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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匣子里的爱情

  “诺亚行动”的官方发言人迈克尔博士走上半圆形的讲台,首先向我点头示意。几十架摄像机对准了他,镁光灯闪烁不停。

  他身后是一个极其巨大的白色屏幕,迈克尔强抑激动宣布道:

  “再过一个小时,‘诺亚方开’号星际飞船就要点火升空,人类有史以来对外层空间最伟大的探索行动就要拉开帷幕。请允许我向各位女士先生介绍一些背景资料。”

  宇航中心演播厅里灯光逐渐暗淡,屏幕上投射出深邃的宇宙,随着镜头逐渐拉近,一颗颗星星飞速后掠,令我头晕目眩。等我睁开眼,镜头已定格在一颗白色的星星上。

  迈克尔的声音似乎是在太空中飘浮:

  “这是距地球5.9光年的蛇夫星座中的巴纳德恒星,星等9.54,天文学家已发现该星系有2颗行星。据估计,这里应该是近地太空中比较适自人类居住的地方。诺亚行动就是要实地考察这两颗行星,为宇宙移民作好前期准备。”

  “该飞船上有两名乘员,保罗先生和田青小姐,或者称他们为保罗夫妇吧,因为他们马上要在这里举行婚礼。诺亚行动的重要目标之一,就是要在另一个星系上完成人类在地球上的生殖繁衍过程。所以,当他们在一千年后返回地球的,飞船上将增加一名可爱的小乘员。”

  讲台上一盏小灯亮了。迈克尔的轮廓凸现在暗淡的背景上。同屏幕上浩瀚深邃的宇宙相比,人是何等渺小!

  一名女记者站起来笑道:

  “飞船的半旅程是500年,则果在航行过程中不终止生命的话,这名小乘客回到地球时已是500高龄了。请介绍飞船上保存生命的技术。”

  迈克尔笑道:

  “这正是诺亚行动得以实施的关键技术之一。科学事们已经淘汰了落后的生命冷冻法,代之以更方便更安全的‘全息码保存法’,局内人常戏称为‘黑匣子法’。

  “这要从85年前的一座科学怪人胡狼博士说起——不过,请允许首先介绍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她是胡狼博士的生死恋人,龚古尔文学家奖得主,一百二十岁高龄的白王雷女士!”一束柔和的灯光罩住我的轮椅,会场上爆发出波涛股的掌声。我微笑着向台下挥手致意。

  啊,胡狼。

  85年来,这个名字一直浸泡在爱和恨、苦涩与甜蜜的回忆中。我已经是个发白如银、行将就木的老妇了。但咀嚼着这个名字,仍能感到少女般的心跳。

  这就是干百年来被人们歌颂的爱情的魔力。

  近几十年来,科学家们声称他们已完全破解了爱情的奥秘。他们可以用种种精确的数学公式、电化学公式来定量地描述爱清,可以用配方复杂的仿生物制剂来随心所欲地激发爱情。我总是叹息着劝告他们:“孩子们,不要做这些无意义的工作了,你们难道不记得胡狼的教训?”

  而他们总是一笑置之,对一个垂暮老人的守旧和痴呆表示宽容。

  掌声静止后,迈克尔继续说道:

  “85年前,胡狼博士发明了奇妙的人体传真机,可以在几秒钟内对一个人进行多切面同步扫描,把信息用无线电波发射出去。接收机按照信息指令,由一个精确的毫微装置复制出一个完全相同的新人。”

  “不幸,在一次事故中胡狼博士和他的发明一块毁灭了。经过几代科学家的孜孜探索,终于重现了这种技术,还有一些小小的改进。比如,扫描得到的信息并不是用无线电资发射,而是用全层码的形式储存于全息照片中,需要复原人体时再读出。这种方法更为安全可靠。喏,就是这样的照片。”

  他举起一块扑克牌大小的乳白色的胶片。大厅里一片喧嚷。尽管对这种技术大家都有所了解,不过,看到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可以压缩、凝固到这么一块方寸之地,仍不免使人感叹。

  那名女记者再次站起来,笑道:

  “这种生命全息码如何保行?希望它在传达1000年的旅途中不致因意外事故破损,否则我将控告你犯有疏忽杀人罪。”

  记者们哄笑起来。迈克尔骄傲地指指面前一个小小的黑匣子,说道:

  “请看,这就是保存胶片的盒子,它也即将成为保罗夫妇的洞房。这也是近代最先进的技术之一。黑匣子的材料是钨的单晶体,厚薄象一张薄纸,但密度极大,超过了白矮星的物质密度,其原子排列绝无任何缺陷。黑匣子密封后可以安全地抵挡任何宇宙射线。哪位先生如果有兴趣,请来试试它的重量吧!”

