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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之城 正文 第一章

所属书籍: 城中之城

    第一部分

    陆家嘴金融城,乃上海的城中之城,活跃在这里的中外金融机构推动和见证着上海国际金融中心建设的风生水起和中国经济的飞速发展。

    金融行业关系着社会民生的方方面面,从银行柜台的出纳,到大型金融企业的掌舵人,他们都是中国金融事业发展的参与者和见证者。

    一

    三十九楼的视角有些奇特。高是高的,却还未至那种超然通透的地步。左右都是高楼,倒有些阡陌比邻的亲密意思。明晃晃的外墙反光玻璃,仿佛无数面镜子,夹杂着正午的阳光四散投射,刺得人睁不开眼。一只脚还踏在地上,晃了两晃。人有些晕,却不难受。深吸一口,从鼻腔到胸肺,转个圈再出来。窗台上那株兰花,叶茎已出了花苞,心爱物什,舍不得糟蹋,往旁边稍移开些。另一只脚也跨上去。窗户开到最大,足够一个身子进出。

    那瞬,倒是轻松了。大脑什么都不想。嘴里念念有词,自己也不察觉的。半晌,才知竟是个人名。翻来覆去地念。惯性作用,停不下来。都说弥留之际念着谁,便是最牵挂谁。似乎也不至于。这当口儿哪有什么规律可言?便是真有规律,人都没了,后面人又是如何知晓的?想当然罢了。——这些念头统共不过一秒钟的工夫。又是空白一片。

    直直地看着下面。脚迈进一步。人家说“一步之遥”,再遥也遥不过这一步了。生与死,世间哪有比这更远的距离?偏偏又隔得这么近。他怔怔的,忽然皱眉,长叹口气,继而又摇头,苦笑。三十九楼的窗台,一个男人身体微屈,随时准备飞翔的姿势,却恁地表情丰富。没有观众,本色出演。他深呼吸一口,提醒自己冷静。谁说跳楼非得靠一时冲动?无论做什么都要冷静,不冷静成不了事。跳楼也不例外。

    黄浦江上传来汽笛声,沉闷又宏壮,像极了这城市的底色。即便是莺歌燕舞、热闹璀璨,其实也是藏了三五分,往里收的,力气不放在面儿上。这城市的人,又有几个说话是张口便来,不管不顾的?俱是屏气敛息,笑不露齿。有好,也有不好。事倍功半还是事半功倍,真正难讲。倒是有些沉着的气度。总比那些张牙舞爪的要好看。不小家子气。不论黄浦江这头,还是那头,差别只在表面,内里的东西,着实是差不多的。他诧异自己在这当口儿,竟是愈想愈多了。思绪起个头,后面密密层层,刹不了车。忍不住又苦笑。

    他忽又想起初入行那天的情形,看什么都觉新鲜,耳朵里新名词此起彼伏的,走路都夹着肩膀,像顺拐。那时S行分行只是幢十来层的楼房。陆家嘴也与现时不同,中规中矩,地广人稀,哪来的这许多摩天大厦?一夜间,变戏法似的。世界变得快,金融业尤其如此,快得让人看不懂。都说“人生如梦”,寻常听见,只是一笑了之,抒情罢了,轮到自己头上,才知这话里的意思。像银行单据上的那串数字,后面“0”再多,终究要前面那个实打实的数字撑着,否则就是泡沫,就是梦。这与普通的梦还不同。梦醒那刻,真正是一败涂地。代价要大得多,也快得多。连悲伤还没觉出,便已到了边缘,自己都来不及反应的。

    ——脚,一步步移过去,终于到了边缘。身子晃了两晃。手扶住窗框。风打在脸上,汗毛一激灵,人也跟着猛地一颤,兜头一盆冷水浇下的感觉。

    只当是蹦极,他对自己说。

    浦东支行在世纪大道、东方路交口,与市分行同属陆家嘴板块。这里是陆家嘴的中心位置。陶无忌听苗晓慧说过,四十年前,这里农田遍布,芦苇摇曳;四十年后,陆家嘴中外金融机构汇聚,成为上海国际金融中心的核心功能圈。

    刚出梅,阳光总算酣畅淋漓了一把,又是委屈又是放肆,火辣辣的,关照着城市的每个角落。陶无忌出了陆家嘴地铁站,再换金融城1号线。去年入行的学长教的,从网上下个公交APP,掐好时间坐车,天热,少走几步是几步。两站路,下来便是S银行上海分行。偌大一座高楼,前庭空阔,艺术喷泉,浅灰色的玻璃幕墙。楼顶那个蓝色的S标志分外显眼。陶无忌上前几步,保安从人流中迅速分辨出陌生面孔,示意他站定。

    “哪个单位的?”

