格说,“我要听听你在这件事上的看法。你在这儿待的时间比别人都长。”

  帕格强迫自己冷静——已经很久没人问过他对任何事情的看法了,“主人,第一任监工,也就是我被俘时管理此地的人,非常聪明。他知道劳工,哪怕是奴隶,饿着肚子都干不好活。那时我们的食物配给比现在好,如果受伤了也会有休养的时间。诺格姆脾气很坏,他把任何挫折都看做是对他个人的冒犯。如果地穴兽毁了一片林子,那是奴隶的错;如果有奴隶死了,那是有意给他的劳工监管能力抹黑。每次遇到挫折,我们得到的都是克扣食物,或更长的工作时间;而每次好运都被视作理所应当。”

  “我也这么想。诺格姆过去身份显要。他是他父亲领地的哈东拉,也就是大管家。他的家族阴谋背叛帝国,罪行被揭发后,他所在的氏族把他族中没被处以绞刑的人都卖作奴隶。他从来不是个好奴隶。我们本以为让他管理营地,会让他的能力派上用场。事实证明我们错了。

  “在这里的奴隶中有没有具备管理能力的恰当人选?”

  劳利俯首说:“主人,帕格……”

  “不行。你们两个我另有安排。”

  帕格大吃一惊,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也许俦加纳可以,主人。他曾是个农夫,因为农获不足被卖身抵税。他为人踏实,头脑冷静。”

  霍卡努一击掌,片刻之后,一名士兵走进来。

  “把奴隶俦加纳带来。”

  卫兵行礼告退。“他是簇朗尼人,这很好,”战士说,“你们这些蛮人从来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我真不敢想要是让个蛮人管理此地,会闹出什么乱子。他没准会让我的士兵砍树,奴隶站岗。”

  一阵沉默过后,劳利哈哈大笑,他的笑声丰润低沉。霍卡努也露出微笑。帕格仔细观察着他。这个手里攥着他们小命的年轻人,似乎在努力争取他们的信任。劳利似乎开始喜欢上他了,但帕格还保持着警惕。他离开美凯米亚社会的时间更长,在他的故乡,战时贵族和平民并肩作战,同甘共苦,没有阶级之分。可他早就了解到,簇朗尼人每时每刻都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此刻发生在这间房舍中的变化绝非偶然,而是这个年轻武士有意安排的。霍卡努似乎察觉到帕格的目光,抬头望向他。他们的目光交会片刻,帕格连忙依奴隶的礼数低下头。但在这一瞬间中,某种信息似乎通过目光传递出来。军官似乎在说:你不相信我是朋友。没关系,只要你做好自己的本分。

  霍卡努一挥手,“回你们的棚屋去吧。好好休息,我们会在午餐后离开。”

  他们起身,鞠躬施礼,接着退出屋子。一路上,帕格没有说话,但劳利开口道:“你猜我们要去哪儿?”他没等帕格回话,“无论如何,总比这里好。”

  帕格却不敢肯定。

  有只手摇了摇帕格的肩膀,他马上醒过来。他正利用难得的空闲,在上午的暑热中打瞌睡。他和劳利午餐后就要跟年轻的贵族离开此地了。俦加纳,这位帕格推荐的前农夫,指了指在一旁熟睡的劳利,示意他不要说话。

  帕格跟着老奴隶走出棚屋,坐在阴凉地中。俦加纳以他惯有的风格,徐徐说道:“霍卡努大人告诉我,是你推荐我做劳工营的监工。”他冲帕格俯首施礼,那张堆满皱纹的黢黑面庞显得很有威仪,“我欠你的情。”

  帕格连忙还礼,这么正式的礼节在营地里可不常见,“你不欠我什么。你会成为一个称职的监工,会照顾好我们的兄弟。”

  俦加纳苍老的面容上显出一丝笑容,露出因为常年咀嚼塔蒂坚果而被染成褐色的牙齿。这种坚果有轻微的致幻效果,在湿地中很容易找到。它不会降低劳动效率,但可以让工作显得不那么严酷。帕格和大部分美凯米亚人都没碰过这种东西,原因他说不上,似乎它象征着意志上的最后屈服。

