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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海洋基层风云3:炼狱 正文 第三章 看守所见闻

    侯家与秋家的会面

    侯正丽、张仁德和侯厚德在街边餐馆吃完晚饭。

    张仁德道:“亲家累了一天,赶紧回家休息,改天我们两家正式见面。小丽不送我,我坐出租车。”

    侯厚德道:“那不行,先送亲家,再送我。”

    张仁德坚持自己的意见,拦下一辆出租车。侯厚德只得依了亲家,他站在出租车门前道:“大妹把我送到家,很快就回来。”张仁德在出租车上挥了挥手,出租车发动机轰响一声,猛地向前一蹿。

    来到张沪岭家,侯正丽忙着为父亲铺床。心绪不宁的侯厚德站在阳台上,手里夹着半截烟,两天之内,手指被熏得明显发黄。侯正丽走到阳台前,用手扇了扇飘在空中的烟,道:“爸,少抽一支。你这样突然抽这么多烟,对身体不好。”

    侯厚德狠狠吸了一口,他没有将烟头扔下阳台,而是拿着香烟屁股走进房间,在烟灰缸里按灭。

    走进客厅时,眼睛不由自主扫向客厅正面的墙壁,墙壁上有一张双人彩色大照片,照片上,张沪岭西装革履,神采奕奕,鲜活得仿佛能从照片中走出来。照片中的侯正丽如花似玉,幸福笑容仿佛要透过相片飞出来。

    侯正丽低头进门,根本不敢看照片。

    侯厚德头朝上仰,将即将涌出来的泪珠子赶了回去,原本一个万分幸福的家,因为张沪岭纵情一跳而崩溃,还牵连儿子进了大牢,他暗自埋怨张沪岭:“一个事业有成的大男人,为什么不能忍受一点点挫折?轻易抛弃生命,对不起父母,对不起爱人,对不起祖宗。”

    在岭西,死者为大,侯厚德努力将点滴埋怨消解在心里,他走到寝室门口,道:“大妹,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我觉得这张照片不宜挂在这里,天天看到照片,会对你的心情造成不好影响,不利于胎儿成长,我帮你收进卧室,好好地珍藏起来。”

    侯正丽用依依不舍的目光看着照片,道:“东西不能丢,可以挂到小房间里。”

    侯厚德道:“空气中灰尘重,挂在外面的照片还容易毁坏,我去找点纸,把照片包起来。”

    “爸,那麻烦你了。有一件事想和你说。我与沪岭虽然没有办结婚酒,但是有结婚证,是合法夫妻。”

    “我知道,大妹,有什么话就说,在爸面前就别绕圈子。”

    “刚才沪岭妈妈打电话,问我什么时间回去,我答应晚上九点左右回去。张家在岭西根深叶茂,要救弟弟,得靠张家。”虽然侯厚德早就表态要侯正丽住在张家,可是当真要将父亲一个人留在这里,她还是觉得很过意不去。她知道父亲最要面子,若是父亲倔强脾气暴发,不肯接受张家的救援,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

    侯厚德道:“与亲家第一次见面,我们就说好了。现在我找到水电气的位置,冰箱也会用,你别担心。我倒是有话给你说,住进公婆家里,和在自家屋里不一样,要孝敬老人,尊兄爱幼,特别是你这种特殊情况,千万要让着亲家夫妻,他们失去了儿子,心理上肯定受到创伤,要多多体谅他们。”

    侯正丽作为女儿,从小崇拜父亲,进了大学校园以后,她有了新的参照物,眼界打开,思维开阔,渐渐发现父亲有很多缺点。但是,这一次父亲来到岭西,在危难时期表现了镇定、自制、勇敢的优秀品德,让侯正丽对父亲刮目相看。她发现父亲一直没有用空调,便拿出空调遥控器,做着演示,叮嘱道:“岭西夏天热,晚上关上窗户,记着开空调。”

    茂东巴山县,少数条件好的人家开始使用窗式空调,但是像这种能用遥控的小型空调还基本上没有出现。侯厚德拿着空调遥控器,把老花镜拿出来,仔细看着上面的小字,不明白的地方就询问女儿。

    父亲还是穿着那件白衬衣,洗得干净,衣领和袖口稍有些发毛发黄,显得陈旧,在柳河镇尚觉得与环境协调,到了省城就与周边人群的穿戴显得格格不入。侯正丽想起在衣柜里还有几件新衣服,这才走进了另一个许久都没有进去的房间。房间衣柜里面散乱放着一堆未开封的衣服,皆是为弟弟所准备。提起衣服,从衣服里掉出一个小黑包,她觉得这个小黑包很熟悉,又想不起里面装的是什么。

    小黑包里面是好几个避孕套,上面有外文标签。侯正丽的眼泪哗哗就下来了,这包东西是当时他们在国外旅行时所买。回国以后,这包东西离奇失踪,随便怎么找都找不到,如今无意间找到了这包东西,让她一下就想起了与逝去丈夫的缠绵往事。

    擦干眼泪以后,侯正丽拿着衣服来到爸爸房间。侯厚德拿着空调遥控器,对准挂在墙上的空调,一丝不苟地调试着空调。

    “这是给弟弟买的,爸穿上稍微大一些,暂时可以应付。”

    侯厚德压根不愿意换新衬衣,可是明天要到看守所,晚上还要跟亲家见面,他这才勉强换上新衣服。在换衣服时,他取下了绑在身上的小包,里面装着两千元钱,小包紧贴着肌肤,被汗水浸透,里面的钱全部被打湿了。

    关上窗,侯厚德将湿钱一张接着一张贴在桌子上,以便尽快晾干。他精心挑选了一些稍微干燥的钱,凑成一千元。

    将钱放在要来的信封里,他才试着穿上新衣服。新衬衣稍长,扎在皮带上也就将就能穿。侯厚德饱读诗书,腹有诗书气自华,脱下老旧得起毛边的衣服,换上合身新衣,顿时变成一位儒雅的知识分子,和乡村小学教师形象相差甚远。

    见到穿新衣的父亲,侯正丽眼前一亮,道:“爸,这身衣服很合身,气质也好。有的人穿了新衣服,就像是偷别人的衣服。”

    “其实穿旧衣服还自在一些。”

    “人是桩桩,全靠衣装。城里人眼窝子浅,最喜欢以貌取人,要办事还得穿好点,否则很多地方连大门都进不去。”

    侯厚德表面上镇定自若,内心实则极度焦虑,他担忧地问道:

    “大妹,第一看守所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好?我可是听说看守所里面黑得很。”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第三遍,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

    侯正丽耐心地道:“看守所是省级模范看守所,所内设施最好,制度健全,看守所民警素质高。我见过看守所李澄所长,很有知识水平和修养。”

    侯厚德从裤子口袋里取出一千块钱,道:“我打听过,看守所给每个人建得有账号,平时可以用来买东西。这是一千块钱,你给二娃去存上。”

    侯正丽跟着张沪岭见惯了大钱,瘦死的胳蛇比马大,并不在意一千元钱,她将钱还给父亲,道:“爸,不用你出钱。在省城不比家里,出门就得花钱,这些钱你留着,我给弟弟打钱在看守所的账上。”

    再三交代了寝室里各种设施,眼见着要到十一点,在侯厚德的催促之下,侯正丽才出门。在院子里,她回望着寝室,想着爸爸一人住在不熟悉的房间,心里非常不安,可是为了救弟弟这个大局,她没有选择,必须住到张家。

    侯正丽回到张家时,张仁德和朱学莲都还没有睡,在客厅等着。见侯正丽进屋,朱学莲端了牛奶,递到侯正丽手上。

    夜里,侯正丽再次失眠。

    第二天,她七点就醒来,但是在床上躺到八点才起床。吃过早饭,开车接父亲侯厚德。

    坐在女儿的小车上,与看守所越来越近,侯厚德感觉有一双大手紧紧揪住心脏,血液输送不出,浑身僵硬,连说话都变得困难。侯正丽专心开车,紧闭着嘴,不说话。将车停在看守所门前,侯家父女俩都不说话,看着前方的庞然大物。

