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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 正文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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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我弄不清故事为什么会发展到那一步,到眼下我还觉得代理排长不该那样做。根据他的为人、觉悟、阅历和他所受到的党组织的关怀及培养,我想他应该很明智地知道自己不该滑得那么远。《红灯记》上的鸠山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在那个时候,他应该明白这话是很具体实在的。

    张三才一天没吃饭。

    他很早就睡了,而且睡着了。别人都睡的时候,他却睡醒了。月光从窗里洒进来,照在床上的军用小号蚊帐上。那蚊帐没开口,挂得低,他躺在里边,就像钻进了一口白木棺材,闷得要死,汗把整个蒲草席都给流湿了。他坐起来,撩开蚊帐,月光就无遮无拦地流上了床。

    再也没有瞌睡了。头脑很清醒。模模糊糊的东西,一觉醒来已荡然无存。眼下很清楚,揭发他的那些事,是完全属实的。就是说,他提干的希望不是不大了,而是压根儿没有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所犯错误的严重性。帮助一个汉奸治病、帮助汉奸的孙女交款,也许真的超过了革命人道主义界限。入伍五年多,二十六周岁,想到提不了干,今年就有可能被党组织打发回家,心里油然生出一丝凉意。家里没父没母,没房没屋,孑然一身,如今对象还没有。若家里有个姑娘等着他,那倒没啥儿,提不了干,就回家结婚,生个娃儿,一样过日子。可家里没有!想到下午那张小纸条,他有些后悔了,后悔不该冷落了红妹子,想想,追悔莫及。当初要一口应承下来,提了干,就和她夫妻一辈子,又有什么损失呢?除了脸上有些小黑点,不也一样是个女人吗?不也一样生男育女、烧饭度日吗?这就如一个讨荒要饭的叫花子,偶然得到了一堆白银,心里却惦念着黄灿灿的金子,当弃银投金时,却鸡飞蛋打,金子没见到,银子也没了,终于还是个一无所有的叫花子,能不叫人悔恨吗?

    烦乱伴随着追悔慢慢涌遍了他全身,坐在床上,如坐在一块发烫的石板上。张三才穿上裤子,推开屋门出来了。他想独自到哪里走一走,驱驱心中的烦乱。

    走入祠堂正院,他看见高亮穿个大裤衩,从厕所出来,张着大嘴在往天上看,他也抬起头,见天上除了下弦月和银扣儿一样的繁星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看什么?”

    高亮愣一下,神秘地笑笑:“办法有了,老乡,你就等着我立功入党吧。”

    “办法?你着魔了吧!”

    “我他妈的不能白当几年兵!”收起笑,骂一句,高亮回屋了。

    怔一会,张三才走出了祠堂院,站在村街上,朝村口望了望,见前边不远的地方,有个人影在晃动,而且仿佛是在盯着他。

    迟疑一下,他去了,越来越近,那人影先躲躲闪闪,后来就干脆站着不动了。

    “谁?”

    “我……”

    是吴秋霞。

    “你……在这干啥?”

    “我想……你今儿夜里会出来……”

    “有事?”

    “村里……有人告你啦。”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纸条是你写的?”

    “我早想给你讲……”

    “你怎么知道?”

    “红妹动员了好多社员在信上按手印。”

    果然是这样儿!

    站在一棵椿树下,他看着吴秋霞。悠动的光影在她脸上摇来摇去。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清她穿了啥衣服,只听到她的声音清柔,像对人赔不是那样,轻轻弱弱,一股真情真意。

    “说晚了,”他说,“组织上已经通知我不能提干了。”

    她似乎吓一跳,身子动一下,惊恐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又大又圆,亮在月光里边时,他觉得那双眼睛,迷迷惘惘,说不清那眼里盛了啥内容。

    “张排长,你都是为了我、我们家……”

    她又痴又疚地看着张三才,说着,肩膀就跟着抽动了。像哭了,又没声。她咬紧了下嘴唇,就那样,动着肩膀,像在风中晃动的一棵小苗儿。月亮往前走了,树影很快跟着转过去,把她完全留在了明亮亮的月光里。

