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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你给的幸福

    亲爱的乔欢,你说,安冉,我带你回家。

    1

    五月的C城,只消轻轻吸一吸鼻子,白蔷薇的清新瞬间便能充盈整个鼻腔,不用抬头也知道头顶上一如既往得骄阳似火,当然,耳朵里充斥的依然是夏蝉们不知疲倦的多重奏。

    无论如何,C城还是我认识的C城,然而我心里一直倾心热爱着的那个C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物是人非的呢?

    我站在烈日下足足思考了十分钟,依然没有答案。也许,那些命中注定的变迁早就悄悄潜伏进命运之盘,暗暗滋生蛛网般纵横交错的裂纹,静静演变,最终在你毫无准备之下“啵”的一声,支离破碎,就像我生命里那些美好的人,美好的事,转瞬之间便消失殆尽。

    真正的物是人非。难道不是吗?十四岁以前的我是师长眼中的乖小孩,而现在的我呢?

    那个叫徐珏的男生不过是笑着冲我轻轻吐出了几个字而已,我便气急败坏地跳起来咬破了他的脖子。

    江舟说,真正是有辱斯文。

    但是,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只后悔在跳起来之前没有时间将牙齿磨得再锋利一些。

    我抿着唇面无表情地看着中年谢顶的教导主任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站在冷气充足的办公室里遥遥对着太阳下的我第一百零一遍地恨声道:“别跟我啰唆,叫你家长来,现在!立刻!请家长!道歉!”

    我将目光从他光亮的头顶转到脚边孤零零的小树上,忍不住用右脚踢了踢树干。

    可能是我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他冲到我面前手指着我的鼻梁:“我告诉你,安冉,你必须为这件事向对方道歉!否则,我就开除你!你别以为不请家长学校就拿你没办法!”

    被太阳烤得晕乎乎的大脑在听到“开除”两个字时瞬间清醒。不能被开除。这个时候我不想成为乔欢的负累。但是我没有做错又为什么要道歉?这是我仅剩的自尊。

    我揪住脚边那株小树的叶子,感受着黏稠的淡绿色汁液如同眼泪一般在指间流淌。尊严与乔欢的担忧比起来又算什么呢?我动动麻木的嘴唇,试图开口说话。

    乔欢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的。恍惚中,我听见他远远地试探着叫我的名字。他现在不是应该躺在医院里养病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循着声音侧头去看。

    密集又繁茂的法国梧桐撑起一径清凉静谧的鹅卵石小道,有人从碧色如洗的绿叶间疾步而来,有玉一样温润的容颜和乌金黑曜石一般闪亮的眸子,不是乔欢又会是谁呢?

    乔欢在确认那个面目全非的人是我后愣了一下,然后奔跑起来,衣角飞扬。我迎着光,需要眯紧了眼才能看清他右手背上用医用胶布贴着的白色药棉。

    那纯白的药棉随着他的动作在阳光里一下一下刺着我的眼睛,我便在心里一次一次地狠狠咒骂着一溜小跑跟在乔欢身后的江舟。他不知道吗?我就算是受再大的委屈,就算是死或者下地狱,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让乔欢再费一点心,劳一分力。

    我睁圆了眼睛瞪向江舟时,正好瞥到乔欢轻轻皱了皱眉,年轻英俊的面庞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无端平添一丝忧郁,让人心中不忍却又好看得没法形容。

    我将目光从乔欢的脸上移开,下一秒下意识地便想逃,却在听到他关切的询问后脚似生了根。

    从乔欢漆黑的眼睛里我看清自己现在的模样,厚重的头发支棱着,像极了一个鸟窝,赤着左脚,那只绊扣断裂的凉鞋像只死鱼一样底朝天躺在我的脚边,嘴角边更是挂着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天知道我多么不想乔欢看到现在的我。

    我低着头望着地上破败的凉鞋不说话,裸露在外的左脚拇指不停地翘来翘去。

    我又给乔欢添了麻烦。

    他们说得没错,我就是个灾星,会给身边的人带来麻烦和不幸。可是,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呢?

    我抬起头来像傻子一样冲乔欢笑。大约是我血迹斑斑的嘴太惊悚,乔欢抓着我胳膊的手猛然一紧:“哪里受伤了?”

