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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海洋基层风云2:从天堂到地狱 正文 第一章 下海成了鱼贩子

    曾经的爱情

    1994年1月,岭西省。

    茂东市古名嘉州,是岭西省重镇,距离省会岭西市五十多公里,辖三区五县,总人口约七百万人。巴山县是其中一座普通县城,新乡镇则是巴山县最北边的偏远小镇。

    新乡镇牛背砣村,村小教师侯海洋在琅琅读书声中无语枯坐。昨夜,新乡学校副校长刘清德带着场镇地痞流氓刘老七等人,在牛背砣村小里大打出手。他以一敌五,将黑汉子刘清德等人打得人仰马翻。虽然大获全胜,他却一点都不兴奋,对前途充满迷茫。

    中午,新乡学校赵良勇、汪荣富、秋云、李酸酸等老师一起过来探望侯海洋。听罢事情经过,赵良勇等人神情激愤,皆破口大骂,先骂学校,又骂派出所,再骂镇政府。

    秋云与侯海洋关系特殊,昨晚八点后才离开牛背砣村小,她猜到事情肯定不简单,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不便询问。

    吃饭时,发配到八阳小学的赵海也来到牛背砣小学。他提着一瓶酒,坐上桌子后,将一个大土碗倒满酒,道:“蛮子果然是蛮子,痛打侵略者,为我们新乡老师增了光,来喝一杯。”

    赵良勇劝道:“老赵,下午还有课,最好别喝酒。”

    因为“聚众看黄色录像”之事,侯海洋和赵海被踢出了新乡中心校。来到八阳村小以后,赵海天天借酒浇愁,脸颊越发瘦削,鹰钩鼻子显得又长又尖,活脱脱就是座山雕的相貌。他毫不在意地道:“无所谓,喝醉了讲醉书,反正那些学生笨头笨脑,根本听不懂。”他在新乡学校时没有酒瘾,被踢出中心校后却格外好酒,他自顾自喝了半瓶酒,等到其他老师离开时,他醉倒在牛背砣。

    离开时,秋云放慢脚步,落在最后,低声问道:“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侯海洋在秋云面前没有隐瞒,原原本本地讲了昨晚发生的事。事情经过与秋云的猜测基本一致,她倒吸一口凉气,道:“刘清德是人渣,活该被教训。但是他们人多势众,刘清德又是校领导,你要小心他打击报复。”

    昨天一场混仗,让侯海洋发泄了到新乡以来的憋屈,道:“我估计刘清德已经被打服气了,若是不服,再打一次就是。”

    秋云原本想说:“打来打去没有任何意思,还是要想办法走出新乡。”话到嘴边,又忍住了,道:“你得小心刘清德报复,他和流地痞混在一起,不是善茬。”

    侯海洋下巴微扬,骄傲地道:“我不怕。”

    赵良勇等人走出了校门,李酸酸站在门口,道:“秋老师,我们走了,你们慢慢聊。”

    侯海洋看着秋云清澈的眼睛,低声道:“晚上,我等你。”

    秋云点了点头,加快脚步,追上了众老师。

    几位老师离去,牛背砣小学除了学生的打闹声外,院内院外都能听到赵海的鼾声。甚至到了下午上课时间,仍然鼾声不断,绵久悠长。

    下午放学以后,侯海洋估计赵海要吃晚饭,特意到镇里买了花生、一瓶白酒和一把挂面。回到家时,赵海蓬头垢面坐在床上,双眼水肿,一副落魄相。

    “海洋,他们走了吗?”

    “中午就走了,下午都有课。”

    赵海习惯性地摸了摸鹰钩鼻子,骂道:“上个锤子课,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瓦上霜。我到镇里买瓶酒,晚上接着喝。”

    “不用,我买了一瓶酒。”陪着喝酒是小事,只是赵海留在这里,秋云过来很不方便,想着两人在一起的缠绵,侯海洋欲火中烧,心痒难耐。

    上了厕所,赵海精神稍复,又坐到桌前,他犹如多年的老酒鬼一般,剥一粒花生,吃一口酒,很快,大半瓶酒下肚,眼睛开始蒙昽起来。侯海洋想着秋云晚上要过来约会,也就没有劝他,道:“我去做面,你慢慢喝。”他从厨房将鱼汤面端上桌子时,赵海肌在桌上,桌下吐得一塌糊涂,他胃里也没有多少菜,吐了一地白色花生浆。

    秋云走进院子,看见伏在桌上的赵海,皱着眉对侯海洋道:“赵老师还在,又喝醉了。”

    侯海洋无奈地道:“一瓶酒,他喝了大半。我给他煮面时,吐了一地。”

    从肚子里吐出来的酒,有一股浓浓的酸臭味,最是恶心不过。秋云爱干净,捂着鼻子,远远地站在一边。侯海洋半扶半拖,将赵海弄到侧房的床上,盖上自己在中师用过的被子。他出来又用柴灰敷在呕吐物上,把灰和呕吐物的混合物用扫帚扫到簸箕里,倒在围墙外小坑里,这才将呕吐现场处理干净。

    侯海洋穿着巴山中师发的运动衣,一米八的高个子在寒风中格外单薄。秋云看在眼中疼在心里,道:“天气冷,适当喝酒可以,你千万别像他那样滥酒。”

    侯海洋道:“我不会像赵海这样消沉,经不过失败的男人不是好男人。从中心校被踢到村小,就是从一个垃圾堆到了另一个垃圾堆,没有必要如丧考妣。”

    秋云认真地道:“下午我想了许久,到不到牛背砣小学是我的自由,以后我要大大方方地来,其他老师有什么不好的说法,我不在乎。”

    侯海洋顿时被一股甜蜜所包围,他上前抱住秋云,亲了亲如脂似玉般的脸颊,道:“这自然是我的愿望。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新乡老师普遍懦弱,所以刘清德这种败类校长才敢如此猖狂。经过昨天之事,他应该吸取了教训。”

    秋云用脸颊蹭了蹭侯海洋的脸,道:“当村小教师没有前途,凭你的能力,在村小浪费人才,一定要想办法考大学,用知识来改变命运。”这是秋云的真心话。她从小生活在茂东,茂东在全国没有名气,可是毕竟是管着三区五县的地级城市,与新乡相比自然是很大的城市。她连茂东都看不上,更别说巴山县之下的新乡镇,她是真心希望侯海洋能走出新乡。

    “今年无论如何也得考一次大学,若是不成功,明年继续拼。”

    侯海洋最近一直在狠命苦读高中教材,政治、历史、地理、语文甚至英语,他都不是太担心,最困难的是数学。他考上中师以后就没有再学数学,现在就是初中数学的底子,要在半年内自学完高中数学教材,接受高考洗礼,困难重重,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自信心很强,也有一股拼劲,并做好了考两次的准备。

    但是此时此刻,侯海洋不愿意谈过于沉重的话题,当务之急是要解决身体里积累的荷尔蒙问题,其次才是前途和命运问题。他指了指放在二楼的大桶,道:“昨天这个桶立下汗马功劳,他们几人想冲上二楼,被从天而降的大水浇成落汤鸡,零下的气温,衣服被淋湿,这味道应该不好受。”

    秋云想象着刘清德的狼狈样子,扑哧笑了起来,道:“你胆大包天,真是个坏小子。”想到昨夜的惊险,她心有余悸,拉着侯海洋的手臂:“你这样做太危险,下次别逞英雄了,真正的社会精英不会逞匹夫之勇。”

    最后一句话让侯海洋略显尴尬。秋云马上想到自己面对的只是十九岁的青年,而不是父亲那样见多识广的老警察,刚才的话重了,于是委婉地道:“青年人没有血勇也必然一事无成。今天,要祝你生日快乐。”

    “你用什么来祝我生日快乐?”侯海洋眼睛瞅着秋云,这个来自茂东的城市女子穿着一件带绒毛的短大衣,如花儿一般,他有一种将其抱在怀里的强烈冲动。

    秋云明白眼前男人眼神中的意思,脸微红,道:“有我的心意就行了。”

    侯海洋指了指楼上的大桶,道:“我去烧水。”

    秋云脸上露出调皮又羞涩的笑容,道:“今天身体不太方便,不洗澡了。头发乱得很,洗个头就行了。”

    家有姐姐,侯海洋知道不太方便的意思,这让他很是遗憾。他烧好热水,提到简易的浴室,站在门口喊:“快点来洗,等会儿水冷了。”秋云脱下带绒毛的外套,来到浴室。在她的指令下,侯海洋如百年润发中的周润发,手里拿着一个大杯子,准备为心爱的女人冲洗头发。

    秋云弯着腰,一头秀发披散开。她将小袋子的洗发液抹在头上,抹了一会儿,头上便全是泡泡。她侧着头,道:“可以冲水了。”