    陶无忌亮出实习证:“今天报到。”

    “挂在脖子上!”保安响亮地叮嘱,“进去吧。”

    陶无忌应了一声。挂绳有些短,他原地摆弄一阵,挂上,又整理一下衬衫领口。

    忽地,身后扑通一声巨响,似有重物坠落。未及回头,已有人嘶声尖叫起来:“啊——”陶无忌转身,见地上躺着一个人,脸朝下,血竟是不多,点点滴滴的,身体兀自扭动几下,抽筋似的,随即才完全不动。陶无忌呆了几秒,心一沉,下意识地往后退,脚在台阶上绊一下,差点儿摔跤。刚站稳,又被人撞了一下,跌在地上。周围瞬间乱成一团,人们先是惊叫着散开,不多时,又渐渐围拢来。

    “是戴副总——”慌乱中听见有人道。

    许多年后,陶无忌回忆起这入行第一天的情形,觉得忒重口味了。统共三百名大学毕业生,青涩面孔,你看我,我看你,没到开大会,小道消息已听了一圈。金融这行的险恶,之前也不是没有耳闻,但哪及得上这么血淋淋的第一课?警车、救护车,方圆几百米都戒严了,不出不进,阵仗有些骇人。胆小的连眼泪都吓出来了。据说是受贿,拆借过桥那套,从家中搜出来好几箱现钞。大学里都是纸上谈兵,术语堆起来的纸老虎,案例再骇人,金额再大,都是虚的,摸不到触不着。眼下才是落到实处。前台点钞机上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哗哗流水般进出。空气里的味道也与别处不同,再是人声鼎沸,也隐约透着生铁般的凌厉的气息,仿佛与尘世格格不入似的。另一个天地。

    一上午都有些蒙。下午开新员工见面会,人力资源部的葛处长主持。各人做自我介绍,轮到陶无忌时,他站起来微一颔首:“陶无忌,财大毕业,山东潍坊人。”

    “我记得你,”葛处长拿钢笔朝他一指,“——有个大侠的名字。”

    陶无忌认出葛处长是面试官之一。面试那天因为苗彻在场的关系,他表现得有些过头,像忒入戏的演员,用力过猛,反倒失分了。他直截了当地表示,想进审计分部。在场几人,除了苗彻,都觉得这孩子挺有意思。“为什么?”葛处长问他。他回答:“一方面,审计专业性强,同时又必须熟悉行里的所有业务;另一方面,除了过硬的专业素质外,还要求员工有魄力、决断力和良好的职业操守。我想挑战一下自己。”葛处长便转向苗彻,开玩笑:“苗大侠,接招吧。这位看名字也是个大侠,你们挺有缘。”苗彻不带任何表情:“进哪个部门,是行里统筹安排的,等你被录取以后再操心吧。——下一位。”

    事后陶无忌挺后悔。不该这么横冲直撞的,就算目标明确,也该采取迂回战略,小心经营。苗晓慧说过许多次,她爸爸的个性,是未必吃软,但肯定不吃硬。“你这等于把矛盾提前摆到台面儿上,不划算。敌人更提防了,对你没好处。”陶无忌表示没想到苗彻会是面试官,自己又紧张又激动,一个把持不住,就犯错误了,说到底还是心理素质不过关。苗晓慧说她爸爸当即就给她发了条短信:“还有神经病面试时直接说想当行长的。你男朋友不算特别弱智。”苗晓慧当笑话似的说给陶无忌听:“……希望不是打击你。”陶无忌只好道:“让他先把我的印象分打得低一点儿也好,这叫先抑后扬。”