    看守所有四面高墙,墙上有铁丝网还有岗哨。家中没有亲人关在看守所时,看守所就是一个丑陋的冰凉的落后的建筑,路过行人甚至会觉得里面的人生活在这种环境下很可怜。当家中人不幸走进了灰扑扑的四方墙时,四方墙就变了脸,高耸围墙顿时拥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威严,让人必须得仰望,让人感觉到单个人的渺小,让人知道自由的可贵和法律的无情。

    侯厚德从来没有想到侯家人会走进四面墙,他生活在柳河乡下,处于穷乡僻壤,物质财富不丰富,却处处得到尊敬,与村民接触时有心理优势。此时来到省城岭西,住在价值不菲的商品房里,睡在没用稻草铺床的席梦思上,穿着名牌衬衫,换上据说是名牌的皮带。但是,他总是感觉自己是无根之萍,漂浮在钢筋水泥丛林里,这里的繁华永远属于城里人,与自己无关。

    父女俩在车上默坐了一会儿,侯厚德学习过《刑事诉讼法》,知道在看守所里见不到儿子,艰涩地道:“大妹,你去办手续,我就不下车了。”

    在女儿即将迈进看守所时,他还是决定下车,紧走几步,追上了女儿。走进看守所大厅,女儿办理相关手续,他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警务人员审慎的目光,冷淡的表情,高高在上的姿态,让他感到屈辱。如果不是为了拯救儿子,他肯定会拂袖而去。

    存完钱,送了衣服,侯正丽和父亲一起走出看守所。坐回小车,在厚厚的铁壳包围之下,逃离了众多鄙夷的目光,侯厚德这才感觉心安。

    侯正丽对这样离开看守所心有不甘,双手握着方向盘,考虑了十几秒钟,毅然决定与李澄联系,若是往常,她不会将见过一面的人当成朋友,如今她必须将只见过一面的李澄当做朋友,而且要当成好朋友。

    为了照顾父亲的面子和情绪,她下车,用手机给李澄打了电话。

    “李所长,我是侯正丽,还记得我吗?晚上有空没有,请你吃饭。”

    李澄只与侯正丽见过一面,但是清楚地记得侯正丽的样子。女人与男人相比,在公共活动中具有相当的优势,一般情况下,雄性气质越强的男人越是喜欢优雅女子,而雄性气质强的男人往往事业比较成功。李澄对楚楚可怜又具有古典气质的侯正丽颇有好感,这是雄性男人对漂亮女性的好感。深层次的意识是性幻想和占有欲,表现出来则是好感。

    从心底里,李澄愿意与侯正丽吃饭,但顾忌其身份,最终还是拒绝了美女的邀请,道:“下回吧,我有安排了,谢谢你。”

    作为高学历美女,侯正丽很少被男人拒绝。为了救弟弟,她顾不得懊恼,因为李澄拒绝得不是太粗暴,她决定亲自去拜访李澄。她将后视镜朝下拉了拉,补了口红,然后对父亲说:“我到看守所找找李所长,看能不能请他吃饭。”

    侯厚德下意识理了衬衣,道:“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上次沪岭爸爸请他喝过茶,我们认识,你就不用去了。”

    看着女儿化妆后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找看守所的民警,侯厚德脑门子直冲血,感到格外屈辱,可是儿子在看守所关着,所有屈辱都只能忍着。

    侯正丽挺胸昂头再次进入看守所,前次进来她纯粹是犯罪嫌疑人的亲属,这次进来就不仅是犯罪嫌疑人的亲属,还是李澄的朋友。她边走边给自己鼓劲:“二娃现在是犯罪嫌疑人,并不是罪犯,我为什么不理直气壮去找李澄。”在大厅里观察了几分钟,她发现了左侧通往二楼的小木门。上楼时,高跟鞋跟在地板砖上敲击出清脆的声音。

    李澄坐在办公室,听到外面走道上传来的脚步声,心道:“这是谁的脚步声?”

    李澄对所里每个人的脚步声都了如指掌,今天这个脚步声的主人绝对不是看守所工作人员。听着脚步声,他在脑中迅速勾勒出来者的形象:“来者步频快,有力量,应该是25岁左右的年轻女子。她是谁,来找谁?”两个问题还没有自我回答,脑中莫名其妙地闪出那个忧伤女子。

    李澄从警以后,就听说过“精刑警、强经警、马马虎虎监管警”的俗语,平时的接触也印证了这个说法,他就把看守所归入养老的地方。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正在事业高峰期,被不阴不阳地扔在了第一看守所。转眼间就来到所里四年,在他执政的四年里,第一看守所由混乱、肮脏变得规范、井井有条,成为省级文明单位。看守所被评为省级文明单位甚为罕见,至少在岭西还是头一遭,这让岭西公安局的分管头头很高兴,大会小会表扬了好几次。尽管获了不少殊荣,李澄仍然觉得留在看守所对自己并不公平,格外郁闷。

    侯正丽来到了门口,见房门打开,轻轻敲了敲门框,道:“李所长,您好。”

    来者果然是侯正丽,李澄是第二次与侯正丽见面,他知道自己对这位年轻女子有好感,或许是因为年轻漂亮,或许是因为令人仰视的髙文凭,或许是对方楚楚可怜的优雅气质。

    李澄清了清嗓子,道:“请进。”

    侯正丽走上二楼时还在担心着李澄的态度,听到“请进”两个字,她知道自己冒失拜访不会太难堪。

    “我刚才在大厅给弟弟侯海洋上了钱,送了衣物。”

    “嗯。”李澄是第一次在这间办公室单独接待犯罪嫌疑人的亲属,他尽量让自己的态度看上去好一些,可是到了看守所这个地盘上,职业习惯让他变得严肃、生硬。

    侯正丽见到李澄不冷不热的态度,又觉得心中无底,她抬头挺胸,用目光平视对方,这样就不至于显得太卑微,道:“我弟弟还没有满二十岁,很年轻,还请李所长关心,不至于受欺负。”

    李澄笑了笑,让脸上绷紧的线条舒缓,道:“受欺负,侯海洋能受欺负?我找人问了他的情况,你弟弟性子够野,脾气够暴。”

    “我们全家人都怕他经受不住压力,做什么傻事。”

    “最锻炼人的地方除了军队就是看守所,经历过看守所,你弟弟就由小男子变成了男子汉。”

    “我希望他平平安安,哪怕平庸一些都无妨。我一直坚信弟弟是被冤枉的,他胆子虽然大,可是头脑清楚,绝对不会去杀人。”

    李澄有着职业警察的特有毛病,闻案心痒,问道:“你凭什么坚信,有理由吗?”

    侯正丽表面上镇静,忙里忙外应对自如,可是内心深处充满着焦虑,她将多次在家里讨论的观点抛了出来:“光头老三与我们有生意上的来往,为了讨债,到我家来闹过一次,还动手打了我。我弟弟眼里揉不得沙子,跑去揍光头老三。”

    李澄用指头敲了敲桌子,道:“这就是杀人的动机。”

    “我弟弟空手出门,没有带任何凶器,他怎么会突然割了光头老三的脖子?”

    “这一点最关键,凶器,凶器在哪里?”

    “东城分局没有找到凶器。”

    “没有凶器,就能定案?东城分局不会办这种糊涂案吧?”

    “我弟弟是小年轻,若是激情杀人还说得通,可是怎么会弄得像个杀手,而且,时间也不对。”这个案子的细节,早有行内人向侯正丽作过详细分析,她一条一条记得清楚。

    李澄一点一点陷入了案子里,最后他在心里对此案判断,凶手十有八九另有其人。他办事素来稳重,并没有说出自己的观点,道:“我是看守所监管警,不具体管案子,刚才只是凭着你所说进行分析,作不了数的。我听说新来的刑侦副局长秋忠勇在省内是破案高手,是从茂东公安局调过来的,你可以找他。”

    侯正丽便记下“秋忠勇”的名字,告别时,诚恳地道:“李所长,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能否抽个时间,我请你吃饭。”

    经过交谈,李澄脸上没有冷硬表情,笑起来线条还挺柔和,道:“改天吧,‘岭西一看’是省级文明单位,严格执法的同时我们会人性化管理,看守所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是配合东城分局破案。”

    谢过李澄以后,侯正丽没有在办公室过多停留,告辞而去。

    侯正丽离开以后,空中仍然飘着淡淡清香,李澄暗道:“我这是怎么了?对她的态度这么好,话也特别多,这可不像李澄的风格。”想着侯正丽落落大方的态度,暗想道:“侯正丽不愧是名校毕业的大学生,遇到这种事情还能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若是换了其他女人,要么畏缩,要么变泼妇。”

    侯正丽进入看守所以后,侯厚德在车里坐不住,站在车旁边,朝看守所方向张望。在热浪袭击之下,大股大股的汗水从背上往下流,聚积在皮带处,将裤子和衬衣打湿了一大块。见到女儿出来,他急忙迎了上去,急切地问道:“怎么样?”