    此情此景,让侯海洋感到特别温馨。

    “呕、呕”的呕吐声音从屋外传来,清晰而突兀,破坏了甜蜜的气氛。侯海洋给秋云冲洗完头发,出了浴室。

    赵海站在门前,吐了一地,眼泪和鼻涕齐流,呕吐完,来到侯海洋房间,泪眼蒙昽中见到了侯海洋和美若天仙的秋云。他抚着腹部,道:“蛮子,再帮我下碗面条。”

    侯海洋只得苦笑,他仍然以鱼汤为底料,下了一碗面,端上桌后,劝道:“老赵,以后少喝点。”

    赵海用手指揉着太阳穴,望着热气腾腾散发着香味的面,挑了两根进嘴,喝了口汤,道:“以后不喝了,头像是炸开一般。”新乡小酒厂自酿的高粱酒,度数在六十左右,醉酒以后,额头往往如装了炸药。他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打量着侯海洋和坐在身旁的秋云。

    秋云是有主见的女子,打定主意不再遮掩两人关系以后,便大大方方地出现在大家面前。见到有一滴面汤落到侯海洋胸前,她拿着纸巾,自然而然伸手去擦了擦。

    秋云来到新乡,如一块石头落在沉静多年的一湖死水中,激起无数涟漪,众多男人都是眼前一亮,刘清德、赵海以及镇政府的一些男人都在暗自打主意。没有料到,一朵鲜花居然就插在最年轻的牛粪上。失意中赵海见到两人的亲昵动作,胸口犹如被闷拳打中,说不出的酸楚和压抑。胡乱吃了几口面条,就向侯海洋和秋云告辞。行走在田间小道,赵海阴沉着脸,骂道:“这一对狗男女!”

    赵海口中的那一对狗男女将校门锁上,开始读书。

    只听得啪的一声响,秋云轻轻打掉伸过来的手,道:“专心复习,数学得多做习题,否则理解不透。”她的脸上还残留着深情相拥的红晕,此时虎着脸扮演老师和监工。

    到了八点,秋云仍然要走。新乡的民风民俗颇为保守,来牛背砣小学谈情说爱,不违法也不违俗,如果留居于牛背砣小学则大违当地保守乡俗。侯海洋没有强留秋云,离去前的亲热则更加猛烈。

    走出校门,侯海洋拿了两个必备工具,一个是长柄手电筒,另一个是铁锹。这与以前相较有所不同,以前是侯海洋一只手拿手电筒,一只手牵秋云,如今秋云拿手电筒,侯海洋一只手拥着小蛮腰,另一手提着铁锹。

    “你拿铁锹,怕刘老七报复?”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侯海洋一个人在牛背蛇小学大战校领导刘清德带来的四个地痞流氓,他在战略上轻视敌人,战术上却相当重视,提着铁锹就是防止被人报复。为了不给秋云造成压力,他转移话题道:“放寒假后,赵海和好几个老师都不回家,留在学校过春节,你留在学校吗?”

    秋云朝健壮的肩膀靠了靠,道:“我肯定要回家。”

    侯海洋怀着强烈的好奇心,问了一个曾经问过却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你从岭西师范大学毕业,不应该分到新乡!”

    两人到了这种关系,秋云也就不介意谈家里的事,道:“这事说来话长,我父亲是在职瞀察,被人诬陷,现在还在停职审查,市纪委和检察院先后介入,但是一直没有结论,有接近两年的时间,弄得我爸爸生不如死。”

    她语气坚定地道:“我爸是正直的人,总有水落石出的这一天。由于这事,我不愿意回茂东,特别是不愿意遇到以前的熟人,越熟悉越不愿意见面。这些人都是势利眼,以前很亲切的人突然对你翻白眼,这种感觉太让人伤心。因此毕业时选了一个最偏僻的绝对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专心致志复习考研。我以为远离城市就找到了桃花源,现在看来还是太单纯,这个世界没有净土,只要有人的地方都有黑暗,有江湖,有争斗。”

    侯海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就是一直纳闷,你怎么会分到新乡这个鬼地方!”

    秋云打断了侯海洋的话,道:“你是茂东市的三好生,为什么会分到新乡,以前你讲得不全面,你再详细讲一讲,我帮你分析。”

    侯海洋只能苦笑,道:“阴差阳错,命中注定。”

    听完侯海洋的分配遭遇,秋云道:“我同意你自己的判断,分配的转折点就在教育局长彭家振身上,否则你没有任何理由分到新乡。他在巴山教育局执政,你的所有努力都无效,想有所发展,要么调离教育系统,要么考大学,彻底离开这个地方。”

    侯海洋苦着脸,道:“彭家振已经成了彭局长,他这人心胸狭小,我爸在很多年前得罪了他,他至今还记着仇。有他在巴山,我的日子也不好过。”

    秋云用坚决的态度道:“那就必须考大学,离开这个地方,你应该坚定这个信念。在这个时代,不读大学,人生会有缺失。”

    有美女相陪,根据相对论的原理,从牛背砣到新乡学校的路变得格外近,两人一边聊,一边走,侯海洋感觉半个多小时的路程没有走几分钟就结束了。很快就来到新乡学校的青石梯子,两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分手。

    自从与秋云有了实质性进展,侯海洋在牛背砣的生活就变得色彩斑斓,日子不再难过。转眼到了星期六,他从教室背后的暗河里捕了三十条尖头鱼,这一次胶桶、鱼和水足有一百多斤。他带着货物先坐客车进县城,又坐三轮车来到霸道鱼庄,这一番折腾,把侯海洋累得够呛。

    尖头鱼是巴河特产,身体修长,游动姿态优美,性喜冷,很稀少。侯海洋因为“聚众看黄色录像”被发配到村小以后,意外地在学校后面迷宫一样的溶洞里发现一条暗河,暗河里涌动着大量尖头鱼。暗河水质好,河水里的尖头鱼呈淡青色,是巴山境内品质最高的尖头鱼。

    淡青色尖头鱼被拉到厨房,厨师长老傅爱不释手,将尖头鱼直接倒进新做的水缸,水缸外面写着“新乡尖头鱼”五个大字。侯海洋散了一支烟给老傅,道:“傅老师,为了收这些鱼,我是脚板跑到脚背上,沿河的收购点都去了。你说我的鱼如何?”老傅接过烟,放在鼻尖闻了闻,打燃火,美美地吸了一口,道:“你还有本事,在大冬天能收到尖头鱼。如今最高档的客人都点名要吃新乡尖头鱼,你娃要发财了。”侯海洋拍了一句马屁:“鱼好,更得傅师傅手艺好。”

    拿着老傅开的条子,侯海洋到柜台上兑钱。

    柜台后坐着杜强的小姨子,她面无表情地接过条子,数了九百三十八块钱。

    侯海洋在中师毕业后分到新乡学校工作,每月工资刚过一百,新乡镇经济困难,镇干部和教师的工资都被拖欠了好几个月,他上班半年也不过拿到四百块钱。将沉甸甸的票子拿到手里,侯海洋觉得特别踏实,也就没有计较对方的态度,微笑着道:“李姐,我再送一次,学校就要放寒假了。过了大年,我才开始继续送鱼。”说完,潇洒地离开了柜台。

    李姐愣了半天,这才明白侯海洋说的是什么意思。她跑到厨房里,道:“老傅,那个侯……新乡的侯老师送来的鱼质量还可以吧?”