    按行里的流程,新员工统统先到前台实习。陶无忌去了浦东支行。临别时葛处长还要打趣:“审计部就在二十五楼,等着你再杀回来。”陶无忌有些尴尬,笑笑。

    浦东支行与市分行同属陆家嘴板块,在世纪大道、东方路交口。这里是陆家嘴的中心位置。陶无忌听苗晓慧说过,四十年前,这里农田遍布,芦苇摇曳;四十年后,陆家嘴中外金融机构汇聚,成为上海国际金融中心的核心功能圈。S行按各区域设立支行。浦东支行是所有支行里规模最大的一个,行政上也高半级。到浦东支行的实习生并不多,二十来人,行里派了辆大巴送过去。陶无忌坐最后一排,地势高,正对着前排众人参差不齐的后脑勺,听他们还在议论早上跳楼的事。葛处长在会上特意强调,心思放在工作上,闲事莫理。这是让大家管住嘴。单位里出了这种事,传谣是大忌。陶无忌懂分寸,半句不提。财大这届分到S行的统共也不到十个人。国有银行朝南坐,收入稳定饭碗牢靠,百里挑一,有的是人选,这是一桩。另一桩,相比过去,金融这块涉及面也越来越广,选择多了,许多毕业生倒未必钟意传统银行。蒋芮上周进了一家民营P2P(互联网金融点对点借贷平台),前三天不上班,组织新员工进行野外拓展训练,为的是培养团队精神和凝聚力。老板专门请了个心理老师给他们上课,讲了一堆“我肯定行,我最棒,我要当第一”之类的话,其实是心理催眠。第二天蒋芮过来找陶无忌,整个人像打了鸡血,看人的眼神都不同了,有些斗鸡了,信心十足地说第一个月业绩肯定能超千万。陶无忌不排斥P2P,也没有看轻民营公司的意思,况且蒋芮也不是因为找不到工作才去的P2P。关键人和人是不同的。蒋芮父母都是上海普通工人,家境不算好,但再不济,自家住的房子,面积不大不小,总是一份家底。算起来陶无忌老家的房子也有两套,自家盖的,红砖绿瓦。但小乡镇与大上海,区位摆在那里,房价还及不上人家的零头。况且,也不只是经济问题。孤身一人在上海,虽说四年大学,眼下工作落实了,房子也找好了,上海话也能结结巴巴说上几句,但感觉还是差了些什么,没着没落的,只能每一步都求稳,实打实。不能冒险,不能走小路——何况还有苗晓慧那层。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人家女孩子着想。为了你人家都豁出去了,再不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就忒说不过去了。

    到了浦东支行,先去人事部门报到。简单交代几句,各人都有带教师傅。陶无忌的师傅是个三十来岁的少妇,叫白珏。每位师傅带两名徒弟。除了陶无忌,还有个叫程家元的男生,立信会计学院毕业,上海人。白珏刚休完产假不久,脸和身子都有点儿肿,桌上摆着小毛头的照片,隔一阵便要打电话回家,询问儿子的情况。电话里她语速很快,急吼吼的态度,追根究底不依不饶,工作时却似换了个人,说话、动作都慢半拍,一张单据要看半天,像《疯狂动物城》里那只树懒。倒不全是仔细的意思,更近似于走神。她对待两个徒弟并不十分热情,初见面时还对主任咕哝“刚上班就让我带徒弟”。扔给两人一本操作手册,也不说明,照旧做自己的事。两人只好站在她身后,看她干活儿。心情好时,她也会稍稍教两人一些简单的操作,比如如何开户、销户,或者同一个账户内,如何活转定、定转活;要尽量劝客户买理财产品,但必须向他们说明风险;客户签名一定要端正,不能潦草。白珏说着说着,一个急刹车,便去看手机里儿子的照片,看完了,又进入消极状态,抱怨“带徒弟,没津贴没好处,纯粹义务劳动”。陶无忌听同事说她得了产后抑郁症,情绪不稳定,还有点儿神经质,便有些懊恼,心想怎么摊上这种师傅?好在前台人多,彼此又靠得近,东家听一些,西家听一些,柜面上的业务也不复杂,勉强还过得去。

