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努书坊
返回 努努书坊目录
努努书坊 > 乐游原 > 上册 第三章 秋分(5)

乐游原 上册 第三章 秋分(5)

所属书籍: 乐游原

    他站了这么片刻,她早就骑马走远了,他还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只觉得手背温热,转头一看,才知道是自己那匹黑驹,不知何时终于挣断了缰绳,奔到了他身边,正用舌头舔着他的手。

    他垂头丧气地牵着马,竟然忘了上马,就那样一直牵着马走回了镇西军军营。

    待回到营中,裴源正发急,一见了他,当真如同天上掉下凤凰来,问道:「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一个人都没带?我真怕你被定胜军绑了去。」

    他心道,真还不如被定胜军绑了去,但是若真被她绑了自己,定要拿去她那个公子面前邀功,那可真是……现在他想一想此事,便如同万蚁噬心一般,说不出的苦楚。

    裴源见他神色有异,忙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李嶷道:「虎符在定胜军手里。」说了这句话,他便往椅子中一坐,兀自出神。

    裴源呆了一呆,心道哪怕虎符被定胜军抢走,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就将建州依约让与定胜军,再说了,建州可比并州易守难攻,况且韩立已被镇西军擒住,当然可以去和定胜军讨价还价,说不得还有商议的余地。为什么他垂头丧气,跟打了大败仗一样?自从出了牢兰关,他们还没打过败仗呢!

    当下裴源便打起精神,在那里分析得鞭辟入里,筹划如何遣人,如何与定胜军商议,如何讨价还价,如何替镇西军谋得最大利益,滔滔不绝说了半晌,忽见李嶷在椅中躺倒多时,双眼阖着,呼吸匀称,竟似已经睡着了。

    裴源一时急痛攻心,心想自己当真是前世不修,这辈子才不得不侍奉这样恣意妄为的少主啊。正气急败坏之时,忽得有人入帐回禀,正是崔璃派人来要请小裴将军前去饮宴,他心中烦闷,挥了挥手,道:「就随便找个理由婉拒。」

    「别啊……」明明看起来睡着了的李嶷,仍躺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但声音清冷,「你去看看他想做什么。」

    裴源不由一怔,李嶷仍阖着眼皮装睡,却说:「那个崔璃我见过一面,心术不正,我觉得定胜军若生嫌隙,可从他身上下手。」

    裴源一时哭笑不得,忍住一口气,狠狠瞪了李嶷一眼,这才依约前去赴宴。他这一赴宴,真喝得有几分醉意才回来,三更半夜回到军中,闯到李嶷帐中,把他从床上叫醒,问道:「你猜崔璃为什么叫我去喝酒?」

    李嶷闻到他浑身酒气,不动声色皱了皱眉毛,问道:「你们喝了多少?」

    「七八坛子吧……」裴源打个酒嗝,浑没半分觉察他的嫌弃,反倒就在他床上坐下,还将李嶷的枕头拿了过来垫在身下,舒舒服服靠着,告诉李嶷,「这个崔璃,有他自己一番小算盘,知道我们拿住了韩立,说他可以把虎符弄出来,这样我们既有韩立,又有虎符,要是赚开了建州城,须得给他大大一个好处。」

    李嶷早趿了鞋起来,但走了一步,就皱着眉蜷起一只脚,金鸡独立,弯腰拎起那只鞋,磕了磕里头的沙石,这才重新穿好,问:「他要什么好处?」

    「他从幽州出来,还没立过功劳呢,所以想立个功劳,在崔倚面前挣一番脸面。」裴源说道,「崔倚就崔琳这么一个儿子,可他体弱多病,全靠药熬着……崔璃着实眼红这份家业,但是崔琳这人打仗是没话说的,定胜

    军上下,早将他视作少主,崔璃再不做些什么,就没有立锥之地了。」

    李嶷想了想崔琳从帐中走出的情形,当真飘然脱俗,如出尘,如凌波,确实,此人身形有几分纤薄,有些天不假年的样子,但定胜军,崔倚,哪一个是好相与的?这崔璃既为崔家子弟,竟生了这样的异心。李嶷不由摇了摇头。