    老傅素来不喜这位前台,翻了个白眼,道:“高局长如今只吃新乡尖头鱼,你说质量好不好。”

    李姐道:“刚才那个侯——”

    老傅道:“侯海洋。”

    李姐道:“对对,就是侯海洋,他给我说,下个星期再送一次,学校就要放寒假。”

    老傅提高声音道:“要得个狗屁,春节期间最赚钱,少不得新乡尖头鱼,你赶紧给杜老板打电话,想点办法,要么派人亲自到新乡去收,要么给侯海洋涨钱。”

    巴山县公安局办公室主任杜强接到小姨子的电话以后,马上与老婆李小波商量:“上个星期,我找鱼贩子悄悄到新乡去收鱼,只收到两条尖头鱼,大家都搞不懂侯海洋收鱼的渠道。”

    李小波是当过知青的供销社干部,走南闯北,比当前台的妹妹精明得太多,道:“这是侯海洋的独门绝技,若是大家都搞懂了其中诀窍,他就赚不到钱了。我觉得在春节期间可以考虑加钱,但是加钱的幅度不要太大,名义上是春节的补贴。”她突然灵机一动,道:“你们局里每年要收不少摩托车,你给侯海洋弄一辆摩托车,既可以收买人心,又可以名正言顺不提价。”

    对于公安局办公室主任来说,弄一辆无主摩托车不是难事,杜强道:“还是老婆聪明。明天我开车到新乡去一趟,担水要到井边,亲自去实地考察。”

    夫妻俩商量好以后,杜强打了侯海洋的传呼。

    卖鱼以后,侯海洋照例与巴山中师的同学付红兵在一起。付红兵中师毕业以后分到城郊小学,去年县公安局面向社会招录干蒈,他考上了公安,目前在城郊派出所工作。

    两人来到新落成的工人体育馆灯光球场。敢到灯光球场打篮球的人都是县城里公认的高手,大都相互认识,十来个人分为三个队,打半场。每局十二个球,输队下场休息,赢队继续留在球场上。付红兵和另外两个公安再加上侯海洋组成一个队,他们这个队的特点就是牛高马大,完全控制了篮板,在半场比赛中占据了绝对的空中优势。接连赢了八场,体力透支以后,才输掉一场比赛。

    休息时,侯海洋听到了传呼机响。

    晚上故意在霸道鱼庄留下话,就是为了杜主任的这个传呼,此时,传呼果然如约而至,而且传呼机上显示出来霸道鱼庄连续打了三个传呼。

    “杜主任,你好。”侯海洋随即到外面的公用电话亭回电话。

    “小侯,你还在巴山吗?明天我到新乡去钓鱼。平时文山会海,终于捞到一个星期天可以自由安排,你过来陪我?”

    杜强在电话里没有提涨价的事,让侯海洋略为失望,他随即反应过来,杜强到新乡就是为了查看尖头鱼的虚实。他的尖头鱼是来自于暗河,暗河如迷宫一般,杜主任自然难以查出来源。他胸有成竹地道:“欢迎杜主任到新乡,我还在县城里,明天什么时候出发?”

    杜强道:“明天早上九点,在招待所门口,我开了一辆警用皮卡车。”

    侯海洋用平静的声音道:“好的,我在县招待所门口等你。”

    杜强听到侯海洋的声音并不是太热情,试探着道:“春节我要一百斤鱼,没有问题吧?”

    侯海洋回答得很含糊:“一百斤鱼,有点困难,我只能说尽量。”一百斤鱼按现价都是一千多元,对于多数工薪阶层来说都是一笔巨款。如果适当涨价则更加可观。挂掉电话,侯海洋暗道:“新乡尖头鱼现在成了髙档野生鱼的代表,适当涨价在情理之中,杜强是办公室主任,应该能想到这一点。”

    打完篮球,侯海洋特意请付红兵吃大排档。两人关系最铁,谁有钱就请客,大家都不客气。

    吃饭时,付红兵为了不揭侯海洋的伤疤,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师范学校的人和事。可是几杯白酒下肚,他仍然禁不住谈起往事:“你和吕明太般配,就是毁在了毕业分配,中师的毕业分配太缺乏人性了。”

    从毕业到现在,不过半年时间,侯海洋总是感觉巴山中师校园既遥远又模糊,提及初恋女友吕明,他仍然感到疼痛,但是有了秋云以后,疼痛就由火烧铁恪般撕心裂肺变成了隐隐的针刺感。

    一瓶白酒下肚以后,在酒精作用下,付红兵唉声叹气地谈起自家事:“我的中师时代没有意思,搞了三年单相思,连女人的手都没有牵过。陆红应该对我有意思,就是若即若离,有时好得很,有时就像是陌生人。女人心,海底针。”

    半年时间内,侯海洋如坐过山车一般经历了两场爱情,一场刚开始就结束,另一场正如鲜花般灿烂。他觉得付红兵的单相思很是小儿科,举着酒杯,故作老练地道:“斧头,有一句时髦话叫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我觉得爱情对于现在的我们是奢侈品,有了前途,面包会有,爱情也会有。”他说得潇洒,心里突然忐忑起来,暗道:“我和秋云会有结果吗?她很快就要参加研究生考试,若是她考上了研究生,我仍然在新乡,爱情还会存在吗?”

    银齿形的六角雪花飘飘洒洒从天而降,落到房顶树梢上,留下隐约白色,地面则如张开嘴巴的怪兽将美丽雪花全部吞噬,一点都不惜花怜玉。早上六点,天空黑暗如漆。

    侯海洋和付红兵在县公安局单身宿舍里聊到凌晨两点,此时正蒙头大睡。木门传来“咚咚”的踢门声,门外传来一声吼:“付红兵,赶紧到楼下集合,紧急行动。”

    付红兵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从床上跳了起来,对睡眼蒙昽的侯海洋道:“我们有紧急任务,什么时候回来说不清楚,不陪你了。”参加了多次训练,动作还算利索,拉开门时,皮带已扣好。他和侯海洋都有一米八,正是年轻帅气的年龄,扣好皮带,腰细肩宽,很有些爽利劲。

    侯海洋从被窝里伸出头,道:“我等会儿就走。寒假我要给霸道鱼庄送鱼,到时请你喝酒。”

    “我没有寒假了,派出所安排在初一、初二、初三值班,我们这种新毛头,全部都顶在一线。等明年成了老板発,就有更新的新毛头来顶我们的位置。”付红兵说话之时已经跨出了门,他又退了一步,回到门口道:“卖鱼只是暂时的,你别把这事当成事业。”

    侯海洋没有回答,只是从被子里伸出手,在空中招了招。听着走道上“咚咚”的杂乱脚步声,他在床上又眯了几分钟,翻身起床。拿起茶杯,从水瓶里倒了些温热水,喝了几口,胸腹就有一股暖意。

    拉开门,门外的寒风吹得他打了好几个哆嗛,让他立刻从睡眠状态里跳了出来。楼下水泥坝子里站了几十个穿着警服和作训服的警察,他们还没有集合,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嘴前冒起一团团白雾。一辆警用桑塔纳从外面开了进来,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刹车声。一位魁梧汉子跑到车边,向车内人请示几句,小跑回来,声音洪亮地发出了口令。

    警察们散乱地站在院中时,与寻常百姓没有区别。有了统一的口令,集合在一起,他们迅速变成一支有纪律的部队。付红兵个子高,站在队伍前列,收腹挺胸,精神格外饱满。魁梧汉子站在队伍前交代完任务,队伍井然有序地上了停在外面的大客车。随着几声喇叭响,公安大院恢复了平静。

    侯海洋血气方刚,内心深处有铁血英雄的情节,看到如此场景,浑身血液燃烧起来,对这支队伍充满着渴望和向往,对能够成为其中一员的付红军颇为羡慕。

    他有两次机会成为这支队伍中的一员,阴差阳错与这支队伍失之交臂。第一次是巴山县面向社会公招警察,付红兵得知信息以后立刻给远在新乡小学的侯海洋写信通报这个重要信息,这封关键的信件到了新乡就尸骨无存,至今不见踪影。等到侯海洋知道了此信息,已经错过了报名时间。第二次是参加完茂东市篮球比赛以后,被喜欢打篮球的县公安局局长高智勇看上,有意借调他到县局工作,若不是发生了新乡录像室事件,他已经借调到公安局办公室。

    两次错失良机,让他只能在楼上观望警察们的行动,他没有嫉妒付红兵,只是觉得命运对自己不公平,离开公安局宿舍时,内心充满苦涩。

    侯海洋与县公安局办公室主任杜强约定早上九点在县委招待所门口见面,此时尚早,他沿着巴山大道步行前往县委招待所。如孤独的野狼行走在县城街道上,寒风扑面,割得脸上皮肤发疼。他给自己鼓劲:“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我一定要想办法脱出困境。”在寒风中每走一步,改变命运的强烈欲望便增加一分。

    巴山县城在大唐置县,历史悠久,名人辈出。但是从现实角度来说,县城建设确实不怎么样,县城人都戏称住在“七十一条街”,“七十一条街”是“其实一条街”的谐音。1991年,县城首幢十六层高楼在老电影院原址上拔地而起,“巴山大楼”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成为县城的最高点。在这幢大楼四周,分布着一幢连接着一幢的灰色砖楼,这些火柴灰楼更衬托出大楼的巍峨。“巴山大楼”修好以后,茂东市头头脑脑们还专门来剪彩,评价很高,此楼便有茂东县级城市第一楼之美誉。

    巴山大楼一楼和二楼聚集了一些综合部门,三楼以上是住宅。这幢楼原本是科级干部才有资格人驻,可是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巴山县以前从来没有电梯楼,电梯的安全性以及将来或许产生的维修费用让县城头头脑脑的家属们都不愿意入驻,反而便宜了一些年轻干部。他们胆子更大一些,头脑中框框少一些,得到了购买集资建房的资格。年轻人住进了电梯房,各局行的头头脑脑又觉得吃了亏,还传来不少怪话,把当时的分管副县长气得拍了桌子。