    初来乍到,难免要被派些杂务。十八个实习生,女多男少,六个男生自然都是苦力。行里为吸引顾客,隔一阵便要搞活动,送油送米,都是实惠的东西,价格不贵,分量不轻,一箱箱从仓库搬到大堂,实打实的活计。办一张卡,送一瓶油;存五万元定期,送一袋米。多半是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婆,都很雀跃。几名男生站在门口派发,来一个,发一个,圣诞老人似的。因是实习生,便格外殷勤,任劳任怨。大堂经理在一旁指挥。这是个二十六七岁的男人,叫朱强,名字和身材都很健硕,举止却小家子气,嘴也碎。他听说跳楼那天陶无忌就在旁边,便不停地询问细节,落在哪个位置,摔成什么样,现场有没有砸到人。陶无忌敷衍几句。他又拐弯抹角地问陶无忌怎么进的S行,“外地生进来,不简单哦”。一会儿他又说到程家元,“那小子肯定有关系,二本生,又长得那样,嘿”——是说程家元脸上的胎记,从眉尾到太阳穴,紫红的一块,不算大,但到底是有些碍眼的。银行是窗口单位,形象多少要讲究些。程家元这人也是有意思,实习第一天,看了白珏的名牌,脱口便称呼“BáiYù”,不知道“珏”其实读“jué”,引得旁人都笑。陶无忌对他没什么好感,但到底不会表露出来,更不会与旁人谈论。陶无忌很看不惯朱强这样,便离得远些,留个背影给他。

    午饭后,程家元凑过来:“晚上聚餐,你去不去?”说的是部里为新员工办的欢迎宴,就在支行隔壁的川菜馆。

    “能不去吗?”陶无忌反问。

    “去吧——”他居然凑近了,有些撒娇的口气。脸对脸,那块胎记看得愈加清楚了。

    陶无忌朝旁边让了让。他记不清跟这家伙有什么交情。本来完全不搭界的两人,不会因为共同拜了个莫名其妙的师傅,便形成了某种默契。至少陶无忌不会。程家元不是他的菜。男生与男生之间也要讲感觉的。陶无忌挺看不惯这人见谁都是一脸笑,倒也谈不上谄媚,但至少是有些讨好的。小女人似的,畏畏缩缩,从不表达自己的意见,但别人不管谁开口,他都使劲点头。好几次白珏班中溜回家看儿子,关照两人“领导来了就说我上厕所”,陶无忌不置可否,他抢在前头答应:“师傅你去吧。”真碰到领导查岗,他又支支吾吾慌里慌张,还要靠陶无忌出面才搪塞过去。白珏教徒弟没耐性,两三句话一说,翻个白眼:“懂了没有?”陶无忌还未开口,他已先表态:“懂了!”陶无忌径直问他:“你懂了?那你教我。”这人又无言以对。陶无忌很烦这种人。偏生他还很黏陶无忌,到哪里都同进同出,一口一个“阿拉无忌”,搞得俩人真跟同门师兄弟似的。依着陶无忌的个性,是要撇清的,也不怕得罪他,但到底是初来乍到,大家都是新人,只得比平常更多了三分慎重。

    晚餐时,新老员工各占一半。除了白珏,其余几个带教师傅都出席了。科长发话,徒弟都要敬师傅酒。白珏不在,陶无忌乐得清闲,缩在一边。程家元推他:“我们也去敬敬吧。”他不动:“要敬你自己敬。”程家元踟蹰了半天,抖抖豁豁(方言,意为因过于谨慎而显得胆小怕事的样子)地出动了,从科长到各个师傅,敬了一圈,回来时脸色泛红,有了七八分酒意。他一把抓住陶无忌的手臂:

    “你……是不是挺看不起我?”

    陶无忌摇头:“没有。”

    “我知道,你们人人都看不起我,”他大着舌头,“你嘴上不说,心里肯定这么想。”

    陶无忌甩开他:“你喝醉了。”

    临到尾声时,浦东支行副总赵辉忽然出现,把气氛倏地带入高潮。他笑容可掬地招呼众人继续:“没什么,就是过来见见大家。怕来早了把你们弄得太紧张,影响胃口,所以现在才到。你们喝,我就坐一会儿。”科长忙不迭地腾出位子:“赵总坐,坐。”压低声音,“听说今年支行做成一桩大单,就算十年不开张也饿不死了?”凑趣的口气。赵辉笑笑:“不信谣,不传谣。”科长嘿的一声:“怎么是谣言呢?都传遍了,您带着一支小分队,打了个大胜仗。关键还是您有眼光有胆识。去年浦东区政府刚开动员会那阵,一家家银行都往后缩,觉得高楼这块已趋饱和,不管写字楼还是商场,风险太大,都不敢碰。只有您站出来表示支持浦东新区建设。现在政策有变化了,这帮家伙听到风声了,又一个个凑上来抢,争着当牵头行。那也来不及了,您都快到终点了,他们才启动,赤着脚也追不上啊。什么是叫好又叫座,面子里子双赢?说的就是赵总您啊。”

    赵辉依然笑笑。科长又问:“听说,支行下一步主要是海外并购?”

