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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维基受的伤不算重,内脏器官有些轻微出血,医生很容易就控制住了。杰里布甲壳上被砸得凹下去好几处,几只胳膊也被拧得脱了臼。可怜的布伦特伤势最重。

  那个陌生的思拉克特少校盘问结束后,维基和杰里布去宅子的病房看望布伦特。爸爸已经在那儿了,坐在床边的栖架上。他们脱险到现在已经三个小时了,但爸爸好像仍然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布伦特躺在厚厚的垫子上,进食肢够得着的地方放着喝水的吸管。他们进来时,他侧过头,肢腿微微一动,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没事。”只断了两条腿,加上子弹打穿的两三处洞眼。

  杰里布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妈妈在哪儿?”维基问。

  爸爸的头没什么把握地摇晃着,“在宅子里吧。她说今晚一定来看你们,这会儿事情实在太多了。你们知道吗?这件事不是哪个疯疯癫癫的小团体干出来的。”

  维基点点头。宅子里的警卫人员比平时多得多,外面还驻扎了更多身穿军服的士兵。思拉克特少校的人问了一大堆问题,都是关于那伙绑匪的:他们的行为举止、对彼此的态度、说话方式,等等。他们甚至想对维基用催眠术,挤出她记得的每一点细节。他们用这一招时应该事先告诉她,那样的话能省下好多功夫:维基和戈克娜多年来一直想催眠对方,却从来没成功过。

  没有活捉一个绑匪。听思拉克特的意思,至少有一名绑匪为避免被俘,饮弹自尽了。

  “将军需要明确绑架的背后主使者,协和国的对敌策略也会作出相应调整。”

  “是金德雷国。”维基直通通地说。其实她没有任何证据,只从言谈举止中觉得那些绑匪是军人。但维基跟别人一样读过报纸,爸爸也时常跟他们说起征服暗黑期可能带来的种种危险。

  听了她的判断,昂德希尔耸耸肩,“可能吧。但对咱们家来说,最重要的是,从此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对。”维基突然大声道,“爸爸!当然不一样了,怎么可能一样?”

  昂德希尔的身体好像缩小了一圈,“孩子们,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们。我绝不想让你们受到这种伤害,我从来没想……”

  “爸爸,把大家哄出宅子的人是我和戈克娜—你别开腔,杰里布。我知道你是大哥,可我们总是能把你拉下水。”这是实话。有的时候,两个小姐妹利用哥哥的自大,有时则利用他的求知欲,比如这回去看异形展览。还有的时候,利用的只是他对两个妹妹的疼爱。布伦特则有他自己的弱点,“出了这种事,责任在我和戈克娜。要是没有布伦特在博物馆整了他们一下子,我们可能早就没命了。”

  昂德希尔作了个表示否定的姿势,“不,小维多利亚,如果不是你和戈克娜,救援人员赶到时就太晚了。哪怕只晚一分钟,你们就会全部被杀。而现在,只有戈克娜……”

  “可是,戈克娜还是死了!”骤然间,她坚强的甲胃粉碎了,维基失声痛哭起来。她泣不成声,奔出房间。她飞奔到大厅里,跑上中央楼梯,一路推开身着军装的军人和一直住在宅子里的其他人。几只手朝她伸过来,但后面有人喊着让他们不要拦她。大家让开一条路,让她奔了过去。

  维基跑呀跑呀,一直向上,跑过教室和实验室,跑过中庭—过去她们经常在这儿玩,第一次遇见伦克纳·昂纳白也是在这里。

  最顶上就是那间小阁楼。当初她和戈克娜为了这间小阁楼苦苦央求,商量了许多办法,最后才争取到手。有的人喜欢深深的低处,有的人却喜欢高处。爸爸就最喜欢攀上最高处,他的两个女儿同样喜欢从这个制高点居高临下俯视下面的一切。这里还不算普林塞顿最高的地方,但也够高的了。

  维基跑进阁楼,猛地关上门。一路飞奔上来,她一时觉得有点头晕。然后……她突地僵住,瞪着周围的一切。那边就是装林妖幼虫的玩具屋,过去五年里,她们一直在扩建它,把它建得越来越大。但随着冬天一年比一年更冷,这个玩具屋渐渐不好玩了。小家伙们长出了翅膀,再想把它们看作小小的人可就不那么容易了。这时正有十来只林妖在喂食器旁飞来飞去,忽闪着蓝底带红外色斑的翅膀,那种花样挺像宅子的护墙板。她和戈克娜总在争论哪一只才是这座玩具屋的女王。

