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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下岗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就在我就要打定主意要为机械厂奋斗一生的时候,机械厂的一生却已经结束了。

    当我背着行李来到工厂大门口的时候,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从门口一直堵到了办公楼。我心里还想呢,真是个大厂子啊,上班签到的工人就得有几千吧。不过我马上就感觉到气氛不对了,大家脸上的表情不是气愤的,就是郁闷的,再不就是垂头丧气的,我估计是出了什么事。我碰了碰旁边一位老哥问:大哥,这是咋地了?那位老哥用戒备的眼神看着我反问到:“看你不熟啊,哪个车间的?”我说我哪个车间的也不是。

    他看了看我背着的行李,反感地说:“我看你象个便衣!还背个行李打掩护呢,也不照照镜子瞅瞅你象民工嘛!”

    “我象便衣?!”老哥的话把我说乐了,“机械厂都用便衣查出勤了?”我调侃到。

    他白了我一眼大概又感觉我不象便衣了,就说:“和你没关系你少打听,该干啥干啥去,没看这都烦着呢嘛!”

    我说:“不对啊,怎么和我没关系啊?我也是这个厂子的人啊!”他白了我一眼说:“你瞎白话什么啊?套近乎有用啊?!我在这个厂子干二十多年了怎么没看到过你?”

    我说:“我是刚分来地呀,刚要进厂子报到,没看我这还背着行李就准备以厂为家了嘛”。

    我这么一说他倒愣了一下,然后嘴角慢慢地向上翘起来,看我那眼神就象在动物园里看猴子的表情。接着就前前后后地帮我发布消息:“我说大伙看啊,这小子是刚被分配到咱厂子报到的!”那架势好象我报到这件事跟王义夫得了中国奥运第一金似地还得奔走相告一下。

    大伙听他这么一说全把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了,有一个大嫂同情地说:“这孩子的命比咱们还惨哪”。大伙那眼神也都跟寒冬腊月在北风烟儿雪里发现个快要冻死的孩子似的。把我弄的心里直发毛,我赶紧问:“哥们儿们,这是怎么地了?”

    旁边的一个看起来象是个车间主任的拍拍我的肩膀愤恨地说:“小兄弟,告诉你你也别难过,你也用不着报到了,咱们这个厂子,破产了!昨天正式宣布的。说什么要搞国有企业改革,要兼并破产,要放下包袱轻装前进,还拿我们当试点儿。我就不明白了,我们这些人为了这个厂子奋斗了一辈子,怎么就成了包袱了呢!这太不公平了!沈阳恁么多国有企业,凭什么拿我们当试验品哪?!要我们下岗,门儿都没有!”

    他这么一说一下子搞得群情激愤,大家七嘴八舌的骂起街来。不过大家说的什么我已经听不到了,我的头晕晕的。我比他们还不明白呢,你们好歹已经奋斗了十几年了,我这还没等上岗呢,就已经下岗了。

    看着前面挤挤叉叉的几千号人,我放弃了冲进去问个究竟的努力,我想好在我还没报到,还是回到人事局让他们回回勺,重新分配我吧。于是我背着行李卷,顶着已经很大的太阳奔着人事局去了。

    人事局可是个大衙门口,有武警把门。一有小车进出都“咔咔”的打立正,老有礼貌了。可是等我低着头想往里走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一声断喝:“站住!”

    这一声象锤子一样砸过来,把我钉子似的钉在原地,一厘米都没敢多走。我感觉自己象日本鬼子正被八路的刺刀顶在后腰上,要不是胳膊上挎着行李我肯定得把双手高高举起。武警同志继续喝到:“过这边来,别在那挡道儿!”我赶紧小跑过去,无限敬仰地仰视着值勤台上的“最可爱的人”。估计武警同志早已经习惯这种眼神儿了,他面无表情的训斥着我:“往里瞎闯什么啊?这是随便进的地方吗?!”

    我谦卑地说:“我看别人也都往里进,你也没管啊,所以我也就进来了”。

    “那都是领导!你是谁呀!”武警继续训斥到。我心里想我再怎么也算是人民群众啊,可我哪敢争辩,换了个哀求的语气说:“这位大哥,你看我真有急事,我的厂子黄了,我得找人事局的给我换个单位!”

