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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羊皮书(上)

    2005年4月1日上海

    也许,从四百三十一年前巴黎的那个夜晚起就注定了。这个故事要从公元2005年的愚人节开始说起。

    4月1日,星期五,一个阴冷潮湿的上海之春。

    直到下午3点33分,当我踏入南京西路某大厦十三层的“云间网”公司,坐进嘉宾聊天室的时候,我昏昏沉沉的脑子,才像是被什么刺激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今天是什么日子。

    赶紧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没错,今天是4月1日,而且还是星期五。

    我有些狐疑地看了看云间网的编辑MM们,只见她们正窃窃私语之中,大概是没想到我会那么年轻吧。

    一个编辑MM回头看了看我,嘻嘻笑了笑说:“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为什么选在今天?”

    “今天?你是说愚人节吗?呵呵,因为愚人节开玩笑是无罪的,等会儿就算说话夸张点,也没人会怪你的嘛。”

    听了她的这番解释,我也只能甘拜下风——幸好今天她们请了我这么个老实人,要是碰上如我的朋友L君、小D、老B诸位,岂不是要吹破了这栋四十层大楼的屋顶?

    其实,我并不是太在意“愚人节”、“情人节”之类的洋节日,只是担心等会儿我作为嘉宾聊天说的话,全被网友们当作愚人节的笑话听了去。

    如果你看过《荒村公寓》和《地狱的第19层》两本书,就知道我为什么会如此担心了,因为这两本书卖得还算可以,引得许多读者和网友纷纷猜测,书中讲述的故事是否真有其事?我本人是否就是书中的某位男主人公?书中某位女主人公现在还游荡在地铁中吗?

    正因为有了那么多的猜测和疑问,所以这家全国有名的门户网站——云间网,特意邀请我作为嘉宾来与全国各地的网友们聊天。虽说我也参加过N多次签名售书、电台访谈之类的活动,但面对江湖传闻中美女如云的云间网编辑MM们,确实还是有一些紧张D。

    下午3点45分,云间网嘉宾聊天室正式开张。

    美女主持人先向网友介绍了我一番,然后又提出了十几个不关痛痒的问题,虽然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但我的回答还是小心谨慎,不能让人家误读了我的意思。

    但后面的网友提问就千奇百怪了,有个叫“MARZOLINI”的网友问:“我读过你的《地狱的第19层》,我想问问你知道地狱的第20层是什么?”

    还有个网友的名字特别恐怖,大号“山村贞子”,“她”说:“我是在井底看完了你的《荒村公寓》的,我现在正从电视机里往外爬,可是我们这里突然停电了,我一半的身体被卡在电视机屏幕外爬不动了。对了,我想问你个问题——你和小枝又见过面了吗?”

    这些网友的ID似乎全是从我的书缝里钻出来的,而那些千奇百怪问题又弄得我焦头烂额,原来这就是愚人节的好处,可以让嘉宾们在聊天室里出尽洋相。

    当我像受罪一样度过了两个小时,预定的时间即将到点,准备要早点脱离苦海时,突然出现了一个叫“德.拉莫尔”的网友。

    德.拉莫尔?

    这个奇怪的名字像幽灵般浮现在屏幕上,使我屏心静气地怔了好几秒钟,宛如有一根针扎进了我的脑子里。于是我闭上眼睛,绞尽脑汁想着这个名字,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认识了这个人。

    云间网的编辑MM轻轻拍了拍我:“你没事吧?”

    我哆嗦了一下睁开眼睛,看到屏幕上已经多了一行文字——

    网友德.拉莫尔:我看过你的小说《爱人的头颅》,女主人公抱走了被斩首的爱人的头颅,你为什么要这么写?是因为司汤达的《红与黑》吗?”