    他很清楚地看见了她光洁的额门上,头发被风撩到一边了,那光洁就和月光化到了一块儿。他盯着她。好一阵儿,还是盯着她,让自己的目光凝结在她的额门上。他从那完全露在月光中的额门上,看到了一户人家,安安乐乐,男种女织;忙了,夫妻一道下地,一块走,并肩回,一问一答,有说有笑。闲了,女的就缝缝洗洗,男的就在女的身边劈劈柴,和和煤,两个人嘴不停地闲扯着,从天亮说到天黑,夜里躺在床上一想,一天没说一句正经话,就都笑了。后来,那个家添了一口人。又添了一口人。一男一女,越发热闹,吃饭时娃们为一个碗一双筷子争了,他伸手要打,她忙拉住了他的手,劝劝娃儿,一家人就都安静了……

    “秋霞,”他冷不丁儿叫了她,把姓去掉了,叫得很轻柔,像有事求她那样说:“我退伍了,你和我一块走不走?”

    她莫名地抬起头。

    “去哪儿?”

    “回我们家。”

    “干啥?”

    “一道过日子。”

    “过……日子?”

    “咱俩过日子。”

    她浑身一震,像听到了一句从遥远的山谷里传来的啥话儿,惊惊呆呆地凝视着张三才,过了好一会,忧郁地垂下头,说:“张排长,你想……咋样我,就咋样吧……没人。我也想过了那事……没别的、报答你……”

    他一怔。

    “我又不是、畜牲!”

    她信了。

    再抬起头时,她的脸上满是热烈的感激和眼泪。

    “我爷,你知道……”

    “我们家比石涧靠山,除了穷,别的没啥。没人闹腾,一个村没一个高成分的,都不革命。”

    “穷不怕。”

    “我家还没……房子。”

    “睡草铺也行,只要你不……低看我。”

    “不会的,”他朝她靠了半步,“只要你不嫌我穷,舍不得你爷,把他带去也成。省得……挨斗。”

    她望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

    “我不信你会看上我。”

    “你长得好,”他又朝前挪了挪,“心眼也好,你爷是汉奸,你没嫌过他……”

    她不动,不说话。

    他也不动,不再说话。

    那样僵持着对望一会儿,他终于最后迈了一步,拉起了她的手。她的手像面团一样,又热又软。他把她的手捏在手里,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充实,心像夏天的海洋面一样开阔,温和,荡着一层柔顺的涟漪。和她在一块,一点也不像和红妹在一块。挨着红妹,他觉得心里像暴风骤雨,狂跳得时刻都有被淹掉的感觉。红妹不是平静的湖面。她也是姑娘,可她是参加了革命的姑娘,像激流一样,一半属于男人的,一半属于革命的。男人只不过是那激流中的一条船,被她驾驶着,自己手里没有舵。和吴秋霞在一块,你会感到激动不是她给的,是因为有了她,才从你自己内心产生的。她是一块开阔平静的湖面,启动了,水才动,只要船不破,就永远不会翻。船可以在她的湖水中歇息,也可以猛摇,一切都由你。她是完全属于男人的。她是被革命着的人,甘愿把什么都交给男人的人。这一会,张三才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对提干不提干的事,看得淡极了。有她就行了。拥有她比拥有“前途”更让人感到具体和实在。盯着她那和月光一种颜色的脸,他把她轻轻朝自己怀里拉了拉,她忽然就像没根的树样朝他倒过来。他感到她浑身像癫痫病样哆嗦着,脸上的泪,雨水一般滴进他的脖子里。

    他慌了,扶着她的肩,看清了她的脸,不再像月色那样儿,而是白成了一张纸。他没想到他仅仅拉拉她的手,她就变成了这样儿。

    “秋霞……”

    没有回应。

    “秋霞!”

    依旧没回应。

    她昏了。

    这昏不全是因为爱,还因为那爱中的侥幸来得太突然。她连做梦也不敢想,一个解放军的支左排长,竟就看上了她。真真切切地看上了,拉了她的手。从他手中传过来的她一生第一次体验的激动像电流一样把她击倒了。

    看看奇静的四周,他把她抱着,朝村外走了几十步,放在一块草地上,让她枕着自己的腿。风迎着他俩吹过来。玉蜀黍生长的咔咔声,在他们周围传递着。

    他等着她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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