    侯正丽道:“李所长为人不错,看守所这块没有什么问题,弟弟在里面不会被欺负。像弟弟那个体格和性格,也不会被欺负得好厉害,在里面受点苦其实也没有什么,说不定还有好处。关键还是在案子,只有破案,真相大白后,弟弟才能走出看守所。”

    侯厚德点头道:“当今之计,就是要让公安局抓获真凶。可是,这事我们只能眼睁睁等着。”他想用尽全力帮助儿子,可是岭西太大,让他失去了方向感,增加了无力感。他是柳河乡的小学教师,在乡村时常以书香门第自我安慰,也能得到乡邻尊重。此时来到高楼林立的省城,需要为了儿子奔走,他才发现现实是如此残酷,乡村教师的身份是多么不值钱,曾在心中支撑自己的书香是多么虚弱。

    侯正丽道:“我刚才探听到一个信息,东城分局新调来一位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是茂东人,叫秋忠勇,他是一个破案高手。等会儿我请沪岭爸爸找一找关系,最好能联系秋局长,在一起吃顿饭,讲一讲我们的想法,说不定还有点用处。”她心里闷着事,说完之后,就去开车门。

    从小到大,女儿心中最伟大的人就是父亲。此时儿子身陷囹圄,女儿根本没有向自己求助的意思,还要维护自己的脸面。无情的现实,让侯厚德格外难受。默默地坐上了小汽车,看着窗外街景向后而去,侯厚德体会到独在异乡的苦涩和艰难。突然间,他猛地想到“秋局长是从茂东公安局调来的”这个信息。

    “大妹,你能不能找到茂东公安局的电话。”

    “能。有事吗?”

    “我有个学生在茂东公安局工作,好像在政治处工作,还是个领导,我找找他,应该能联系上秋忠勇。”

    父亲平生最怕办事找关系,此时为了儿子,他主动寻找各种能够用得上的关系。人生有一种理想的境界叫做万事不求人,人不求人就一般高,可以傲视权贵和金钱。这种境界只能是理想境界,绝大多数人在社会生活中都得求人,很难真正清高。

    侯正丽最了解父亲的性格和人生态度,听到他要主动去找关系,倒有些姥异了,随即又释然,如果为了救儿子都不肯放下面子,这就不是自己亲爱的父亲。

    “爸,是你什么学生?”

    “他在柳河小学读的小学。”

    听到是这种遥远的关系,侯正丽便不抱希望,敷衍着道:“回家后,我再找茂东公安局的电话。”

    侯厚德在脑中回想着杜杨的模样,虽然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他坚信只要自己提要求,杜杨肯定会帮忙。回到房间,客厅大墙没有了侯正丽和张沪岭的大照片,显得空空荡荡,让人感觉缺了点什么。侯厚德心思细腻,观察到女儿眼光一时看着那面空墙,就有意找事情分散女儿的注意力,道:“大妹,你帮我找茂东公安局的电话。”

    侯正丽对父亲所说的关系很没有信心,她没有将怀疑表达出来,道:“电话很好找,等会儿给你。”

    侯厚德在电话机前坐着,等待着女儿将茂东的电话拿过来。很快,侯正丽拿了一张纸过来,里面有两个号码,一个是茂东公安局办公室的电话,另一个是政治处的。

    侯厚德郑重地拿过了纸片,他没有急着打电话,而是屏气凝神地坐在电话旁边,思考着应该怎么说话。侯正丽对这种人际关系不抱希望,不愿意看到父亲受挫,转身走到里屋。

    完全平静以后,思路清晰起来,侯厚德郑重地提起了话筒,坚定而缓慢地按了公安局办公室的号码。铃声响起以后,侯厚德专注地听着,等到对方接了电话以后,道:“你好,请找杜杨。”

    对方是一个硬邦邦的声音:“打政治处。”

    听到对方电话的忙音,侯厚德自尊心受到了挫折,若不是为了儿子,他肯定会放弃与杜杨联系,如今为了儿子,他将所有的自尊心全部放下,拨打了政治处的电话。

    “你好,请找杜杨?”

    “找杜主任。你是?”

    “我是他的老师。”

    对方喔了一声,道:“我给你说政治处杜主任的电话,记一下。”打通电话,响了好几声,才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我是杜杨。”

    “我是侯厚德。”

    “啊,是侯老师,难得,难得,真没有想到侯老师给我打电话。大妹都大学毕业了吧,二娃工作了吗?”

    侯厚德直截了当地打断他的话,道:“杜杨,我有事情要请你帮忙。”

    “侯老师,跟我别客气,只要办得到,一定办。”

    听说二娃侯海洋因为杀人案子被关到了看守所,杜杨知道事情严重,急道:“秋忠勇和我关系很好,我马上开车到岭西来,晚上叫他出来吃饭。”

    “谢谢你,杜杨。”

    “侯老师,你说啥,这么大的事才来找我,在东城分局的时候就来,事情好办得多。”

    放下电话,侯厚德从杜杨的态度中总算找到了一丝温暖,走到卧室门口,道:“杜杨晚上要到岭西,请秋忠勇吃饭。”他看着女儿迷惑的眼光,解释道:“杜杨是柳河人,小时候读不起书,经常在家里吃饭,那时你和二娃都还小,没有什么记忆。杜杨很聪明,当兵以后就进了公安局,刚才别人叫他杜主任,应该是茂东公安局的领导。”

    侯正丽确实对杜杨没有什么记忆。

    张沪岭出事以后,许多原先以为不错的朋友在事件前后态度反差之大,让侯正丽迅速品尝到人情冷暖,自此事件以后,她对人性持有怀疑态度。杜杨是父亲二十多年前的小学学生,她甚至没有听父亲谈起过此人,这种关系对弟弟的案子能有什么帮助,很值得怀疑。

    联系上杜杨以后,侯厚德神情略显轻松,换下被汗水完全打湿的衬衣,新衬衣穿在身上总觉得有一种隔膜感,远不如穿习惯的旧衬衣舒服。只是,在柳河穿衣服是为了自己舒服,在岭西穿新衬衣完全是为了让他人舒服。

    侯正丽给沪岭父亲张仁德打了电话,将晚上两家人的正式会面暂时朝后推。

    朱学莲已经准备了在饭店吃饭时的衣服,闻言就发起了牢骚:“一个乡下人能有什么关系,能起多大作用。”

    张仁德批评道:“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乡下人?岭西有多少人是真正的城里人,往上数三代都是乡下人。新来的东城分局副局长是茂东人,老乡找老乡办事,效率最高。”

    朱学莲道:“侯正丽有身孕还跑来跑去,一点不安心,可怜我的孙儿要跟着受苦。”

    张仁德道:“弟弟被关在看守所,当姐姐的能不着急吗?我多帮侯正丽跑一跑,本质上是帮沪岭的子女,你要理解。”

    桌上的电话铃猛地响了起来,张仁德接过电话:“永刚,有消息吗?”赵永刚道:“有消息,不过是坏消息。”朱学莲见丈夫神情越来越凝重,便坐在丈夫身旁,把手放在丈夫肩膀上,等到丈夫打完电话,问:“怎么回事?”