  俦加纳看着营地,眼睛在强光下眯成一条缝。这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年轻贵族的贴身卫兵和厨师们。奴隶们劳作的声音在远处的树林间回荡。

  “当我还是个孩子时,在赞塔克省我父亲的农场中干活。”俦加纳说,“人们发现我有某些天赋,便来考察我,结果发现程度不够。”帕格不知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没插嘴,“所以我跟父亲一样成了农夫,但我的天赋还在,有时我会看到人们内在的东西,帕格。我长大后,这份天赋被四处传扬。人们,大多数是穷人,会来询求我的建议。我年轻时很是傲慢,索要高价才肯说出我看到的东西。年长一些后,我变得谦卑,别人给什么我全收下,但我仍会坦白说出看到了什么。无论如何,人们离开时都会怒气冲天。你知道为什么吗?”他轻笑道,帕格摇摇头,“因为他们不是来听真话的,他们是来听想听的话。”

  帕格也跟着俦加纳笑起来。“所以我假装天赋消失了,过了一段时间人们不再来农庄找我,但我的天赋从未消失,帕格,我有时仍能看到一些东西。我曾在你身上看到过一些,在你永远离开这里之前,我要讲给你听。我会死在这个营地,但你的命运全然不同。你要听吗?”帕格表示同意,俦加纳继续说,“你拥有一种被禁锢的力量。到底是什么,又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

  帕格知道簇朗尼人对待魔法师的态度很奇怪,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慌,生怕有人察觉到自己先前的身份。对大多数人而言,他只是营地里的一名奴隶;只有几个人知道他的爵士头衔。

  俦加纳合上眼帘,“我曾梦到你,帕格。我看到你站在一座高塔上,面对着可怕的敌人,”他睁开眼睛,“我不知道这梦意味着什么,但必须让你知道。在你登上高塔面对强敌之前,你必须找到自己的‘沃’,也就是生命的密核,内在的完美平和之所:走进‘沃’里,就足以免受一切伤害。你的肉体也许会受到折磨,甚至死去,但在‘沃’内,你的意识会永享安宁。努力寻找,帕格,很少有人能找到自己的‘沃’。”

  俦加纳站起身,“你们快出发了。来吧,我们得叫醒劳利。”

  当走到棚屋门口时,帕格说:“俦加纳,我感谢你。但还有一件事,你说到在塔上的敌人。你看清是什么人了吗?”

  俦加纳大笑着不住点头,“哦,当然,我看到他了,”走上棚屋台阶时,他还没止住笑声,“这个强敌被所有人畏惧,”俦加纳眯起眼注视帕格,“他就是你自己。”

  帕格和劳利坐在寺庙阶梯上,六名簇朗尼卫兵在旁边闲晃。这些卫兵在整个旅途中勉强可以说文明有礼。这段路程虽说并不难走,但也很累人。没有马匹,也没有类似的牲畜,所有不坐尼德拉车的簇朗尼人都靠脚力前进——他们自己的,或是别人的。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奴隶们背着抬轿,在宽阔的林荫道间颠簸前进,轿子上坐着的是那些贵族。

  帕格和劳利身穿式样简单的灰色奴隶短袍。他们的缠腰布在湿地里尚可,但穿行在簇朗尼市民之间未免太不得体——簇朗尼人对礼仪的重视,绝不逊于美凯米亚人。

  他们来到一条沿海岸伸展的道路上,旁边宽阔的水面被称为战湾。帕格觉得如果它是海湾的话,绝对要比美凯米亚的所有海湾都宽。即便站在高高的峭壁上俯瞰下去,仍然看不到对面的海岸。走了几天,他们进入一片人工耕种的牧场,不久后终于看到对面的海岸迅速合拢。又走了几天,一行人来到杰玛城。

  霍卡努正在庙宇中供奉献祭,帕格和劳利则在庙外观察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簇朗尼人似乎对色彩极度着迷,连最卑微的工人也可能穿着颜色鲜艳的短袍,富人更是身披绚烂华美的服饰,上面绣满精致图案;只有奴隶的衣袍色泽朴素式样简单。