    看着屏幕上的这段文字,脑子里那根针似乎扎得更深了,让我忘记了刚才的所有问题,眼前似乎只剩下一轮如钩的弯月

    那是不知多少年前的时代,一个白影从红墙碧瓦中闪出来,她的脚步仿佛是丝绸做的,轻得没有一点声音,素衣包裹着撩人的身体,神出鬼没地来到城门下。她将爱人的头颅捧在怀中,那一袭奔丧的孝服,被人头的血渍擦上几点,宛若暗夜绽放的梅花。人头移过她白皙的脖子,胭脂般的红唇和深潭似的眼睛。她大胆地与头颅对视着,直到火热的红唇与爱人死去的嘴唇紧紧贴在一起。

    奇怪,在2005年4月1日这个愚人节的下午,在云间网的嘉宾聊天室里,我忽然沉浸到了五年前写的一篇小说之中,以至于几乎不可自拔,忘记了身边几位网站编辑MM的存在。

    当我浮出小说的深潭大口呼吸,才看到周围MM们奇怪的神色,她们大概以为我神经质了吧。我尴尬地苦笑了一下:“不好意思,也许我碰到了过去的朋友了,请回答他:你猜的没错,知道玛格丽特吗?”

    编辑MM停顿了片刻,抬头问我:“只有这点吗?”

    “对,就这么回答他吧。”

    几分钟后,这场嘉宾聊天终于结束了。本来不想留下来吃晚饭的,但看看周围美女如云,换作谁都无法抵抗,只能随着她们到大厦二楼,在一家杭州菜馆涮了一顿。

    面对着一桌的MM们,照理说应该精神抖擞才是,可我却心不再焉,人家都说了几条大段子了,可我还不知所云,弄得她们都挺尴尬的。

    其实,我心里还想着刚才聊天室里,那个叫“德.拉莫尔”的网友提出的问题——为什么女主人公要抱走被斩首的爱人的头颅?

    席间我没有碰一滴酒,MM们说的段子我也全没听进去,只有这奇怪的问题一直纠缠着我,就像“德.拉莫尔”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不,我不能再留下去了,耳畔似乎总是响着一个声音,不断催促我离开这里。

    晚上八点,我匆匆地告别了她们,走出这栋四十层写字楼的大门。

    愚人节的夜晚。

    南京西路是上海最布尔乔亚的地方,连两边的梧桐树上都挂满了灯,照亮了依偎在一起的时尚男女们。

    其实我们每天都在过愚人节。

    忽然,身旁有了一种怪怪的感觉,就像一阵冷风拂到了脸上。还没等我转身,耳边就响起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对不起,请问你是《地狱的第19层》的作者吗?”

    我赶紧后退一步,在写字楼门口的广告灯箱前,才看清了那个人——他看起来非常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瘦高而挺拔的个子,浑身上下穿着黑色的衣裤,与这街头的夜色很相配。

    他的动作非常诡异,一边向我靠近过来,一边还不断地向四周张望,就好像有人在跟踪着他。

    我的警惕心也提了起来,侧了侧身子说:“对,就是我,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在书上看到过你的照片的。”在广告灯箱的照射下,对方的脸也渐渐清晰了起来,他看上去更像是个大学生,两只眼睛虽然不是很大,但又黑又亮,脸庞苍白而消瘦,鼻子和嘴唇都挺漂亮的,乍一看有几分像周杰伦。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

    “其实,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两个多钟头了。”他的声音又轻又沉,似乎一说出口就被风吞没了,他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躲到广告灯箱的侧面说,“我知道今天下午,你会在云间网的嘉宾聊天室作客,所以特地在这里等着你。”

    怪不得刚才吃饭的时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过去听老人们说,当有人在等你的时候,你心里就会有某种感应了。

    可我还是摇了摇:“你说你在楼下等了我两个小时?”

    “是的,下午我就在马路对面的网吧里上网,我也进入了云间网的嘉宾聊天室,等你的嘉宾聊天结束以后,我立刻从网吧里出来,到大楼底下来等着你。”

    “可我要是从大楼的另一个门出去呢?”