    在巴山大楼左侧约三百米处有一片绿化很好的地块,这是县委、县政府所在地。继续前行约五十米,便是县委招待所。

    县委招待所原来是一圈青灰色围墙,围墙内有两幢苏式建筑以及几十株枝繁叶茂的香樟树。在思想解放的理论推动下,县委办将灰色围墙拆掉,修成一圈门面房。有了门面就意味着有了租金收人,往日紧巴巴。的县委办顿时宽裕起来,普通干部在节日、年终拿到的奖金比前些年要丰厚不少。

    侯海洋参加工作时间太短,还不知道发生在县委招待所附近的有趣故事。他在县委招待所门前寻了家豆花馆子,点了一碗豆花、一份红烧肥肠,刚要动筷子,吃惊地见到吕明走了进来。

    侯海洋与吕明是巴山师范的同班同学,读书期间互相都有点小意思。毕业以后,两人分配到一南一北最偏僻的乡村小学。同是天涯沦落人,让阻挡两人之间的玻璃窗被意外推开,在柳河镇二道拐村小,两个迷茫的年轻人正式明确了恋爱关系。半年时间过去,现实的压力迫使这一扇玻璃窗无声无息关掉,一场恋爱还未轰轰烈烈展开便提前结束。

    亲手关掉这扇窗户的人是吕明,爱情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她作为全家第一个跳出农门的长女,为家人分忧,照顾好弟弟和妹妹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她和侯海洋之间存在着两个不容易?跨过的鸿沟。一是距离。她分到铁坪小学,侯海洋在新乡小学,两地相距接近六个小时的车程,走一趟得一天的时间,十分麻烦。他们两家人都是最普通的村民,两人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新老师,短时间内没有调动的可能性。二是经济。铁坪和新乡都是偏僻乡镇,镇里为了保干部、老师工资,不断加大农业税、提留统筹等税费的征收力度,搞得干群关系对立,纠纷不断。尽管镇里用了不少办法,无奈经济条件差,税费总量少,镇政府腰杆不硬。这半年以来,镇里拖欠了干部和教师不少工资。

    六个小时距离和拖欠半年工资,这两个现实问题沉甸甸地压在吕明心里,使得爱情的甜美滋味大大褪色。正在她彷徨时,已经调到县财政局工作的朱柄勇乘虚而入,其优越的现实条件让吕明无法拒绝。

    这一场刚开始就结束的恋爱,让侯海洋手臂上多了几个烟头烫出的伤症。烟头的温度很高,戳在皮肤上立刻就会留下伤疤。谈恋爱的青年男女往往喜欢用烟头在手臂上制造伤疤,表达自己的悲痛。侯海洋得知吕明放弃自已以后,毫不犹豫用烟头烫了手臂,一来是确实悲伤,二来为了表达悲伤。

    正在专心享受肥肠美味的侯海洋没有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吕明,他将嘴里的一块肥肠囫囵地吞进肚子里,问了一句没有营养的话:“你吃早饭?”吕明更是吃惊,猝不及防之下,脱口问:“你怎么在这里?”

    往日恋人出现在眼前,让侯海洋百感交集,他还是显示出了男人的胸怀,道:“我刚从付红兵那里出来,你吃点什么?”

    吕明此时哪里有吃饭的心思,低垂着头不说话。昨夜,朱柄勇想方设法劝说吕明住在新装修的家里,吕明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选择与朱柄勇谈恋爱,上床是必然之事。可是她对于此事很抗拒,尽量想把上床的时间朝后拖,甚至连接吻都是能躲就躲。她委婉而坚决地拒绝了朱柄勇留宿的建议,只是让他抱了抱,亲了亲,依然住在县财政局招待所。

    早上起床,朱柄勇临时有事,匆匆忙忙跟着一位副局长到乡镇去了。吕明不愿意在县财政招待所吃早饭,出了门,一路寻来,在县委招待所院外进了一家不起眼的豆花馆子。此时骤然看见侯海洋,她就如被针刺到了心窝子,猛然颤抖起来,说不出话。

    距离上次在天然气公司的偶遇只有十来天时间,这十来天,吕明茶饭不香,睡眠不足,因此脸颊清瘦,皮肤干燥,整个人显得很僬悴。内心挣扎一会儿,她还是坐在侯海洋对面。

    侯海洋看了消瘦的吕明,心痛得紧,道:“一碗豆花,再来一份大豆排骨汤。”

    吕明仍然低着头,沉默着。

    “我昨晚住在斧头在公安局的单身宿舍里,公安局早上有紧急行动,我就自己出来吃早饭。”侯海洋见两人坐在一起实在尴尬,无话找话。

    吕明轻轻嗯了一声,仍然将头低垂着,突然,大颗大颗的眼泪奔涌而出,如珍珠一般落在地上,摔成无数碎片。

    在接到吕明的分手信以后,侯海洋有痛苦也有愤怒,多次想当面质问吕明为什么这么快就变心。此时与吕明偶遇,看着她伤心忧郁的表情,瘦得变形的脸颊,愤怒不知不觉被瓦解,涌起来的是无奈、忧伤和不服。

    吕明深受琼瑶小说聚响,将爱情看得格外圣洁和美好。她心里藏着五彩斑斓的爱情梦幻,眼看着就要实现,谁知毕业后才知道现实压力之巨大,她被迫放弃了自己的爱情。她自认为自己是背叛者,一直不敢当面向侯海洋解释分手的原因,更不敢奢求侯海洋的谅解。

    两人面对面坐着,吕明没有动筷子。

    侯海洋不停地吃着,鲜美的肥肠和豆花变得寡淡无味,没有了往日生动活泼的滋味。他越吃越难受,终于将疾子放在桌上,干脆将话题捅开:“你作出这样的选择,肯定是遇到了难题。我现在虽然只是普通穷教师,但是凭着我的能力和努力,肯定能改变我们的命运,你为什么不给我奋斗的机会?”

    吕明用手背擦着眼泪,道:“我父母都在农村,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作为长女,我得对家庭负责任。小弟小妹都要到铁坪中学来读书,他们最多就是拿点米来,其他费用都由我来出,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侯海洋只觉得一股不可抑制的怒气从腹中升起,道:“有天大的困难都可以两人承担,你怎么会作出这种选择,是对自己的感情不负责任!现在我在教书的同时,还开始学着做生意,每月赚个一两千块不成问题,完全能够照顾你的弟弟妹妹,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擅自作出决定,心真狠!”说到这里,他想着完全可以解决的问题居然弄成这样,猛地拍了桌子,桌子发出了轰的一声响。

    餐馆老板闻声走了过来,他见到两人模样便猜到是小情侣闹别扭,不高兴地道:“要发气到外面去,别在我这里拍桌子。”

    话音未落,侯海洋站了起来,瞪着眼道:“你,话多。”

    侯海洋人高马大,拳头紧握,目露凶光。餐馆老板阅人无数,马上明白眼前年轻人不好惹,退到一边,沉着脸不说话。

    吕明也站了起来,仰着头,道:“我对你狠心,对自己更狠心,这辈子,我欠你,好不好!”她夺门而出,泪流满面。

    侯海洋呆呆地看着门外,吕明的背影瘦弱纤细,透着一些凄凉,渐渐地消失在人流之中。

    闷坐一会儿,侯海洋离开小餐馆。县委招待所不远处就是县财政局办公楼,进进出出的人都身穿淡墨色制服,肩膀上是硬硬的肩章,一个个脚步轻快,充满着自信。侯海洋十分痛恨眼前这些穿制服的财政局干部,他咬着牙,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混出人样,要出人头地,要让吕明明白她的选择是多大错误。”

    距离约定时间尚早,侯海洋沿着“七十一条街”疾行。在吕明离开以后,秋云无意中闯进他的生活,或多或少地减轻了失恋的伤痛。他在“七十一条街”来回走了两遍以后,强行将思路转到如何应对杜强到新乡钓鱼之事,迫使自己恢复平静。

    县公安局办公室杜强主任是霸道鱼庄的实际老板,若不是新乡镇出产的尖头鱼品质远远高于巴河其他支流所产的尖头鱼,他绝对不会为了一个村小教师专程来到新乡镇。

    侯海洋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他将乡村教师的角色转变为鱼贩子时,他充满信心。凭着隐秘暗河里的淡青色尖头鱼,新乡镇牛背蛇村小教师有资格与霸道鱼庄老板平等地讨价还价。

    传统的说法是人和人都是平等的,在实际生活中,人和人的不平等随处可见,有先天的身体和智力上的不平等,更多是后天家庭环境、出生地点造成的不平等。可以这样说,大部分人从起跑线开始就要经历不平等。

