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焕羽 正文 第24章 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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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中最灿烂的烟花盛开在十年前的夏夜,乔劲睿收到寰州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乔青羽记得自己的兴奋劲,记得摆满丰盛食物的大圆桌及相互敬酒的大人们,也记得那晚的乔白羽——在满院子的嘈杂混乱中,一袭白裙的她熠熠闪光,空灵得不像凡人。

    她还记得当烟花在空中肆意盛放,花瓣如雨纷纷坠落时,乔劲睿弯腰捂住乔白羽耳朵的温柔动作。

    这几天她极少把自己关在三楼客房了,思绪却掉进了囚笼,总在有限的那几个记忆碎片之间打转。是的,以前人们就说白羽和劲睿感情好得羡煞旁人,比亲兄妹还亲。白羽吃不下的饭,劲睿会二话不说拨到自己碗里;白羽冬天双手冰冷,劲睿就敞开衣领让她双手环着自己的脖子取暖。曾经乔青羽也和大人一样觉得劲睿温柔且细心,如今看来,劲睿对白羽显然过于无微不至了——好得过了界。若关爱弟妹是他的本性,那他对乔青羽乔劲羽理应一视同仁,然而他没有。

    乔劲睿呵护的对象只有乔白羽。

    “也许,”乔青羽想,“他当时是真心的。”

    很难想象为什么温柔至极的乔劲睿会对年仅十二岁的乔白羽做出那种事。而乔白羽已经离开,乔劲睿坚决否认,所以这将成为一个永远的迷。只有她,乔青羽,一个人在乎的迷。

    认认真真把最后一段厚实的白色贴纸覆盖棕色的木质衣柜上,乔青羽起身绕着衣柜走了几步,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

    乔劲睿出现在门边。

    “青青手真巧,”他边夸边走近细看,“平平整整,完美!”

    “如你所愿,”乔青羽说,“盖得自然又严实,不留痕迹。”

    乔劲睿意味深长地苦笑了一下,立马换上愉悦的表情:“累了就下去吃点东西,或者玩电脑,随你玩多久!”

    “我还是下去帮忙装喜糖吧。”

    能自由自在上网确实诱人,但乔青羽拒绝接受乔劲睿的好意,仿佛那是贿赂似的。一楼里屋空无一人,她打开堆在墙边大小不一的纸箱,自觉往叠好的喜糖盒里装喜糖。没一会儿,刘艳芬提着木炭走了进来,看见乔青羽忙碌的身影,惊喜地喊:“青青来啦!”

    “嗯,伯母。”

    “哟,真懂事,”刘艳芬一边用火钳把木炭夹进火炉,一边喜滋滋地说,“劲睿的婚房弄好了?我加点炭,待会儿这里就暖和了……你小点心,那些喜糖啊,喜糖盒子啊,本来就不太够,千万别掉到火炉里……”

    “伯母放心。”

    新加的木炭有两块仍在燃烧,刘艳芬用火钳拨弄了几下,跳跃的火苗很快就被炭灰覆灭了。刘艳芬出去后乔青羽环顾屋子里堆着的纸箱,喜糖盒,灯笼等,冒出一股强烈的冲动:把这些通通堆到火炉上,一把火烧了。

    房子顺带起火,是的,连同楼上那间一尘不染的洁白婚房。

    院子也逃脱不掉。镇上借回来的,整齐叠放在墙边的锃光发亮的深红木头桌凳,能让火焰更加炫目,胜过十年前的夏夜烟花。

    烧个精光。让这个充满隐瞒和欺骗的婚礼化为灰烬,让这些助纣为虐的毁灭白羽的所谓家人,颜面丧尽,失去一切。

    南乔村最光彩的新房,在一派祥和的冬夜里,变成了一团照亮全村的烈焰——这个画面让乔青羽觉得很过瘾。

    你们那么喜欢烧东西,她想,干脆成全你们,给你们火的狂欢,烧掉村庄里这颗愚昧的心脏。

    门兹拉一声,乔劲睿的声音传来:“青青你在这里?飞海,先进来暖和一下……”

    把手里的金银丝带折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后,乔青羽把完工的喜糖盒放在一边,转身,以微笑回应了何飞海的问候。

    “飞海来上个网,是发材料给美国那边?”乔劲睿在火炉边坐下。

    “对,”何飞海点头,张望着屋内的杂物,“哇,劲睿哥,结婚要买这么多东西?”

