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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日上(江流天地外) 正文 15 名门望族

    与此同时,青峰集团的办公大楼里,政府和媒体关系总监苏娜正带着一群年轻人加班。这个知性干练的白衣丽人对属下说:“今天的宣传攻势效果不错,宣传阵地已经占据了齐江市主要公交线路沿途的广告橱窗,但是我感觉还不够震撼,还不够夺人心魄!一个好的宣传方案,不仅要入眼,还要夺心,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要为‘夺心’而战!”她看了看腕表,满怀信心地说,“今晚八点,我要让全齐江市的人都记住我们的楼盘。明天早晨八点,我要让全省的人都为青峰集团竖起大拇指!”

    一群年轻人吃惊地看着苏娜,都被这个新来的总监的气魄震撼住了。

    苏娜没有理会他们的吃惊,问一个项目经理:“晚上八点的事,他们准备好了吗?”

    项目经理点点头说:“苏总放心,八点准时呈现!”

    林寒江宿舍。

    耿正看着林寒江疲惫憔悴的神色,说:“不用你说,我知道你是遇见了难以抉择的事了。这件事无论赞成还是反对,对你来说都是一个考验。”

    李云城去洗耿正带来的水果,林寒江问耿正:“换位思考,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上,你会选择哪一边?”

    耿正按住自己跳舞的头发,难得严肃地想了一会儿,说:“这不是换位思考的问题,而是人生阅历的问题。如果倒退二十年,我肯定会像你上次一样,无论阻力多大,我都会抱着炸药包冲向敌人的碉堡。”

    林寒江和他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背诵起当年写在《传习录》后边的话:“为了自己相信的正义要勇敢去拼,不要做缩头乌龟,否则就是活千年,不过是千年的禽兽!”

    背诵完两人一起大笑,林寒江的笑声有些调侃,耿正的笑声却多了几分沧桑。

    李云城惊诧地看着两个长辈这样放声大笑,他压根不知道这段话对两人的特殊含义。

    林寒江使劲拍着自己的胸口,理顺自己的气息,问耿正:“你说要是二十年前你会抱着炸药包冲锋,现在呢,现在还会抱着炸药包冲锋吗?”

    耿正笑得岔气,干脆躺在林寒江的单人床上,说:“现在我是不会做那种傻事了,冲上去又如何?同归于尽就是最好的结果了,更大的可能是我成为炮灰,人家碉堡岿然不动,这地球因为没有了我的累赘,反而转得更快、更顺畅。”

    林寒江没想到老同学变得这么颓废消极,他盯着耿正的眼睛,问:“是你的真心话?”

    耿正也看着林寒江的眼睛,慢慢点头,说:“是我的真心话。我今天来,就是要和你说真心话的,我想劝你不要再做傻事了。青峰集团这个项目,我猜你肯定会跳出来反对的,但你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寒江,见好就收吧。”

    李云城把水果端到桌上,两个长辈却都没有吃。耿正坐直了身体看着林寒江,情绪有些激动:“寒江,其实我的性格是不会去抱炸药包冲锋的,现在不会,二十年前也未必。我说的是你,那个抱着炸药包义无反顾冲上去,最后被炸得尸骨无存的人就是你!二十年前你会,现在你还会冲出去,因为你骨子里有一种英雄情结,你最大的错误就是以为一个人能改变这个城市。”

    林寒江第一次听到老同学这么评价自己,一时默然无语。耿正是真的了解他,老师王清源也曾经如此评价过他,说他既有英雄情结也有隐士情怀,一半侠气一半逸气,成由如此,败也由如此。

    “这话怎么听着像王校长的口气?老怪,你学得挺像啊。”

    “学什么啊,压根就是老师的原话!”耿正长叹一声,“王校长把我们几个看得入木三分,几十年了,我们几个人到中年也没跳出他画下的框框。”

    林寒江也有同感:“几十年过去了,回头想来,王老师还是最了解我们的人。”

    “你猜王校长怎么点评王武的?”耿正又舒服地躺下去,双手环枕。

    “怎么点评的?说给我听听。”林寒江被勾起了好奇心。

    “有一年,王武陪一群环保专家来齐江大学考察,还做了一个工作汇报,王校长听了一半就出去了。我正巧躲在外面抽烟,被他逮了个正着,谁知他竟然没尅我,眼睛看着我,嘴里说的却是王武……”

    “哎呀,你别磨叽了,到底怎么说的?”

    “他说,王武身胖心窄,他的心胸挡不住自己心里的洪水。”

    林寒江一阵默然,看来王清源对王武的下场早就有了预判。

    “前几天,老师在我面前也说起过你,说你是抱着一种拯救这个城市的情怀而来的。你想做这个城市的英雄,岂不知,在你决定来的那天,就已经注定了你的悲剧色彩。”

    “老师真的是这么说的?”

    耿正点点头,说:“我觉得老师说得没错。从我这个局外人的眼光来看,你不过是陈庭坚扔过来一个蹚地雷阵的小卒子,一块激起齐江臭水的小石头。廖宇正和李子平也利用你,利用你斩将立威,破除积弊,反正他们不会受损伤。”

    林寒江张口想辩解,耿正伸手制止了他:“你听我说完。我问你,就算你治污成功,锦衣凯旋,你会得到什么?功劳是陈庭坚、廖宇正和李子平的,即便你加官晋爵,那是你的追求吗?你只会像唐朝的李泌一样,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他们用你也是看准了这一点。”

    这是林寒江认识耿正几十年来,第一次听到他这么长篇大论分析自己。耿正毕竟是在“百家讲坛”上讲过课的,口才如江水一样滔滔不绝。

    林寒江拿起一个橘子去堵耿正的嘴:“你说完了?我可以说话了?”

    耿正不接橘子,气哼哼地又躺回床上,说:“轮到你说了,我听!”