  她俩几乎无论什么事都要争个不可开交。墙边还有一个用炮弹壳做的玩具屋,是戈克娜从下面弄上来的。这东西其实明明是戈克娜的,可她俩照样争个没完。

  这里,戈克娜的痕迹无所不在,但戈克娜再也不会来了。她们再也不可能聊天,连吵架都不可能了。维基差点转身逃出这间屋子。她的甲壳下面好像被人掏了一个大洞,肢腿也被活生生从身体上扯下来。她只觉得空荡荡的,没有着落。维基坐在一堆杂物上,浑身颤抖不已。做爸爸的和做妈妈的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在孩子们看来,有些区别是一般家庭共有的:无论什么时候,爸爸总在孩子们附近他有无限的耐心,耍耍小性儿、哭哭鼻子,很容易让他答应他们的要求。但舍坎纳·昂德希尔也有一些特点,不同于其他做爸爸的:无论自然规律还是社会习俗,他总把它们当成一种障碍,必须动动脑筋,想办法试探试探它们的虚实。无论他做什么事,总是高高兴兴的,而且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当妈妈的—至少是他们的妈妈—却不会随时守在孩子们身边,耍赖的手段在她身上多半没用。维多利亚·史密斯将军也不是经常不在,十天中总有一天会回到普林塞顿。如果他们去陆战指挥部,妈妈跟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多了。如果要制定什么非遵守不可的规定,肯定是她出马,这些规定一旦制定出来,连舍坎纳·昂德希尔都不大敢违背。还有,如果你闯下很大、很大的祸事,没说的,妈妈肯定在。

  维基蜷缩着躺在屋角,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咔嗒咔嗒的脚步声,从梯子上朝这间阁楼走来。躺在这儿的时间肯定不超过半个小时。从窗口向外看,外面仍旧是凉爽、美好的下午。

  响起轻轻的敲门声。“维基?咱们能谈谈吗?”是妈妈。

  维基心里涌起一股奇特的如释重负之感:妈妈来了,太好了。爸爸肯定会原谅她的错误,爸爸总是原谅她们……可只有妈妈才能理解她犯下了多么可怕的错误。

  维基打开房门,低着脑袋退回房间里。“我以为你这会儿还忙着呢。”这时她才发现,妈妈穿着军装,黑色外套,黑色袖套,红外色斑加红色的肩章。她从没见过将军在普林塞顿这儿穿军服,就算在陆战指挥部,这套军装也只有特别场合才穿,比如向上级汇报什么的。

  将军轻轻踏进房间。“我—我想好了,到这儿来比那些事更重要。”她让小维多利亚坐到她身旁来。维基坐下,事变以来头一次觉得心里平静下来。将军把两支前肢轻轻搭在她肩上,“这件事上,有人犯了许多很严重的错误。你爸爸和我都是这么想的。”

  维基点点头,“对,一点没错!

  “我们不可能让戈克娜起死回生。但我们可以记住她,爱她,把导致这一切发生的错误纠正过来。”

  “对!

  “你父亲—还有我—过去总想管束你们,不让你们遇上比较大的磨难,想至少等到你们长大以后再说。从某些角度来说,我们的做法也有道理。但我现在明白了,这么做恰恰给你们带来了最大的危险。”

  “不!……妈妈,怎么连你都不明白?是我呀,还、还有戈克娜,是我们破坏了规定。我们骗了道宁上尉,你跟爸爸警告过我们,可我们根本没听进去。”

  将军的手轻轻拍了拍维基的肩膀。妈妈好像有点出乎意料,也可能是在生气,维基说不清。妈妈好久没有开口,最后才说:“你说得对。舍克和我犯过错误……你和戈克娜也一样。你们谁也不是出于恶意,但……现在你该明白了,只有良好的用心是远远不够的。做有些事的时候,只要你犯错误,有人就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但你还应该这么想:出事以后,你们表现得非常好—许多受过这类专业训练的成年人都不会比你们更出色。你们救了苏比斯莫家的孩子—”

  “不,我们让波尔伯冒生命危险—”

  史密斯生气地一挥手,“没错。女儿,这就是你应该从中学到的宝贵的一课。我这辈子一直在这么做,不得不这么做。”她又不作声了。维基忽然觉得妈妈的思绪仿佛一下子飘到离自己很远很远的地方。直到这时,她才真正认识到,妈妈不是自谦,就连她也会犯错误。几个孩子从小到大一直无比敬重母亲。她从来不说自己的工作,但他们还是打听出了一些事。单凭这些事,妈妈就比所有惊险小说里的女主角加在一块儿更了不起。但直到这时,维基才隐约明白了这些英勇业绩背后的代价。她挪了挪,偎近母亲。

  “维基,当压力落到你们背壳上的时候,你和戈克娜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你们四个全都是。代价是惨痛的,但如果我们—你—从中什么都没学到,这才是一切惨痛中最惨痛的。”戈克娜也就白死了。

  “我会改,要我做什么我都肯。告诉我,要我怎么做?”