    “消息很灵通啊。”

    “去年X汽车并购A集团,国内都轰动了。大家都说,并购境外品牌,扬我国威,好当然是好,可惜这种大case(项目),外资银行永远是主力。啥时候我们国有银行也威风一把,好好做几桩大的,让那些外国佬看看。”

    “一步步来,有机会。起步迟,后劲足,这些年我们见得还少了?国有银行迈向世界,领先全球,早早晚晚的事,也是大势所趋。只要好好干,大家这辈子都能见到。”

    “赵总给我们鼓劲来了,听得热血沸腾。”科长递上杯子,“我敬您。”

    赵辉笑着与他干杯,扫视一圈,目光停在陶无忌身上:“股神,你好啊!”

    陶无忌脸红了一下,知道赵辉说的是面试时的事。一人问他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才能,他当时有些紧张,也不知是脑子转得太快还是太慢,居然说对金融这块有特殊的敏感。那人便让他举个例子。他想也不想,便说上大学时炒股:“大一下学期拿到两千块奖学金,我全买了股票,大学毕业时,两千块变成了十万块。”在场的人都很惊讶,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回答:“不听消息,不炒概念,不跟风,只看技术面。”一人问:“中国股市看技术面能赚钱吗?”他道:“是那种技术面。看K线图,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庄家故意把线做坏或是做好,诱空、诱多什么的。一半是分析,一半也是凭感觉。”

    这事在行里传得很广,都说今年招来个小股神,只是对不上人。赵辉这么一说,席间众人都惊呼:“原来是你啊!”一人问陶无忌:“真的假的?”陶无忌只好笑笑:“只是闹着玩,不上台面的——”众人纷纷凑上来,问他最近该买什么股票。陶无忌勉强说了两个,借口去厕所,逃也似的离开。他解完手,正遇到赵辉进来,叫了声“赵总”。

    “我不该提的,”赵辉歉意道,“还以为他们都知道呢。”

    “没事,”陶无忌道,“怪我自己,不知天高地厚。”

    “听说你还去证券公司把交易记录打印了一份?”

    “都说出口了,怕他们以为我吹牛,索性打印出来让他们看看。”

    赵辉笑了笑,在他肩上轻轻一拍:“分行很少招外地生。我听人力资源部的朋友说,你的专业分和面试分都排在前面。好好干,小伙子。”

    陶无忌点头。私底下听人聊起,都说赵总在支行口碑最好,能干又谦逊,很受人敬重。

    “听说,你想进审计分部?”赵辉又道。

    陶无忌想,说谎没意思,整个分行都传遍了,只好嗯了一声。

    “审计部里都是‘御史’‘钦差大臣’,查犯事查违规,哪个项目有问题都逃不过他们的火眼金睛。”赵辉开玩笑,“每次见了他们,我们都脚软,发虚,一个个手放在膝盖上,老实得不得了,生怕被他们抓到小辫子,对着审计部的人,比对着行长还紧张。”

    陶无忌也笑笑。

    “不管怎样,我喜欢有雄心有冲劲的青年。但光说不行,还要有实际行动,要努力,否则就变成豁胖了——上海话能听懂吗?”

    “懂,就是吹牛的意思。”

    “很好。”赵辉在他肩上又拍了拍,出去了。

    结束后,陶无忌送程家元回去。这小子也不知喝了多少,躺在后座上不省人事。出租车司机途中关照了几遍别让他吐,陶无忌只得拿个塑料袋随侍在旁。他家地址是没人知道的,好在他的手机没设密码,翻出“妈妈”打过去,电话那头详细说了路名和门牌号。距离倒是不太远,全程高架,晚上不堵车,一会儿就到了。车子开进小区,一个中年女人守在楼下,见到陶无忌便致谢,又问:“要不要上楼坐会儿?”陶无忌本不想上去的,但程家元身材敦实,凭他妈妈一个人肯定不行,只得帮着扶上楼。进门把人放倒在床上,陶无忌便立即告辞:“阿姨再见。”

    “真是麻烦你了,——吃杯茶。”女人挺不好意思。

    “不了,谢谢。”