    林寒江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反驳,他承认耿正分析得对。沉默了一会儿,他只能把橘子剥开,分给耿正一半。

    李云城在旁边怯生生地说:“林副市长、耿老师,其实青峰集团要在湿地附近建设特色小镇,既是打政策擦边球,也是利用并购企业、产能升级、安置工人、投资大项目等举措绑架政府,迫使政府答应他的要求。”

    林寒江眼睛一亮,没想到一向木讷老实的李云城看问题竟然如此见解独到,这些问题林寒江早就想明白了但是从没说出口。他问李云城:“这是你的观点?”

    李云城在林寒江的注视下,有些脸红,说:“是我和小小讨论出来的,我俩吵了半天,不过我俩对青峰集团的观点是一致的。”

    林寒江问他:“你也是学环境的,青峰集团建设特色小镇项目,你内心深处是支持还是不支持?”

    李云城更紧张了,他不停地搓手,说:“如果从我学的专业来说,我是不支持的;可是从我的生活经历来说,我只能选择支持。”

    林寒江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云城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现在城市更新的项目,不仅要看生态属性,还要看社会属性。就以青峰集团这个项目为例,我认为社会属性更重要。”

    林寒江来了兴趣,把身体转向李云城:“来,说说你的理由。”

    李云城声音像小学生讲故事一样:“我从小是在钢铁厂的工人家属区长大的,那里的人大都是钢铁厂的苦劳力,辛苦劳累一辈子日子也不可能大富大贵,所以我母亲一直教育我要努力学习,只有学习好了才能跳出这个厂区,才有能力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钢铁厂快倒闭的时候,院子里的叔叔阿姨们消沉颓废,整天窝在家里,院子里天天有人吵架干仗,连家属区里的小超市都要跟着关门歇业。后来,青峰集团说要建设特色小镇,帮助他们解决就业和安置问题,小区里又有了活气,叔叔们又开始约在一起喝酒吹牛,阿姨们又开始跳起了广场舞,日子又恢复到以前的模样。就拿我母亲来说,她也变开心了,她天天盼着特色小镇早日开工,说要给我买套房子,让我早点结婚……”

    听着李云城动情的诉说,林寒江眼睛里的光亮却渐渐黯淡了,原来李云城也是支持这个项目的。

    “其实,我知道湿地对一个城市的重要性,它是城市的肺,没有了它,城市会得病。可是那些底层的人,不单单是钢铁厂的工人,还有那么多我们不认识的人,他们也需要一个重新活一次的机会。如果青峰集团请来的规划团队做好了湿地防治措施,我想……我们不应该拒绝这个机会。”

    李云城的声音很轻、很怯弱,林寒江认识他以来第一次听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怯生生的声音把那些失业工人的期盼一滴不落地传递给了林寒江。林寒江彻底沉默了,他可以和耿正辩论不休,却不能无视李云城身后站着的数百名甚至更多的人。林寒江在沉思,把手里的橘子皮撕成细细的碎片,就如他此刻的思绪,已经在头脑里碎成一盘散沙。

    耿正看出林寒江的动摇,接过话来:“青峰集团这个特色小镇,国家部委批准了,省委陈书记对青峰集团的产能升级和并购安置也批示肯定,市委还开会表扬了这个做法,你为什么还要跳出来当恶人呢?你只要顺其自然就可以,就算将来出了什么问题,首要担责的人也不是你。寒江,咱俩是几十年的老同学了,我劝你,不要太执拗了。我们眼前的齐江流的不仅仅是水,还有千百年来的英雄血,你想当英雄我不反对,但是我真心不想你当一个流血的英雄。”耿正的诗意是和他的情绪成正比的,情绪激动的时候他的话总会有一种“酒酣胸胆”的感觉。

    林寒江笑着说:“别吓唬我,我可不想当一个血流满面的英雄。你的话让我想起了那张照片里的尖刀连连长,他是把生命葬送在齐江了,我还要陪我的老婆大人实现伟大梦想呢。”

    耿正“哼”了一声:“我为什么苦口婆心劝你见好就收,那个神经兮兮的恐吓电话,半夜被人拿刀追杀……你不是忘了吧?你啊,离流血就一步之遥了!我可不想让弟妹后半辈子还要改嫁……”

    林寒江气得把一串葡萄狠狠扔在他身上:“你这张乌鸦嘴!”

    耿正一头乱发触电一样直立起来,心疼得大叫:“浪费啊!这是新疆的葡萄,好多钱买的呢!”

    李云城在窗口突然惊叫一声:“你们快过来看!”

    齐江大拐弯处矗立着四栋百米高楼,是齐江市的地标性建筑,很多宣传齐江的照片都是以这四栋高楼为背景。此时,这四栋高楼被灯光映照得像四根擎天玉柱,在每一栋楼上同时变幻闪现出一个巨大的宋体字,合起来就是“齐江胜景”。这四个字瞬间点亮了齐江的夜空,在齐江的天际线上闪耀出睥睨一切的气势,夺人心魄。

    这一晚,齐江城被这四个字点燃了热情,满城的齐江人都被这一幕震惊了,牢牢记住了“齐江胜景”这四个字,这就是苏娜要的“夺心”的宣传效果。

    “苏娜出手,必属精品。果然气势惊人,非同凡响!”林寒江透过窗户看着那四个骄傲的大字,由衷赞叹道。

    耿正也被这个气势夺人的宣传手段折服,说:“就算钱起学长的情分你可以不理,但是苏娜呢?你如果毁了她的心血,她会原谅你吗?”

    林寒江此时想的不是苏娜,而是钱起。也许钱起力邀苏娜加盟青峰集团的用意就在这里,你林寒江可以不讲校友情分,对知己苏娜也会这般绝情?钱起真是一个下棋布局的高手,也许他从那时开始就已经在布局落子。此时的林寒江恍然大悟,如果苏娜是钱起落下劫争的一子,那么耿正呢?这两个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却都被钱起摆布在棋盘上,他突然有了一种处处受制于人的感觉。

    欣赏了半天苏娜的大手笔,林寒江突然笑容满面地对耿正说:“其实你们都想复杂了,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很简单,只是坚持与妥协的问题,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复杂,不会诞生英雄,更不会流血。我相信这件事一定会十分圆满地解决的。”

    耿正不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才不信你能突然开窍,你要是能变圆滑一点,我陪你大醉三万场!”