  城市的每个角落都人潮汹涌:农夫、商人、工人,还有不计其数的旅者。一排排尼德拉兽鱼贯而行,身后的货车上堆满商品货物。无尽的人流淹没了帕格和劳利,簇朗尼人像蚁群似的蜂拥而过,似乎帝国的贸易不允许它的市民好整以暇。很多路过的人都驻足打量着这两个美凯米亚人,把他们看做身形巨大的蛮人。簇朗尼人最高也不过五尺六寸,连帕格最终才长满五尺八寸的身材,都被看做高大异常。在美凯米亚人眼中,簇朗尼人都是些侏儒。

  帕格和劳利四下张望。他们等在城市中央,也就是大型寺庙群所在的位置。十座金字塔形建筑端坐在一串大小不一的花园中央。塔壁布满彩画,既有砖石拼砌而成的,也有直接绘制而成的。从他们所在的地方可以看到三处园地,每处都被设计成高低起伏的样子,其中有缩微水道蜿蜒流过,最后汇成细小的瀑布。矮树丛和高大的遮荫树点缀着铺满芳草的花园,漫步其中的乐师吹着长笛,弹拨着奇异的弦乐器,奏出完全不同于美凯米亚音乐的复调乐曲,娱乐着在花园中休息和漫步的人。

  劳利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听那些半音!还有那些降调小音阶!”他叹口气,低头望着地面,神情沮丧,“虽然奇怪,但确实是音乐。”他看着帕格,话语中已失去了平时惯有的幽默感,“如果我还有机会演奏,”他望着远处的乐师们说,“我也许能试试这种簇朗尼音乐。”帕格没打搅他的憧憬。

  帕格看着四周繁忙的城市广场,试图梳理出自走进城市郊区起就一直挥之不去的印象。各处的簇朗尼人都在忙生意。庙群不远处,他们曾走过一片集市,那里和王国的集市大同小异,规模还更大些。买家和卖家的吵嚷声,各种味道,还有热气,都让他想起故乡。

  霍卡努的队伍走近时,队首的卫兵们高喊“辛扎瓦!辛扎瓦!”,让所有人知道贵族的到来,平民们忙向两旁闪开。在城里,他们的队伍只让过一次道。那是为一队披着血红色羽毛编成的斗篷的人让道。其中一人头戴木质面具,形如一颗红色头颅——帕格估计他是位高阶祭司;其他红衣人则把脸涂成红色。他们吹起芦笛,人们马上散开,让出通道。一名战士做了个祈求保护的手势,后来帕格才知道那些人是食心者图拉卡姆的祭司,图拉卡姆是死亡女神思碧的兄弟。

  帕格把头转向身旁的卫兵,示意想说话。卫兵点点头,帕格开口道:“主人,这里居住的是什么神?”他指指霍卡努正在里面祷告的神庙。

  “无知的蛮人,”战士友善地回答,“诸神不会居住在这种庙宇,他们住在上下天国。这座神庙只是为了让人们祈祷供奉。我们大名的儿子正向上天国的善神俦俦龛以及他的仆人和平之神堂玛莎萨献祭,为辛扎瓦家族祈求好运。”

  霍卡努回来后,他们再度上路穿过城市。帕格依旧观察着过往的簇朗尼人。人流拥挤不堪,帕格不知他们怎么能站得住脚。就像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人一样,帕格和劳利被杰玛城的种种奇观惊得目瞪口呆,就连本该见多识广的吟游诗人也对四下景象赞叹不已。很快,同行的卫兵就被蛮人们逗得哈哈大笑,因为他们竟对那些最平凡的东西大惊小怪。

  途经的每座建筑几乎都是由木材和一种类似布料但硬度很高的材质建成,偶有几座和寺庙一样用石料砌成。但让他们印象最深的是沿途的每座建筑,从庙宇到工棚,都被涂成了白色,只有梁椽和门框是深棕色。每面墙都有彩绘装饰,各种动物、风景、神祇、战争场面应有尽有。四下色彩斑斓,让人目不暇接。