    张仁德道:“光头老三的父亲跑到省政法委领导办公室,掉着眼泪翻来覆去说一现场捉住的手上有血迹有动机的人难道不是凶手?让省政法委领导很有压力。他以前也是风光一时的领导,为了儿子跑到政法委去求情,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一点很要命。”

    朱学莲禁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儿子,黯然道:“儿女出生就是为了折磨父母,只要生下来,一辈子就脱不了手。这个事暂时不要给侯家父女说,胎儿前三个月最重要,容易受影响。”

    张家暂时封锁了让人沮丧的消息,侯厚德自然不会知道光头老三父亲跑到省政法委哭诉之事。就算知道,以他的社会关系和背景,知道此事也是于事无补,徒增烦恼。

    侯厚德洗澡后换了新衣,便一直坐在电话机旁边等待着杜杨传来的新消息,并且不开电视,担心电视发出声音会让人听不到电话铃声。到了下午五点半,电话铃声终于响了起来。

    通话以后,侯厚德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快步来到侯正丽的房间门前,道:“六点钟到市公安宾馆,到了给杜杨打传呼,我们和杜杨要与秋局长见面,晚上一起吃饭。”

    从商以来,侯正丽看到了太多尔虞我诈、见利忘义,闻言不禁有些感动,道:“今天才联系,杜杨晚上就请秋局长吃饭,看来他是真心为爸办事。”侯厚德平静地道:“杜杨是我的学生,帮助老师也属正常。”

    侯正丽近日睡眠不佳,脸色灰暗。为了晚上能精神些,她抓紧时间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假寐。睡在床上,脑海里一会儿是弟弟的事,一会儿是沪岭的影子,让她不得安宁。听到父亲敲门声以后,侯正丽从床上撑起身,对父亲道:“稍等一会儿,化妆以后,我们就出门。”

    为了压制弥漫在身体每个毛孔的阴郁,她在镜前仔细化妆。在读大学时,她的化妆水平不高,妆化得很浓。后来跟着张沪岭出席了一些比较高级的社交场所,她才知道最好的化妆是有化妆的效果而没有化妆的痕迹。

    出门后,见到父亲在客厅里转圈。

    见女儿出来,侯厚德停止转圈,用商量的口气道:“大妹,今天是杜杨帮我们办事,晚上的生活应该由我们来安排,你说安排在什么地方?”

    侯正丽道:“等会儿见了面,征求杜杨的意见。”

    “岭西的大餐馆贵不贵?”侯厚德带了两千块钱到岭西,这些钱在乡下算是一笔大开支,到了岭西以后这些钱就如小雨落在沙漠里,转眼间就被吞嗤得不见影踪,他想省着用,多给儿子在看守所上点钱。

    侯正丽知道乡村教师只有一点死钱,根本禁不起这种用法,道:

    “吃饭的事爸就别管,我开有一个装修公司,目前是段燕在帮我顶着,生意差点,但是吃顿饭还没有问题。”

    侯厚德宽慰道:“当初让段燕到你公司上班是明智之举,乡里乡亲,打断骨头连着筋,现在顶上大用了。”

    开车来到东城分局,按照约定,侯正丽将车停在公安宾馆停车场。侯厚德站在车边等待,侯正丽则到外面的公用电话打传呼。

    公安宾馆楼上,秋忠勇和杜杨还在喝茶、聊天。

    秋忠勇道:“看来你是真心想帮忙,大老远从茂东跑过来,那个侯海洋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杜杨道:“侯海洋的爸爸侯厚德是我的小学老师;。当时我家里子女多,我在柳河小学读书,中午吃不上饭,都是带个红苕扔到学校的灶孔里。侯老师经常给我舀一碗带菜的饭,他们家里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就这样吃了五年。你看我这体格还算强吧,都是当年侯老师喂出来的。老秋,侯老师对我有恩,他家里出事,我肯定要帮忙,就像帮我父母一样。”

    秋忠勇也是农家子弟,读过村小,他对杜杨的感受心有戚戚,道:“不管村小老师水平如何,他们始终是农村子弟的启蒙老师。侯家的家教如何,侯海洋的品德如何?”

    秋忠勇调到岭西市东城分局以后,遇到的第一件大案子居然是女儿秋云在巴山县新乡学校的男同事,准确来说是男朋友,世事之奇莫过于此,让他这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也觉得神奇。

    “侯正丽和侯海洋这两个小孩我都见过,家教很好,侯正丽还是读的名牌大学,要不是当时家里特殊情况,侯海洋肯定能考上大学。”“杜主任不是外行,这个案子疑点重重,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固定证据,找出真凶。”作为一个父亲,秋忠勇不希望女儿和侯海洋走到一起,此事他在家里闭口不提。作为一名警察,他会全力侦办此案,为了女儿,同时也是警察的职业荣誉。

    腰间传呼机响起以后,杜杨从窗边探出头去,看到了站在车边的侯厚德。

    秋忠勇听到外面的汽车声,探出头去,恰好看到了岭西牌照的小车开了过来。

    “走吧,吃顿饭,别弄得像个圣人,谁还没有亲朋好友。”杜杨与秋忠勇关系很铁,就把话题挑破。

    秋忠勇走到阳台,对正在收拾房屋的女儿秋云道:“晚上杜叔请吃饭,我不在家里吃。”

    “嗯,爸少喝点酒。”

    秋云一直联络不上侯海洋,此时她逐渐相信侯海洋到了广州以后就变了心,故意回避自己,这让处于热恋状态的她异常痛苦。随着父亲来到岭西,一来是可以帮助从来不做家务的父亲布置临时的家,二来可以散心。

    秋忠勇随口问道:“你妈急着回去办事,没给你煮饭,晚上你在哪里解决,跟不跟我去?”

    秋云道:“爸就别管我,几个分到岭西的校友,约在一起吃饭。”在秋忠勇和杜杨出门时,她将客人送到门口,礼貌地道:“杜叔叔,我不陪你们吃饭了。”

    秋忠勇便与杜杨一起往外走,上了车,杜杨道:“我记得秋云以前很活泼,现在还真……真是女大十八变,成了大姑娘。”秋忠勇知道杜杨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什么意思,道:“这跟前段时间我的经历还有点关系,她当时受了点打击,性格变得内向了。”

    杜杨道:“当时发生这件事情,茂东公安局上下的意见都很大,老板到市委汇报过好几次。”

    交谈着,杜杨和秋忠勇来到停车场。秋忠勇老远就认出了侯厚德。从相貌上,侯海洋几乎就是侯厚德的翻版,只是两人气质明显不同,侯海洋脸上线条硬朗,蕴含着一股野性。侯厚德虽是农村户口,身上透着文人气息,并非土得掉渣的社员。他的视线从侯正丽脸上扫过时,心道:“侯家的基因都还不错,儿子高大,女儿漂亮,只是略比秋云差一些,也算不错。”

    秋云在窗台收衣服的时候,正好可以瞧见父亲,她看到父亲扭头朝自己看了一眼,便挥了挥手。

    秋忠勇也朝着女儿挥了挥手。

    侯正丽顺着秋忠勇视线朝窗边看去,一个抱着衣服的女孩站在窗边。她在公安宾馆曾经与这个女孩见过一面,此时才知道这个漂亮女孩是秋忠勇家里的人。

    号里规矩大如天

    夜晚,侯海洋是新人,要值夜班,他被排到最后一班。

    第一看守所监舍夜间值班一般分成4个班。每班一般2小时或者2个半小时,从9点半到早上6点半。在206室,除了鲍腾和师爷等6位上铺,有重病的人经鲍腾同意以后可以不值班。

    监舍值夜班亦是有讲究的,值第一班是最舒服的,电视看完,第一班也就值完了,最倒霉的是最后一班,4点半开始,要值到6点半,基本上没有多少睡觉时间。

    在206室里还专门设了一个报时员。人失去时间概念会变得很糊涂,而看守所又不准犯罪嫌疑人带表,鲍腾在206主政以后,特意制作了一个简易时钟点。时钟的原理来自古代的沙漏。鲍腾让劳动号偷偷送进两个矿泉水瓶子。在瓶上扎个洞,在《新闻联播》开始播放时就装满水,《新闻联播》放完,用水泥块在瓶上划一个印,这就是半小时的水漏。为了计时方便,装水距离延长一倍,就是一小时。

    号里白天专门有人负责看钟点,每隔半个小时,他就得报出来。一瓶水时间报完时,立刻就用另一瓶接水,每天看电视时还要将时间校准,这样就可以基本上得到准确时间,夜里报时,则由值班人员完成。看守所值班是从晚上9点开始,嫌疑犯开始分成6班值班,一班约90分钟。上铺几个人都安排在前面几班,第一班都是由鲍腾来值,那时候电视机还没有关,电视看完,值班结束,不耽误睡觉。鲍腾为此还能说大话:“大多数监舍头铺都不值班,只有206室,我天天坚持值班,我都做得好,你们凭什么就做不好。”