    他沉默了片刻,嘴角露出诡异的表情:“不,你不可能从后门出去的,我知道你一定会从这个门出来——我的预感不会错的。”

    最后一句话的口气有点像巫师,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忽然,我意识到自己可能对此感兴趣了,这让我更加警惕和不安起来,赶紧冷冷地问道:“够了,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找我?”

    “我的名字叫林海,森林的林,海洋的海,”他靠近了我,那张苍白的脸让我不禁后退了半步,他继续说,“对不起,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请你一定要听我说。”

    是什么要搞得这么神秘兮兮?我们写作的人其实和常人没什么区别,为什么人们总是把我们神秘化呢?

    他又向四周张望了片刻,好像随时随地都一双眼睛盯着他似的,弄得我也小心翼翼地环视着四周,就像中情局特工接头传情报。

    他凑到我耳边,用令人颤栗的气声说——

    “你相信世界上有幽灵存在吗?”

    我一下子就被这句话怔住了,在灯红酒绿的南京西路上,在四十层高档写字楼的大门口,这个宛如幽灵般冒出来的男生,突然在我耳边问出了一个世界上最古老最可怕的问题。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的第二句耳语又来了——

    “我已经被一个幽灵缠住了,它就在你身边。”

    听着这句话特殊的语调,再看着他那双直勾勾的眼睛,无论换在哪个人的身上,大概都会被吓得一哆嗦吧。我自然也不会例外,只感到心里头一晃悠,随即一阵凉凉的夜风卷过身上,似乎那个幽灵从我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我立刻打了一个冷战,再看看周围依旧是人流如织,明亮的灯光下哪里有什么幽灵?倒是这个叫林海的男生看起来更像是鬼魅。

    忽然,想到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眼前这个男生的突然出现,会不会是愚人节的玩笑呢?

    正当我面露不快时,他的表情却柔和了下来,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不该把话说得太直接,我们能找过地方好好谈谈吗?”

    但我没有立刻回答他,有些犹豫地站在原地没动。

    林海看着我的眼睛,沉默片刻后说:“下午你在嘉宾聊天的时候,我曾经问过你一个问题——为什么《爱人的头颅》里的女主人公要抱走被斩首的爱人的头颅?”

    他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我的眼睛也立刻睁大了,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德.拉莫尔!你就是那个叫‘德.拉莫尔’的网友,对吗?”

    林海露出了一个奇怪的微笑,点了点头说:“是的,我用‘德.拉莫尔’的名字向你提问,而你的回答没有让我失望,所以我一定要在这里等到你。”

    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激动,此刻这个叫“德.拉莫尔”的人就站在我眼前,纠缠了我两个多小时的问题眼看就要解开了。

    我立刻答应了他的请求,一起来到马路对面的小咖啡馆里。

    奇怪,愚人节的夜晚,咖啡馆的生意特别清淡,大概人们都不想在今晚谈什么正事吧。林海特意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与我面对面的坐下。

    这里的灯光足够亮了,虽然林海的脸色依然苍白,头发也乱七八糟的,透着一股憔悴的

    味道。但他确实是个挺英俊的男生,尤其是那双JAY式的眼睛,想必很能吸引女生的眼球吧。

    林海依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时地向我背后窥视着,那眼神让人汗毛直竖,好像我身后真的站着个女鬼似的。

    我终于打断了他的东张西望:“对不起,你等了我两个多小时,不会就是为了问我《爱人的头颅》的问题吧?”

    “当然不是,那只是一个开端而已,一个很小很小的开端。”

    他又特意强调了一遍“开端”,依然向我背后瞧了瞧,在确定后面既没有人也没有鬼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把书包放到了台子上。

    林海缓缓拉开了书包的拉链,他的手伸进去颤抖了好一会儿,差点让我以为他被什么电到了。

    终于,他的手伸出了书包,像是变魔术似的掏出了一个铁皮盒子。

    这个新的发现立刻提起了我的精神,铁皮盒子大约有二十厘米长,十厘米宽,相当于一本书的厚度。

    铁皮盒子看起来很古老了,但上面没什么铁锈,看起来保存的还不错。

    林海的手依然在抖,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小心地打开了铁皮盒子。

    就在他打开盒盖的一刹那,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埃及的沙漠,考古人员打开法老棺材时的景象。

    奇怪,怎么会想到这个?