    「你摇什么头啊。」裴源明显有些心动,「他们崔家自家兄弟阅墙,咱们静观其变,渔翁得利,不好吗?」

    李嶷没好气道:「他是崔倚的儿子,你是裴献的儿子,你怎么这么好骗?这崔公子明明是派崔璃来给咱们设圈套,咱们若是中计,就白白替他们定胜军挣得建州城。」

    裴源听他这么一喝破,顿时吓得酒都醒了。

    李嶷也早就失悔话说得太直,顿了顿道:「也不知怎么了,我今日说话冒失了。」裴源却起身,正色道:「十七郎,你说得对,是我失察,若不是你一语惊醒梦中人,我险些上了他们的当。」

    两人静下心来,谋划一番,决定还是约了那崔公子出来,好好协商建州之事。

    于是就定在定胜军与镇西军两军营地中间之处,寻一片开阔山林,会面协商。双方相约不带太多人马,不过百名护卫。军中行事,极是简洁,也并不设什么宴饮,就在林子里草地上铺了几块毡子,大家坐下来谈话便是。

    李嶷带着裴源等人先到了,过得片刻,那崔公子也在轻骑护卫下到了。定胜军素镇平卢,平卢及朔北诸府地势开阔,草场丰茂,定胜军的骑兵闻名天下,号称天下骑兵之最。虽是轻骑,但是一色的高头大马,极为神骏,来如疾风,队列齐整,竟如乌云压境一般,虽只百骑,但气势惊人,甲胄鲜明,拱卫着那崔公子而来。那崔公子今日亦如定胜军所有轻骑一般,身着细银甲,骑着那匹高大长蹄的白马,翩然而至。

    老鲍便忍不住嘀咕:「这小白脸,真会耍派头,摆排场。」

    李嶷心中深以为然,但旋即又泛起一丝淡淡的苦涩,因为看到就在这崔琳身后,就是何校尉。她今日也穿了细银甲,头上盔帽如定胜军众人般垂下一缕红缨,在脸侧被风吹得微微拂动,越发显得眉眼如画。他不愿意多看,又掉转眼神,去细看定胜军的军阵,忽听身后裴源道:「这骑兵,真不愧定胜二字。」

    从来打仗,骑兵都是最要紧的,用作冲锋决胜之时,而且只要是地势开阔,骑兵一冲,几乎都可以瞬间扭转战局。所以见了眼前这等训练有素的骑兵,连出身武将世家的裴源,也忍不住露出艳羡之意。

    那崔公子却还有礼,距离两百步之外,就已经下令勒住了马,他当先下马,定胜军众人自然尽皆下马,挽住缰绳,待得走近,早有人接过那崔公子手中的缰绳,他便上前见礼。

    「倒令殿下久候了。」他仍是那幅彬彬有礼的世家公子气度,更兼身后定胜军着实光鲜,倒衬得一路从牢兰关苦战至此的镇西军诸将士,颇有满面尘土风霜之色。

    裴源从来只觉得这崔公子治军出乎意料的不错,至于衣饰精致华美,在他眼中视若无物。而李嶷则很快收敛心神,他知道眼前这个崔公子看着文弱,实则难以对付,所以打起精神来,与他分宾主坐下,商议建州之事。

    那崔公子明明头一晚遣崔璃来使诡计,此刻却浑若无事一般,口口声声言道:「殿下是勤王主帅,自然听殿下吩咐。」实际上将攻建州之事,轻轻巧巧,全推给了镇西军。

    李嶷素来头疼应付这种人,只觉得万钧力道皆打在棉花上,而裴源昨晚险些上当,此刻憋着气,忽道:「崔公子,咱们有约在先,若得虎符,便有建州;若得韩立,便有并州。如今韩立在我镇西军之手,我们自然该有并州;而虎符既在定胜军之手,当然建州归定胜军所有,这我们是皆无二话的。既无二话,那定胜军攻下建州之后,答应我们借道之事,那也是事先允诺过的。」