    我抬头迎着太阳,眯着眼,努力地咧开嘴笑,想告诉乔欢我哪里都没有受伤,我简直好得不能再好。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嗓子眼里仿佛有无数的小虫子在爬,难受得好像只要一开口就会痒痒地掉下眼泪来。所以,我只能闭紧嘴巴,冲着乔欢无声地笑。

    “那才不是安冉的血,是那个王八羔子徐珏的血。”江舟生怕自己不说话别人会当他是哑巴似的,“乔欢哥,你不知道当时安冉跟打了鸡血似的跳起来就咬住徐珏的脖子,差点没把徐珏的脖子给咬断。呃,她还踢了那小子的……命根,哈哈,乔欢哥,你不知道那小子当时疼得脸都白成啥样了!过瘾!”

    我看着自己的脚面翻了翻白眼,这人不说话会死吗?怎么会有人跟夏蝉一样得聒噪?

    后来,很多年以后,这个当初聒噪如蝉的男孩已变得内敛沉静许多。可是每当说起我当年的威武事迹,他总是忍不住激动地说上一两句脏话,并且每一次都不忘向我提起当年我因一直低着头而无缘看到的画面。

    他说,安冉,你知道吗?当我说到你是怎么揍徐珏的时候,我竟然看见乔欢哥忍不住偷偷弯了弯嘴角。安冉,你跟乔欢哥骨子里一样腹黑。

    是吗?乔欢,你也笑了吗?当年你也有为我生猛彪悍的行为莞尔吗?如果那时我知道你笑了,会不会高兴得流出眼泪来呢?

    只可惜,当时我只注意到前一刻还怒不可遏的教导主任突然之间腆着脸讪笑了。他认出了那个正在献宝似的向乔欢大肆宣扬我“光荣事迹”的江楚集团小少爷江舟。对于江舟这种“是非颠倒、惩善扬恶”的态度,碍着江楚集团在C城的名头,他自然是敢怒不敢言,因而只能赔着笑脸。另外,他也认出了乔欢,并对乔欢对我的态度表现出了十二分的震惊。

    他自然是应该震惊的。

    用江舟的话说,乔欢哥可是这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在天中,你可以不认识校长,但是你不能不认识乔欢。

    就是这样一个“威名远播”C城各大中学、成绩优异到令人咋舌的好学生,此刻在就他的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地拉着他眼里“可杀可剐”的坏女孩嘘寒问暖,他有这样的反应也该是正常的吧!

    他满眼满脸的痛心疾首,颤着声说:“你们……乔、乔、乔……”

    嗓子眼里的小虫子仿佛急着要冲出来,我捏着拳头睁大眼睛盯着脚下的尘埃。如果我是一粒尘埃该有多好,那样的话,我就不必以这样狼狈的姿态与纯白的乔欢站在一起。我宁愿自己是烂泥地里的一粒尘埃,也不愿让别人对澄澈的乔欢有一星半点的误会啊。

    然而,乔欢紧紧握着我的手笑起来,他说:“主任,我是安冉的家长。”

    是的,家长。

    烈日晴空下,衣袂翩飞的少年慢慢侧头向我,嘴角依然保持着那个微微上翘的优美弧度。然而,此刻在我看来,那样漂亮的圆弧却更像是武侠小说里锋利的弯刀,快而准地割断我一切的童话美梦与痴心妄想。

    我眨眨眼,发现眼睛干涸得似脚下开裂的土地。

    这世上,有一种悲伤,说不出口,亦分泌不出眼泪。

    乔欢的话音未落,江舟便蹭到我身边,一边用两个指头像捏垃圾一样地提起地上躺着的凉鞋放到眼前研究,一边龇着牙、咧着嘴抽风似的看着我,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我毫不客气地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仿佛只能借由与他的对峙才能暂缓内心的不甘与疼痛。

    后来,渐渐便成了习惯,与他较劲成了我缓解苦闷的良药,最终上了瘾,欲罢不能。许多年后,某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傍晚,云霞烧红了半边天,绚烂而激烈,我坐在蔷薇花架下狠狠地用手捻死那些企图钻进花蕊里的黑色小虫。对面喝茶的江舟静静看着我,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问:“安冉,你是因为什么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睚眦必报的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因为什么呢?