    在开始值班时,鲍腾将侯海洋叫到身边,道:“蛮子在101读的是速成班,基本功不扎实。你以后也是要做上铺当领导的人,要深入基层,多学着点,今天就值深夜班,是最后一班,跟娃娃脸在一起。”

    鲍腾是因为冒充中央领导人行骗且诈骗金额巨大、情节恶劣而被送到了“岭西一看”,他为了冒充大领导,找来了画报、电影,还看书学习。通过多年实践,他扮演官员的水平提高很快,常常以假乱真。他扮演的官员也由乡镇干部、县市领导一步步升级到省部级,最后阴沟翻船时,扮演了一位中央大员,骗得众多省部级官员团团转。扮演骗子时,他就很入戏,有时与其他官员交往时,身上带着浓厚的领导干部气质,经常忘掉自己是货真价实的骗子,而把自己真正当成了忧国忧民的领导,行走一方时,提出过不少真有水平的建议和指示。当案情公布以后,不少与其接触过的领导干部都大吃一惊,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第二反应就是欷戯不已。

    他来到“岭西一看”以后,仍然如鱼得水,很快取得领导信任,也没有辜负看守所的希望,带出来一帮手下,将206管理得井井有条。他常说一句话:“管理是门科学,掌握了其中精华,到什么地方都可以横行。”

    侯海洋接受了鲍腾的领导方式,道:“我听老大安排,晚上值深夜班。”

    鲍腾对侯海洋的态度表示满意,问:“你知道晚上值班主要做什么?”

    侯海洋按照自己的理解,答:“是不是要小心有人逃跑或者是打架?”

    鲍腾摇了摇头,道:“在我这个号,还不至于有人敢打架,逃跑更是门都没有。晚上值班主要小心有人自杀自残。”他没有等侯海洋说话,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道:“平时新贼进来,我是不会这样说话的,你不同,我看着顺眼。你现在坐到的这个位置,只有少数人才能做到,这少数人一般要奋斗半年才能坐到,你这是破格提拔。破格提拔是一回事,你的看守所基本功还得补,否则其他人不服。晚上趁着值班时,将监规和报告词认真背熟,烂熟于心。”

    “我晚上加紧背。”侯海洋总觉得鲍腾的语言非常怪异,鲍腾用语上像是开玩笑,可是神情间又是一本正经,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这让他很是迷惑。

    十点,报时员报出时间不到两分钟,看守所总值班室发出睡觉的指令。

    侯海洋左侧是韩勇,右边是一个散发着汗臭的男子。男子的臭味犹如从陈年老咸菜坛子里拿出,有股刺鼻的酸臭味。这个臭味如影随形,挥之不去。他翻了个身,将鼻子对着韩勇方向,又用指头堵着鼻孔,心道:“号里人取绰号挺有水平,这个男的浑身酸臭,臭虫的名字恰如其分。”多日辛苦,身体疲劳得紧,头靠着硬床板,在臭气袭扰中,侯海洋眼睛不由自主眯上,迅速沉人了梦乡。

    韩勇翻转身,眼睛躲着明亮的灯光,他发现侯海洋几乎是靠着板上就立马睡着,骂了一句:“狗日的,睡得倒快。”他在床上翻了一会儿,脑里总想着被自己睡过的女人白花花嫩生生的身体,下身硬邦邦地顶了起来。

    鲍腾被韩勇的翻动声打扰,道:“天棒,别烙烧饼。”

    韩勇不再翻身,眼睛看着天花板。到了十一点,他将手伸进裤子里,慢慢揉搓着。一边揉着,一边想着曾经睡过的女人们,女人们柔软的身体如一条条鞭子,狠狠地抽打着他,让他欲火焚烧。揉了一会儿,所有能量终于爆发出来。

    韩勇手里握了一大把充满椰子味道的黏稠液体,他撑起身体,将手掌里的黏稠液体揩到了侯海洋身旁酸臭男子身上。

    作完恶作剧,韩勇带着满意的笑容进入了梦乡。

    四点半,侯海洋被人推醒,开始在看守所里值第一个班。

    进入东城分局以来,侯海洋一直处于激烈的变动之中,到了此时,才真正安静了下来。安静下来以后,亲人们便如无孔不入的细雨,抽打在身体最为脆弱的部分,痛彻心扉。

    “我若是被枪毙了,传到二道拐,爸爸肯定会觉得我很丢脸,是书香门第之耻。”侯海洋又仔细回想着父亲侯厚德的言行,又否定了刚才想法,“爸爸毕竟是爸爸,还是爱我的,到了危机时刻,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管。不过,他就是一个乡村教师,省城水深,不是一个乡村教师能越过的。”

    这个念头如绳索一样,勒得他阵阵绝望。他随即又将张家在岭西的关系当做安慰,有了些许安慰,总算消减了部分绝望。

    “儿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妈妈知道了我的事,肯定睡不着觉,吃不了饭。她身体不好,也不知道会不会再犯病,失了我,她以后的日子会很艰难。”想起瘦弱而劳作不休的母亲,侯海洋的心就揪在了一起,除了悲伤不已,还有不能尽责的难过。

    想着姐姐,侯海洋就想起了脑浆迸裂的姐夫,姐姐刚结婚就失去丈夫,弟弟又进了看守所,如今她肯定在外面东奔西走,营救自己。想到姐姐肯定要去求着张家,他只觉得万分无奈。

    想起二道拐的山山水水,只觉得如此亲切,以前总是迫不及待想早些离开家乡,到外面的世界,此时却恨不得立刻就能回到家中。家里有菜园子,围墙外有李子树,河里游着鱼,在拥有这些时,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被困于四面墙里,只能在二十平方米范围内活动,再想起二道拐的山山水水,他禁不住热泪盈眶。

    他脑海中突然迸出新乡小学鹰钩鼻赵海的影子,心道:“依着赵海的性格和他犯的强奸罪,到看守所肯定会备受折磨,十有八九会睡在便池边,被恶人们欺来打去。”

    想过几位至亲以及赵海以后,侯海洋将脑海中最大的容量留给了秋云。虽然相隔不到一个月,但是他觉得两人已经分开很久很久。看守所灯光虽然明亮,但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让人感到阴森森的。牛背砣小屋灯光昏暗,却有刻骨铭心的温馨缠绵。此时此刻,他愿意回到牛背砣,沉醉于其中,永远都不走出来。

    “我无法与秋云取得联系,她会不会到我家里去找?”反复琢磨,侯海洋作出了肯定的判断,“秋云骨子里很要强,还有点走极端,否则也不会到新乡来工作。她找不到我,不撞南墙不回头,十有八九会找到二道拐去。”

    寂静的夜里,昏暗灯光下,侯海洋回想着秋云身体每一寸的肌肤,昨夜的温存仿佛就在眼前。想象如此美好,现实如此不堪。

    娃娃脸坐在便池边,靠着侯海洋身边,悄悄地眯了一会儿瞌睡,精力稍微恢复以后,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小声地凑在侯海洋耳边道:“蛮子哥,以后我就是你的小弟,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娃娃脸没有文化,可是从小混车站的经历非同小可,在他心中,没有尊严,没有道理,没有理想,只有现实的利益,他认定侯海洋大有前途,便主动要当小弟,以求得到保护。

    侯海洋道:“我们是朋友,别谈小弟的事。”

    娃娃脸执著地道:“我就当你的小弟,可以帮你洗衣服,还可以按摩。我的按摩手艺很好的,小时候经常在火车站的按摩房里睡觉,学了点按摩手艺,绝对不比开按摩店的差,我给你揉揉。”

    侯海洋将娃娃脸伸过来准备按摩的手推开,道:“不用,我们是哥们儿,互相帮助。”

    206号左右两排大通铺,鲍腾周边六个人都是平躺着睡觉,鲍腾位置最宽,能够自由翻身。越是远离鲍腾的地方,睡的人越多,在便池附近的几个人完全是人贴着人,采用“立刀鱼式”侧睡。所谓“立刀鱼式”是指睡觉的人是一颠一倒的,睡觉时只能看到旁边人的脚,根本没有翻身的余地。