    那么小的铁皮盒子,里面当然不会有什么法老,那又会是什么神秘的东西呢?

    一卷羊皮书

    对,我已经看到了盒子里的东西了,那是一卷羊皮书,像个被风干的婴儿尸体似的蜷缩在铁皮盒子里。

    不会看错的,我曾经在一家博物馆里,看到过古代中东和欧洲的羊皮书,基本上都是这个样子,又枯又黄又皱,就像一百岁老太婆的脸。

    羊皮书大约产生于公元前八世纪,目前所知最古老的羊皮书是公元前六世纪到五世纪的《波斯古经》。羊皮书最早的形式为书卷型,到公元四世纪改为书本型,这样比纸草书卷更加耐用和便于保存。欧洲的羊皮书一直是手抄本的标准形式,直到十五世纪才被纸张制成的印刷书所代替。

    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中世纪羊皮书都是书本型,古老的羊皮书卷也一直有人在使用,我眼前的这卷羊皮书,似乎就是中世纪的作品。

    我也不敢大口呼吸了,屏心静气地看着铁皮盒子里的羊皮书,在这个南京西路的咖啡馆里,仿佛一下子穿越了时空隧道,到了查理曼大帝时代的某个城堡里。

    抬起头再看看林海,他的眼睛里放射出异样的目光,但随即又小心地向我身后瞥去,看来这卷羊皮书非常贵重,绝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看到。

    林海缓缓伸出手,将羊皮书从铁皮盒子里捧了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展开书卷,就像中国古时候的手卷一样,看来东西方在这点上还是不谋而合的。

    书卷开头画着窗帘似的奇怪图案,这是欧洲古代常用的纹饰。我没发现标题,直接就是一行行正文了,密密麻麻全是手写的拉丁字母,我的洋文水平本来就惨不忍睹,再加上这是古人手写的文字,对我来说就等于是外星人的天书了。

    随着古老的羊皮书卷一点点展开,一股特别的霉烂味散发了出来,让我联想到八百年前某头被屠宰掉的倒霉的羊。

    终于,整张羊皮书卷都呈现在了我眼前,长条形的书卷上密布着欧洲文字,大概有好几百行吧,如果换成中文起码也有数千字。

    我像面对着密电码一样摇了摇头,轻声说:“这上面写了什么?”

    林海立刻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然后用手挡着嘴巴说:“当心,别把唾沫溅到羊皮书上。”

    “对不起。”我也只能用手挡着嘴巴,这样说话真有些可笑,“这是什么文字?”

    “是古法语。”林海轻声地回答,皱着眉头说,“中世纪的法国,封建割据,方言众多。十三世纪,卡佩王朝统一了整个法国,巴黎地区的方言逐渐成为法兰西民族的共同语,也就是古法语,大约在十三世纪初期,古法语出现在了官方文书上。”

    “你的意思是说——这卷羊皮书来自十三世纪的法国?”

    “从文字上分析,我想就是这样的吧。”

    但我又产生了疑惑:“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现在读的就是法语系。”林海又低下了头,显得有些缅腆了起来,“今年我已经大学三年级了,上学期刚学过古代法语。”

    “那你知道这卷羊皮书上说的是什么吗?”

    林海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个大三的法语系学生,不是研究历史和语言学的专家,这些十三世纪的古法文,与现代法语有很大的不同,再加上这种古代的字体,如果不是搞专业研究的人,就算是正宗的法国人也没法看懂。”

    “嗯,你说的没错,就像中国古代的竹简或手卷,我们今天的人也是很难看懂的。”

    我又仔细地看了看羊皮书上的纹饰,似乎隐隐透着一股邪气,欧洲中世纪不正是魔法与巫术的年代吗?