    “以后你就知道了,”乔劲睿笑着,“你不能一直沉迷在过去的暗恋里,总得结婚生子吧!”

    “哥你别老提这个……”何飞海尴尬不已。

    “我也很怀念小白,”乔劲睿拉着何飞海在火炉边坐下,突然刻意深情起来,“以前,我一直把她当作亲妹妹!我还记得以前你们班那帮人,小学六年级的男孩子就那么坏了?天天把小白堵在走廊里!你说,你不是一直暗恋小白吗,怎么不保护她?”

    “我,”何飞海挠头,“哥,那时大家都小,不懂事……再说他们哪敢真的弄乔白羽,大家都知道乔白羽有个哥哥,没有男孩子敢真的欺负她。”

    “我这个哥哥做得还是不够啊,”乔劲睿拍了拍大腿,痛心疾首地摇摇头,“哎,我一去读大学,她就被带坏了。”

    “哥,我觉得作为哥哥,你对乔白羽不能更负责了,”何飞海连忙说,“大可不必这么自责。乔白羽有你才是她的福气。”

    乔劲睿瞄了乔青羽一眼:“不是,我有很多做不好的地方……”

    “人都是这样的,对离去的亲人不舍,就会自责,”何飞海安慰道,“而且,过两天你就结婚了,乔白羽不能到场,你心里肯定更加……”

    乔青羽一下子站起了身,动作之快使得何飞海一愣。

    “我相信她绝对不会怪你,反而心疼你这么自责。”

    拉开门时,乔青羽听到身后传来何飞海安慰乔劲睿的话语。

    她控制住了自己回头让何飞海闭嘴的冲动。来到院子,空气干燥寒冷,刺骨寒风带来了爆竹燃放过后的硝烟味。正对房子大门的院墙很高,特意加上了小青瓦,做成了传统马头墙的样式,青瓦下的白色墙面上,是一个巨大苍劲的“礼”字。

    对着马路的院墙另一面,乔青羽知道,写的是“德”。

    堂前古铜色的老式挂钟敲了四下,一辆浅金色的乡间中巴从院子大门前经过,在十米开外停了下来。乔海生领着一群男女老少下了车——都是刘艳芬的娘家人,提前两天过来帮忙婚礼的准备工作。

    朝来人挤出几个笑容后,乔青羽迅速闪回三楼的客房,飞快将摊在书桌上的书本和作业收进书包里。十几分钟后,刘艳芬如她所料抱着被子上楼进了门:“青青,这几天家里热闹,挤挤啊。”

    乔青羽点点头,一声不吭帮着她把垫被摊在书桌边的地板上。

    “作业做完了?”刘艳芬边拍被角边问。

    “早做完了。”

    “还是那么懂事,不让你爸妈操心,”刘艳芬笑道,“小睿的小姨和她女儿,玲玲,跟你差不多大,今晚睡这。”

    “嗯。”

    “你下去跟玲玲玩吧!她在镇上读高一,听说你是寰二中的,特意来跟你一起玩。”

    “噢。”

    走下楼梯,乔劲睿的房门敞开着,电脑前坐着个陌生的年轻女孩。见她沉迷于电脑,丝毫没注意自己的出现,乔青羽匆忙转身,静悄悄且快速下了楼。

    每个人都在忙。忙于三天后的盛宴,忙于眼下的人情往来。李芳好在厨房忙碌,乔劲羽和乔陆生不知去往了何处。乔青羽将羽绒服的拉链拉到顶端,领子立起遮住口鼻,背后的帽子拉起盖过额头,走出了院门-

    南乔村不大,沿着最外沿的村道慢悠悠晃一圈,回到家才五点半。何飞海踏出院门,视线不自觉地被启动离去的最后一趟乡间中巴带走,顺带看到了与中巴擦身而过的乔青羽。

    他微笑着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何大哥,”乔青羽喊住抬脚的他,小跑向前,“你会来劲睿哥的婚礼吗?”