    林寒江反问耿正:“你记得我写在《传习录》后面的是什么吗?”

    “王阳明的《泛海》诗。”耿正张口就来,“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林寒江把耿正上次喝醉了忘在这里的包扔给他。耿正从包里拿出《传习录》,看着王阳明的《泛海》诗和自己写的那句话:“为了自己相信的正义要勇敢去拼,不要做缩头乌龟,否则就是活千年,不过是千年的禽兽。”他有些动容地伸手摩挲发黄的字迹,小心翼翼地,仿佛手里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林寒江也很感慨,他想起了当年和耿正临别时互相勉励的情境,二十多年前那一幕犹在眼前。耿正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感慨之中似乎夹杂着些颓丧。

    第二天,H省日报用一个整版刊登了一则宣传广告,一幅宋代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配上“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两行行书小字,落款是“青峰集团?齐江胜景”,通篇没有任何宣传用语,乍一看,很多人都看不懂。而广告的右下角有一个二维码,扫描关注公众号后就会发现别有天地——是一个用齐江沿岸风光做背景的水墨动画视频,讲的是唐朝天宝十年,士子钱起进京参加进士考试,在齐江岸边遇见鼓瑟的美女湘灵,两人一见钟情,一起畅游齐江,后来钱起高中进士,鲜衣怒马回到齐江岸边,与苦苦等候的湘灵一起吹笛鼓瑟,徐徐没入画面深处,而点睛之笔就是那个烟火弥漫、青峰隐隐之地,他们的归隐之处就是现在“齐江胜景”所在地。

    这个广告虽然将湘水转嫁到齐江,但是唯美的画面和人物造型、浓厚的国风,一下子迎合了读者们的传统审美观念。这个视频一时成为网上热门的话题,里面的歌舞和服饰成为很多网红模仿的对象,点击流量很快突破百万人次,“齐江胜景”的宣传文案一时冠绝同行。

    林寒江也为苏娜的创意点赞,在微信里对她说:“你跳到房地产行业,实在是影视圈的一大损失!”

    苏娜回了一句:“我是一只逐利的鸟儿,只向高处而飞……”

    晚上,下了班的林寒江满腹心事地走在街上,突然,一辆车停在他的身边,满头乱发的耿正露出半个脑袋,说:“打你电话不接,招待所又找不到你,我只好去你单位堵你,没想到半路上捡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傻子!”

    林寒江掏出手机一看,好几个未接电话。原来下班前召开工作调度会,他将手机设置了静音却忘了打开。

    耿正打开车门,说:“上来吧,你在人家小情侣堆里走来走去,简直是大煞风景,影响齐江市容。”

    林寒江坐上车,说:“我怎么就混到大煞风景的地步了?我也是仪表堂堂的中年大叔,就算没有回头率,也不至于影响市容吧?”

    耿正“嗤”地一笑:“中年油腻男,再加上心事重重、沧桑憔悴,让我这样的路人甲看得心生恻隐,你都已经拉低齐江市的幸福指数了。”

    “你这是要把我拉到哪里?”林寒江发现耿正把车拐上了一条岔路,不由得有点疑惑。

    “你到齐江后还没吃过齐江特色的江鱼宴吧,今天我有一个朋友张罗吃鱼,我想起还有一个天天没有晚饭吃的人,就过来找他一起大饱口福去。”

    林寒江皱了一下眉头,有些责怪:“别又是你那些狐朋狗友吧?你知道的,我一般不参加那种聚会……”

    “放心吧,我知道你的臭脾气和你们的八项规定,不会把你拐到沟里去的。”耿正打着方向盘,说,“除了我之外只有一个人,还是一个大美女,你就知足吧!”

    林寒江一惊:“苏娜?”

    耿正哈哈大笑:“你是典型的口是心非,嘴里说的和人家风马牛不相及,其实心心念念的还是她,在你眼里齐江只有她一个美女!苏娜冷若冰山,我哪敢去招惹她,况且齐江的美女又不止她一个。”

    林寒江被耿正抓住了漏洞,无言以对,只能翻翻白眼以示抗议。

    耿正将车驶入一个小巷子,最后停在一家名叫“王氏鱼馆”的店门口,说:“这家炖鱼馆辉煌的时候,你和我都还穿开裆裤呢。我这是提前一周才订到的位子,我在齐江混了半辈子也没能吃上几回。还有,今天来的美女,能喝酒能赋诗,你就偷着乐去吧。”

    林寒江一边往鱼馆里走,一边反击耿正:“你那群狐朋狗友我早就领教过了,坐哪儿哪儿‘湿’,一辈子也没见你们写出几首像样的诗来,就知道互相吹捧互相往脸上贴金,和你们坐一起,我都感觉浑身肉麻。”

    这次轮到耿正冲林寒江翻白眼,说:“今天这美女,肯定不一样!”

    炖鱼馆的包房里,几把酸枝木的官帽椅子泛着暗黑色的包浆,在最细微处显示着鱼馆的沧桑,也昭示着自身的与众不同。听见他们的声音,早已坐在包房里的一位短发美女,大大方方地迎了过来。她向林寒江伸出手,说:“齐江上下都在传说林副市长不食人间烟火,从来不参加酒局聚会,今天能赏光我这小店,真是蓬荜生辉!”