    既然是十三世纪的羊皮书,自然是非常贵重的宝物了,林海一个大学生又是怎么得到的呢?我立刻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羊皮书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

    林海沉默了片刻,然后把羊皮书卷了起来,缓缓地说:“今天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只是——我担心你不会相信。”

    “相信什么?”我忽然回头看了看四周,略作神秘地说,“你想告诉我:你被一个幽灵缠上了,它就在我们身边?”

    “不,这只是一小部分。”林海的情绪有些紧张起来,低下头局促不安地说,“这件事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就发生在最近的几天之内,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自己也绝不相信的。”

    “说说看吧,你知道我经历过多少不可思议的事情吗?”我几乎又要炫耀那些神秘事件的经历了。

    他急忙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我看过你几乎所有的书,可是现在我遇到的这件事,就算是最好的小说家,也未必想象得出来。”

    不知什么原因,咖啡馆里的光线忽然暗了下来,林海的脸庞被一块阴影挡住了,就像是舞台幕布后的旁白者,只听到他那特殊的嗓音,在愚人节之夜娓娓道来——

    林海是从愚人节的三天前,也就是2005年3月29日开始说起的。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暖洋洋的日光洒在大学校园里,教室外的杨柳也抽出了细丝,让人们暂时忘却了许多忧伤的回忆——比如去年发生在这所大学里的两次神秘事件,曾让许多大学生晚上不敢一个人上厕所,幸好关于这两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已被记录在《荒村公寓》和《地狱的第19层》两本书里了。林海也是通过这两本书,知道了那个叫春雨的漂亮学姐的故事,过去在学生食堂里他可是经常遇到春雨的。

    不过,在这个故事里不会再有春雨出现了。

    3月29日,下午2点,窗外春光灿烂,窗内春困人乏。据说此刻正是人最想睡觉的时候,大教室的后排座位上,多了不少书本做的掩体,后面一个个人都梦到自己到了巴黎,上了艾菲尔铁塔了。

    对于法语系的学生而言,做这样的春梦也是情有可缘,因为这堂课讲的就是法国文学,讲课的是正宗的法籍老师温格先生。

    温格老师有着一头漂亮的粟色长发,挺直的鼻梁与灰色的眼睛,颇有欧洲贵族的风范,更重要的是他是个法国男人,这常令许多小女生暗中喜欢他。与其他外籍老师相比,温格也更能让同学感到亲近,因为他能说一些简单的中国话,而且丝毫都没有老外的架子。他风度翩翩地站在讲台上,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名字——

    Alexandre.Dumaspère

    坐在大教室当中的林海当然认识这个名字,因为这个人实在太有名了,他的名字翻译成中文就是大仲马。

    今天温格老师的这堂法国文学课,说的就是大仲马的历史小说,现在他正说到以法国十六世纪末宗教战争时代为背景的大仲马三部曲——《玛戈王后》、《蒙梭罗夫人》、《四十五卫兵》。

    林海一直很喜欢温格老师的课,尤其是在说十九世纪法国文学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就会变成小说里的主人公。

    当这堂课即将结束时,温格老师操着动听的标准法语说:“最近本市的西洋美术馆,正在举办法国圣路易博物馆珍品展,我手头正好多出了一张门票,我非常想让你们中的某一位去看展览,可多出来的门票只有一张。所以,我想把这张门票作为奖励,谁把法国文学这门课学得最好,我就把门票奖给谁。”

    他这番话一说完,教室里的人都提起了精神,就连后面几位做春梦的也纷纷从巴黎赶了回来。

    温格老师继续说:“我知道你们都学得不错,但总有一个是最好的,现在我要出一个问题,谁要是能抢先回答上来,这张门票就归谁。好了,请大家听清楚我的问题,在司汤达的《红与黑》的结尾,主人公于连死后埋葬在了哪里?”