    那崔公子还未答话,他身侧忽有一人,道:「也就是说,我们定胜军和镇西军一起攻下并州城,但此刻并州归镇西军所有,我们定胜军自去攻建州,若是我们攻下了建州,镇西军还要借道南下,是也不是?」

    他话音未落,那崔公子已经斥道:「阿恕,为何如此无礼。」那人面有愧色,拱一拱手,重新退到崔公子身后侍立,但眉眼之间,皆是倨傲,显然心中不服,自然不是不服崔公子,而是不服镇西军。

    裴源见他们如此这般,不过作态而已,但如今与定胜军既同为勤王之师,不便就此撕破脸,只得忍住一口气,与他们你来我往,又谈了片刻。李嶷心中明白,今日只怕难谈出个了局来,便道:「崔公子,咱们既都是勤王之师,又有约在先,不如协作,同取建州。」

    那崔公子早在他开口说话之时,便已经凝神细听,见他语气客气,当下便也笑道:「但不知如何同取,还请殿下指点。」

    当下李嶷便出言谋划,如何带着韩立与虎符一起,同去建州,如何分开陈兵,如何掐断建州的后路,如何最终逼降建州,崔公子听他谋划得井井有条,极有章法,心道此人果然极擅用兵,不能小觑。当下李嶷便道:「如果能逼降建州,依照前约,建州交由定胜军驻防,但两州屯粮尽为我们镇西军所有,我军要借道建州。」

    崔公子听他说要亲自率镇西军为前锋先去建州,便知眼前这位皇孙着实厉害,这一步以退为进,今日自己不得不答允两军协作之事了。当下便拱手为礼:「殿下筹划极佳,定胜军但凭殿下吩咐。」

    李嶷点一点头,既已谈妥,两下里并无闲话。众人起身,仍旧如同来时一般,分作两队,纷纷认镫上马,准备离去。李嶷瞥也不曾瞥那何校尉一眼,却知道是那个名叫桃子的女使拉着缰绳,等她上马。等他驰出数十步,回头望时,定胜军那些轻骑迅疾如风,已然去得远了,只有一片沙尘腾起,再也瞧不清楚。

    话说回去的路上,那桃子跟在何校尉身边,过了片刻,也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身后沙尘腾起,早不见镇西军的人马,她这才拉住了马,那何校尉知道她是有话说,便也放缓了缰绳,两人远远落在大队之后,桃子早忍不住,问:「校尉,那个皇孙,今天怎么无精打采的?」

    何校尉却微微一笑,并不作答。桃子百般不解,说道:「上一次他到咱们营中来,骄傲得像个小公鸡,今天怎么就跟蒸过的黄花菜一样,蔫了。」

    何校尉不禁又是微微一笑,桃子是个爽利的人,也憋不住话:「哎,你把簪子都送给他了,公子问起来,你含糊过去了,可别想糊弄我。」这话她忍了好久都没有说,毕竟那支玉簪不同寻常,想必何校尉断不会轻易赠与他人的。上次这位十七皇孙还用这枚玉簪束发呢,这次不知为何,偏生没戴了,难道今日着甲,所以没戴出来?

    但看着也不像啊,她琢磨来琢磨去,不知其中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古怪,忽听得那何校尉低声笑道:「我骗他说,

    我是公子的侍妾,叫他放尊重些。」

    桃子万万没想到她竟说出这般话来,当下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不知不觉手指一松,马鞭差点掉落,幸得何校尉眼疾手快,手一抄替她将鞭子抄住,塞回她手中,桃子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怎么能拿这种话骗人,他要是当真了呢?他要是在公子面前说漏了嘴呢?」