    林寒江有些迟疑地和美女握了握手,觉得对方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耿正在后边介绍道:“这是化工产业园的王经理,单名一个肜字,不是枯荣的荣,而是月字加三撇,这个字就算是博士后也未必认得。”

    林寒江恍然大悟,记起了眼前这个美女似乎在哪次会议里见过。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惭愧,我以前遇到这个字,都是读成‘彤’,要不是耿正教我,我恐怕要丢丑了。”

    王肜微微一笑,说:“从小到大我都被喊成‘王彤’,已经习惯了。”

    耿正开始掉书袋:“这个‘肜’字是商代的一种祭祀的称谓,一般是指正祭之后第二天又进行的小祭。”

    王经理招呼二人坐下,说:“耿老师好渊博,我的名字确实就是这么来的。当年我们齐江王氏祭祖,海内外来了很多王氏族人,祭祖的规模百年一遇,结果祭祖的第二天我就出生了,祖父因此给我起名叫‘肜’。”

    林寒江啧啧称赞:“以‘肜’字入名,一字虽小,却也看出王经理家世渊博,应该是望族之后。”

    耿正拍拍身下的酸枝木官帽椅子,说:“不但是名门望族,还是豪富之家,这间百年鱼馆就是她爷爷送给她的生日礼物。看看这几把椅子,都是百年老物件,我要是有一把,恨不得让椅子天天坐在我身上。王经理可倒好,摆在鱼馆里谁来都可以坐。”

    王经理白了耿正一眼:“老规矩,我们的赌约依然有效,只要你敢试,随时就可以把椅子扛走。”

    耿正摩挲椅子的手像被火炭烫了一样,立刻缩了回去。

    林寒江有些好奇:“什么赌约?能让长发老怪不敢尝试,他可是死缠烂打,越挫越勇。”

    耿正把一瓶白酒推到林寒江面前,说:“你行你上!我和王经理的赌约就是只要我能把她喝倒,我就可以扛走喜欢的椅子。要不,今天你替我试一试?”

    “你试过了?结果如何?”

    “一年前我在这里和王经理喝酒,我俩立下赌约,两人三瓶白酒,喝完了我就可以把椅子扛走。最后,我把这死沉死沉的椅子一直扛到门口,结果身子出门了脚没出门,一下绊在门槛上,把我摔得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脸皮都蹭破了。”耿正伸手去摸自己的脸颊,似乎那里还在隐隐作痛。

    林寒江哈哈大笑,没想到嗜酒善饮的耿正竟然在娇小玲珑的王肜手下一败涂地。

    “要不今晚你替我冲一回,帮我扛一把椅子回去?”耿正不怀好意地挑唆林寒江。

    林寒江连连摆手:“我对古董可没兴趣,更不敢和王经理比试酒量,现在我就甘拜下风!”

    耿正一脸坏笑地向王肜揭发林寒江:“我认识他半辈子了,从来没见过他喝醉,大学同学们现在还在议论,说林寒江的酒量是我们班级最大的悬案,至今没有结论。”

    “你小子不地道,还没开始喝酒就已经把我出卖了!我看你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

    “朋友嘛,就是拿来出卖的!哈哈……”耿正起开酒瓶,将三只杯子一一摆开,说,“齐江的老人们都知道,齐江鲢鱼必须配齐江大曲,差了一样就不地道了。”

    林寒江按住酒杯不让耿正倒酒,正色说:“喝酒之前,还是把话说明了吧。今天是不是另有深意?否则这齐江大曲让我胃难受,这古董椅子也硌得我肉疼。”

    其实一见到王肜,林寒江内心就直觉今晚这局和沿江治污企业关停有关,八成是找他疏通关系来的。

    王肜秀眉一挑,精悍洒脱之气外露:“林副市长,您这话可是见外了,难道我们做生意的请您喝酒,就一定是有事相求?就一定会藏着利益勾当?”

    林寒江说话直白不中听,王肜说话则是柔中带刚,两人没端酒杯就要碰出火花来。

    耿正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今天我们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副市长,也不是为了总经理,是为了那条鱼来的。”

    仿佛为了配合耿正,他的话音刚落,便有两名服务员用一根系着红绸的粗木棍抬着一个数尺长的鱼形托盘进来,托盘里一条红烧鲢鱼香气扑鼻。

    林寒江是第一次见到这道驰名已久的齐江名菜,不禁被这气派的上菜仪式折服,真是霸气。

    耿正埋怨林寒江:“你这臭脾气啊!你的眼里只有阶级敌人和势利小人,就不能有点诗情画意啊?别把人都想得龌龊了,王肜妹妹是我们诗社的小老幺,对你的大刀阔斧防污治污很是赞赏,私下里和我夸过你很多次了。今天她做东请你喝酒吃鱼,只谈风月,无关工作。”

    听了耿正的解释,林寒江不由得有些赧颜,自己到齐江以后一直纠缠在各种矛盾旋涡中,成为各方利益博弈的焦点,对正常的人际交往已经有些迟钝了,说出来的话似乎含着三斤火药。他语带歉意地对王肜说:“对不起,我的脑子一直陷在工作里,说话伤人,王经理您别介意。”

    王肜毫不介意,微微一笑说:“您若不伤人,受伤的就该是这座城市了。我虽然是黑名单企业的负责人,但是从良心上说,我也希望齐江水质优良,各个企业遵章守纪,大家都在一种良性的氛围中共谋发展。和能聚财,和也是生产力啊,没有哪个企业愿意和政府对着干,和老百姓的意愿背道而驰。”

    “要是涉污企业都能有王经理这样的胸怀格局,我们就不会这么艰难了。”林寒江不由得对面前的美女经理刮目相看。

    “请林副市长放心,我们化工产业园也会借助这个契机优化产业结构,提升产能,化危机为机遇。政府助我们一臂之力,我们就会借势反弹。化工产业园一直是齐江市的纳税大户,这个排头兵的位置我们可不想放弃!”

    耿正赶紧打断两人的对话:“说好了不谈工作,只谈风月,你俩从互相喷火到互相赏识,这个转变速度比翻书快多了。再谈工作,罚酒三杯!”