    这个问题立刻让学生们难倒了,法语系的学生大多看过《红与黑》,但因为这本书实在太厚了,大部分人往往只看个开头就丢下了。

    只有林海是个例外,《红与黑》正好是他最喜欢的小说,司汤达是他最崇拜的作家,一本中法文对照版的《红与黑》他看了N遍,差不多已经被翻烂了。

    于是,正当大家都面面相觑的时候,林海站起来用法语脱口而出:“当于连被斩首处死以后,深爱着他的玛蒂尔德小姐抱走了他的头颅,来到于连生前指定的汝拉山的山洞里。在教士们的葬礼仪式结束后,玛蒂尔德亲手埋葬了她的情人的头颅。”

    林海的回答让温格老师非常满意,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亲自走到林海的座位边,把那张门票交到了林海手中。

    门票上印着“法国圣路易博物馆珍品展”,时间正好是明天。林海只感到自己太幸运了,就好像是老天恩赐给他的礼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感谢的话,只记得温格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就宣布下课了。

    第二天,2005年3月30日。

    早上起来,林海的右眼皮直跳,这让他想起了老人们的忠告,也许今天会发生什么?

    虽然是星期六,但他并没有回家,而是留在学校宿舍,直到下午一点才出门,直奔本市西洋美术馆。

    西洋美术馆是三年前新造的,一开始只展览现代美术作品,但最近一年办了多次西洋古典艺术品的展览,没想到这次居然请来了法国圣路易博物馆,搞了这么个珍品展。

    也许是因为爷爷的缘故,林海从小就喜欢画画的,可爸爸强烈反对他学画。虽然学的是法语,林海还是考上了这所向往已久的大学,因为爷爷在退休以前,就是这所大学的美术系老师。

    到西洋美术馆还是第一次,整栋房子很有些后现代的风格。也许是高雅艺术曲高和寡,再加上一张门票要两百大洋,所以即便是大名鼎鼎的法国珍品展,西洋美术馆依然门庭冷落。

    林海走进美术馆的大门,这时正好有一群人挤了出来,他不小心和人家撞到了一起,差点摔倒在了地上。林海活动了一下身体,还好没什么事,只感到脑袋略微有些晕。

    在美术馆靠近入口的地方,陈列着一些当代中国画家的作品,最近流行起了古典主义的回归,林海看到的大多是些人物油画。再往里走就看到墙上的标志了——“法国圣路易博物馆珍品展”。

    刚走进珍品展览区,林海似乎闻到了一股特别的味道,也许每个陈列古物的地方都会有这种味道吧。他的脑袋依然有些晕,感觉就像连续打了几个小时的网络游戏。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才看清墙上挂的那些画,全都是欧洲十七世纪以前的那种风格,在画框的下面拉着一道栏杆,以防参观者触摸珍贵的画布。林海看了看下面的说明,果然都是三四百年前的原作,画家的名气并不大,都是些宫廷画家,几乎每幅画都与法国波旁王室有关。

    也许是被高昂的门票价格吓住了,来看展览的人并不多,在美术馆柔和的灯光下,林海忽然有种独处世外的感觉。他还是第一次与这么多欧洲名画“亲密接触”,似乎真的能感觉到画家们灵魂的存在。

    但这次展览的名画数量并不多,大约只有二十多幅。在美术馆展厅的最里间,还有个特别珍宝展览室,据说这次从法国来的震馆之宝就陈列在里面。

    果然是珍宝展览室,做成了全封闭的结构,看上去更像是银行的金库。林海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只见这里被设计成了密室的样子,在大约二十平方米的压抑空间里,被一道铁栏杆隔成两半,栏杆后面墙壁上挂着的,就是传说中那幅油画了。

    此刻,珍宝密室里只有林海一个参观者,鼻息间似乎又闻到了那股怪味,使他的头晕更加厉害了。他猛然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睁大了眼睛盯着那幅致命的油画——

    沉默持续了三十秒钟。

    他看到了什么?