    武警同志一听更来劲儿了:“你知道沈阳现在得有多少下岗工人不?!谁下岗了都来找人事局,我们拦得过来嘛!”我一听可算明白了,原来看门武警的功能一方面是向各级领导展示精神文明建设的成果,另一方面就是向人民群众展示人民民主专政的强大威力的啊。

    我感觉到我没表达明白,赶紧解释:“不是,武警大哥,我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人事局分配我去的工厂还没等我报到就已经宣布破产了,所以我才回来要求重新分配的。”

    武警同志听说我是大学生,气稍微消了点儿,嘟嚷了一句:“那你不早说!”然后指了指旁边的值班室对说我:“去那里打电话联系吧”。

    我拖着行李来到值班室,发现前面还有四五个人在等着打电话。门卫是个神态倨傲的老头,脸上那股不耐烦的表情比我们村长还牛×呢。前面的几个人倒是很快,都是三五句话的事。有的是调转工作的,有的是其他单位过来办事的,有的不知道干什么就只说某某人让来的,就都顺利地进去了。轮到我的时候门卫老头儿头也不抬的问:“找哪个部门?”我说找管毕业生分配的,他就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听声音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同志,我简单讲述了我的情况,想进去和她面谈。她平淡的说:“你不用进来了,你的情况我知道,虽然你没有报到,但你的人事档案已经转到那个厂了,按照政策你已经是那个厂子的正式职工了。”我一听就急了:“这哪能行啊!你们怎么能把我分到一个已经破产的厂子去啊!”

    我急人家比我还急呢,电话里的声音明显提高了八度,口气也带着训斥:“这能怪我们嘛!企改办搞的那些东西事先也没和我们沟通啊!有意见你找企改办提吧!”还没等我说话呢,电话已经啪的一声挂了。我气得按下电话又要重拨,没想到一把被门卫老头给摁住了。我抬头看着门卫老头儿,只见他一脸不屑的表情对着门外呶着他那早已干瘪的嘴唇,嘴里还说着:“走走走,赶紧走!”我的脸已经气愤的有些变形了,估计要不是因为他是个老头儿,我早一个电炮打得他鼻眼儿窜血了。老头儿也看出了我的愤怒,后退了一步假模假式的叫起来:“怎么地!你还想在国家机关闹事啊!我们这武警可有的是!”

    他一提到武警同志,我马上气馁了,我关某一介书生,三尺微命,受国家教育二十来年,还没等报效祖国呢,就被人民民主专政了,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唉,算了吧,有道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我只好忍气吞声的拎起行李出了警卫室。

    出了大门,我好象失去了方向,不知道应该去哪了。

    我的方向感一向很差,在大城市里转过几条街,或者在商场里走了几圈出来就会分不清东南西北。以前同学都戏称我为“路痴”。我还查过这方面的资料,说是因为小脑发育的不好,或者是大脑的某一部分发育的太过充分而压抑了另一部分脑功能的发展。总之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总是习惯于先买一份地图放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可是今天,我不但找不到脚步的方向,连精神的方向也失去了。我去哪?!我干什么去?!我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茫然之中我在街边柳树的荫凉里放下行李,一屁股坐在上面。这一上午仿佛经历了半生的苦涩,也该歇歇了。

    树荫下面片刻的清凉多少驱走了一点烦燥,我开始梳理目前的处境。记得少年时候要到镇上和县里上初中和高中,老爸虽然不放心,也只能由我一个人去闯,但没事儿他就在我耳边念叨:遇到为难遭灾的事一定要冷静。以前对我来说所谓的“为难遭灾的事”不过是没钱花了、考试没考好了,再严重点也不过是被逼无奈的时候挥挥拳头打几次架而已。可现在我却有劲没处使,有脾气没处发,因为我面对的不是几个地痞流氓,而是深宅大院的国家机关。看来我真要冷静的想一想了。

    思来想去,想起了人事局那女人说的那句:“有意见你找企改办提吧”,对啊!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我得去找企改办!这可是我的最后一根稻草了,也许他们会考虑我的情况吧。想到这里我又来了精神,心里暗暗告诉自己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于是爬起来背上行李走到最近的路口,向一位帮助警察指挥交通的老者打听企改办的办公地点。老人家很热心,不过企改办好象是新成立的部门,他也不太清楚,他说估计应该在计改委里面办公。我一听有道理,就问清楚了计改委的地址匆匆地走去了。