    我没有告诉他,是从十四岁那年的五月开始,因为一个叫乔欢的十八岁少年。

    而那个丰神俊朗的少年,彼时是我的家长。

    我尚未从我的伤春悲秋中抽回游离在外的七魂六魄,那一边教导主任死死盯着我与乔欢握在一起的手,狐疑地对乔欢说:“你算她哪门子的家长?小小年纪什么不好学,学人做家长?”说完他看看乔欢,又看看我,最终目光停在我的脸上。

    那种眼神,是极端的嫌恶,仿佛我是绿头苍蝇而乔欢是精致的蛋糕。

    那种眼神,毫不掩饰,足以刻骨剜心。

    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只要与乔欢走在一起我便不敢去看人们的眼睛。

    2

    然而乔欢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他面上仍然保持着浅淡的笑容,只是握着我的手紧了紧,然后松开,微微上翘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有一丝犹豫,却在下一刻毫不迟疑地说:“我是她的监护人。”

    两个星期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手足无措,恐慌至极。一闭上眼,便是那些人、那些事犹如泡影在我眼前一遍一遍分崩离析。我将自己关在漆黑的屋子里,蜷在床上,害怕得整夜不能入眠。那时,乔欢走到我面前,对着我血红的双眼轻叹了一声,说:“安冉,别怕。以后我就是你的监护人了。”

    他不知道,在他离去后的第一时间,我赤着足狂奔向楼上的书房。不过是两段楼梯我自己将自己摔倒了两次,我丝毫不在乎那些渗着血丝的伤口,我在乎的是书房里那台电脑告诉我的将会是怎样的答案。

    往百度搜索条里输入“监护人”三个字时,我的手一度抖到不能自抑。

    监护人,是对无民事行为能力和限制民事行为能力的人(如未成年人或精神病人)的人身、财产和其他合法权益负有监督和保护责任的人。

    直到看完那条解释,一遍,再确认一遍,然后我握着鼠标的手才渐渐平静。也就在那一刻,仿佛憋了一辈子的眼泪悉数砸在奶白色的键盘上,无声又激烈。

    许多年以后,种种细节已如C城杏花季节的烟雨被时光渐渐风干成一幅面目模糊的水墨山水背景,然而,那天,滂沱的眼泪恣意绽放在键盘上的样子,我却始终念念不忘。想来,也许那时,潜意识里就已经觉察,那并不是厄运的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乔欢跟教导主任进办公室后,我坚持站在原地等他。

    不知道乔欢用了什么样的方法说服了怒不可遏的教导主任。十分钟后,乔欢独自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看了看僵直站立在原地的我,仿佛有些无奈,伸手将我的头发揉得更乱,说:“安冉,我带你回家。”

    我默不作声,他笑笑,在我面前弯下腰来。离得太近,他额前的碎发仿佛快要随风沾上我的衣襟,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野蔷薇味道。

    半分钟后,他将自己那双藏青色的帆布鞋递到我脚边,然后直起身来,赤足行在鹅卵石小道上,微扬着下颚对着天际长舒一口气,“自由的感觉,真好。”

    那时,我并不能理解他话中意思,只是傻傻地对着他小船一样的鞋子发呆。他见我半天没有动静,转过身来在距离我五六米远的地方朝我伸出右手,“走吧,安冉,我们回家。”

    我像受了蛊惑,不作他想地甩掉脚上的凉鞋学他的样子光脚而行,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藏青色帆布鞋。

    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傻,以至于往后的日子,江舟每每评论起我与乔欢的关系,总是说,安冉,你就是乔欢哥一小提鞋的。

    他并不知道,当时我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我的内心被一种近乎悲壮的情愫充盈,那种心情叫做同甘共苦。

    3

    回去的路上,乔欢专心驾车,对我的事只字不提。很多次,我想从他的表情里捕捉一些信息,然而终究都是徒劳。严格说来,乔欢一直是个冷漠的人,多数时候一张俊逸的脸上表情浅淡得仿佛初秋枫叶上的薄霜,即使偶尔对人笑时,也总是疏离多过友好。

    车内空气胶着,闷得仿佛要滴下雨来,偏偏这个时候,连一向躁动多话的江舟也噤了声。我极不自在地咽咽唾沫说:“我可以向徐珏道歉的。一人做事一人当。”

    前排的乔欢只是略微侧了侧头,继续专心致志地开车。良久,他仿佛赌气一般地责问我:“为什么要道歉?”