  庙群北方,一处花园对面矗立着一栋建筑,在它前方有一条宽阔的林荫道,四周则是篱笆围成的开阔草地。建筑门口站着两名卫兵,他们盔甲的式样和霍卡努卫队士兵的相仿。当年轻的贵族走过去时,两人连忙向他行礼。

  同行的卫队什么话也没说,径自绕过宅邸走向一旁,把两名奴隶和年轻的军官单独留下。霍卡努打了个手势,一名门卫便拉开布制大门。三人进入一条宽阔的走廊,过道两侧有许多房门。霍卡努带他们走到后门前,一名奴隶将门打开。

  帕格和劳利发现这栋建筑呈正方形,中间有一处很大的花园,四周都有通道。在一洼潺潺流动的池水旁坐着一位长者,他身穿式样简洁但十分华贵的深蓝色长袍,正在阅读一张卷轴。三人走进花园时,老人抬头看过来,随即起身向霍卡努致意。

  年轻人摘下头盔,立正站好。帕格和劳利站在他身后,保持沉默。长者点点头,霍卡努便走过去,两人拥抱在一起。长者说:“我的孩子,见到你真让人高兴。营地的事怎样了?”

  霍卡努简明扼要地汇报了营地的情况,没遗漏任何要点,接着他说了自己为改变现状所做的安排,“新任监工会保证奴隶们得到充足的食物和休息。他应该很快就能提高产量。”

  他的父亲点点头,“我想你做得很对,孩子。过几个月,我们会再派个人去考察进度,但情况应该不会比现在更糟了。大将要求更高的产量,我们几乎要招致他的不满了。”

  长者似乎刚刚注意到霍卡努身后的奴隶。他指着劳利和帕格,只问了一声:“这是?”

  “他们不是一般的奴隶。我还记得在哥哥北上之前,那天晚上我们谈的事情。他们可能会有所帮助。”

  “你跟别人提起过那件事?”长者灰色的眼眸周围现出深深的皱纹。尽管身材矮小,但帕格总觉得他和博里克公爵有几分相似。

  “不,父亲。只有那天晚上在场的人……”

  大名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的意见留到日后再说吧。‘城中无密语。’通知塞巴蒂姆。我们马上关闭这座宅邸,明早就回领地去。”

  霍卡努略一欠身,转身准备离开。“霍卡努,”父亲的声音让他停下了脚步,“你干得很好。”年轻人的脸上浮现出骄傲之情,他随即离开了花园。

  大名坐回池水旁的石刻长椅上,看着两名奴隶,“你们叫什么?”

  “帕格,主人。”

  “劳利,主人。”

  他似乎从这些简单的回答中体味到了什么。“穿过这扇门,”他指着左手边说,“可以走到厨房。我的哈东拉名叫塞巴蒂姆。他会招呼你们。去吧。”

  他们鞠躬行礼,退出花园。走在大宅中时,帕格差点撞倒一个从拐角处跑出来的年轻女孩。她身穿奴隶袍,怀抱一大堆洗涤的衣物。这些衣物借着冲力,在走廊中飞出去好远。

  “哦!”女孩叫道,“我刚洗好,又得重新洗了。”帕格赶忙俯身帮她捡起散落的衣物。以簇朗尼标准来看,女孩身材高挑,几乎与帕格相仿,体态匀称漂亮;一头棕发绑在脑后,一双棕眸上是长长的黑色睫毛。帕格愣了一会儿,倾慕地欣赏着女孩。在他的目光下,女孩迟疑片刻,然后迅速捡起剩下的衣服,飞快地跑开了。她窈窕的身形渐行渐远,奴隶短袍下褐色的双腿曲线毕露。

  劳利拍拍帕格的肩膀,“哈!我早就跟你说过这里肯定比营地好。”

  他们离开大宅,来到厨房,热腾腾的食物香气扑鼻,让他们胃口大开。“帕格,我猜你肯定让那个女孩印象深刻。”