  一名男记者走上台,他用尽全力,才勉强把黑匣子搬起来,累得满脸通红。在哄笑声中,他耸耸肩膀跳下台。

  迈克尔笑道:

  “我想大家对生命码保存的安全性不会再有疑问了吧。现在,”他提高了声音,“保罗先生和田青小姐的婚礼开始,我们请德高望重的白女士为他们主婚!”

  乐声大起,天幕上投影出了五彩缤纷的流星雨。一对金童玉女缓缓推着我的轮椅,走到天幕之下。男人身穿笔挺的西服,英俊潇洒,目光清澈;女子身披洁白的婚纱,清丽绝欲,宛如天人。他们静静地立在我的面前。

  我微笑着扮演了牧师的角色,我问保罗:

  “保罗先生,你愿意娶田青小娟为妻,恩爱白头,永不分离吗?”

  保罗微笑着看着新娘,彬彬有礼地答道:

  “我愿意。”

  “田青小组,你愿意保罗先生为夫,恩爱白头,永不分离吗?”

  田青小姐抬头看看男子,低头答道:

  “我愿意。”

  人们欢呼起来。两人同我吻别,在花雨中,新郎搀着新娘缓缓走向右边一道金属门。在这儿他们将被扫描,储存,然后他们的本体将化为轻烟——地球法律严禁复制人体,所以生命全息码和原件绝不允许并存,生命全息码也只能使用一次,且不能复制——这使快乐中寓有几分悲壮。

  但这件事有一些不对头!

  作为女人同时又是一个作家,我对男女之情的感觉是分外敏锐的,而且这种感觉并未因年龄而迟钝,这是我常常引以自豪的事。虽然婚礼的气氛十分欢乐,但我感觉到一对新人未免太冷静,太礼貌周全,并没有新婚夫妇那种幸福得发晕的感觉。这是为什么?我用目光紧紧追随着田青,我从她的目光里读出了深臧的不安。新娘在金属门前停下采,略为犹豫后扭头向我走来:

  “白奶奶,”她喏喏着说,“我可以同你谈谈吗?”

  她的行为显然不在预定程序之内,迈克尔博士惊愕地张着嘴。我目光锐利地看着迈克尔,又看着保罗——保罗正疑惑而又关心地注视着妻子的背影。我回转头微笑着对田青说:“孩子,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田青推着我的轮椅缓缓走向休息室,大家惊奇地目送着我们。

  “白奶奶,你知道吗?我和保罗是第一次见面——除了照片之外。”田青低声地说。

  我惊愕地问:“是么?”

  田青点点头:“是的。请亚行动不仅要在外星系上试验人的生理行为,还要试验人的心理行为,所以宇航委员会有意不让我们接触,以便我们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星球上,从零开始建立爱情。”

  我哑口无言。

  “可是,这爱情又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田青激动地说,“因为还要求我们必须试验人的生殖行为!这不是一种强迫婚姻吗?就象一千多年前中国的封建婚姻一样!”

  我被愤怒的波涛吞没,这些科学偏执狂!他们在致力于科学探索时常常抹煞人性,把人看作实验品,就象胡狼生前那样。科学家们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但我始终不愿承认这样的道理,难道科学的发展一定要把人逐渐机器化吗?

  冷静一下,我劝解用青:

  “姑娘,你不必担心。保罗肯定是个好男人,我从他的眸子就能断定。你们一定会很快建立爱情的。你是否相信一个百岁老讴的人生经验?”