  “外在的改变并不大。我会给你们派几个老师,教你们军事知识,或许还会开始体能训练。但你和弟妹们仍旧有许多书本知识需要学习。每天的安排跟过去没有太大不同。最大的改变应该在你的脑子里,还有,我们待你们的方法也要大大改变一下。除了书本知识,你还必须理解我们所面对的更大、更可怕的挑战。但愿那些挑战不会像今天早上一样,转眼间生死立判—但从长远来看,未来的挑战比今天早上可怕得多。很抱歉,但我们所处的时代就是这样,比历史上任何时代更加危险。”

  “但也同时存在着巨大的机遇。”爸爸总是这么说。将军怎么看?

  “是的,这是事实。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和我才在努力推进我们现在这份事业。但要实现爸爸说的这种理想,仅有希望和乐观精神是不够的。从现在起,我们面对的危险将一年甚于一年。今天发生的只是个开始。我觉得,最大的危险将在我很老很老的时候降临。你也知道,你父亲的年龄比我还大半个世代……

  “要我说,你们四个孩子今天做得非常出色。不仅如此,你们组成了一支坚强的团队。你想过吗?我们一家人就好像一支团队一样。跟别的家庭相比,我们有一个优势:我们不是同一个世代的,家里甚至不止两个世代,从小伦克到你父亲,我们家里足足有好几个世代的人。我们绝对忠于自己的家里人。另外,我认为,我们全家人都有很高的天赋。”

  维基朝母亲露出了笑容。“我们没一个人比得上爸爸。”

  维多利亚笑道:“是的,唔,舍克是……独一无二的。”

  维基开始分析起来,“说实在的,要说聪明,嗯,除了杰里布,我们中间甚至没有一个达到爸爸的学生的水平。但如果说的不是搞研究的聪明,我和戈、戈克娜像你,妈。我们—我很会跟人打交道,会使心眼儿。我觉得,等娜普莎和小伦克长大到定了型,多半有点综合你和爸爸,介于你们之间。还有布伦特,他一点儿也不傻,但他的脑子和一般人不一样,想问题的方式跟我们不同。他不会和人相处,但他天生是我们中间警惕性最高的,总能发现我们注意不到的危险。”

  将军笑了,“他没问题的。维基,现在只剩下你们五个了,加上我和舍坎纳是七个。我们七个是一个团队。你分析得很对。但有一点你还不知道:跟外面世界上的人相比你们怎么样。我这就告诉你我完全客观、完全冷静的专业分析:你们这些孩子可以成为最优秀的第一流人才。我们对你们有安排,本来打算过一些年再开始。这个计划现在变了。我最担心的那个充满挑战的时代来临时,我要你们五个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有必要的话,哪怕其他所有人都不知所措,你们五个必须能够挺身而出,行动起来。”

  小维多利亚已经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她知道入伍宣誓和指挥链的事。“如果所有人都不知所措?我怎么能……”她指指母亲的肩章。

  “是的,我必须遵守我的誓言,忠于协和国。我的意思是,今后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简单地说就是,效忠国家可能意味着不理会表面上的逐级指挥链。”她对女儿笑道,“有些惊险小说是对的,身为协和国情报首脑,有时确实有点小特权……哎哟,待了这么久,好几个会都耽搁了。咱们以后再聊,很快,全家人聚在一块儿谈谈。”

  妈妈走后,维基在自己小小的卧室里慢慢踱步。这么多变化,她仍旧有些不适应,但已经不像刚才那样自责自怨了。未来会是什么样?她不知道,但却充满憧憬。她和戈克娜从前一直很喜欢玩间谍游戏。妈妈从来不谈她的工作,但她的工作显然远远高于每天都能看见的那些军事活动。这么遥不可及的榜样,想追随妈妈似乎是个愚蠢的、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做个企业家也许还比较现实,像伦克纳·昂纳白那样。但现在—

  维基拿起戈克娜的玩具玩了一会儿。她再也不可能和戈克娜争论未来的大计划了。妈妈的团队第一次出现了伤亡。但这个团队已经成型,成为一个自觉的集体:杰里布和布伦特,娜普莎,小伦克,维基,维多利亚和舍坎纳。他们会努力学习的,到最后,事实会证明,他们的努力足以对杭未来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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