    似乎有个影子从眼前晃了一下,那是多少年前的那个正午,那间狭窄逼仄的阁楼之中,灰尘在阳光里起舞,那张美丽的脸庞正忧伤地凝视着一个中国少年。

    是的,她依然在那里,依然那样美丽那样忧郁,就像四百多年前的那个黑夜,鲜血染红了爱人的头颅。

    林海又一次看到她了,就在这间西洋美术馆的密室里,在这堵冰凉苍白的墙壁上。

    她在油画里。

    对,她有一双几乎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目光直盯着画布前的参观者,眼神里略带着几分忧郁,又似乎隐藏着某种希望和暗示,复杂的眼神说明了她复杂而痛苦的内心。没错,她的表情很奇怪,是那种似笑非笑,似愁非愁的样子,也许她已经尝到了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

    在画家的笔下,她的脸庞是那样美丽,脸颊和下巴的线条异常柔和,不像那些粗线条的欧洲女人,倒更有些东方女子的味道。虽然有着一头黑色的长发,但她确实是个法兰西人,那身形那气质都是法国人所特有的。

    她戴着一副琥珀耳环,穿着一件华丽的长裙,那是十六或十七世纪欧洲宫廷的式样。但画布里仅仅露出了上半身,天鹅绒披肩掩盖了她诱人的肌肤,或许她已经不需要再用身体来诱惑男人了。

    画的背景沉浸在阴影中,只能依稀辨认出黑色的幕布和一些白蜡烛,实在看不出这是在什么地方。

    林海就像被雷电击中了那样,许久才恢复了动弹。他不敢大口地呼吸,生怕口中的浊气会污染了这幅画,只能向后退了几步再观察。整幅画大约有60厘米高,40厘米宽,镶嵌着华丽的木框,只能算是《蒙娜丽莎》一类的小框幅画。

    她怎么会在这里?

    已经很久都没有如此震惊了,林海不停地摇着头,只感到脑子里嗡嗡地响,似乎有个声音不断地对他念着魔咒。

    珍宝展览室里依然只有他一个人,他怔怔地看着墙上的这幅画,随后又下面看到了的说明——

    “《玛格丽特》,作者不详,疑为十六世纪末法国宫廷画家。此画大约完成于公元1574年,画中人物为法国历史上著名的玛格丽特王后,系瓦卢瓦王朝亨利二世之女,后嫁给波旁王朝开创者亨利四世。”

    直到现在,林海才知道了她的名字——玛格丽特。

    四百多年前的法国王后玛格丽特。

    不过,这说明实在太简单了,根本不足以解开林海心头诸多疑问。他再度把目光对准了墙上的画,似乎又发现了某些新的东西......

    不,转眼间林海痛苦地捂住了耳朵,他的大脑里可以感受到某些声音,那是十六世纪的法语,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是画里的她在对林海说话。

    眼前似乎又掠过了许多影子,她仿佛从画布里站了起来,对他露出了奇怪的微笑。渐渐

    的,她的脸庞越来越清晰,很快就要从画里走出来了——

    天哪,她几乎已经触摸到他了!

    林海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就连最后的一点意志也崩溃了,脑子里像是有无数个声音在歌唱,然后就落入了黑暗的海底。

    他真的看见了她。

    玛格丽特。

    一次致命的邂逅?

    当林海悠悠地醒来时,却发现眼前全是白色的世界,鼻子里的怪味已换成了浓郁的消毒水味。

    原来自己正躺在医院里呢,这里并不是病房,而是一间狭窄的急诊室,周围还有好几个等着看急病的人。

    虽然脑子还是有些昏昏沉沉,但他立刻就坐了起来,幸好身上并没有插什么东西,应该并无大碍。

    “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林海仔细地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他记得自己去西洋美术馆看法国圣路易博物馆的珍品展,结果看到了一幅令他无比震惊的油画,然后自己就痛苦地失去了知觉,醒来后已经在医院里了。

    反应过来后,他连忙摸了摸自己身上,幸好手机还在,现在是下午四点半,也就是说刚才已昏迷了两个多小时?