    正喝着,一个满身酒气的醉汉推门进来,大咧咧就坐在王肜身边:“美女老板,你家服务员狗眼看人低,凭啥……凭啥给我们桌上的鱼没有眼睛啊?哥哥我,没有眼睛的鱼不吃,不吃!”话还没说完,醉汉已经一头趴在桌子上,作势要呕吐。王肜粉面含霜,一脸嫌恶地站起来,喊来两个服务员,手忙脚乱把醉汉架出去。

    醉汉被架出去之后,王肜满脸歉意地向林寒江解释:“林副市长,实在不好意思,这里醉汉特别多,几乎天天都有闹事的……”

    “没事,至少人家没扛走你的椅子!”林寒江哈哈一笑,带头去夹鱼肉,“有喝醉的人,说明你这里菜好酒好生意好!来,让我尝尝百年老字号的齐江鲢鱼。”

    齐江的鲢鱼肉质与别处的鱼相比,细腻少刺,更重要的是这道菜用了齐江沿岸一种野生香蒿做调料,掩盖住了鱼本身的腥气。齐江鲢鱼闻名于世主要得益于这种稀有的香蒿。三人喝酒吃鱼,正谈笑间,王肜的手机响了起来,她向林寒江歉意地笑了一下,说:“不好意思,我出去接一下电话。”

    王肜走出包房门口时不经意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林寒江听得心头一震,那是他熟悉的一位领导的名字,王肜喊这个名字的语气简直像至交好友一般自然。

    林寒江眉头微蹙,看了耿正一眼。耿正在旁边一口鱼一口酒吃得不亦乐乎,对这个细节似乎浑然不觉。

    林寒江用筷子使劲敲了耿正一下:“老怪,这个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到底什么来头?路子很野啊。”

    耿正“嗯”了一声,吐出一根鱼刺,说:“这么说吧,从明朝中期到现在,齐江城里真正稳如磐石的人不是你们这些当官的。你们虽然威风,也不过是城头变幻大王旗,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人家才是不动如山的豪门世家。”

    林寒江放下筷子,说:“我以为钱起学长的青峰集团就很牛了,这又出来一个隐藏的武林世家,齐江城真是卧虎藏龙啊。”

    “你不是一直标榜自己是王阳明心学门徒吗?今天我就带你拜真神来了,据说这个王肜就是王门后代,具体是多少代传人,近支还是旁支,我也说不清楚。”

    林寒江肃然起敬,说:“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还以为她是通过你来疏通关系,为化工产业园搬迁的事来的呢。”

    “发现你越来越虚伪了,学坏了!”耿正乜斜林寒江一眼,干了一口酒说,“世家子弟你就高看一眼,化工产业园经理你就视若草芥?”

    “我不是怕引火烧身嘛,不和那些企业划清界限、保持距离,我早晚不也得跟王武一样?”

    “我不是让你做第二个王武,难道你在齐江就不需要得力的帮手?就算你浑身是铁,能捻几根钉?你在齐江赤手空拳就能打出一片天地?你就像盲人行走江边,早晚要栽进江里的。”

    林寒江沉默不语,耿正又说:“王家是齐江的百年望族,盘根错节,这个家族的影响力不是你我能想象的,就算青峰集团也不敢得罪他们。一个好汉三个帮,和他们结识,对你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尤其对你未来的发展大有裨益。”

    正说着,王肜推门回来,笑吟吟地对林寒江说:“耿老师这个人说话总喜欢绕来绕去,很委婉,不得罪人。但是不得罪人就不能直奔主题,所以效率不高。我这个人和他不一样,我信奉世间一切事情都是可以谈判的。”看来王肜是在外边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嫌耿正说不到点子上,这才推门而入,接过话题。

    “谈判?你要和我谈什么?”林寒江警惕起来。

    “不错,我是要和你谈判,但是我代表的不是化工产业园,我代表的是我们王氏家族。”王肜向林寒江举起酒杯,她的脸色在酒精作用下显得微红,妩媚又精干。

    林寒江捏着酒杯愣在那里,他不知道自己和王氏家族怎么会有过节。他脑子飞速运转,却想不出在哪里得罪过王氏家族。

    王肜微微一笑,举起筷子轻轻一点,一粒惨白的鱼目就跃然出现在她的筷子之上,她左手又在耳垂一抹,一颗漂亮的珍珠耳坠挑在指尖,她将珍珠与鱼目靠在一起,两者在灯光下都熠熠发光。王肜说:“鱼目混珠,最关键的因素不是鱼目怎么变成珍珠,而是将鱼目和珍珠放在一起的手!”王肜的手在灯光下白皙细腻,小巧玲珑,确实是一双值得端详的纤纤玉手。

    “你的意思是说,王氏家族就是这只可以操纵鱼目混珠的‘手’?”林寒江隐约有些明白了王肜的意思。

    “不错,林副市长果然是聪明人!”王肜笑靥如花,更显妩媚,“我们谈的不是胜败,而是合作,各取所需,合则双赢。听说林副市长平日奉我家先祖心学为圭臬,我们本来就比外人更亲近一层,没有不合作的理由。”

    “你们想和我怎么合作?”林寒江放下酒杯,看着那颗鱼目。

    “我们家族遍及海内外,精英子弟从政从商不计其数,我们一直在积极寻找政界和商界的合作伙伴。能否成为我们的合作伙伴,这要看各自的命运和造化,因为我们的门槛很高。在齐江市政商两界,能被我们看上的人只有这个数。”王肜筷子轻轻一甩,将那颗鱼目甩到身后,而后轻舒兰花指,比出三根手指。她将珍珠耳坠挂在纤细白皙的手指上,在灯光下轻轻摇晃,说:“齐江市里您这个年龄段,只有三个人,才是真正的珍珠,才有资格踏进我们家族的门槛。林副市长,恭喜您,您就是三人中的一个!”王肜巧笑倩兮,妩媚中又明白无遗地流露出一种高傲。