    是啊,为什么要道歉?他一句话便将我问住。

    恰巧是红灯,他转过头来看住我的眼睛,好看的眉毛皱起来,眉心里凝着些许心疼,“你有做错吗?”

    “没有。”我的固执与生俱来,何况我有充足的理由那样做。

    “那就不需要道歉。”乔欢的语气再笃定不过,漆黑眸子熠熠生辉,仿佛落进了满天最璀璨的星光。这个人骨子里有比我还固执的骄傲。

    但是我做不到乔欢那样的洒脱,八岁开始我便懂得未雨绸缪、瞻前顾后。

    我心里尚有一丝犹豫:“可是……”

    红灯转绿,乔欢发动车,我听见他几不可闻的一声轻笑,然后轻描淡写地说:“换一所学校而已。我跟你一起转去炳辉中学。”然后,想想又补充说,“反正天中的女生我已经看腻了。”

    我知道他这话全是为了安慰我。没想到徐家的势力这样庞大。也许,我真不该咬徐氏集团大少爷徐珏的脖子,可是我不光咬了他的脖子,我还踢了徐氏的子孙根……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笑,于是我便真的笑出声来。乔欢听到我的笑声,忽然侧头朝我眨眨眼,一本正经地说:“Goodjob!”

    我们心照不宣,笑声快要挤破车窗。

    江舟先是傻乎乎地陪着我们一起笑,后来笑着笑着就跳起脚来,“上帝真不公平。一样都是家长,为什么差距就这么大呢?”他大约想起了他那个动不动便家法处置他的父亲,万分不甘地扯着我问,“你说,你说,你怎么会有这样开明的家长?”

    他不问倒罢,这一问,我便笑得更起劲,直到把眼泪笑出来。

    你怎么会有这样开明的家长?

    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家长?

    我怎么会有乔欢这样的家长?

    许许多多个偶然凑成命中注定。毫无血缘关系甚至一个月前并不相识的乔欢如何会成为我的家长,细想起来也有成千上万个偶然,然而追根求源是因为安然。

    如果没有安然,乔欢便不会成为我的家长。可是,如果没有安然,又怎么会有我?如此说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安然是我的姐姐,是我记忆里唯一的亲人。至于我们的父母如何,过往种种又如何,安然从不提起,我亦不问。往事,不过是徒增伤感的罂粟,多食无益。我只需知道安然是这世上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亲人,便够了。

    小时候,我同安然住在C城彼岸巷的一栋独门独户的两层小楼中,衣食无忧。安然用一张小小的长方形银色卡片负担我们所有的吃穿用度。彼时的我对那张小小的卡片充满好奇,总觉得那里一定住着阿拉丁神灯里天神似的人物,不然怎么只需划一划就可以从商场里拿走所有想要的东西?

    我十岁那年,安然高中毕业,在C城一所学校兼职两个月后便索性辞了职,专心赋闲在家。每日里只是听歌、种花、喝茶、去party,只听王菲,在院子里种五颜六色的蔷薇,喝一种叫做“雾里青”的绿茶,参加各式各样的舞会。

    从我六岁那年起,安然多了一项教我识字的工作。于是,每个有着温暖阳光的午后,她便在重重的蔷薇花架下置上桌椅,沏一杯“雾里青”,唱机里播的永远是王菲的那首《流年》,一边对着碧色的茶水出神一边教我念:“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或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但是,安然绝不是个沉闷、无趣的女子,恰恰相反,多数时候她天真可爱得似十六岁无忧无虑少女,颇受异性青睐。证据是不时出现在小楼前苦苦等候的各色男孩、男子,以及他们或热情或忧伤的情书,而那些形式各异的句子里无一不提到三个词,美丽、活泼、可爱。