    “既然新乡尖头鱼独树一帜,价钱就应该高一些,而且我在春节还保证供应。”侯海洋在心里盘算道,“我整个春节可以提供500斤尖头鱼,每斤涨到30元,就是一万五。”算到了一万五这个数字,他被吓了一跳。随即想起选择县财政局干部而放弃自己的女友吕明,心里顿时烦躁起来,暗道:“若是给吕明及时讲清楚我一个春节就能赚一万元,她还会选择那个离过婚的男人吗?”随即他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爱情是神圣的,若是依靠金钱来换取,那我成了什么人,她又成了什么人。”

    两个初出社会、心地善良的年轻人都将爱情看得无比圣洁,容不得半点玷污,因此,爱情很容易就随风而去。

    内心正在纠结时,一辆警用皮卡车出现在视线。皮卡车车速很快,发出“嘎”的一声刺耳刹车声,停在了侯海洋身边。杜强戴着一副墨镜,拍了拍车窗,道:“小侯老师,上车。”

    莽撞子学摩托

    侯海洋将杜强看成了谈判对手,在上车时,他将男女私情留在了车下,集中精力应对比自己年龄大、阅历深、钱更多的杜强。

    他是第一次坐小车,坐小车的感觉和坐客车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在新乡镇的长途客车上,前后左右都会挤满充满乡村气息的村民,车内总会有鸡鸭鱼等活物,有的时候车顶上还会装上几百只鸭子,鸭子们不停地呱呱乱叫,其排泄物会从上而下流到窗沿上,让车内充满了鲜活腥臭的味道。

    坐在小车的副驾驶位置,可以俯视街上步行或是骑自行车的芸芸众生。侯海洋甚至幻想着在街道上遇到吕明的场景:“自己驾驶着一辆小车,停下来,透过车窗平静地看着站在街边的吕明,此时天空下着雨,吕明头发被淋湿,贴在额头上,颇为狼狈,眼中透出的神情中有愧疚不安,更多的是后悔。”

    这是一个典型的白日梦,十八九岁正是白日梦最丰富的年龄。在中师上课感到无趣时,侯海洋就经常会做白日梦,把自己幻想成不同的角色,演绎不同的人生故事。随着年龄的增长,白日梦渐渐会减少,多数人将会失去梦想。

    小车出了县城,没有遇上任何熟人,更别说吕明。乡镇公路多数是泥结石公路,小车开过,灰尘铺天盖地,侯海洋短暂的白日梦就此醒来。杜强道:“小侯,关下窗,灰太大。”

    皮卡车的车门处有手柄和按钮,侯海洋是第一次坐小车,不知道关车窗是用手柄还是按钮。经过思想深处短暂交锋,权衡利弊,他决定放弃不必要的面子观点,坦然承认没有坐过这种皮卡车,问道:“杜主任,我没有坐过这种车,哪一个开关是关窗户的?”

    杜强指了指车门,道:“上面那个塑料柄,摇上去就行了。”

    侯海洋试着摇动塑料柄,车窗缓缓升起,关上了。他见杜强根本没有想象中的轻视表情,觉得自己没有死要面子是正确选择,他大大方方地又问道:“杜主任,开车很难吗?”

    “开车简单得很,没有什么难度,油门、离合、刹车、方向,翻来覆去就是这几样东西。”杜强开着车,给侯海洋讲解汽车基本构成。

    了解完汽车构成,气氛更融洽,两人开始随意聊天。杜强道:“今天差一点去不成新乡,老水泵厂的职工昨天将厂长、副厂长抓成了人质,扬言若是县政府不答应他们的条件,就同归于尽。局里将所有能抽的瞀力全部抽去了,若是高局长带队,我就得去。”

    侯海洋听说过县水泵厂的事,道:“我刚读中师的时候,水泵广还红火得很,招过几十个工人,怎么说破产就破产?”

    “现在是市场经济,产品不搞统销统购。县水泵厂几爷子有屁屎个本事,哪里搞得赢外面的大厂。以我的观点,锁厂、氮肥厂、水瓶厂、酒厂这些县属厂迟早要完蛋,街道企业更别提。这几年,公安局都在和破产企业的工人纠缠不清。公安要保持社会稳定,必然要抓有过激行为的工人,不抓,公安局脱不了爪爪,就是失职。这些工人都是破产企业工人,饭都吃不起,抓了他们,公安局的背都要被骂肿。公安名声好听,其实是个受气包,日子不好过哟。”

    侯海洋道:“日子再不好过,都比在村小当老师要强。”

    杜强笑了笑:“借调没有办成,老弟还在怄气。这事可不怪我。其实凭着你的那手字和写文章的水平,任何一个机关都需要,你别太着急,机会多得很。”

    侯海洋分配到新乡镇以后,错过了两次借调机会。他在秋云鼓励下,下定决心去考大学,借调到其他单位的想法渐渐淡出脑海。他客气了一句:“谢谢杜主任关心。”

    聊了一会儿,侯海洋彻底轻松下来,他在心里作了一个自我总结:

    “我承认没有用过这个手柄,并没有尴尬,不懂装懂、装腔作势却又被人识破。才是真正尴尬。这是一个值得总结的经验,以后应该诚恳的时候就要诚恳,千万别装腔作势。”

    从巴山县城到新乡镇,客车要走两个半小时,皮卡车只用一个半小时。到达新乡场镇时,侯海洋产生了轻微自卑感,心道:“杜强这才是享受人生,他是政府官员,又是霸道鱼庄的老板。我不能永远当一位不受人尊重的村小老师,一定要考上大学,实现人生理想。我现在十九岁,读四年大学,再出来工作也只有二十三岁,现在努力为时不晚。”

    小车进入新乡场镇后,杜强道:“我们先去钓鱼,吃中午饭的时候,让派出所朱操蛋请客。”新乡尖头鱼为霸道鱼庄带来了良好声誉,不少县领导和老板点名要吃新乡尖头鱼,他到新乡就是为了确保春节期间新乡尖头鱼供应。为了达到此目的,他就要笼络侯海洋这个村小年轻教师,笼络的方法有两条:一是投其所好,送一辆摩托车给他,摩托车是公安局收缴的盗车,成本不高,对侯海洋这种年轻人应该有绝对杀伤力;二是有意带他与新乡派出所朱操蛋见面,以后若是在收购鱼时遇上什么事,朱操蛋可以帮助解决。

    凭着这两手,他相信小年轻侯海洋一定会服服帖帖。凭他阅人的经验,侯海洋是热血青年,晓之以理不是上策,最好的办法是动之以情。等他动了感情以后,不仅货源能得到保证,而且他这种性格的青年就很难开口提价。

    杜强使了个软绳索,来套侯海洋这匹野马。

    侯海洋听说要与朱所长吃饭,心道:“我太傻了,早就应该利用杜强的关系。若是当初说清楚有这层关系,朱操蛋想必不会为难我,聚众看黄色录像一事可能会不了了之,我极大可能调到了县公安局,真是太可惜!”

    牛背砣小学不通公路,皮卡车只能停在场镇外的公路边。侯海洋和杜强下了车,并排而站,对着青山吐烟圈。杜强用手抹了抹被风吹乱的头发,道:“新乡山清水秀,工厂少,没有什么污染,难怪尖头鱼的品质好,我们去甩两钩。”

    侯海洋道:“我的鱼竿比较原始,水竹做的竿,不太好钓。”

    “水竹竿,我用过。”杜强又问,“会骑摩托吗?”