  田青沉默着。

  “问题不在这儿。”她突兀地说。

  我柔声道:“是什么呢,尽管对奶奶说。”

  田青凄然道:“我从5岁起就开始了严酷的宇航训练,我终日穿着宇宙服,泡在水池里练习失重行走,学习象原治人那样赤身裸体地与野兽为伍,靠野草野果生活。我们象机器一佯无休止地超强化训练——你相信吗?我可以轻松地用一只手把迈克尔先生从讲台上掼下去。我们学习天文学、生理学、心理学、未来学、电化学、生物学、逻辑学、古典数学和现代数学,几乎是人类的全部知识,单是博士学位我就拿了45个,保罗比我更多。因为在严酷的巴纳德星系中,只有两个人去和自然搏斗时,任何知识都可能是有用的。”

  我额首道:“对的,是这样。”

  田青叫到:“可是我象填鸭一样被填了二十年,已经对任何事物都失去兴趣了,包括爱情!我几乎变成没有性别的机器人了!等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洪荒之地单独相对时,我该怎么适应?我还能不能回忆起女人的本能?我怕极了!”

  我怜惜地看着他鲜花般的脸庞。对于一个二十五岁的妙龄女子来说,这个担子实在太重了。我思考再三,字斟句酌地说:

  “孩子,我想科学家们必然有他们的考虑。我也相信你们在共同生活中肯定会建立真正的爱清。你们为人类牺牲了很多,历史是会感激你们的。但是,”我加重了语气,“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去,请明白告诉我,我会以自己的声望为赌注去改变宇航委员会的决定,好吗?”

  田青凄然地看着我,最终摇摇头,她站起来,深情地吻了我一下:

  “谢谢你,白奶奶,别为我担心!”

  一道白影飘然而去。

  二十分钟后,保罗夫妇的肉体已从地球上消失,他们已被装入黑匣子,黑匣子则被小心地吊入飞船。马上就要倒记时了,屏幕上,洁白的飞船直刺胄天。演播厅里静寂无声。

  一位记者大概受不了这种无声的重压,轻声笑道:

  “保罗夫妇是否正在黑匣子里亲吻?”

  这个玩笑不大合时宜,周围人冷淡地看着着他,他尴尬地住口。

  可怜的姑娘,我想。她和他要在不见天日的黑匣子里度过漫长的500年。差堪告慰的是,他们两人是“住”在一个匣子里,但愿在这段乏味难熬的旅途中,他们能互为依赖,互相慰藉。

  进入倒计时了,大厅里均匀地回响着总指浑的计数声:

  “10、9、8、7、6、5、4、3……”

  计数声哑然而止,然后是一分钟可怕的寂静,我似乎觉得拖了一个世纪之久。所有人都知道是出了什么意外,大家面色苍白地看着屏幕。

  屏幕上投出总指挥的头像,坚毅的方下巴,两道浓眉,表情冷静如石像。他有条不紊地下命令:

  “点火中止!迅速撤离宇航员!排空燃料!”

  巨大的飞船塔缓缓地合拢。一群人(和机器人)象蚁群一样围着星际飞船忙碌。黑匣子被小心地运下来,立即装入专用密封车运走。飞船中灌注的燃料被小心地排出。一场大祸总算被化解了。

  我揩了一把冷汗。

  一个周后查清了故障原因:控制系统中一块超微型集成电路板上有一颗固化原子脱落,造成了短路。

  但重新点火的时间却迟迟不能确定。人们的焦灼变成了怒气,尖刻的责问几乎把宇航委员会淹没。直到八个月后,我接到了迈克尔的电话。

  “白女士,‘诺亚方舟’定在明天升空。宇航委员会再次请你作为特邀贵宾出席。”

  在传真电话中,他的神情和声音都显得疲惫。我挪揄地说:

  “这几个月够你受吧。记者们的尖口利舌我是知道的。”

  迈克尔苦笑道:“还好,还没有被他们撕碎。但无论如何,我们要为这次行动员责,为两个宇航员的生命负责呀。”

  我叹息道:“我理解你。不过八个月的时间实在是太漫长了。保罗和田青是怎佯熬过来呢?——也可能是杞人忧天吧,”我开玩笑地说,“良宵苦短,说不定他们已经有小宝宝了。”

  迈克尔大笑道:“这倒是绝对不会友生的。为了保证试验的准确性,我们对两人作过最严格的检查,保证他们在进入黑匣子前,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是童身。按照计划,他们的婚姻生活必须从到达巴纳德星系后才能开始。”

  这些活激起我强烈的反感。我冷冷地说:

  “迈克尔先生,很遗憾我不能出席飞船升空的仪式。你知道,文学家和科学家历来是有代沟的,我们歌颂生命的神秘,爱情的神圣;而你们把人和爱情看成什么呢?看成可用数学公式描述的,可以调整配方的生化工艺过程……不不,你毋须辩解。”我说,“我知道你们是为了人类的永恒延续,我从理智上承认你们是对的,但从感情上我却不愿目睹你们对爱情的血淋淋的肢解过程。请原谅一个老人的多愁善感和冥顽乖戾。很抱歉,再见。”

  我挂上电话。

  胡狼在墙上的镜框里嘲弄地看着我。对,他和迈克尔倒是一丘之貂,甚至他比迈克尔更偏执。如果85年前他能手执鲜花,从人体传真机里安全走出来,我肯定会成为他的妻子。不过,我们可能会吵上一辈子的架,甚至拂袖而去,永不见面。我们的世界观太不相同了。

  但为什么在他死后的85年里,我一直在痛苦地思念着他。

  爱情真是不可理喻的东西。

  第二天,我坐在家至,从电视上观看飞船升空的壮观。

  迈克尔满面春风站在讲坛上。在他身后的大屏幕上可以看到,黑匣子正被小心地吊运过来,送到一台激光显视仪里。迈克尔说:

  “这是宇航员登机前最后一道安全检查。其实这是多余的。他们被装入匣子前已经经过最严格的检查,黑匣子密封后目然不会有任何变化。但为了绝对安全,我们还是把黑匣子启封,再进行一次例检吧,只需一分钟即可。”

  但这一分钟显然是太长了。检视仪上的红绿灯闪烁不停。迈克尔脸色苍白,用内部电话同总指挥急急地密谈着什么。电视镜头偶然滑向记者群时,可以留到记者们恐惧的眼神。

  我被紧张压得喘不过气,偶一回头,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苍白的脸容,几与白发一色。保罗和田青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们是否也象胡狼一样,化为一道轻烟,永远消失了?

  上帝啊,我痛等地呻吟着。

  经过令人窒息的10分钟,地球科学委员会主席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上,也是坚毅的方下巴,两道浓眉。他皱着眉头问道:

  “检查结果绝对不会错?”

  总指挥坚决地说:“绝对不会!”

  壬席低声说:“请各位委员发表意见。”

  镜头摇向另一个大厅,一百多位地球科学委员会的委员们正襟端坐。他们是人类的精英,个个目光睿智,表情沉毅。经过短时间的紧张磋商,他们把结论交给主席:“如果不抛开迄今为止自然科学最基本理论的约束,那么即使做出最大胆的假设,这种事也是绝对不会发生的。换而言之,如果事实无误,它将动摇自然科学最基本的柱石。”

  王席摇摇头,果断地下命令:

  “诺亚行动取消,宇航员复原(他们没有死?我激动地想)——也许我们有必要先在地球上把生命研究透彻。”他咕哝着加了这么一句,又问道:

  “请问白王雷女士是否在演播厅?”

  迈克尔急急答道:

  “白女士因健康原因今天未能出席。请同是否需要同她联系?”

  主席摇摇头:“以后再说吧。也许科学家们应该从文学家的直觉中学一点什么。”

  三十分钟后,飞船内人体复原机出口打开了。赤身裸体的保罗轻快地跳出来——传真机是不传送衣服信息的。两名工作人员忙递上雪白的睡袍,为他穿上。

  我兴奋地把轮椅摇近电视,我看到了保罗脸上洋溢着光辉,感到了他身上那种幸福得发晕的感觉!保罗接过另一件睡袍,步履欢快地返回出口,少顷,他微笑着扶一名少妇出门。少妇全身在雪日的睡袍里,只露出面庞——满面春风的面庞,娇艳如花,被幸福深深陶醉。

  我几乎象少女一样欢呼起来,我绝没料到,事情会出现如此喜剧性的转折!

  田青娇慵地价在丈夫肩头,目光简直不愿从他身上移开,保罗则小心地搀扶着他,象是捧着珍贵的水晶器皿——他的小心并不多余。再粗心的人也能看出,裹在白睡袍里的田青已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

  哈哈!

  这个过程是发生在两块生命全息码的胶片上——可不是发生在两个人身上!我颇有点幸灾乐祸地想,这可够那些智力超群、逻辑严谨的科学家们折腾一阵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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