    安然便是这样的女子,美丽、活泼、可爱。然而,这样的妙人却空放着大好的时光,偏执地不肯去好好谈一场恋爱。

    不恋爱的人是可耻的,简直人神共愤。我第一次如是说时,安然刚刚婉拒了一位喜欢穿藏青色羊绒大衣的绅士。

    她听后愣一愣,笑起来,纤纤食指戳在我的额头上,说:“人小鬼大。”

    我来不及反驳,她已轻盈地跃上楼梯,手里拎着新买的洋装。我在她“咚、咚、咚”的欢快脚步声里摇头,她突然自楼梯的拐角处探出身来说:“小鬼头,我不谈恋爱可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吗?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不恋爱是因为我的原因。我总觉得一位正值韶华时光的美丽女子不为无数青年才俊所动,真正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她在等,在等着一个什么人。

    我的姐姐安然,她坐看似水流年苦苦等候的男子,又会是什么样子?

    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人绝不会是曾经出现在小楼门前的那些男子的样子,否则,她不会还在等。

    然而究竟又是个什么模样呢?这个问题曾经一度使我的好奇心膨胀到极点,所以十四岁这年,乔琦逸出现的时候,我有点翘首以盼,又有点措手不及,还有点坐立不安。

    第一次听到乔琦逸的名字,是在四月。院子里的粉团蔷薇正开得如火如荼,一片粉白中沁出点点胭脂色,如同少女羞涩的脸颊。安然站在那一处花团锦簇里渐渐就红了脸,“安冉,我结婚好不好?”

    她一直把我当大人,事事尊重我并征询我的意见,就连结婚这样的事亦要征得我的同意,竟然孩子般儿戏地说:“若是你不喜欢,我便不结。”

    我的姐姐要结婚了,对方是一个叫乔琦逸的男子。

    4

    乔琦逸也许是受了安然的勒令,坚持要通过我的“考核”才摆婚宴,于是便有了我同乔琦逸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地点是一家藏在巷子深处的餐厅。安然将我送到餐厅门口,摆摆手转头就走,声称这是严肃的两方会晤,她这个第三方不便在场。

    我一眼就认出了乔琦逸,旋转门移动的瞬间只有他紧张地转头来看,而且他穿着藏青色长袖衬衫。我认出他便是许多年前那位喜欢穿藏青色大衣的绅士。有那么一刹那,我开始怀疑安然对自己的决定尚有犹豫,所以要借我的“考核”来证明些什么。

    乔琦逸站起来迎接我,衬衫的袖扣扣得整整齐齐,干净英挺的脸上一直保持着温暖的笑容,对我说:“随便坐,不要拘谨。”

    事实上拘谨的人是他。我笑笑坐下来,指指他的衬衫说:“我们以前见过面。”

    他愣了有两秒钟,然后会过意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这么说来,那年冬天我的藏青色大衣没有白穿,至少有人记住了藏青色。”

    我被他的自我调侃逗乐,开始有点喜欢面前这个干净温暖的男子。乔琦逸见我笑,立刻放松下来,挽起袖子为我沏茶。水汽氤氲,茶香四溢,不用看也知道是安然喜欢的“雾里青”。

    我并不爱喝茶,但是笑容不由自主地自嘴角逸开,一个男子若连饮茶这样的事都顾及到,他该有多爱那个女子呢?

    “为什么会是你?”我一针见血毫不留情面。安然既然拒绝过他,那个人就不应该是他。他不是我的姐姐一直等待的人,但是安然选择和他结婚。

    乔琦逸又开始摸鼻子,一副深深陷入思考的样子。我喜欢他这样的态度——思考然后回答,这种人比随口就答的人诚恳。

    “嗯——”他努力了一下最终放弃,作一副懊恼的样子,“其实我也同你一样疑惑,为什么会是我?”他摊手大笑起来,笑声融融,“但是,就是我。烧香拜佛都来不及,哪有理由拒绝?”

    求仁得仁。我没想到他会如此坦率,他是真正把我当大人,并不是假装。

    这顿饭,安静而愉快。

    饭后,乔琦逸送我回家,快到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郑重其事地问我,“那么,我通过了吗?”