    “不会。”

    “我给你弄了一辆嘉陵70摩托,你找地方练习,以后可以骑摩托送鱼,方便得很。”杜强拉开皮卡车后面的一块篷布,一辆八成新的嘉陵70露了出来。

    摩托车是现代化的象征,一辆新的嘉陵70的市面价要三千多块。读中师时,侯海洋和付红兵、付军等人经常在街道边上观赏摩托车,对市面上摩托车的性能和型号了如指掌。

    侯海洋摇了摇头,道:“嘉陵70得好几千块钱,我一个月就100多块的工资,而且镇里还拖着欠着,买不起。”

    杜强伸手拍了拍摩托车,道:“公安局里这种无主摩托车多得很,有的是被盗的,有的是被罚没的,坝子里都放不了,隔一段时间就搞一次拍卖,我这是按拍卖价给你弄来的。嘉陵70是好车,省油,百公里耗油0.9升。”

    这辆摩托车有八成新,亮锃锃的漆面和发亮的排气筒透着现代气息,侯海洋从内心深处是向往现代生活的,此时他就如一只被面筋粘住的婢,无法逃脱摩托车的诱惑。终于,他收回目光,咽了咽口水,道:“镇里几个月的工资都没有领齐,就算拍卖价,我也付不起钱。”

    杜强微微一笑,道:“这车就算八百,你先用着,什么时候有钱再给。”

    这个价钱比市面上要低得多,很划算,侯海洋盘算道:“在春节期间,我多卖些鱼,就可以付清这八百元钱。”打定了主意,道:“杜主任,那我先付三百,春节过后就付剩下的五百。”

    牛背砣小学不通公路,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学校。杜强在派出所当过所长,会骑摩托车,他与侯海洋一起将摩托车卸下来,发动摩托车,沿着小道和田坎路朝牛背砣小学开去。侯海洋提着杜强带来的收缩鱼竿,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扑面而来的山风让他能感受到现代工业带来的速度。

    到了牛背砣学校,门前坡陡,无法骑上去,侯海洋主动将摩托车往上推,累得一身臭汗。学校铁门从里面锁着,里面有哗哗水声。侯海洋知秋云在院里,敲了铁门,喊道:“我回来了,开门。”

    “今天这么早。”秋云听到喊声,赶紧出来。

    “小侯老师,白天还锁着院子,太小心了吧。”杜强听到里面的回话声音很年轻,开玩笑道:“小侯老师是金屋藏娇啊。”话音刚落,铁门打开,露出一张清丽脱俗的脸。杜强所说的金屋藏娇半是玩笑半是调侃,他根本没有想到牛背砣村小会出现一位如此漂亮且有气质的年轻女子。

    互相介绍以后,秋云态度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不卑不亢地招呼一声,继续洗衣服。秋云将侯海洋脱下来的脏外套放进盆子里,又倒了些热水进去,盆子里冒出腾腾热气。

    杜强疑惑地问:“这是你媳妇?”他眼睛余光打量着秋云,只觉秋云举手投足间充满了城市女性魅力,相较之下,自己的老婆还真是个黄脸婆。俗话说,儿子是自己的乖,老婆是别人的好,虽然是短暂几眼,他就再次深刻体会到这一句话的含义。

    漂亮女朋友让侯海洋的自尊心得到了小小满足,他嘿嘿笑道:“是中学老师。”

    “谈恋爱?”

    “嗯。”

    女人弯着腰搓衣服,露出一段修长脖子,杜强暗自发了一句牢骚:“怎么好白菜都叫猪拱了,这么漂亮的女人与村小教师谈恋爱,划不来。”

    现代社会以财富和官位来决定地位,侯海洋长得高大帅气,这一点对于女性择偶来说是一个优先条件,但不是决定条件。在杜强心目中,如果不是侯海洋能收购到霸道鱼庄最急需的淡青色尖头鱼,而仅仅只是一个村小教师,他绝对不会处心积虑与他打交道。

    侯海洋的心思没有杜强复杂,他的目光一直被摩托车吸引,心痒难耐地道:“杜主任,你能不能教我骑摩托车?”

    杜强道:“你以前没有骑过摩托车吧,其实骑摩托车很简单,和开车一样,千万别想得太复杂。”

    秋云在旁边支着耳朵听,她这才知道侯海洋居然弄来了一辆嘉陵70型,看着这种型号的摩托车,她脑中闪现出父亲骑在摩托车上的样子,心情暗淡下去。

    侯海洋心灵手巧,学习能力强,半个多小时就基本弄清楚摩托车是怎么一回事,开始骑着摩托车在院里转圈。

    杜强看了看手表,道:“摩托车就这么简单,熟能生巧。走,甩两竿。”

    侯海洋恋恋不舍地从摩托车上下来,拿了自己的水竹鱼竿,带着杜强来到附近回水沱。回水沱常年都有人钓鱼,他们多数都认识钓鱼高手侯海洋,纷纷打招呼。

    “今天有没有搞头?”侯海洋来到自己的老窝子前,随口问一位钓友。老钓友将鱼竿插在土里,过来散烟:“今天运气好,整到一条尖头鱼,还有几条鲫鱼。”

    杜强一直在观察侯海洋,听到两人对话,眼前一亮,道:“弄到尖头鱼,让我欣赏一下。”

    老钓友兴致勃勃从河里提起一个鱼篓子,扯开竹盖子,里面有几条鲫鱼,还有一条两斤左右的淡青色尖头鱼。

    牛背砣小学教学楼后面溶洞的暗河里有一股水流人地面的小河,小河里的尖头鱼主要来源于此暗河。侯海洋见到尖头鱼淡青色的脊背,便明白肯定是从暗河里出来不久的鱼,若是留在小河里的时间长一些,脊背上的淡青色便会消失,变成土褐色的普通尖头鱼。

    杜强亲眼看见了河里钓出的尖头鱼,他百思不得其解,问道:“为什么新乡尖头鱼颜色就是不一样?真是奇了怪!”他到了河边,看到了和其他地方不同的淡青色尖头鱼,兴趣大增,对于妻子笼络侯海洋的建议,暗地里伸大拇指。

    到了十二点,侯海洋用简陋的水竹竿接连钓了好几条鱼,遗憾的是没有钓到尖头鱼。尖头鱼原本就稀少,没有钓起来很正常。杜强平时很少在野河里钓鱼,每次钓鱼都有人请客,请客地点多数在鱼塘,鱼塘里的鱼同河里的鱼相比就如傻瓜一般,没有丝毫灵气,轻易就能上钩。他每次钓鱼都是以桶来计算,自我感觉技术高超。今天来到小河边,用上可伸可缩的高档手竿,一条鱼都没有钓起来。相比之下,他才知道自己的钓鱼级别其实很一般。

    收了手竿,杜强拿出腰间的大块头,给派出所老朱通了电话。打完电话后,道:“我们到新乡酒店,朱所长在等我们。我等会儿还要开车,中午的酒你就多喝几杯。”他拍着侯海洋的肩膀,描绘起美好目标,“牛背砣是风水宝地,老弟在这里工作几年,光是卖尖头鱼,就能在城里买房子。我年轻时候在云南当过知青,那时候的生活才叫苦,比起现在的劳改犯都不如,说出来你不相信。”

    说话时,手机又响了起来,杜强接了电话,脸上立刻带出笑容,腰也下意识弯了弯,道:“高局长,没有问题,绝对是正宗新乡尖头鱼。”挂了电话后,他对侯海洋道:“镇里面乐彬书记很有眼光,率先在全县提出畅通新乡的口号,畅通新乡不仅是公路畅通,也包括通信畅通。去年县移动基站开通,今年新乡这种偏僻镇建了站,全靠乐彬在县里呼吁,功不可没。要不然,我带着大哥大过来就是一个废物。”

    “杜主任和乐书记熟悉吗?”

    杜强用轻描淡写的口气道:“乐彬在县里工作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是好哥们儿。他是实干家,也有想法,很受县里重用。”侯海洋原本是想与杜强认真进行一次谈判,至少要将春节期间的尖头鱼涨到25块钱每斤,他跑了好几次县城,知道新乡尖头鱼最贵卖到了60块钱一斤,他涨到25块一斤也在常理之中。可是杜强亲自开车送他回新乡,还附带着送了一辆便宜的摩托车,人情味道十足。

    “若是春节我送200斤鱼,每斤多收10块钱,就多2000块钱的收入。杜强从公安拿这种摩托车,说不定根本就没有要钱。”坐在皮卡车上的侯海洋开始纠结起来,他人年轻,面子观点重,坐在杜强车里,实在无法开口要求涨价。

    到了新乡酒店,朱操蛋和派出所民警们都等在门口,除了朱操蛋知道侯海洋和杜强有关系以外,其他民警见两人在一起都大吃一惊。吃饭时,酒店老板刘清德端着酒杯进屋,他猛然间看到侯海洋,顿时瞪圆了眼睛,胸口一起一伏,恨不得将酒杯向着侯海洋脑袋上砸过去。

    朱操蛋最了解两人恩怨,给刘清德使了一个眼色,介绍道:“刘校长,这位是县公安局办公室杜主任。”

    县级机关的办公室主任多数都是八面玲瑰之人,杜强当过城区派出所所长,接触的人更是三教九流皆有,他与刘清德碰了两杯酒以后,脑子里就想起了组织部新任常务副部长是新乡人,问:“我记得刘部长是新乡人?”