  帕格从来对女人没什么经验,他觉得耳朵开始发烫。在奴隶营,人们经常聊到女人,这些话题总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他扭头想看看劳利是不是在拿他开玩笑,却发现金发歌手正望向自己身后,帕格顺着劳利的目光看去,发现一张羞怯的笑脸在大宅的一扇窗子后面一闪而过。

  第二天,辛扎瓦家族的宅邸乱成一锅粥。奴隶和佣人们四下奔忙,为北上旅途作准备。帕格和劳利被撂在一旁,家里管事的人谁也没工夫给他们安排任务,所以他们就坐在一棵类似柳树的树下,看着忙乱的景象,享受着少有的自由时光。

  “这些人疯了,帕格。我见过的商队都没做过这么多准备。他们似乎要把每件东西都带上。”

  “可能是这样。簇朗尼人再也不会让我吃惊了。”帕格倚着树干站着,“我见过太多违背常理的事。”

  “没错。但等你像我一样到过许多不同的国度,就会知道事物看起来越是不同,实际就越是相似。”

  “什么意思?”

  劳利站起来,靠着另一侧树干,压低声音说:“我还不敢确定,但他们正在筹划一些事,我们也被牵扯进去了,这是肯定的。如果我们保持警醒,也许可以让这局势为我们所用。一定要记着,如果有人想从你身上捞些好处,那你就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无论地位有多大差异都一样。”

  “当然。给他想要的东西,他就会让你活下去。”

  “你还太年轻,不适合这种玩世不恭的腔调。”劳利反诘道,他眼中闪出一丝欢快的火花,“跟你说,你应该把看尽红尘的态度留给我这样的老旅者。我呢,会保证你不错过任何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帕格嗤之以鼻。

  “嗯,比如说,”劳利指着帕格身后,“你昨天差点撞倒的那个小姑娘,似乎在抬那些箱子上遇到了点麻烦。”帕格向后一瞥,看到那个女孩正努力把几个大箱子堆好,以便装入货车。“我想她肯定需要点帮助,你觉得呢?”

  帕格脸上流露出困惑的神情,“什么……?”

  劳利轻轻推了他一把,“快去吧,呆子。现在的一点帮助,日后……谁知道呢?”

  帕格呆呆地说:“日后?”

  “天哪!”劳利大笑起来,戏谑地踢了帕格的屁股一脚。

  吟游诗人的幽默感似乎可以传染,帕格向女孩走去,自己脸上也挂满笑容。她正想把一个大木箱举到另一个上面,帕格伸手接过箱子说:“来吧,我能帮忙。”

  女孩退开一步,不自然地说:“它不重,只是需要抬得很高。”她的目光四下游移,就是不看帕格。

  帕格轻而易举地抬起箱子,时刻小心不让受伤的右手太吃力,然后把它放到一摞箱子的顶上。“好了。”他尽力用满不在乎的腔调说。

  女孩把垂到眼前的一缕散发拨到脑后。“你是个蛮人,对吗?”她迟疑地说。

  帕格心头一颤,“你们是这么叫的。我觉得自己和其他人一样有教养。”

  她面色一红,“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我的民族也被称作蛮人。只要不是簇朗尼人,就都是蛮人。我是说你来自另一个世界。”

  帕格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卡黛拉。”随后又紧跟了一句,“那你呢?”

  “帕格。”

  她笑了笑,“真是个怪名字。帕格。”女孩似乎挺喜欢这个发音。

  正在这时,大管家塞巴蒂姆从屋后走来。这位老人腰杆挺得笔直,举止做派就像个退伍的将军。“你们两个!”他厉声叫道,“还有活儿要干!别傻站着。”

  卡黛拉连忙跑进宅子,留下帕格一个人手足无措地站在身着黄袍的哈东拉面前。“你!你叫什么名字?”

  “帕格,大人。”

  “我发现你和你的金发巨人朋友没事可干,我会给你们找点活儿。把他叫过来。”

  帕格叹口气,他们的闲暇到此为止了。他朝劳利招招手,让他过来。随后,两人被安排去干装车的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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