    何飞海“嗯”了一声:“今日收到了邀请,会来。”

    “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乔青羽别过头,用眼神指了指热腾腾的院内,“他们,不尊重姐姐。”

    “噢,”何飞海若有所思,神情谨慎,“不尊重的意思是?”

    乔青羽深吸了口气:“还没过三年。”

    “这个,呵,”何飞海笑得无奈,“其实过了的。”

    “啊?”

    “当时你姐姐春节前就已经……”何飞海小心地看了乔青羽一眼,“你爸妈为了让老人家安心过个年,所以自己在寰州处理了后事,熬过元宵,才通知家里的。”

    “为什么你知道的,比我这个亲妹妹知道的都多?”

    “是劲睿哥告诉我的。家人没告诉你,可能觉得你年纪小……”

    “最不尊重姐姐的就是劲睿哥了,”乔青羽直言,“我喊住你就是想劝你,没必要来这场虚情假意的婚礼,真的。”

    “为什么?”何飞海皱眉。

    “为了姐姐,”乔青羽认真而坚定,“她讨厌这场婚礼。你喜欢她,就尊重她,好吗?”

    “我……不太懂你的逻辑。”

    “劲睿哥不值得。”

    “不值得什么?”

    “不值得祝福,”乔青羽说,“你既然真心喜欢姐姐,就尊重她的意愿,很难吗?再说院子里本来就挤不下了,你跟劲睿哥非亲非故的,没必要来凑热闹!”

    “我真的不太懂你的逻辑,”何飞海很疑惑也很真诚,“我和劲睿哥认识很多年了,他当然是我值得信赖的朋友。反而对乔白羽而言,我只是个陌生人……”

    “姐姐曾在日记里写过你的名字。”

    何飞海轻轻“啊”了一声,数次张嘴,终于再次发出声音:“那,她写我什么了?”

    “我只是让你知道,你对她而言,不是陌生人,”乔青羽淡淡地说,“你自己也说过,她心墙很高,不善于表达。”

    像垂下的夜幕,何飞海的眼睛瞬间失去了光辉-

    当一天的喧闹终于归于沉寂,房子像只困顿的巨兽酣然入梦时,睁眼侧躺在床上的乔青羽想,我需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房间。

    墙面是暗青色的,朴素又庄重。窗帘是轻盈的白色,入夜了挡住夜的黑暗,天亮了迎接耀眼的日光。轻软温暖的床铺带有魔力,躺上去就能卸下沉重,化解哀伤。清透的空气,香甜的梦。

    耳边李芳好的鼾声挥之不去,地板上拱起的棉被里,那个叫玲玲的女孩子翻了个身。乔青羽闭上眼,试图入睡,头脑却越来越亢奋。挣扎无效,她干脆下床,套上羽绒服,轻轻走出了房间。

    她走进了一楼的里屋——只有这个房间没人。

    冷。用火钳挖出深埋在炭灰下的几块通红木炭,没一会儿,乔青羽又重新盖上炭灰,将火炉恢复原样。不能让他们发现异样,她想。

    经过前几日的奋战,里屋比之前整齐多了,准备好的喜糖、喜烟、喜酒等,通通装进了大纸箱,并排堆在远离火炉的窗户下。乔青羽打开纸箱,拿起一盒喜糖,指尖轻轻抚过盒子顶部用金银丝带编成的蝴蝶结,然后熟练地打开盒子,抽出了里面的小卡片。

    卡片正面,身穿大红中式礼服的乔劲睿和小云正襟危坐,幸福的笑容溢在脸上;卡片背面仅仅印了两人的名字,名字正中是一颗红艳艳的爱心。

    把喜糖盒恢复原样放回去后,乔青羽走向火炉,用火钳夹住卡片,戳进炭灰不断深入,直到确保卡片被坚硬的、灼烫的木炭包围。

    她没放松手上的力度,直到火钳的手柄开始发烫。抽出火钳,另一头宽扁的夹口里,一丁点卡片的痕迹都看不到了-

    第二天是初五,天蒙蒙亮才昏昏入睡的乔青羽一早就被李芳好喊了起来。

    “玲玲都下去帮忙了,你也勤快点,”李芳好边整理床铺边说,“特别这两天,最忙,你是自家人,懂事点。”