    朱操蛋道:“刘部长就是刘主任的大哥。”

    杜强证实了自己猜测,拿起酒杯道:“今天开车下来,原本是不喝酒,没有想到会遇到刘部长的老弟。我和刘部长是老朋友,以前搞社教的时候分在一起。”

    刘清德暂时将侯海洋丢在一边,豪爽地道:“杜主任难得来一次,按新乡规矩,第一次见面得喝三杯。”他倒了六杯酒,递给杜强三杯,两人如老朋友一般喝了三杯酒。

    侯海洋坐在一旁,看着杜强与刘清德碰酒,心道:“这些老江湖为人圆滑,提得起放得下,很有可取之处。值得学习。相比之下,我爸太酸腐了,现在是九十年代,还死抱着早就不存在的书香门第所谓的传统。”

    刘清德与杜强碰完酒,说了几句场面话,又倒一杯酒。

    他是新乡土霸王,从小到大基本上没有吃过亏。牛背蛇村小之战,让他蒙受了重大耻辱,将侯海洋恨得牙痒痒,仇人见面自然分外眼红。只是在新乡酒店里,他反而不能发作,团团地举了杯,道:“各位,我打个批发,我喝完,你们随意。”

    其他民警不依,要与刘清德单独碰酒,朱操蛋招呼道:“算了,今天还有几桌客人,别把主人家灌醉了。”

    侯海洋作为村小教师,社会地位实际上低于镇政府干部、公安民警以及信用社干部等,可是他内心高傲自负,在这种环境下,他保持着沉默,没有主动敬酒。但是只要有人敬酒,他来者不拒。

    杜强喝了一圈以后,便以开车为由不再喝酒,把酒端给了坐在一旁的侯海洋。

    这一顿酒喝了两个小时,侯海洋醉了。

    在离开新乡酒店的时候,侯海洋与黑着脸的刘清德擦肩而过,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刘清德,冷哼一声,表达自己的轻蔑。刘清德将这一次冷哼听得格外清楚,杜强在场,他没有当场发作。等到侯海洋与杜强上了皮卡车,他摔掉了一个酒杯,骂道:“给脸不要脸!”

    杜强扶着侯海洋坐在副驾驶位置,道:“我送你回去,喝醉没有?”

    侯海洋摇着头,道:“这点酒,没问题。”

    杜强心道:“这一顿酒,侯海洋至少喝了一斤以上。小伙子能喝酒,会写文章,还有一笔漂亮书法,为人处世也机灵,若是放到办公室,还真能顶点事。至少比现在办公室几个人要强。”转念又想,“若是把侯海洋弄到办公室,谁来给我收购尖头鱼?”在他的天平里,私事比公事更加重要,侯海洋留在新乡显然比借调到办公室更有价值,他表面上向侯海洋承诺继续办借调,实际上是一根好看却吃不到嘴的胡萝卜。

    “好好练习骑摩托车,春节一定要给我送货过来。”

    侯海洋带着醉意,耿直地答道:“没有啥子问题,我保证送货。”脑中闪现出是否提高价钱的时候,一个行人突然间横穿街道,杜强猛踩刹车,对着外面骂道:“妈的,找死啊!”

    行人原本想回骂,看见是警车,便住了口。警车开过以后,受惊吓的同行人道:“现在警察管得严,只有社会混混才怕警察,你又不是混混,骂他几句,他敢做啥子。”横穿公路的行人想想有道理,对着警车远去的屁股大骂起来。

    出了场镇,侯海洋下车时,杜强跟着也下车。两人再次并排对着青山绿水,痛痛快快地解小便。侯海洋年轻力壮,一泡尿射出去好几米远,杜强长期泡在酒里,前列腺不好,尿水滴滴答答地就落在脚边。两人的小便顺着公路路肩流进了小水沟里,转眼间便融入了大地。

    杜强感慨地道:“年轻真好,年轻时逆风尿三尺,中年人顺风打湿鞋。趁着年轻,多过点性生活,否则想日都没有力气。”他一边说话,一边把手放在侯海洋肩上,又道:“老朱说你和社会上的渣渣娃儿有些矛盾,有啥子事情就去找老朱,我给他打了招呼的。还有借调的事,今年或许还有机会。”

    侯海洋感激地道:“谢谢杜主任。”

    杜强在侯海洋肩膀上拍了拍,道:“我们是兄弟伙,别客气。”上了车,按了声喇叭,开车走了。

    沿着田坎小道回到牛背砣小学,侯海洋暗道:“杜强给我带了摩托车过来,还帮着给朱操蛋打招呼,是个耿直人。看来春节必须得送足够的鱼,否则不够哥们儿。”

    随后,他又想到了老问题,琢磨道:“我到底涨不涨价?不涨价,我吃亏,若是涨价,则显得不耿直。”一路纠结于此,侯海洋心里明白,拿人手短,吃人口软,经过今天这事以后,他手短又口软,很难向杜强开口。

    牛背砣小学,秋云老远就闻到侯海洋满身酒味,转身回到厨房,端出一碗热汤,道:“中午喝了不少吧,来碗酸菜鱼汤,解解酒。”

    侯海洋一口气就将酸菜鱼汤喝完,将碗朝桌上一顿,兴致勃勃要去骑摩托车。秋云急眼了,使劲将侯海洋从摩托车上拉了下来,埋怨道:“你懂不懂交通规则,喝了酒,绝对不能开摩托车,而且这辆摩托车没有多少油,你开不了多远。”

    侯海洋着实喜欢散发着汽油味道的摩托车,求道:“我就在摩托上骑一会儿,不开走,就坐一会儿。”

    平时侯海洋总有一股与年龄不相符合的成熟,这个动作才是不满二十岁年轻人应该有的动作。秋云打量了八成新的摩托车,问道:“杜强平白无故为什么要送你摩托车?”

    俯身坐在摩托车上,双手握着车柄,侯海洋口里发出“喔喔”之声,道:“我借调公安局就是找的他,他有个鱼庄,春节期间想要我继续给他供鱼。”

    侯海洋骑在摩托车上的样子就和幼儿骑木马差不多,秋云觉得挺好笑,道:“你下来,我来骑。”跨上久违的摩托车,她短暂地适应了一下,然后右脚猛踩了几下,摩托车在女人脚下发出了轰鸣声,喷出烟气,开动起来,在小院子里转起圈来。

    侯海洋完全没有想到秋云会骑摩托车,在他的印象中,会骑摩托车的女人只有电视中才有,他被彻底震住了,眼见着秋云长发飞扬,状若飞仙。

    等到秋云停下,侯海洋半张的嘴巴还没有闭下,往外喷着酒气和崇拜之气,结巴地问:“你会骑摩托?”

    秋云用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道:“骑摩托有什么难,唯手熟耳。”

    “你教我。”

    “今天你喝了酒,不教。”

    侯海洋趁着秋云不注意,跳上了摩托车,试着去发动。秋云将其强拉下来,推进屋,道:“喝醉酒,老老实实睡觉。”

    进了屋,侯海洋拉着秋云的手不放,秋云问:“杜强送了这么大一个礼物,你春节还能回家吗?”

    侯海洋说了句:“山人自有妙算。”便凑过去准备亲热。

    秋云用手将侯海洋嘴巴封住,道:“浑身酒臭,还不老老实实睡觉。”她挣脱了侯海洋的手臂,到厨房端来开水,侯海洋已经呼呼大睡。给侯海洋盖好被子,她托腮看着熟睡中的英俊男子,眼光中全是温柔之色。

    侯海洋醒来时,已是下午时间,他走出院门,第一件事情就是找秋云。秋云坐在厨房的大灶前,膝间放着一本书,注意力却不在书上,只是看着熊熊炉火发呆,红红的炉火将其脸部线条映照得分外柔美。?“没有想到你还会骑摩托车。”

    秋云思绪被打断,抬起头,道:“醒了?你在酒桌上太耿直,也不知道耍赖。”

    侯海洋眼中闪着热切的光,道:“你休息一会儿,别看书了,教我骑摩托车。”秋云神情中藏着心事,可是侯海洋光顾着骑摩托车,没有看出她的情绪变化。他继续兴高采烈地道:“有了摩托车,到巴山县城就方便了,还可以送你到茂东。”

    “我来教你吧。”秋云暗自叹息一声,放下书,来到院中指点侯海洋骑车。侯海洋动手能力和领悟能力都强,在秋云讲解下,很快就能骑着摩托车在院里转圈。唯一遗憾的是摩托车里的汽油不多,若要继续练习,肯定不够。

    侯海洋从摩托车上利索地跳下来,对秋云道:“晚上你煮饭,我把马蛮子约起,把小路修整了,这样我就可以骑摩托直接进校园。”

    秋云态度格外温柔,道:“晚上吃鱼,想吃什么味,麻辣、红烧还是酸菜味?”

    “随便。”侯海洋提着铁锹来到围墙边,将铁锹往地上一插,然后爬上围墙,对着隔壁喊:“马蛮子,有空没有,帮我修小路。”

    隔壁传来马蛮子的声音:“你修小路干什么鸡巴卵?”

    侯海洋道:“我说你废话多,帮不帮忙?”