    那何校尉却是满不在乎:「他要是当真就当真呗。」顿了一顿,又道:「公子面前,他倒不至于提起这话来。」

    桃子气得眼前一阵发黑,后来一思忖,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这皇孙已经听到了,自己难道还能把他耳朵毒聋了?就算现在把他毒聋了,这话他也早就听见了,无计可施,徒呼奈何。

    何校尉见她瞪着自己,却笑眯眯地问:「你为什么气成这样?」

    桃子痛心疾首,到底只说了半句:「你一个姑娘家……」骤然想起她自幼便与这世间诸多女孩儿家不同,千言万语,顿时都噎在了喉咙里,到底只嘟囔了一句:「反正若是教我知道他拿这话在外头瞎嚷嚷,我一定毒哑了他!」

    她这话说得十分恨恨,李嶷在驰回的路上,也禁不住被尘土呛着,打了个喷嚏,忽听裴源道:「定胜军的轻骑,着实好。」

    李嶷见他一脸艳羡之色,便道:「定胜军的重骑更好,我听说,崔倚有一支亲率的重骑,连人带马皆着铁甲,箭矢不能伤,冲锋起来,有地动山摇之势。揭硕诸部本来轻骑出色,弓箭厉害,但遇见定胜军的重骑,便只得望风而逃。」

    裴源向往不已,说道:「先帝曾道,北地边陲,幸有定胜。想必这重骑威武至极,不知几时有幸可以见识一番。」

    李嶷不语。自孙靖作乱以来,崔倚态度暧昧,眼下虽同为勤王之师,但将来,还不知道是敌是友。他心中惆怅,自从陷杀庾燎数万大军之后,他心里早生了厌倦之感。古来征战几人回?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名将的功勋,都是尸山血海、血流漂杵换来的,陷杀庾燎那一战,殚精竭虑,以少胜多,战果赫赫,也确实似乎可以彪炳青史,然而终归自己并不喜这般与国朝宿将为敌。想到此处,他不禁喟然长叹一声。

    到了晚间时分,他并不与人言语,自己换了衣裳,悄悄就出了大营。他一路潜行,没过多久,就到了定胜军营

    中。他知道警戒森严,所以耐心伏了很久,直待得夜深人静,这才悄悄往何校尉帐中去。

    却说何校尉平日此时已经睡下了,偏生今晚梳洗之后,却拿了卷书在那里读,桃子几次催她,她也并不去睡。最后桃子都困得打呵欠,她反倒劝桃子:「你先回去睡吧,左右我把这卷书读完了再睡。」桃子无奈,只得替她剔亮了灯,自归营帐去睡了。

    何校尉在灯下又看了片刻,忽然觉得灯影摇动,似乎不知从何处,吹来了一缕夜风,她不动声色,放下书卷,果然,李嶷悄无声息已经出现在帐中,从阴影之中朝她走过来,一直走到灯下,这才伸出手,手中正是那支白玉簪子。被他带着薄茧的手指拿捏着,越发衬得那支簪子如同凝脂一般。他说道:「还给你。」

    他语气生硬,显然十分不快,此时她忽得心生歉疚,有些懊悔不该那样骗他,可是谁叫他出言轻薄呢?女儿家的心思,总是百转千回的,她一瞬间不作声,也并不伸手去接簪子。他来时就想好了,将簪子放在她帐中就走,但不知为何,一见着她,偏又现身出来,心里其实很盼她能说句话的。帐中一时寂寂,只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两声金柝声,正是营中巡夜的兵丁。就在两人相对无言的时候,李嶷忽然听到了动静,他原本就警醒过人,只是心中怅然,难免未曾留意。脚步声径直朝这边来,此时她也已经听到了,他本想从帐后离去,又听见帐后亦有巡逻的兵丁走过。正犹豫不决之时,她忽地伸手牵住他的手,他不由一惊,还没想好该不该挣脱,只觉得她柔荑纤纤,又软又暖,就那样握着他的手,一直将他领到屏风之后,她又竖起手指在唇边作噤声之状,明显是示意他藏身这屏风后。他一时无奈,只得眼睁睁看着她转过屏风出去。