    林寒江沉默不语,他已经完全弄清了眼前这个美女的来意,这场江鱼宴不是“鸿门宴”,却像是一场招聘洽谈会。

    旁边的耿正也点燃一根烟,在烟雾中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好友,看他如何回应一个数百年根基的名门望族的主动示好。

    在王肜热切的注视之下,林寒江微笑道:“你们家族对我高看一眼,让我诚惶诚恐,让我忽然间有种飘飘然要飞出窗外的感觉。不过相比这种飘飘然,我更想知道三人中的另外两人是谁,就像《笑傲江湖》里任我行佩服的三个半人,我很是好奇。”

    王肜露齿一笑,更添几分妩媚,说:“这是我们的商业秘密,评估一件产品、一个项目的价值,报价的底线只有我们内部人才能知道。纳入我们的名单的人,无论他是哪个领域,都是我们的核心秘密。”王肜的牙齿很白,在灯光下闪过一丝晶亮的反光,让林寒江不由自主在心中想起那颗被扔掉的鱼目。

    “看来你们已经对我林某人做过评估了,应该会给我开出一个很难拒绝的价码。”林寒江习惯性地苦笑,“不过,你们应该知道,我们体制内的人如果和企业这样合作,恐怕是逃不过纪委追查的!”

    王肜大大方方地将珍珠耳坠重新戴上,说:“这种风险我们已经评估过了,请林副市长放心,我们家族是一个松散的团体,不是给你输送利益的企业,我们的所有事情都是合法合规,绝不会给你带来一点麻烦。相反的是,只要我们达成了合作意愿,我们可以给你减少麻烦,请相信我们具有这个实力。”

    “其实,为了证明我们的诚意和实力,我已经提前向林副市长展示过了,还请林副市长原谅我的失礼。”王肜笑靥如花,“你们的结婚纪念日,嫂夫人对我选的玫瑰花还算满意吧?”

    林寒江恍然大悟:“原来那束花是你送的?”

    王肜微微一笑:“你既然是我们选定的三个人之一,我怎能不提前做些市场调研和价值评估?当时,有人劝我给你的结婚纪念日送一份重礼,我没有采纳。如果你是一个很容易就被世俗礼物折腰的人,只能说是我们走眼了。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送贤伉俪一束玫瑰花,礼轻情意重。”

    “你们连我的结婚纪念日都知道了,估计我在你们面前已经是一个透明人了吧?”

    王肜笑笑不语,并不否认他的说法。

    林寒江看着王肜,手指轻敲着桌子,不知道此刻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旁边的耿正在拼命抽烟,整个人都笼罩在烟雾里。他那一头乱发干脆躲进烟雾里,不敢面对唇枪舌剑的两人。

    王肜又说:“请林副市长放心,我的家族没有恶意,我们的合作只是心有灵犀,心领神会,没有什么白纸黑字和签字仪式,绝对是安全的。我们会帮你排除仕途上的困难,为你设计进取的路线,实现你飞黄腾达的梦想。简而言之,与我们合作有百利而无一害。”

    林寒江还在沉默,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王肜,似乎被她的话语打动,神情有些恍惚。

    王肜也看着林寒江,心里暗暗有些得意,林寒江你不贪财不好色,还是免不了对权力的渴望,是人就会有弱点的。王肜坚信自己谈判的实力,只要找准对方的软肋,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事情是谈不下来的。林寒江这三个字,将是她名单上新增添的一个名字。

    王肜对着林寒江举起酒杯,巧笑如花,目含深意。只要对面的林寒江识趣地举杯回应,这次谈判就算圆满收官,这就是王肜说的“心有灵犀,心领神会”的合作方式。

    林寒江哈哈大笑,果然端杯站起,朗声说:“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朝是与非。来,喝一杯!”

    旁边的耿正赶紧扔掉烟头,也随之举杯站起来,道:“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林夫子,王美女,将进酒,杯莫停。”

    王肜也跷着兰花指端杯站起,轻声吟道:“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来,我们一起干一杯!”王肜不愧是诗社的才女,引用的是辛弃疾《木兰花慢·中秋饮酒》中的词句。林寒江当时并未领悟王肜的意思,他是几天以后闲暇时查过原著才弄懂王肜话里暗藏的玄机。王肜是在暗喻林寒江只有靠上王家这棵大树,才能飞黄腾达,实现自己的抱负。词中之龙的辛弃疾如果知道自己的词句被人如此曲解,只怕要吐血。

    三人面带笑容相互碰杯,一饮而尽干了这杯酒。

    再次落座后,林寒江吃了一口鱼肉,问王肜:“我听市场里的人说,现在齐江水质不好,这种江鱼大家都不敢吃了,不知道盘中的鲢鱼来自何处?”

    “林副市长真是心细如发,齐江里的水现在确实不太干净,鱼的个头也小,长不到这么大。我们在齐江的支流桃花溪租了一个小水库,专门饲养这种鲢鱼,水库四周种满桃树,桃树的花朵和桃子落进水里就是鲢鱼的鱼食,所以这种鱼吃起来隐隐有种香味。而且我这鱼馆每天只做100条鱼,除了我这里,别处根本吃不到纯正的桃花鲢鱼。”

    “用桃花喂鱼,你们真是把心思用到极致了。本来就是稀有美味,再加上饥渴销售,难怪你们能独霸齐江。”林寒江的称赞诚心诚意,但也暗藏玄机,王肜淡淡一笑,并不在意。

    林寒江又吃了一口鱼肉,闭上眼睛细细品味是否真的有桃花香气。过了半晌,他终于长叹一声道:“有些东西只有你亲身经历过,才知道传言非虚。不是这世界太奇妙,而是你自己孤陋寡闻!”

    “你说的是这桃花鲢鱼?”耿正看出林寒江表情有异,伸出去的筷子停在鱼身上。

    林寒江哈哈笑着,使劲拍拍耿正的肩膀,眼睛却看着对面的王肜,一字一顿地说:“我说的是地下组织部,在国外叫‘院外集团’!”