    在睡梦中,有人磨牙,有人说梦话,有人打呼噜,间或有人发出惊叫声。房间里,脚臭、汗臭、嘴臭、体臭、屁臭、尿臭,将小小的空间塞满。

    娃娃脸见侯海洋没有说话欲望,不再主动找话,半眯着眼睛养神。

    侯海洋在脑中与秋云缠绵一阵,思绪渐渐回到案子上面,想着东城分局恶狠狠的民警,他内心对警察失望了,也对自己案子极为失望。他一直不愿意深入思考自己命运,此时呼吸着乌烟瘴气的空气,一股深深的恐惧涌上了心头。

    “如果杀人罪被坐实,我就要判死刑。”这个念头如毒蛇,沿着血管在身体里乱窜,让他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痛苦。

    十几年来,在侯海洋脑海中,他就是初升的太阳,无限光明的未来在不远处等待着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死亡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如今死亡如悬在头顶上的一柄铡刀,随时会重重地落下来,将自己砍成两截。恐惧、绝望、不甘,种种情绪如遮住眼睛的大雾,瞬间就将侯海洋的心塞满。他难以忍受如此巨大的心理折磨,恨不得在狭窄的监舍里大闹一番。环顾206室,虽然说这里号称文明号,但是里面的人没有善男信女,二十多人里,杀人、抢劫、强奸、诈骗,皆为重罪。

    作为新贼,他还没有在里面撒野的资格。为了消磨漫漫长夜,借着昏暗灯光,侯海洋开始背诵监规和报告词。

    所谓报告词,就是看守所的一套标准用语,内容为:报告政府,我叫XXX,XX省XX人,今年XX岁,因涉嫌XX犯罪,于X年X月X曰被XX派出所依法刑事拘留,现案件已到预审,报告完毕,请政府指示。第二背的是一些简单问答,吃什么,有人打你没等等,都规定好了标准答案,以应付监管支队的人下来检査,还必须会背的是7项权利:我依法享有,辩护权、上诉权、申诉权、检举控告权、不受打骂体罚虐待权、合法财产不受侵犯权、选举权。这个是反复考的,一个字,一个词的顺序都不能错。

    监规有八条:一是必须服从管理教育,不准抗拒、阻碍管教人员和武装民警依法执行职务;二是必须保持看守所秩序良好,不准喧哗吵闹,不准打架斗殴,不准在监室内搞娱乐活动;三是必须老实交代问题,不准隐瞒犯罪事实,不准串通案情,不准互相策划对抗审讯、审判;四是必须认真学习,接受改造,不准拉帮结伙,不准散布反动污秽言语,不准抢吃他人食物,不准强占他人财物;五是必须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不准传习作案伎俩,不准教唆他人犯罪,不准欺压、凌辱、殴打他人;六是必须爱护公共财物,不准损坏看守所设施,不准撕毁公用衣被,不准毁坏公用书报杂志;七是必须保证监室整洁,不准乱放衣物,不准乱写乱画;八是必须互相监督,发现有违犯监规和企图逃跑、行凶、自杀等破坏活动要立即报告,不准袒护、包庇。违反以上规定者,视情节轻重,将分别给予制裁,加戴械具,责令反省或采取其他强制措施;构成犯罪者,将并案依法从严査处;有立功表现者,将酌情依法从宽处理。

    他记忆力强,早就背得监规和报告词,此时在百无聊赖中又开始机械地背诵。有事情做,时间混得就快些,天快亮时,背得滚瓜烂熟。

    第一缕光线射进头顶上的窗户,拉开了侯海洋肚子唱歌的大戏。长短不同、音调各异的“咕咕”声在肚子里不停发出,如复杂的交响曲。打瞌睡的娃娃脸被咕咕声弄醒,肚皮马上起了反应,跟着响动起来。

    听到娃娃脸肚子的响动,侯海洋自嘲地咧嘴笑了起来。他生在柳河农村,农村一向被视为贫穷和落后的象征,但是他还真没有饿过肚子。自从包产到户以来,农民将土地的潜力充分发挥了出来,加上杂交水稻种子得到普遍使用,家里粮仓里就没有空过。退一步说,就算没有米,产量很高的苞谷、红苕足够填饱肚子。在嘴馋时,还可以到田里摸点黄鳝、泥鳅,到河里钓鱼。

    作为柳河的野孩子,他有无数种办法能填饱肚子。

    如今,坐在206的四面墙里,侯海洋只能苦苦等待可怜的早餐。

    胃里消化液不断地向胃壁进攻,形成强烈的饥饿感。他想象着曾经吃过的美食,其中酸菜尖头鱼散发着特别魔力,牢牢占据了脑中美食榜的首位。

    早上六点钟,监室的墙上音乐响起,是外面世界也流行的《铁窗泪》。《铁窗泪》《钞票》《十不该》等歌曲是唱遍大街小巷的囚歌,最出名的就是《铁窗泪》。当某位前歌星朗诵起“人生最大的悲剧,莫过于失去自由;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亲人和朋友”时,所有从睡梦中醒来的犯罪嫌疑人都是感同身受,大家一齐陷入各自的心事之中,暂时没有上铺、中铺、下铺的分别。

    侯海洋睡眠不足,反应最为迟钝,听着墙上的音乐颇有些茫然。

    师爷伸了伸胳膊,扭了扭腰,然后说了一句:“大家别愣着,早上起来该做什么做什么。”

    随着师爷这一句话,所有人迅速起床开始叠被褥。然后按着顺序,两人一组,把被褥抬进了便池另一侧的类似门洞的空间里。

    师爷发号施令,韩勇则是监工,他踢了几个动作慢的人,骂骂咧咧地在仓里走来走去。

    鲍腾起床后,有一个小年轻帮着他穿衣服,不知哪里不对,被鲍腾一脚踢到了床下,他指着娃娃脸道:“小杂种,你娃还灵醒,过来侍候老子。”娃娃脸本来和侯海洋一起,闻言脸上露出欢喜笑容,屁颠屁颠地走了过去。

    侯海洋注意到娃娃脸有意无意朝着自己笑了笑,是发自内心的微笑,也是飞黄腾达以后的笑容。

    鲍腾穿完衣服以后,娃娃脸赶紧去端来一杯水,这水是昨夜准备的凉水。早上一杯水,可以让身体舒服,也有利于肠胃蠕动,这是鲍腾长年坚持的养生之道。在外面时他早上是喝温开水,号里条件不允许,将就喝点凉水。娃娃脸挤完牙膏,就举着牙刷,端着水杯在水池处候着。等到鲍腾接过短牙刷以后,未经鲍腾吩咐,娃娃脸又飞快地拿来毛巾和洗面奶,等在水池边。

    鲍腾“咦”了一声,接过水杯道:“表现不错。”

    被夸了一句,娃娃脸如偷吃人参果一般快乐。侯海洋一直冷眼旁观,看到娃娃脸的表现,脑中顿时就想起宫廷中的太监。

    “坐板,背监规。”鲍腾慢条斯理发布了本日的第一条命令。

    所有人按照自己的位置盘在了床上,师爷拖着长长的声音,道:

    “监规。”

    “看守所是无产阶级专政机关,为了保证看守安全,使监管工作有秩序地进行,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刑事诉讼法》的有关规定特制定本监规,在押人员要严格遵守:一、六做到……二、六不准……”

    老贼们将监规都背得滚瓜烂熟,如和尚念经一般,根本不用思考,监规脱口而出。侯海洋记忆力强,能够完整熟记监规,可是还是达不到老贼们的“念经”水平。

    集体背完监规,紧接着十分钟时间放小便。

    臭虫正在起床,左手无意间触到一片湿滑,低头一看,见到衣服上有着不少黏稠物,在号里,手淫是常见的精神生活,大家都明白黏稠物就是精液。臭虫大怒,抬腿狠狠地踢了侯海洋一脚。