    好在几大局的办公地点都离的很近,没几分钟就到了。一看计改委和人事局一样也有武警把门。不过这次我有了经验,先挤出笑脸,然后到警卫身边,先表明身份,再说明来意。这个武警还算客气,给我打电话联系了一下,然后就让我上四楼企改办找刘主任。

    在计改委大楼的走廊里,我遇到几个人拿着文件来回走过,一个个都衣冠楚楚的,看我的时候那个眼神儿和大多数城市人看农村人的眼神儿差不多。好在我已经习惯这些东西了。以前我也曾为此自卑或者愤闷过,后来当我在北京混了几年,做过很多工作,接触了很多城市人之后,我发现其实城市人和农村人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城市人只是看起来光鲜一些,但实际上活得比农村人累多了。农村人除了农忙的时候累一点,其他的时候串串门儿、打打纸牌、玩玩麻将,日子过的蛮轻松的。人和人之间也很少勾心斗角,有点矛盾吵一架也就过去了。可是城里人可不一样,他们每天好象都承受着很大的压力,街道上的人行色匆匆,单位里的人不苟言笑,住了十年的邻居都可能不认识,快乐的人比农村少多了。在农村,到什么季节吃什么水果蔬菜,那可都是自家园子里产的纯绿色食品,又新鲜又健康。城里人吃的可就差多了,虽然什么时候都能吃到不同季节的蔬菜,但那都是大棚里养出来的东西,喷完农药喷催熟激素,看着挺好看,但是一点菜香也没有。常吃这些东西,不是得病就是影响生育。看到了这些,我就象阿Q看到了赵家少爷没有了辫子一样的幸灾乐祸,自卑和愤怒也减轻了许多,穿梭在城市之间的时候更加自由和随意,不再特别在意别人的眼光了。

    刘主任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人,脸上总挂着三分笑意。见我进来连忙帮我放下行李,让我坐下后还给我倒了一杯水,我心想:人民政府就应该是这样嘛,看来我是遇到好人啦。没等我说话,刘主任先开了腔:“小伙子,这大热天的,你背个行李一定累坏了吧。”我说还行还行。

    他又说:“我知道,在农村考出来不容易,特别是你考的大学还是重点,说明你的素质很不错啊!”

    我赶紧歉虚:“哪里哪里,空负其名罢了”。

    他夸奖到:“小伙子还很谦虚嘛”。

    我哪有功夫和他寒暄哪,赶紧说:“那我就不谦虚了,你看我现在的情况应该怎么办吧”。

    刘主任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说道:“你是国家教育出来的大学生,国家现在的形势你应该了解啊,难呐!特别是我们沈阳这个地方,老国有企业特别多,又集中在机械制造行业,产品老化落后,根本没什么效益,这几年的亏损越来越严重,越没钱越没法搞技术改造和新产品开发,越没新产品新技术就越落后,形成了恶性循环,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严重的问题啊!”

    一篇宏论说完,他喝了口水。我心里想这些话好象在哪本书上看过。

    “所以啊,改革,势在必行!”刘主任掷地有声的继续说,“但改革也是有成本地,也是要付出代价地,也是要做出牺牲地。如果不甩开包袱,大家就得一起死掉;如果一部分人做出牺牲,另一部分人就会获得发展的机会。这部分人发展起来了,可以再回来反哺做出牺牲的人嘛!”刘主任说到激动处,胖胖的小手有力的挥舞着,好象已经把包袱甩到窗户外面去了,窗外的喧哗声仿佛是“一部分人”牺牲时的惨叫。

    这时候刘主任站起来给我的杯里续了点茶水,并且坐到我身边来。“年轻人啊,实话跟你讲吧”(我靠,原来才跟我讲实话!)“按照政策,毕业分配的大学生也属于这次下岗职工的范围。但是你不要有什么想法。你看看那些工人,他们很多除了原来岗位上会的那点技术之外什么也不会,他们下岗以后以什么为生?!和他们比起来你面前的路很宽哪!生活对你来说才刚刚开始,你们就象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这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总有一天是你们的啊!”