    我望着他略显紧张的面孔点头,“自然。”

    “为什么?”他大概是受了我的影响,开始学会追根求底。

    “因为,安然想确定我是否能接受你,而你是个怎么也让人讨厌不起来的人。”我眨眨眼,“而我只想确认你是否爱我的姐姐。现在,两个答案我都很满意,自然是满分通过,我可不是个苛刻的考官。”

    到家的时候,天空中飘起蒙蒙细雨。吸吸鼻子,江南烟雨的湿润清新冲淡了蔷薇的馥郁馨香,恰到好处得醉人。

    安然听到汽笛声,穿一件翠绿的连衣裙撑一把红色雨伞走出来,嘴角噙一丝轻浅的笑。并不是炽热而激烈的幸福,却有细水长流的现世安稳。

    乔琦逸跑过来为我开车门,我忍不住问他,“你是怎么做到的呢?通过我的考核?其实我对站在安然身边的人一向苛刻至极。”

    乔琦逸将手挡在车门上方,笑,“也许是因为我有一个比你大不了几岁的弟弟,乔欢。”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有一个叫乔欢的少年将要以这样的方式走进我的生活。只是,那时我并不曾预料到,后来的后来,乔欢会如现在这般——成为我的监护人,在我的生活里扮演着家长的角色。

    像一场梦,在最幸福美满的时刻急转直下,猝然醒来,再也没有任何扭转结局的机会。我常常固执地认为这根本就是一场梦,乔琦逸是梦,乔欢是梦,一切的一切都是梦,只要醒过来,我仍然和安然住在彼岸巷的那栋小楼里,每日听歌、种花、喝茶。然而,驾驶座上的乔欢活生生地就在我眼前,血淋淋地向我证明所有的一切真实无疑。

    我的固执才是一场美梦。

    阳光将树影斑驳地投在车窗上,暗色的阴影一晃而过像抓不住的时光,我靠在车窗上昏昏欲睡。

    如果睡着了,美梦会不会继续?

    就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江舟小声地自言自语,“真是奇了个怪,之前一直被别人说成灾星不是毫不在乎的吗?怎么这次突然就反应这样激动了?”

    我动动肩膀让自己靠得更舒服点,江舟立时噤了声,我并不想让乔欢知道真正的原因。

    其实,我这样激动不过是因为徐珏的那句话。

    他说,听说乔欢也进了医院?看来早晚是被克死的下场,真好。

    我真的就这样睡着了,醒来时,已身在乔家大宅二楼卧室的床上。窗外,夕阳染红了大半边天,很美很美,美得让人触目惊心。依稀记得,我与安然搬来乔宅的那个傍晚也有着这样绚烂异常的晚霞。

    那是安然与乔琦逸婚礼的前一天,我起了个大早,大包小包地收拾自己的家当,安然却坐着不动。我过去帮她收拾衣服时,一直默然坐在镜子前的她被指间快要燃尽的香烟烫到才注意到我的存在,慢慢转头叫住我,“这些衣服就留在这里吧。”

    我对着一柜子的时装吞口水:“这怎么行?多浪费?这些,还有这些!”我将那些尚未拆去吊牌的衣服一一拎出来抱在怀里,“就算不穿了拿去卖钱也是好的,哪有平白无故扔钱的道理?这些,五折卖出去就足够我们半年的饭钱。”不知几时我已变成锱铢必较的守财奴。

    安然怔一怔,望着我的眼里忽然就泛起泪光。她走过来握着我的手歉疚地说:“安冉,对不起。我保证,以后会让你过一直安稳的日子。”

    这又是从何说起,我们以前的日子不安稳吗?我现在只是在说怎么处理这些衣服。安然似乎并不想听我的解释,将那些崭新的时装挂回衣橱,侧头看了最后一眼那些五彩缤纷的衣裙,然后果断地合上衣橱门,“就当是跟过去的告别。”

    她这句话说得明白,我却听得糊涂,“小姐,之前你同我一起生活,幸福美满,会有怎样不堪的过去需要去告别?”