    马蛮子被骂了一句,也不生气,提要求道:“那晚上喝酒。”

    “要得。”

    秋云脸上浮起一阵笑意,侯海洋这个年轻男人很有些男子汉的个人魅力,马蛮子这种人居然被侯海洋支溜得团团转,而另一位老教师马光头看到马蛮子就胆战心惊。

    侯海洋、马蛮子都是光着膀子,挥动着锄头和铁锹。论打架,马蛮子打不过侯海洋,论干活,就算侯海洋有一把子力气,也会干农活,但是他没有马蛮子来得自然和地道。晚上六点,一条像模像样的小道就修好了。

    侯海洋穿着一件背心,提着铁锹一路小跑来到院中,大冬天里,他就如冒着白烟的蒸汽机。“扑扑”几声响,侯海洋发动了摩托车,就朝院子外面开。

    秋云原本坐在灶火间,默默地看着侯海洋,没有料到他跑进院子,二话不说就发动了摩托车,直接开出了院子,她赶紧跟着跑了过去,喊道:“侯海洋,不能骑到外面去,你的技术不过关。”喊话间,侯海洋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学校门口。

    马蛮子扛着锄头,一脸崇拜地看着侯海洋远去的背影。

    秋云追到校门口,只见侯海洋骑着摩托车开下小路,小路虽然被修整过仍然很陡,摩托车歪歪扭扭地冲了下去。秋云的心悬得老高,追下小路,使劲喊,眼见着摩托车冲下小路,又沿着田坎向前冲,看着远去的摩托车,她气得泪珠在眼眶打转。过了半个多小时,还没有见摩托车回来,她的脸变得煞白,在院中不停地转圈,自语道:“太莽撞了,出车祸怎么办?”

    又等了一会儿,秋云想着侯海洋技术太菜,实在不能在院子里等下去,她出了院子,沿路寻找。远远地见侯海洋推着摩托车过来,他只穿着一件背心,被冻得浑身发抖。

    见侯海洋没有出事,秋云怒气难止,道:“这是怎么回事?”

    “摩托没油了。我先回去穿衣服。”侯海洋嘴唇乌青,将摩托车推给秋云,一溜烟跑了。

    秋云推着摩托车,看着侯海洋的背影,怒气渐消,忍不住又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内心隐藏的忧郁又涌了上来。她赶紧将这股折磨人的情绪压住,推着沉重的摩托车进了院子,侯海洋已经穿好衣服,迎了过来。

    “你又要出去?”

    “到场镇买点汽油。”

    “早点回来。”

    “一会儿就回来。”

    侯海洋吸了吸鼻子,迎着寒风,到场镇买汽油。秋云站在大门旁,看着年轻男子充满活力的身影渐渐远去,她为了即将到来的研究生考试愁肠百转,而那位大男孩却沉浸在拥有摩托车的简单快乐之中。对此,她有着淡淡的抱怨和忧伤。

    半个小时以后,侯海洋提了汽油桶回来,匆匆将汽油倒进摩托车,然后骑上摩托车,道:“我再出去溜一圈,到镇里买包酸菜,晚上喝酸菜鱼汤。”

    秋云跺着脚,道:“晚上有菜,不用去买酸菜。你在院子里多转圈,别出去。”

    侯海洋发动摩托车,学着电影里常见的动作敬了一个潇洒军礼,道:“你放心,我掌握技术快,没有任何问题。半个小时回来,我们吃酸菜。”

    秋云只得道:“早点回来,我有事要给你说。”又叮嘱道,“你开慢点,才学会开摩托车,而且是三无产品。”

    侯海洋驾驶着摩托车离开小院,他没有食言,半个小时就开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包酸菜。

    在牛背砣小学,吃猪肉不容易,价格很贵的尖头鱼却成了大路菜。餐桌是从教室里搬来的断腿课桌,桌面带着破洞,一盆酸菜、粉条丝和鱼汤混合煮成的大絵菜,冒着腾腾热气。

    秋云终于说出了心事:“后天,我要去参加考试。”

    侯海洋知道秋云要在本月参加研究生考试,他的思路明显与秋云不合辙,没有注意其心事,舀了点鱼汤,端起来,道:“你准备得很充分,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碰一杯,祝考试成功。”

    秋云知道侯海洋的祝福是真诚的,她给饭碗里舀了鱼汤,轻轻地碰了碰,两只瓷碗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暗道:“与侯海洋相比,我矫情了,为了参加研究生考试,我准备了一年多时间,志在必得。不管与侯海洋的感情如何发展,我必须要离开这个地方。既然如此,又何必东想西想,现在最关键的事情就是一心一意考好,别在这里自寻烦恼。”

    吃完晚饭,洗了饭碗。秋云用火钩在灶孔下面利索地钩了数下,随着空气涌人,木块和煤炭发出通红火苗,呼呼燃烧起来。她以前在家里都是用天然气,从来没有用过农村的大灶台,在牛背砣,她学会并喜欢上这种传承多年的老式灶台。

    侯海洋将冰冷的井水倒满大锅,随后又将燃烧的煤块放进自制的简易蜂窝煤炉子,蜂窝煤炉子不久就变得红彤彤的。

    秋云将木凳子搬进浴室,将换洗的内衣裤放在発子上。牛背砣的浴室很简易,可是密闭得挺好,比起四处漏风的新乡澡堂要强得多。

    侯海洋提着火红的炉子进门,将阴冷的浴室照得明亮起来,他关心地道:“马上就要考研究生,这是关键时刻,千万不能伤风感冒。里面温度升高一些,你再进来,我会把水烧得足足的。”

    秋云被侯海洋的阳光心情所感染,道:“你多烧点水,我要洗久一点。”

    侯海洋抱了干柴和煤炭,堆在灶边,不停地加进灶孔。灶火烧得极旺,锅里水很快就烧开了。烧开一锅,他就提着装开水的大桶一口气跑上二楼,倒进大桶里,然后继续烧开水。

    提着大桶奔跑在楼梯上,他如铁臂阿童木一般神勇。

    秋云没有考虑水量问题,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奢侈的新乡热水澡,每个毛孔都舒展开,身体异常舒服。

    从澡堂出来,秋云脸色红润,洗发香波混合着青春少女的体香,比平常更有女人魅力。侯海洋看得呆了,挪不开眼睛。秋云对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她伸出手在侯海洋面前晃了晃,道:“不认识我了?”

    侯海洋摸着后脑勺,掉了一句书袋:“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父亲侯厚德素来以书香门第自居,从小逼着侯海洋和侯正丽两姐弟背唐诗宋词,他六岁就将句子超多的《长恨歌》背得滚瓜烂熟。读了中师以后,自以为懂得了《长恨歌》的意境,直到此时,长恨歌的词句脱口而出,他才领悟其中真意。

    秋云道:“你怎么掉起了书袋,酸。”又笑道,“这几句诗很黄。”

    侯海洋明知故问:“这是白居易的千古名句,怎么在你面前成了黄诗?”

    说笑间,两人都情意绵绵了。

    “你不洗澡吗?”

    “你稍等,我马上就去。”侯海洋如离弦之箭直奔简易浴室。

    等到侯海洋洗澡出来,两人相拥着上床。秋云比平常更加主动,缩在被子里如八爪鱼一般粘住光溜溜的侯海洋,用手指在他腹部肌肉上滑动着。激情洋溢时,她咬着侯海洋的耳朵道:“今天晚上,我要两次。”侯海洋雄风正盛,战意昂扬,道:“两次不过瘾,三次。”

    “说话算话。”

    “当然。”

    一个小时之内,侯海洋酣畅淋漓地爆发了两次。两次过后,两个躁动的年轻人平静下来,相拥而眠。晚上八点半,按照常规,秋云就要离开,今天到了离开时间,她没有起床的意思。侯海洋提醒道:“八点半了。”秋云不说话,将侯海洋抱得更紧,“我不走,就住在这边。”“李酸酸在,她要说闲话。”

    “我不怕闲话,你难道怕?”

    侯海洋被发配到了牛背砣村小,已经成为边缘人之外的边缘人,他反而没有任何担心,道:“我怕个狗屁。”

    “我反正要考研究生,就让李酸酸说去吧。”秋云到新乡是主动选择,她不愿意留在茂东看某些人的嘴脸,甚至不愿意留在巴山县城。新乡只是她的跳板,在父亲受到不公正对待以来,她一直在为考研究生做准备,为此也付出了许多。她对此次考试很有信心,作为英语专业的师范本科生,要转考教育学专业,最大的优势就是英语,当众多非英语专业学生抱着单词苦记的时候,英语专业的学生可以有大量时间攻读专业书。

    侯海洋抱紧了秋云,道:“缸里还有几条鲫鱼,给李酸酸提过去。”“我才不提。”

    “搞好邻居关系很重要,免得她说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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