    这话可是越听越耳熟了,不过这句话对我还有这么深刻的意义我倒是刚刚意识到。我真是佩服我们国家的思想政治工作者啊,那道理摆的真是没的说,谈话那套路子也特别高,一进来就感动你,然后再给你戴上“高帽儿”,再补上一大堆国家命运的道理,再分析你具备的有利条件,再帮你展望一下你的美好前程。我靠,这一套下来,就是换了谁也说出二话来啊!把你卖了你都得帮着数钱,还得觉得卖的钱太少过意不去。我是彻底无语了,和那些茫然的聚集在机械厂门口的老大哥比起来,我真的没什么可抱怨的。我叹了口气说:“算了刘主任,你说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就告诉我怎么办吧”。

    刘主任一听这话更有精神了,马上有高帽奉送:“你看看你看看,还是咱们大学生有水平、有境界、有觉悟,思想转的就是快。那些老工人哪,跟他们说一百遍还是想不通。”我心里想:哼,要是让你明天就下岗,让你的老婆孩子都吃不上饭,保准儿你比他们还想不通呢!

    话都唠到这个份儿上,再说下去也没有意义了,我不可能改变政府的红头文件,还是顺其自然吧。于是我起身告辞。刘主任好象早等着这一刻呢,连忙一边帮我拿行李,一边嘱咐我这两天到厂子办一下下岗手续,拿到我的人事档案才行,又祝我早点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等等。

    辞别了刘主任,我再次来到陌生的大街上,我毫无目的的沿街走去,心里不由浮出一句高中时看过的现代诗:去TMD吧,这捉弄人的命运!

    我抬头看看天色也就是三点多钟,我是个急脾气,手头儿上容不下没办完的事。于是我找到去铁西方向的公共汽车,再次回到了机械厂的门口。这时候门口的人已经散去了,我走进大门也没人阻拦。进了破破烂烂的办公楼,好多门都紧关着,只有一个挂着“厂部”牌子的门还开着。我走进去,一个衣着鲜艳、身材性感的少妇爱理不爱的问我干什么。我说明来意,她马上喜上眉梢,告诉我说:“到现在一个证儿还没发下去呢,没人敢带这个头儿啊!这回可好了,终于有人愿意下岗啦!”

    我说:“谁愿意下岗啊?!我这也是被逼无奈啊,咱们平头百姓顶不过红头文件,我认命了”。

    她撇着鲜红的嘴唇说:“可不是嘛!这帮人就是想不通,瞎闹哄什么呀?他们还能干过政府怎么地,切!”

    我一听这话下岗的事肯定和她没什么关系啊。就问道:“大姐,那你不用下岗啊?”

    她一听乐了,说:“我可是厂里的骨干,厂长的大事小情儿、吃喝拉撒睡都得我安排呢,我哪能下岗啊?厂里四千多号人就留二十多个人留守,等着下一步改制,我就是其中之一呢!”说这话内表情,好象地球离了她都得停转似的。

    我心里想:可怜那些工人老大哥啊,就等着这帮人儿“反哺”吧,要是不被饿死那可真是“老天爷饿不死没毛的乌鸦”了。眼前这个女人的MM倒是不小,“反哺”了谁我不知道,但我敢肯定那些工人老大哥们一口也吃不到。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用腻乎乎的声音向某个人汇报了一番。放下电话,她告诉我稍等一会儿,厂长让人事科的把办好的证件和档案都给你拿来。说完就低下头来修理她那长长的指甲,不再理我了。

    五分钟的光景吧,一个四十来岁唯唯诺诺的男人走进来,拿着一个绿色的小本和一大袋档案,对那少妇说:“张助理,厂长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那少妇眼睛都没抬,没好气儿地说:“你直接给他就行了!”说着用鲜红的嘴唇向我呶了呶,好象要和我亲嘴似的。那男的顺从的把东西放到我面前。

    我一看那小绿本上印着三个黑字“下岗证”,档案袋上还贴着学校的封条呢,根本就没打开过。那男的又说了:“档案你自己送到市人才中心去吧,我们这些天太忙了,也没时间给你办,你就自己辛苦一趟吧”。我看他也挺可怜的,就说:“没事,反正我下岗了,闲着也是闲着”。说着就起身走了出来。

    来到机械厂的大门口,我回头凝望着这个和我擦肩而过的地方,用破败、落后、死气沉沉这些词句来形容它应该很贴切。我有点庆幸自己没和它厮守终生。我低头看着手中的下岗证,突然觉得这东西和离婚证书很象,绿色的封面以及大小样式都差不多,并且功能也非常相近,都是断绝关系的证明。

    靠,可怜我还没等入洞房呢,就被强制离婚,这TM是什么世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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