    她这顶营帐虽称不得华丽,但也颇为阔大,当中放了一扇屏风作为遮挡,屏风后面却是内室陈设,有床铺帐幔之属。他藏身此处,心中十分不安,不知是否还来得及悄悄翻出帐去,正犹豫间,忽见屏风后的衣架上,搭着一件女子的短小轻薄之衣,这件衣裳绣花精巧,样式古怪,并没有衣襟,偏又垂着长短不同两条细细的金链,金链底下又坠着颗白玉珠子,不知是作何用途,他素来不曾见过这种衣裳,不知这是何物,只见远处灯烛透进朦胧的光来,映得那细金链子忽明忽暗。他蓦得想起来初次见面,自己一剑刺向她肩下,「叮」的一声细响。对照眼前之物,如电光石火般,他忽地明白过来,这竟是女子的亵衣,这细细的金链子,想必是绕过颈中,再扣在钮绊里的。彼时他一剑刺出,百思不得其解,以为她衣内还佩着什么金饰,原来那时那一刺是挑断了这亵衣的细金链子,怪不得当时她恼恨无比,抢了自己的丝绦。这么一顿悟,只觉得耳根发热,顿时连耳廓都红了。偏在此时,只闻脚步声连迭,有数人已经进得帐中,他定一定神,只听外间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正是那崔公子。

    崔公子晚间服了药,睡了一个更次,辗转反侧,到底还是披衣起来,沉吟片刻,忽然唤过阿恕,说道:「我总是心绪不宁,走吧,咱们去看看阿萤。」

    阿恕知道劝也无用,便服侍着他穿衣,陪着他往何校尉账中来。果然何校尉也还没睡,见他们来了,笑着迎上来,亲自倒了一盏茶,方才问道:「公子为何夤夜至此?」

    崔公子含笑道:「想到日间与镇西军商议的事,总也睡不着,所以来同你说说话。」他说着话,却似是不经意似的,十分注目她的神情。她却惦着李嶷就在帐后,心中不免隐隐有几分担忧,面上却半点也不显,只是微笑道:「皇孙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他既然说了要亲自带前锋,那必不会食言的。」

    崔公子点一点头,帐中烛火照着他头上的玉冠,却是隐隐的流光溢彩,他道:「李嶷此人,为一时俊彦,难得的是,不骄不躁,素有将帅之才,今日他当机立断,便可见一斑。」

    何校尉听他如此言道,心想李嶷此刻听见公子对他竟如此赞誉,还不知心中会作何感想。她心思如电,极为灵敏,想着公子在此,还不知会说出什么话来,叫李嶷听去,十分不便,笑道:「公子,李嶷虽然狡诈,但眼下咱们大军在此,倒不怕他使出什么诡计来。」当下又与那崔公子,细细研说了一番建州城外的地形,又谈起日间李嶷对两军协作的提议与布置,便用帐中书卷作沙盘,推演一番。过得片刻,夜间风凉,崔公子忍不住咳嗽数声,她于是劝道:「夜已经深了,桃子总说,公子这旧疾最忌劳神,我送公子回大帐歇息吧。」

    崔公子虽不觉倦乏,但一看更漏,已经近四更时分,忙起身道:「不必送我,我这就回去了。」他颇感歉疚:「阿萤,你快些歇息吧,倒扰得你这半夜不曾睡。」她仍起身相送,送到账外数步,崔公子连声阻止催促,她只得回转来,惦记着后帐藏得有人,忙转入屏风后,只见诸物如故,屏风后却空空如也,原来李嶷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她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心想他素来聪颖,只怕适才已经从自己与公子的对话之中,听出什么端倪。