    陶无忌坐地铁回家。口袋里躺着刚才的出租车票,三十二元,与饭票放在一起。支行每人每天发一张饭票,职工食堂就在三楼,十块钱标准,两素一荤一汤。中午程家元请客吃比萨,叫的外卖,饭票便省下了,月底可以到小卖部换饮料或是方便面。程家元不是第一次请客,上周刚请过寿司,也是外卖,一盒盒精致得很,各种口味,还配上红姜、海藻和茶包。“一个人吃没意思,大家一起才有劲。”程家元每次都是这句,话说得潇洒,神情却很局促。若有人推辞,他便越发紧张起来,窘得面红耳赤,做错事似的,反倒让人家不好意思,只能笑纳。陶无忌本来不爱占人便宜,见他这样,也不好拒绝。餐到付费,程家元掏出皮夹子,抽出几张给送餐员。旁人问他:“怎么不刷卡?”他回答:“不习惯,还是现金方便。”那几人便笑:“朋友原始森林来的。”陶无忌坐在边上,瞥见皮夹子里厚厚一沓,只看一眼,便把目光移开。关于程家元的身份,有各种说法。流传最广的,说他是富三代,爷爷或者外公不知是做官还是经商,反正身家不凡,也不知是真是假。

    陶无忌对别人的事向来不太在意,但刚才送程家元回去,一进小区,便不由得换了坐姿,坐得更挺拔些。那样的环境,是会让人生出些莫名的情绪来的。连保安都是西装领带白手套。城堡似的大门,巨型喷泉泛着金光,陶无忌以前从未到过这么豪华的住宅。程家在二十八层,一梯一户,刷卡进门。电梯里好大一面镜子,陶无忌看着镜中的自己,多少有些不自然。安置好程家元,他逃也似的匆匆出来。便是只待一会儿,也会觉得不真实,像水土不服。还有程家元妈妈手上的钻石戒指,忒大忒闪了,看得他眼花。

    他拿出手机,拨了苗晓慧的号码。

    “在干吗?”他问她。

    “看书。你呢?”

    他简单说了:“打车送喝醉的同事回家,然后自己再灰溜溜地坐地铁回家。”

    “叫辆车吧,没必要这么省。”苗晓慧劝他。

    “小姐,这里是静安区啊,打车到我住的城乡接合部,车费顶小半个月房租了。”陶无忌停顿一下,没有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胡悦呢?”他又问。

    “加班,还没回来。”

    “住得惯吗?”

    “放心。本来就是朋友,再说胡悦这人你也知道,好人里的好人。”

    “挺不好意思的。”

    “就是。还不收我房租。”

    “不只是对她,”陶无忌顿了顿,“还有对你,也觉得抱歉,不好意思。”

    挂掉电话,陶无忌发现车厢又空了些,零零落落几个人。深夜的地铁,各自翻着手机,或是看向正前方,目光空洞。倦意,还有茫然。陶无忌看表,十一点十分。他忽然想到,应该给苗晓慧买个戒指什么的。不可能像程母手上的那么大,也镶不了钻,但无论如何,应该有一个,是心意。他猜想苗晓慧不会在乎戒指的价格,否则也不会跟定他。“我离家出走了。”上个月,她轻轻巧巧一句,带着笑意,让他完全说不出话来,不知该赞同还是反对。“我爸犟不过我的,迟早会同意。”她安慰他,却让他更不好受了,惭愧得心都揪紧了。他想说对不起,又觉得不妥,那刻的气氛,似是有些欢乐的,至少对苗晓慧来说是如此,摆脱旧社会迈入新天地那样。她竟还拉着他去逛超市:“胡悦那里什么都有,但我用不惯人家的床单被套,还有牙刷毛巾,零零碎碎一大堆,都要买起来。”

    面试那天,陶无忌第一次见到苗彻。之前看过照片。真人更瘦一些,皮肤也黑。在他说出“下一位”之后,陶无忌停了半晌才站起来,兀自有些不甘心。经过苗彻身边时,他忽地大声道:“我会努力的!”几位面试官都是见惯场面的,笑笑,并不以为意。唯独苗彻目光径直向他扫来。陶无忌又说了一遍:“我会努力的!”两人目光相接。只一秒,陶无忌便从他眼神里读到一些负面的意思,诸如“你小子别张狂”“你等着,我来收拾你”之类的。面试时亢奋得有些过头的情绪,在那一刻忽然跌到谷底,像被从开水里捞起来直接投进冰水,整个人都起鸡皮疙瘩了。陶无忌从小就是个不服输的人,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但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完全使不出力,对人对事都是,很奇怪的感觉,别扭得他都想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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