    她听得此话猛然抬头看我,飘忽的眼神里有难言的悲伤闪过,然后立刻笑起来仿佛急于掩饰什么:“以后,等你长成大姑娘自然就明白了。”

    以后,以后的以后,我终于明白,却再不能告诉她,我明白了她那时的心情。

    只是当时,我一相情愿地以为她少见的忧伤都是因了那个叫“婚前综合征”的东西,便将案上C城日报展开指着头版头条笑说:“小姐,硕大的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C城地产新秀乔琦逸将牵手昔日名媛安然’,如今你想反悔恐怖已经不行。”

    一个星期前,安然与乔琦逸的婚讯不胫而走,引得C城各大报纸争相报道。我才知道那个询问自己是否通过考核时不由自主显出紧张神色的男人竟是C城新近声名鹊起的地产新秀,城中炙手可热的钻石王老五。不过,更令我感兴趣的是扣在安然身上的那个头衔——“昔日名媛”。

    奇怪的是,与对乔琦逸身家的大肆渲染相比,报道中对此却只字不提,字里行间小心翼翼,仿佛在避讳些什么。

    我自然不会去问安然“昔日名媛”的由来与种种。倒是安然,在我读出那个标题后突然变了脸色,将正提在胸前比划的婚纱随意往地板上一搁,便径自走去院中。我愣在当地,隐约觉察无意间戳中了安然某条软肋。

    乔琦逸来接我们的时候,安然仍然立在院中,精致的面孔执拗地向着西面,一动不动,仿佛所有的希望与绝望都将来自那里。那个方向,有着如现在这般瑰丽的夕阳,还有,还有什么呢?还有唯一通往彼岸巷的车道。

    到底那个时候,安然是在看什么呢?夕阳?还是车道?还是人……

    就是这样,很多答案我们明知道再无从去求证却仍然要不停地思考、揣测下去,我的头隐隐作痛。

    这个时候,走道的长绒地毯上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我轻易便辨出那是乔欢。他的脚步最终停在我卧室门前,我屏气去听,再无声响。

    门外的乔欢犹豫了半晌,才抬手叩门,“醒了吗?”

    我心里是想应他一声的,身体却做了相反的反应——迅速又轻巧躺回床上。刚刚忐忑地闭上眼睛,乔欢已经开门进来。

    他身上特有的野蔷薇的青涩气息烟雾般弥漫开来,近得仿佛就在鼻端。敛气的瞬间,柔软的衣料贴着鼻尖轻轻擦过,我正试图从短暂的触觉里推断乔欢此刻穿着的是不是那件他最爱的白色暗花法式叠袖衬衫时,眼皮上便微微一热,松软湿润的毛巾从眼睑顺着眉骨滑向腮边。

    我装睡的功夫一流,眼皮都没颤动一下,却在听得乔欢似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后,忍不住蹙了眉。

    “安冉……”

    我听见乔欢叫我,嗓音前所未有得低沉、喑哑,仿佛就要落下泪来。

    我想睁眼去看他,他的指尖却突然落在我的眉心处轻轻点按仿佛在弹一首欢快的夜曲,似要借此驱散拢在我眉间的不悦。

    我想睁眼,想看他,也想如他这般伸指拂去他眉目间的落寞。然而,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在他微凉的指尖下变成一具彻头彻尾的木偶,那些酸甜苦辣的纷繁尘事渐渐退作一片茫茫背景,唯一清晰的是乔欢温柔的呼声,“安冉,安冉……”

    安冉,安冉……

    这样温柔的呼唤,本该是多么美好的记忆。可惜,这样的记忆,在后来的两年里换一个身份再回想起来,却只能是激荡在内心深处无法宣泄的,隐秘孤独的伤痛,盘亘在胸臆间,一点一滴地积起来,慢慢成为连呼吸都会痛的伤。

    然而,我并不是先知,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所以此刻躺在床上假寐的我是多么紧张不安又高兴到晕了头,正如我第一次遇见他时的狼狈模样。

    “安冉,安冉……”

    第一次遇见他时,他也这般低声叫我,温柔如水。第一次遇见他,又是在什么时候呢?自然是在那个落花飞雾的夜晚,只有那样的夜晚才适合乔欢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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