    李嶷从定胜军营中悄无声息的出来,又行得里许,从怀中掏出火镰诸物,燃起火炬来,寻得自己拴在树上的马,驰回镇西军军营。这一路行来,正是夜色最浓黑的时候,天上偏又无星无月,只有他一马一炬,只闻秋风阵阵,手中火炬所缠的松香油脂滴落,火苗烧得哔剥有声,他心中却是十分愉悦,仿佛堵在胸口的一块大石终于被挪走,整个人都松快起来。又过得片刻,漆黑的夜似乎终于透出一点光,有一颗金色的大星,渐渐从天幕上显现出来,天从墨汁般深沉的黑,终于变成了蓝紫色。他沿着河滩驰了片刻,只见芦花如雪,被风吹得浩瀚如海,他索性伫马,在河边停留。芦苇丛里似有大雁被惊醒了,扑腾了两声,又似有鱼跃出水面,但并没有看见什么,大雁仍旧做着美梦吧。他挽着缰绳,控制着胯下不断嘶鸣的黑驹,另一只手不由把火炬高举着,看了看眼前茫茫的江水,忽然想唱歌,大约因为天地辽阔,好似回到了牢兰关上。在牢兰关的时候,放眼望去,满眼都是茫茫戈壁,天高云低,士卒打马放歌,那首歌他到了牢兰关没几天就学会了,因为牢兰关人人都会唱,没事就哼着唱两句,于是他对着江水,就那样轻声哼着唱起来。

    「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一湾就是那银松滩,银松滩里鱼儿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儿美。「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二湾就是那积玉滩,积玉滩里黄羊壮,比不上姑娘她推开了窗。「第三湾就是那金沙滩,金沙滩里淘金沙,换给姑娘她打金钗,姑娘她将金钗戴。

    「第四湾就是那明月滩,明月滩里映明月,明月好似姑娘的脸,我路过姑娘家门前……」

    这首歌原本极长,但牢兰关的大伙儿唱来唱去,总是前面这几句,因为牢兰关全都是军中的大老爷们儿,没有半个女娘,唱到姑娘两个字,自然人人兴高采烈,提着嗓子直着喉咙跟号叫似的吼出来,别说女娘了,只怕戈壁中的母狼听见了都要吓得逃之夭夭。

    他把这几句哼着唱了好几遍,只觉得自己有点傻气,但这傻里头又带着一种愉悦,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对着这茫茫河水唱歌,但就是高兴。他伫马在河岸上待了好久,这才重新策马向营中奔去。

    他归营时已近点卯时分了,营中早升起袅袅的炊烟,想是炊伕在给军中上下烹煮朝食。他打马而归,军中上下也见怪不怪。就是老鲍,一大早起来在马厩中刷马,也正荒腔走板地唱着「牢兰河水十八湾」,一扭头见他牵着马进来,笑嘻嘻地问:「大早上的,你去哪儿了?」

    李嶷道:「上河边去了。」

    老鲍看了看黑驹马蹄上的草屑和露水,斜睨了他一眼,说道:「又见那个女娘去了?」他心中喜悦,面上却不免装糊涂:「什么女娘?」

    「定胜军那个何校尉啊。」老鲍冲他挤挤眼,「别装了,看你脸上的笑,都快从心底里冒出来了,他们读书人怎么说的来着?春心……对,春心荡漾!」

    「胡说八道。」他故意反驳了一句,把马拴好,倒上草料,又提了水来给马饮,这才回营账预备点卯去。老鲍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突然又提着嗓子吼了一句:「银松滩里鱼儿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儿美!」

    李嶷头也不回,只装作没听见。

    等到点卯之后,回到自己营帐中,李嶷方才从袖中取出那支白玉簪,郑重地重新插进自己的束发里。

    待到这日晚间,何校尉又拿了一卷书在那里看,这次桃子终于忍不住问:「什么书?你昨天看了,今天还看啊。」

    「左右不过是闲书,我瞧着倒有些意思。」她似是随口道,「你早些去睡吧。」

    桃子见她如此,便嘱她也早些歇息,自归营帐不提。何校尉在灯下看书又看了约莫一个更次,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咳了一声,她抬头一看,果然是李嶷,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她便不紧不慢地问:「你怎么又来了?」