    下了楼,身穿红色长款羽绒服的玲玲正往餐桌上端菜。看到乔青羽,她愉快地喊了声“青青姐”。

    乔青羽报以和煦的微笑。她加入了玲玲,往餐桌摆好碗筷,吃早饭时主动坐在玲玲身边。两人很快熟络起来。

    “今天上午桥头镇有舞狮,”收拾餐桌时,乔青羽对玲玲说,“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玲玲爽快地答应了,挽着乔青羽的手臂,转身向她妈妈打了个报告,得到允许后两人走进厨房,乔青羽问了问李芳好,却被否决了。

    “家里事情那么忙,你还跑出去玩,”李芳好皱着眉,“不懂事!”

    “可玲玲的妈妈都同意了……”乔青羽小声道。

    “两个女孩子一起去玩,可以的嘛,注意安全就好,”刘艳芬笑道,“玲玲,想去玩就去啊,来大姨家本来就是玩……小芳,青羽和玲玲在一起,你还不放心?玲玲就在桥头镇读书,每个礼拜回家,可熟悉了!”

    “行吧,”李芳好松口,“早点回来,回来吃午饭。”

    这意味着她们有四个小时的自由时间。去院门望了望,乡间中巴刚刚出现在拐角。乔青羽旋风般冲上楼拿了书包,跟在玲玲身后,气喘吁吁地上了车。

    中巴在狭窄的山路上走走停停,约莫半小时后,在桥头镇的汽车站熄灭了发动机。舞狮的广场就在汽车站对面,下车后乔青羽和玲玲就汇入了人流。锣鼓喧天中,乔青羽踮起脚,仔细环视了四周的店铺,然后以去车站洗手间为名,离开了玲玲。

    汽车站斜对面的复印店尚未营业,乔青羽因此失望极了。

    玲玲找到乔青羽的时候,她正在车站的候车大厅向窗口内的工作人员询问车次。回头看见玲玲疑惑的脸庞,乔青羽有些尴尬地笑了:“就随便问问。”

    “刚刚你去哪了呀?我还去厕所喊你呢!”

    她拉起乔青羽回去继续看舞狮。走到一半,乔青羽停下步子。

    “玲玲,桥头镇还有别的打印店吗?”

    “打印店?我们学校门口有一家,干嘛呀?”

    “就是,”乔青羽心里燃起希望,口头却语焉不详,“有事。”

    可学校门口的打印店也没开门。也是,才正月初五呢。见乔青羽死灰的面色,玲玲小心开口问:“青青姐,你是不是约了人啊?”

    “啊?”乔青羽顿时茫然,马上反应过来,凄惨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约了男生吗?”玲玲捂嘴,眼睛却发光,“男朋友吗?”

    “不是。”

    “跟我说没关系啦,我一定帮你保密!其实你来桥头,根本不是看舞狮,对吧?”

    乔青羽吐出口气:“哎,不说了。”

    玲玲却穷追不舍。实在被她问得烦了,乔青羽干脆应了声:“就算等人吧。别告诉任何人。”

    “放心,”玲玲更兴奋了,“为什么没来啊?”

    “可能耽搁了吧。”

    “哦可惜,”玲玲叹道,“如果是真心赴约,排除万难也要守承诺啊!就像青青姐你一样!”

    什么啊,乔青羽苦笑不已。

    她们踏上了回南桥村的乡间中巴。车内有无赖抽烟,在司机的威胁下兹拉一声拉开车窗,把烟头抛出窗外。突然灌进的带有香烟味的冷风使得乔青羽猛打了几个喷嚏。关上窗户时,她开始抑制不住地咳嗽,一声比一声猛烈,翻肠倒肚,面色苍白。

    终于停息时,不知为何,她眼里竟含着泪。

    “肮脏又凶恶的家乡,”她决绝地想着,在心里倒计时,“永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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