    王肜的柳眉一下子拧在一起,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她意识到原来这场她胸有成竹的谈判并未成功,她低估了林寒江。

    “承蒙你们家族看得起我,我却不想做一条桃花鲢鱼,哪怕顿顿喂我吃桃花和蟠桃,我还是喜欢嚼草吞泥。在一个小水库里栖身,虽然养尊处优,可是不知道哪天就被捞出来被厨师开膛破肚,然后送上餐桌,成为某些人的腹中之物。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我可不想过。”林寒江边说边摇头,脸上带着嘲讽和调侃,仿佛真有一把刀正划过他的肚子。

    耿正刚夹起一块鱼肚要放进嘴里,看见林寒江的表情,一下子僵在那里,他对林寒江的不近人情也有些不解,有些气恼。

    王肜俏丽的脸上慢慢荡开一圈冷笑:“林副市长,难道您是怀疑我们的实力和能量,觉得我们满足不了您的需要?”

    林寒江立刻摇手:“王经理您误会了,我对您的家族充满敬意,绝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尊重,此生我都会将阳明先生的心学精义作为自己的人生信条,但是,阳明先生提的‘知行合一’与‘致良知’,他一定不会希望后辈以这种方式来实践吧?他当然也不希望后辈打着他的旗号,组织什么‘院外集团’。”

    王肜脸上微微一红:“先祖斗过权宦刘瑾,平过宁王之乱,靠的就是灵活变通、因势利导,如果一味食古不化、死记硬背,那就不是心学精义了。林副市长,不知变通的心学,是没法适应今天的环境的。”

    “王经理,你虽然张口闭口家族,但是我相信你是代表不了整个王氏家族的,你们不过是借家族之名,谋个人之利。希望你们以后还是收敛一些,不要抹黑了这个世人敬仰的名门望族。”林寒江义正词严地回答道。

    王肜微微冷笑,并未回答。

    “你们列出的齐江三人名单,我是受之有愧,自忖没有能力无颜跻身其中。我知难而退,你们还是另选高明吧。”

    耿正脸色有点酡红,拉着林寒江的胳膊说:“寒江,不要辜负了王家的一番美意,人家又不是给你行贿拉你下水,难得愿意主动帮你,你再好好想想吧。”

    林寒江抹开耿正的手,笑道:“鱼也吃了,酒也喝了,谈也谈了,我实在是不胜酒力,先告辞了。”

    王肜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像一只发怒的猫。她牢牢盯着林寒江,口气有些冷厉:“林副市长,从来没有人会拒绝我们,您要三思而后行。”

    “怎么,你们还能把我这个副市长给免了?我拭目以待!”林寒江的话也带了几分酒意,他不看王肜的表情,转向耿正说:“老怪,你慢慢喝,我自己打车回去。”

    说完,他摆出一副醉酒的架势,哼着自编的小曲傲然出门:“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两昆仑……”

    耿正有些尴尬,连声对王肜说:“他喝多了,喝多就失态,王总莫怪。”

    王肜的脸色阴晴不定:“刚才是你说的,他的酒量是你们班级的悬案,这么点酒就醉了?”

    耿正追出来扶林寒江,林寒江推开他的手,在嘈杂的餐厅里回头大声说:“谢谢王经理的鱼宴,这里真是一个醉酒的好地方,失礼莫怪!”

    耿正目送林寒江离开,又讪讪地回到房间,一脸尴尬地看着王肜,神色之中似乎有几分畏惧。

    王肜给自己倒满一杯酒,慢慢倒进口中,眼神闪过一丝凌厉,说:“还敢和我说‘我自横刀向天笑’?这样的机会恐怕不会再有了,是他自己不珍惜……”

    耿正的脸更红了,不知道是酒意还是难堪:“王总,要不我再劝劝他?”

    王肜冷笑一声,把手里的酒杯扔在剩下的半盘子桃花鲢鱼上,算是对耿正的回答。

    林寒江一个人走在夜色里,酒意被风吹醒了几分,他边走边回想自己和王肜的对话。面对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强人,自己似乎有些反应过激了,说的话让人下不来台,尤其最后胡编乱唱的几句,简直就是把王肜当成针锋相对的敌人。他反问自己,是不是有些防范过头了?王肜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模仿女强人做派的小丫头,面对她没有理由这般紧张。他朝着夜空呼出一口酒气,心里隐隐有些忐忑不安。老实说,王肜给他一种很强的压迫感,让他感觉如临大敌,甚至紧张失态。王肜的如花笑靥之下似乎藏着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孔,是倾国倾城还是青面獠牙?

    林寒江走在夜色里,突然感觉浑身一冷,就如他那日夜跑遭遇黑衣人一样,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弥漫全身。他猛然转身,身后是川流不息的车流,灯光耀眼,鸣笛声此起彼伏。林寒江苦笑,自己真的是一朝被蛇咬,有些紧张过度了。

    林寒江踽踽独行,浑然不觉身后正在发生的一切。在他身后的巷子里一辆黑色的迈巴赫车悄悄滑了出来,慢慢汇入主街上车的海洋里。迈巴赫车的后面,一辆白色的丰田车又悄悄跟了上去……

    魏森成了上访举报专业户,整日游荡在H省和齐江市纪委、信访局之间,甚至还跑了几次中纪委和国家信访局,同时,他还在网上散播了很多帖子。他上访举报的理由就是齐江市副市长林寒江与青峰集团勾结,侵吞国有资产非法并购齐江钢铁厂,严重损害了钢铁厂工人们的利益,暗藏着巨大的腐败案件。魏森在举报材料里字字血泪地控诉林寒江和青峰集团沆瀣一气,是齐江市隐藏的一只大老虎,恳请纪委部门扬起正义之剑,为齐江百姓除害。上次在齐江钢铁厂,林寒江指挥警察将魏森拘留,不仅将魏森在工人心目中的地位一举击垮,让他再也没脸召集工人们上访,而且也让青峰集团将他视为头号顽固分子,暗中命令所有在职员工不得与魏森接触,一旦发现将重罚甚至开除。原来一呼百应的魏森,如今成了灰溜溜的过街老鼠。