    这时医生走了过来,林海这才知道,原来是美术馆把他送过来的,据说他突然晕倒在了美术馆里,保安们赶紧把他送到了最近的医院。

    医生又为林海检查了一遍,发现他并没有什么毛病,也说不清楚刚才为什么会突然晕倒。医生在无奈之下,只能归结为林海夜里睡得太晚,嘱咐他可能有低血糖,要多补充营养多休息。

    从医院里出来,林海只感觉自己仿佛经历了一次长途旅行,刚从某个遥远的世界回来。坐在回学校的公车上,他使劲揉着自己的脑袋,可脑子里像被埋下了什么,越是回忆就越是隐隐作痛。

    是的,他还记得那间密室般的珍宝展览室,当时展览室里只有他一个人,面对着一幅十六世纪的法国油画,画的名字叫《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终于又记起这个名字了,宛如电流一样穿过了林海的身体,使他仿佛重新看到了那张脸。

    她就在那里,在那里看着他。

    林海打了一个冷战,车窗玻璃上似乎映出了她的脸庞,但转眼间又被窗外的灯光掩盖了。

    上海的黄昏正是交通最拥挤的时候,公车继续在车流间缓慢地爬行着。林海努力回想着她的样子,那张脸庞越来越清晰了,还有那忧郁的眼睛,薄而细长的嘴唇,柔和的下巴......

    这是一张多么令人印象深刻的脸啊,只要看过一眼就永远都不会忘记。

    对,他早就认识她了,在十年前的那个正午。

    那一年,林海还是个十一岁的少年。

    爷爷的老屋在一大片老房子中间,要爬上一道狭窄的楼梯,才能进入那几个不大的房间。那个中午爷爷外出去了,他唯一的孙子来到了老屋,闻着老年人房间里特有的气味外,这里还充满了一股颜料味,因为爷爷退休前是大学的美术老师。

    十一岁的林海走到了爷爷的卧室里,他知道这间老屋里还有个阁楼,一道木楼梯通向房顶,可他还从来没有上去过。因为爷爷严禁任何人进入他的阁楼,就连唯一的孙子也不例外。在林海整个童年时代,老屋里神秘的阁楼,就像传说中的藏宝洞一样,不断引诱着这个少年的想象力。

    阁楼里究竟藏着什么呢?趁着爷爷不在,十一岁的林海偷偷爬上了梯子,他把自己想象成了阿里巴巴,用不着念芝麻开门,他就轻轻地推开了小阁楼的木板门。

    林海永远都不会忘记十年前的这个正午,小阁楼里依然散发着过期颜料的气味,正午的阳光透过屋顶的老虎窗,像白色地毯般洒满这小小的空间,不知多少年积累下来的灰尘,随着房门的打开而飞舞了起来。

    阁楼里放着一张小木床,在床边的墙壁上,还挂着一幅小小的画。

    画框实在太小了,大概只有八开铅画纸的大小,就像一张床头的镜子,里面是张西洋女子的脸庞。

    正午的阳光照射着林海的眼睛,而墙上的画则在阳光之外。他只记得画中的女子长得很美,眼睛和头发就像传说中的仙女,画中的她有一种特殊的眼神,忧郁地凝视着这十一岁的少年。

    没错,那是一张看了一眼就永远都无法忘记的脸。

    十一岁的林海从此被画中的她俘虏了。

    就像一粒种子落到了土壤里,不管被覆盖了多少尘土多少岁月,它总会在地下长出根须,顽强地制造出一个生命来。

    自从那个正午以后,已经许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男孩也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小伙子。难道是奇怪的命运又一次做出了安排,让他在时隔十年之后,再度与她相会?

    ——他们已经相会了。

    脑子里那个声音似乎又响了起来,林海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颠簸的公车依然在拥挤的马路上爬行着,仿佛要把他带到某个极度遥远的地方。

    现在林海可以确信了,下午在西洋美术馆里,他看到的那幅法国十六世纪油画里的玛格丽特,正是自己十一岁那年,在老屋阁楼里看到的画里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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