    侯海洋正准备下床,背后被袭,就从床上落了下去,好在他身体灵敏,用手撑住地面,才不至于摔成狗啃屎。

    鲍腾、师爷、青蛙、韩勇等人都惊奇地看着这个场面。

    臭虫以前是搞建筑的包工头,进了仓后,他账上的钱比较多,给鲍腾做了不少贡献,因此紧靠着六人集团,睡了一个比较好的位置。由于其身份受到了鲍腾的鄙视,他始终受到压制,不能进入第一集团。

    韩勇性情最耿直,他挽起袖子就要冲上去帮忙,鲍腾伸手拉住他,摇了摇头,道:“锻炼一下蛮子,若是被臭虫欺负了,他只有睡在便池边上。”师爷笑道:“挨了五个胃锤都没有哼,蛮子绝对不会怕臭虫。”

    说话间,侯海洋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他跨上床板,一句话没有说,抬手就给了臭虫一个耳光。臭虫早有防备,可是他没有想到对方速度这么快,脸上被扇了一巴掌,顿时麻木了。

    臭虫接近五十岁,吃得满脑肥油,二十来年没有与人打过架。与年轻力壮的侯海洋对抗,完全处于下风,根本没有反抗之力。他被压在板上,挣扎几下以后便放弃了抵抗,扬起头不停地骂,结果换来了重重的几个耳光。

    臭虫就真的成为臭虫,躺在板上喘粗气,胸口起伏着。

    大局已定,师爷走了过来,道:“早晨起来,打个锤子架,你们两人过来。”

    鲍腾威严地道:“为什么打架?”

    侯海洋道:“他从后面踢我,把我从床上踢下去,差点摔伤。”

    臭虫抹着鼻血,站在鲍腾面前,委屈地道:“新贼昨天晚上把精液涂在我的衣服上。”他拉起衣服,果然还有深深的白色。

    监控室里,值班的赵警官发现了画面中的异常,看了几眼,正在起身,风波结束了。

    在“岭西一看”,由于管理得严,发生恶性事件的几率很小,但是干部毕竟没有时刻守在监舍里,小冲突和小纠纷难以根绝。见室内风波平息,便又坐了下去,端起茶水慢慢喝,继续观察206室的动静。

    在206室里,鲍腾看着臭虫的狼狈样,心里忍不住想笑,脸上表情绷得很紧,问侯海洋:“是你干的?”

    侯海洋这才明白臭虫为什么踢自己,道:“绝对没有,我不会做这种事情。”

    鲍腾转向臭虫,道:“别他妈的叫新贼,以后要叫蛮子。你说蛮子把精液涂在你的衣服上,有没有证据?”

    臭虫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道:“以前没有谁把精液涂在我身上,他才来,就发生了这事,肯定是他。”

    鲍腾道:“你这是推测,不是证据,有没有其他证据?”

    臭虫摇头。

    鲍腾看了一眼韩勇,道:“臭虫动手动脚,带头违反规矩,挨两板。”

    韩勇是此事件的始作俑者,几次差点笑出声来,得到鲍腾指示以后,弯腰拿起了拖鞋。臭虫脸色变得苍白,双手开始颤抖。鲍腾又下指示:“臭虫当过老板,好歹给点面子,到便池边去打两下屁股。”

    打屁股比打脸要稍轻松一些,臭虫用怨毒的眼光盯了一眼侯海洋,来到便池边,脱下了裤子。韩勇毫不客气,也不觉得内疚,他抡起了拖鞋,狠着劲打了两板。臭虫雪白肥胖的屁股顿时起了两条血印子,拉上裤子时,臭虫双腿不停抽搐,把侯海洋恨到骨子里。

    师爷板着脸道:“臭虫犯了错,处罚500块钱。”

    被涂了精液,被揍一顿,挨了两拖鞋,还要被罚款500元,这群人渣吃人不吐骨头,让臭虫感觉生不如死。他势单力孤,不敢得罪这一群恶人,只能花钱买平安。

    号里的人都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臭虫是包工头,大家都很不齿。臭虫家里有钱,能够给号里作贡献,床位靠到第一集团,还经常能吃点小炒,让大家很羡慕。看到他被收拾,都很开心。

    臭虫事件只是一个极小的插曲,冲突也只是小烈度的冲突,很快,严肃紧张、团结活泼的新一天即将开始。

    起床第二件事就是小便。

    206规矩大,早上只放小便,不准大便。就算内急,拉在裤子里也不能坏了规矩。好在看守所里吃粗粮的时间多,大家都锻炼出一副好肠胃,拉肚子的机会并不多,否则这条制度执行起来就有难度。侯海洋向来习惯早上大便,起床以后,他只觉肚子沉甸甸的,极不舒服。此时立足未稳,还不能破鲍腾的规矩,他摸着胀鼓鼓的小腹,暗道:“如果我做了头铺,肯定要在早上解大便。在看守所本来就苦,还得制定些烂规定来折磨人,鲍腾肯定有些变态。”

    小便时,206也有规矩,上铺的人才可以站着小便,其他人必须蹲下小便。蹲下来小便可以让便池更干净,如要所有人都蹲下,大家便不会产生屈辱感。一部分人站着,一部分蹲下,便人为地分出了尊卑。

    小便结束以后,便到了洗浴时间。洗浴也被鲍腾搞出了一套规定动作,这些规定明显向着上铺集团倾斜。

    鲍腾慢吞吞地朝水池处走过来。地面上的人立刻闪一条道出来。闪得慢的,跟在后面的韩勇的飞腿就踹了过来。侯海洋紧跟在韩勇身后,不必排轮子。他晚上享受了新贼待遇,早上又成了号里上铺。而自己这一切待遇,都来源于鲍腾的授意。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在号里过得如何,直接取决于鲍腾。

    鲍腾洗脸时,娃娃脸站在一旁,递毛巾、洗发液,手脚麻利,很会来事。

    鲍腾先慢条斯理地洗脸漱口,用了20多分钟,这才转身,让师爷接着去洗。

    侯海洋观察着鲍腾的一举一动,暗道:“鲍腾在外面扮演官员行骗,肯定是要装神弄鬼,看现在这派头,比当官的还要像当官的。”以前在社会上有等级,但是等级是隐形的,有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遮挡。进了看守所,一切温情面纱都被去掉,等级赤裸裸地呈现出来。

    师爷洗过后,韩勇接着开始洗漱,他没有耍派头,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任务。

    在等韩勇洗漱时,侯海洋悄悄观察其他人。其他人都排着队,等着上铺几人洗完,眼中偶尔露出一些不耐烦,当侯海洋目光过来,他们就将目光迅速躲闪开。

    眼看着就要到了吃早饭的时间,余下的人都满眼焦急地看着水池。等到七个可以平着睡觉的人洗漱完毕,他们立刻冲向水池,这些人大多数都没有牙具和香皂,只能用最快的速度用清水草草洗几下。

    多数人还未洗完,外面就响起“饭铺”的声音。打饭之前,首先是开水,装进一个热水桶里。岭西多数看守所只供应一次开水,“岭西一看”最具人性,开水供应早晚各一次,装在铁皮桶里。铁皮桶由鲍腾亲自掌握,谁能喝热水,完全由他说了算。供应开水时,水雾缭绕,热气腾腾,很有学校大集体生活的感觉。

    多数犯罪嫌疑人都喝不到热水,对热水供应并不关心,他们眼巴巴地看着门上的小洞。热水倒完以后,就开始送早饭。除了常规的馒头、稀饭之外,还送进来六桶方便面。

    在看守所之外,侯海洋最不喜欢吃方便面,方便面毫无天然的新鲜味道,吃到嘴里有股怪味。可是从东城分局到这里,他肚子里的油水早就被刮干净,方便面泡上开水以后,散发出阵阵香味,惹得他不停地吞咽口水。他敏锐地观察到方便面有六桶,而不是七桶。

    如此安排,是鲍腾有意为之,这是他的“炼人术”,既要按照李澄的要求照顾侯海洋,又要让侯海洋老老实实地听话。炼得好,侯海洋会成为自己的得力打手,炼得稍差,侯海洋就算不能成为嫡系,最起码要老老实实听话。