    今天魏森又来到齐江市纪委,询问他举报的案件是否查实了。接待他的纪委工作人可能是言语上触怒了他,他将手里的一次性纸杯扔在了墙上的公示板上,和工作人员大吵起来。纪委的一名领导想劝解几句,魏森突然嘴角一咧,四脚朝天地躺到了地上。他双眼紧闭,嘴里喊着:“要死了,要死了!我心脏病犯了,你们纪委的人骂我,要负责任啊!”秒变戏精,而且演得很精彩,立刻有好几个人过来围观。

    值班领导摇头苦笑,掏出电话拨通120急救中心,说:“……还是上次那个人,又躺下了!帮帮忙吧……”看来魏森的戏已经演了好几回了。

    廖宇正看到了省里转来的案件处理通知,不由得皱起眉头。林寒江这只左冲右杀的小螃蟹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是早晚的事,还好他知道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如果是上级直接处置,林寒江不知道要费多少口舌才能解释清楚。廖宇正把纪委书记严哲和信访局局长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嘱咐他们在调查清楚的基础上,及时向上级反馈,既要把事情处理圆满,又不能让干事担责的人受委屈。

    廖宇正让纪委在调查清楚之后,约谈一下举报人,如果执意诬告,就应该按照相应法纪严肃处理。

    严哲面有难色,说这个魏森简直就是一只疯狗,谁和他接触谁就被他举报,在前期调查工作中,纪委和信访局的工作人员也屡屡被他举报,说是他们官官相护故意袒护林寒江,最后闹得谁都不敢招惹他。

    廖宇正有些生气,用手指敲着桌子说,这样的人应该由公安部门接手,太嚣张了,至少也要给个行政拘留。

    严哲一脸无奈,说公安部门确实介入了,但这个魏森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有证件有病历,在派出所大闹一场,救护车都来了,后来派出所也没有办法只能把他放出来,他还不依不饶,扬言去中纪委举报派出所的所长。现在公安和纪委信访的工作人员都不敢招惹他,你跟他好好讲道理他就亮出精神病患者身份;你不理他,他就写投诉信甚至上网造谣,谁有精力跟他耗上半辈子啊。

    廖宇正被气得往后一仰,靠在椅子上。他问严哲,难道这样的人就没有办法处置,就可以逍遥法外?

    严哲和信访局长面面相觑,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廖宇正哭笑不得,说人无赖无耻到这种地步也属实少见,这样的人在过去是要拉出去打板子的,现在反而能作威作福,我们却束手无策、只能逆来顺受。不管怎么样,你们要研究一个办法,总不能任由他一直胡闹下去。

    青峰集团,董事长办公室。

    钱起在电话里向林寒江道歉,说:“兄弟,老哥给你惹麻烦了,因为并购钢铁厂的事,让你也被泼了一身脏水。”

    林寒江刚被纪委约见,费了半天口舌做情况说明,他对这件事倒是不以为意,说:“学长多虑了,这点脏水我还是承受得起的。我们做哪件事能是一帆风顺的?还不都是沟沟坎坎,千难万难。但是我相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世界也不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能随意颠倒黑白的。”

    “这件事对你的前程没有影响吧?如果耽误了你的前程,学长我就不是惭愧的问题,而是百死莫赎啊。”钱起的关怀情真意切。

    林寒江微笑道:“我的前程恐怕早就到了天花板,我是一个官场上的不合时宜者,我有自知之明,有没有这点脏水对我影响不大。”

    “我们兄弟现在终于站在同一个战壕里了,没想到却是拜一个精神病患者所赐,真是黑色幽默啊。”钱起的男中音即使在电话里也一样让人如沐春风,但这话似乎另有深意。

    林寒江说:“请学长放心,这件事我是不会放在心上的。路边的一条疯狗冲你狂叫,你是和它怒目相向一起叫,还是不理不睬继续走你的路?”

    钱起在那端哈哈大笑,似乎被林寒江的比喻逗得很开心。放下电话的钱起思考了一会儿,把秘书燕赵喊了进来。

    燕赵恭恭敬敬地站在钱起身边,钱起在纸上写下一个人的名字,交给他,说:“让这个人把这件事解决了。”燕赵立刻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钱起冲他背影又补充一句,“把我的话传过去——钱不是问题,但是我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被人冤枉!”

    金波派了两个部下调查钱起在王武案发时的行程。

    两人从齐江一路追到上海和杭州,用了快十天的时间,详细调查以王武死亡之日前后一周的时间里,钱起和迈巴赫车的行动轨迹。他们还调取了沪杭两地交通录像、走访证人,调查记录足足有几十页,最后得出了结论,王武案发前后一周时间里,钱起人和车一直在上海和杭州之间奔波,忙于洽谈生意,证人足有上百位,无论人车都不具备作案条件。

    部下在上海向金波电话汇报,金波略感失望,但是也在意料之中,如果这么简单就能锁定犯罪嫌疑人,那也太小瞧对手了。从逻辑上分析,钱起是最有可能与王武案有牵连的,但是目前掌握的证据冰冷无情地排除了这一可能。

    部下问:“现在看来,齐江市的迈巴赫车都排除了作案嫌疑,是不是把排查范围扩大到全省,或者其他地区?”

    “你想大海里捞针,排查全国的迈巴赫?”金波竖起了眉毛,冲着电话喊,“麻溜给我滚回来吧,给你俩放两天假,陪陪媳妇儿和孩子!”

    王武案现场发现的车痕,本来是金波满怀希望的一张底牌,没想到走进了死胡同。

    “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金波无可奈何地捶着自己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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