    他脸上满是笑,往她脸上看了一看,说道:「我想了想,还是得来一趟,所以今天就又来了。」

    她见他头上正插着那支白玉簪,便指了指那玉簪,说道:「你不是说要还给我,现在就还给我吧。」

    他摸了摸头上那支白玉簪,却似有几分尴尬,过了片刻,才说道:「是我不好,之前不该同你说那样的话。」

    他甚少有这般局促不安的时候,一边说着话,一边又忍不住悄悄地望向她,她哼了一声,未置可否。他道:「再说了,你难道就没有不对的地方?就算是我言语轻佻,你也不该拿那样的话骗我。」

    她冷笑道:「我拿什么话骗你了。」

    他一时语塞,要把她那句刺心的弥天大谎再重复一遍,他心里是万万不愿意的,当下便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好随口拿那样的话骗人,万一叫人听去了,岂不是……」说到这里,忽然想到她在山寨之中,曾经当众自称是自己的爱妾,可见她浑不将世间所谓名节这等小事放在心上,但她说是自己爱妾的时候,当时自己除了惊讶之外,可没觉得有多么不妥,此时想起来,禁不住又是甜蜜,又是烦恼。

    他脸色变幻不定,她索性起身,径直走到他面前,朝他摊开手心:「还给我,那簪子乃是我阿娘留给我的,我不能把它留给一个……一—个…….」说到此处,本来想给他安上轻佻薄幸的名头,但转念一想,那日的口舌是非终究是自己不对更多,当下便不再说下去。

    他却怔了怔,明显没想到那支白玉簪如此来历,过了片刻,他才说道:「我那颗珠子—就是在知露堂里,你从我身上抢走的那颗珠子,也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她也怔了一下,自欺欺人地扭过头去,帐中一时静悄悄的,只听偶尔「哔剥」一声,是案上的灯芯爆开了灯花。她的手被灯光映衬,仿佛白玉雕琢出来的一般,他心里像有只小蟋蟀伏在那里,痒痒的振着翅膀,很想拉着她的手,说一两句话,但又怕唐突了,只在那里犹豫不决,只听她道:「我就知道,你昨天听我与公子说话,就会猜出来。」

    「那可不是?」他不知为何,满面笑容,「其实,你昨天叫我藏在屏风后的时候,我忽然就明白了,你与你家公子不是……不是……」

    她不由怔了一怔,他道:「如果你真的是,那定然会想法子让我赶紧走,而不是叫我藏起来。」

    她不禁心下一叹,心想此人真的是太聪明了,当时自己不假思索的反应,他却从中即刻推测出自己并非公子的侍妾,幸好昨晚公子没说什么要紧的话,不然,只怕会让他起了别的疑心。她转念至此,忽得道:「皇孙该走了,夜深人静,瓜田李下,十分不妥。」

    他笑嘻嘻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才来了片刻,你就赶我走啊?」她放冷了语气说:「我要歇息了,皇孙还是快走吧。」

    他虽不知她为何忽然又这般冷淡,但他既然已经知道她并非那崔公子的侍妾,且那晚两人言语,明显只涉公事,可见此二人并无什么私情,心中愉悦,也不作什么计较,说道:「那行,我走了。」顿了顿,又说:「我的珠子,你可要收好。」

    她道:「什么珠子,我早就扔了。」

    他只是一笑,显然不信,转身而去。她心中烦乱,待他走远之后,这才将书抛在案上,不禁喟然长叹了一声。

    注释

    [1]出自【宋】史浩《剑舞·荧荧巨阙》。[2]出自【宋】史浩《剑舞·荧荧巨阙》。[3]同上。

    [4]同上。[5]同上。

努努书坊 > 乐游原 > 上册 第三章 秋分(5)
回目录:《乐游原》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1《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作者:关心则乱 2《很想很想你》作者:墨宝非宝 3《庶女攻略(锦心似玉)》作者:吱吱 4《繁花》作者:金宇澄 5《大江东去》作者:阿耐 查看图书全部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