    除了侯海洋,六位上铺面前都摆了一桶方便面。鲍腾嗅了嗅方便面上飞腾起来的香味,大声对号里所有人道:“号里规矩,大家都要作贡献,否则公用的钱谁出,电视费谁出?谁的贡献多,就可以享受特殊待遇。我再宣布纪律,月存钱1000元以上的,可以吃细粮,吃方便面,可以有单独的牙具毛巾,每天排在前面洗漱,可以独立拥有一床被褥,睡在上铺旁边。月存500元,一个星期可以吃一次细粮,吃一次方便面,睡在左边铺头,两人一床被褥,享受中铺待遇。”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道:“没有钱的,对号里没有贡献,白用大伙的钱,自然就要多劳动,多做事,想吃点好的,门都没有。”

    好几个没钱的人都低着头,在206号里,外地且没钱的人日子最难过,三到四人一床被褥。只能吃定量馒头,喝定量菜汤,平时不允许说话走动,必须服从上边的各等级人。在鲍腾、青蛙、韩勇等人的威压下,他们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被迫接受了强加给他们的枷锁。

    鲍腾讲完,开始分发早餐,每人拿到一个馒头后,桶里还剩下两个馒头。

    鲍腾对韩勇努了努嘴巴,道:“桶里还剩两个馒头,奖给小杂种一个,另外一个给臭虫,他贡献了五百块钱。陈财富背不了监规,必须要严惩,这一顿只能吃半个馒头。”

    在鲍腾授意下,韩勇将陈财富手里馒头拿了过来,道:“你这个瓜娃子,只能吃半个馒头。”他将馒头一分为二,丢了一半给陈财富,然后将馒头拿到便池,将馒头揉成渣,洒到便池里。

    师爷道:“馒头渣子可以用来搓碗,扔便池太浪费了。”

    陈财富手里握着又黑又硬的半边馒头,看着便池里的馒头残渣,气愤难忍,小声咕哝了一句:“扔到厕所也不给我吃,妈的。”

    话虽然小声,可是206室是屁股大一块地方,鲍腾、韩勇等人都听见了这一小声抱怨。韩勇有金牌打手的美誉,闻言,不等鲍腾发话就冲了过去。

    鲍腾道:“天棒,你老是出风头,这是个人英雄主义。让蛮子学着打胃锤,你打一个,教蛮子打四个。”

    “岭西一看”有三十多个官方任命的值班组长,鲍腾最讲究规矩,这和他的经历有关,冒充高级干部行骗是一个脑力活,粗人、笨人是做不了此事的。他擅长于在号里制定严格规则,营造一种人人惧服的气氛。由于打架次数少,206多次被评为文明号。

    在他的管理下,胃锤这种暴力手段并不是经常使用。但是不经常用,不等于不用,像陈财富这种背不了监规、嘴巴碎爱发牢骚的人,是号里的不安全因素,一定要坚决镇压。

    韩勇咧开嘴巴笑道:“陈财富,站起来。”

    陈财富从韩勇欢天喜地的笑容中意识到了危险,他在便池边靠着墙站立。韩勇给了他一个耳光,道:“不准靠在墙上。”等到陈财富站好,韩勇略为后退,然后猛地一拳打在陈财富腹部。

    陈财富脸上一阵阵抽搐,五官都绞在一起,整个人顺着墙角就溜了下去,身体像虾米一样,蜷缩在地上,瑟瑟地抽搐着。

    韩勇得意扬扬地对侯海洋道:“学会没有,该你了。”

    室内所有人都拿目光啾着侯海洋。侯海洋从鲍腾话里话外感受到压力,此时若是不出手,在号里肯定会被人瞧不起。他不是滥好人,更不是好好先生,低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陈财富,道:“还有四下,是男人就得忍着。”

    陈财富睁眼看了侯海洋一眼,马上就又闭紧眼,呻吟声越来越大,赖在地上不肯站起来。

    鲍腾、师爷、韩勇等人都不肯再出手,笑看侯海洋单独对付陈财富。

    侯海洋感受到了射在背上的一束束目光,再劝两句,陈财富依然躺在地上。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的罪行,想着无辜的受害者,顿时寻找到道义的制高点。

    “数三声,不起来,小心我不客气。”

    “一、二、三。”三声数完,侯海洋拎着了陈财富的衣领,如提小鸡一般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对着陈财富的腹部就是一拳。打这拳时,他有所克制,打出去的拳头稍稍收了劲。

    陈财富捂着肚子倒在地上,五官扭曲着,眼泪不断往外奔。

    侯海洋没有想到陈财富如此脓包,踢了他一脚,道:“少鸡巴装,起来。”陈财富被打得怕了,撑起来,歪歪斜斜地站着。侯海洋从来没有打过不还手的人,心里挺别扭,只是此时他骑虎难下,必须要把四拳打下去。

    第二拳下去,陈财富又倒在了地上,不停地蹬腿,大声呻吟,脸上涌出了一个大大的鼻涕泡。侯海洋虽然于心不忍,可是又瞧不起他的软弱,正准备再动手,却见到地上的陈财富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脸色变得格外苍白。

    韩勇蹲下来,将手指放在鼻端,道:“没事,只是昏过去了。”他恶作剧地从便池里舀了一杯尿水,“哗”地倒在了陈财富脸上。

    陈财富慢慢睁开眼睛,他对于一脸尿水没有反应,只是可怜巴巴地用祈求的眼光看着侯海洋。侯海洋感到一阵反胃,两拳把陈财富打昏,他觉得惩罚足够了,不肯再出拳。

    韩勇就是一根搅屎棒,他唯恐天下不乱,道:“还有两拳,怎么就不打了。”

    侯海洋打这两拳,已经给了鲍腾面子。他不想成为由着别人揉捏的面团,坚决地道:“算了,已经打昏了,再打就要出事,要打你打,反正我不打。”

    鲍腾紧紧盯了侯海洋一眼,松了口:“陈财富狗日的不禁打,这两拳先记下,改成扎飞机。下次再记不住监规,再多嘴,加倍处罚。”说完之后,他如会场上的大领导,用眼光巡视着自己的部下。号内众人都回避着他的目光,低下头。

    陈财富被带到便池旁边,弯下腰,头朝着便池,双手朝后举,这是扎飞机的常规动作。他弯着腰,浑身都在疼痛,胃肠仍然在不停地翻江倒海,几次想吐出来,又怕再被责罚。头昏眼花之际,泪水、口水、鼻涕都一起朝便池流去。

    在看守所内,打人与被打是很正常的事,陈财富被打和扎飞机算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号里人根本不同情也不在意,都竖着耳朵,静听着鲍腾说出关键的那一句话。

    鲍腾看着热气腾腾的方便面,说了句:“吃饭。”

    众人这才飞快地将食物放进了满是口水的嘴里。侯海洋回到七人集团时,再次确认,摆在床上有六盒方便面,还有一份馒头菜汤。他故作镇定地拿起又糙又硬的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口。

    方便面的香味在狭小的空间内无孔不入,狠狠地折磨着侯海洋的食欲,也让跻身于七人集团的他感到很没有面子。此时,他对鲍腾的感情很复杂,既爱又恨,又不得不承认鲍腾在号里的地位。

    鲍腾吃了几口,道:“小杂种,拿碗过来。”娃娃脸连忙端着菜汤走了过来。鲍腾拿出方便面盒子,道:“你小子机灵,赏你喝点汤,接着。”他将方便面汤倒了一部分给娃娃脸,里面还有几根面条。娃娃脸千恩万谢后,小心翼翼地端着汤回到中铺,他小口小口地啜着汤,菜叶子有了方便面的味道,无比美味。

    闻着方便面的香味吃完早餐,鲍腾将侯海洋召到了身边,道:“按规矩,二十四小时内必须提讯,你第一天进来不是提讯而是聊号。你已经超了些时间,今天肯定要提讯。”

    侯海洋暗自惊讶,心道:“我没有提讯,而是教育谈话,鲍腾是怎么知道的?”

    鲍腾没有解释,只是语重心长地道:“你虽然有关系,但是号里就是号里,一切得讲规矩,你钱上了账,但是还没有给号里作贡献,就不能吃方便面。脸是自己长的,面子是别人给的,明白吗?若是给你吃了方便面,我这个当大哥的人就是执法不公,以后怎么能带队伍。”

    侯海洋确实想吃方便面,此时被鲍腾点破,感到很尴尬。

努努书坊 > 侯海洋基层风云3:炼狱 > 正文 第三章 看守所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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