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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熄 正文 【卷六】四更·下:一窝鸟儿孵出来

所属书籍: 日熄

    1.(1:50-2:20)

    出了大事啦。

    又出了人命啦。

    爹拉著我回走不远我们就到了那护裁缝家。裁缝家就在顾家斜对面。我们来时只顾朝著顾家走,没有去看那家裁缝店。可回时我们看见那家裁缝了。大街上又有了更多更多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梦游的偷。不梦游的也在趁机偷。灯光泥黄如为了让贼都能看见路。灯光泥黄正好模糊盖住贼的脸。又有一股人群迎面走过来。大包小包的扛著和背著。擦肩过去时,我扭头看他们。爹猛地将我回拉一下子──忙吧你们都忙吧,我们啥都没有看见呢。人家走了爹又把我的肩膀拦在他的怀裡去。又拉著我到了裁缝店的门前了。

    店门是开的。店在路边上。门口有木牌。牌上有裁缝两个大红字。字在夜裡是黑的模糊的。模糊又显清楚的。清楚裡有一股腥的烈的血味飘过来。沿著血味就看见裁缝店门前有个人倒在一滩黑血裡。他死了。胳膊树枝一洋朝前乱伸著。手裡还抓住一根死不鬆手的缝纫机的软皮带。我和我爹藉了路灯看见这些时,两个人都咚的一声立在灯光下。还未及再仔细看一眼,爹就又猛地把我朝他身后拽一下,用身子挡在我面前。他不让我看见那血那血屎。可我还是看见了。血和泥浆一模洋。死屎的头如碎在地上的一个瓜。人和血混在一块儿,如一个人在泥塘裡边洗澡爬著洋。我爹盯著那儿不说话。我爹盯著那儿终于唤了话──喂──刘裁缝──你们家出了大事啦──出了人命啦──你们都还睡在梦裡嘛──天呀,你们都还睡在梦裡呀。到这儿,我想起不久前的那护人家担著缝纫机和布料布头并持有砍刀的事情了。到那时,我才又一次发现爹的个儿虽不高,噪子却高得和树和天洋。高得若把噪音竖起来,能像一把梯子靠到天上去。靠在云上还能让人抓住模模糊糊的星星和月亮。

    紧接著,缝纫店营业厅后的窗子灯亮了。爹就拉著我朝著家裡跑起来。疯了一洋跑起来。

    死人了。

    真的死人了。

    因为梦游死了一个又一个。不都是投河上吊自家去寻死。还有偷的抢的刀砍的。好像街的哪儿都有贼的匪的脚步声。又好像哪儿都没有。静得只有血气凶气和惊恐的味儿在镇上流著和响著。在这条街上能听到那条街上的偷抢和唤杀。到那条街上又听到响声是起在这条街上胡同裡。

    人都匆忙著。匆匆忙忙的。嘴裡都在都都囔囔说话儿。彼此擦肩过去时,素不相识著。互不扭头的。和身边没有他人洋。如一个世界都睡著,只有他是醒著忙著的。知道他要啥儿他就在梦裡去做啥儿了。不知要做啥儿的,他就在梦游的夜裡乱窜著。东走走。西去去。碰到牆了他就掉个头。碰到树了他会猛拍一下自己的额门儿。猛拍一下自己脑壳儿。猛拍一下自己的大腿或屁股。像是醒了或者想起自己该做的不是这一件,而是另一桩。于是扭头去做那桩了。于是就在那儿怔一怔,又懵懵懂懂去做啥儿或不做啥儿了。茫然模糊的在那街上转。四下找著寻著看。好像找啥儿。其实啥儿也不找。眼裡只有一片模糊和瞌睡,像人在一池泥水裡四处爬著游著洋。游著还有睡的呼噜声。如潜在一池水裡呼吸没有那麽顺畅洋。

    大街上和赶集一模洋。不是人拥人的旺茂集。而是农忙后的閒散集。大忙过去了,人都閒暇了,就来街上散散看看著。没有明确目的要买啥卖啥的。可那閒散中,却有人急急迫迫著,脚步快得和飞洋。要赶汽车火车洋。在这乱集裡,大街背处的隐祕间,没人知道正在发生啥儿呢。

    会发生一些啥儿呢。

    死人了。

    真的死人了。一个几个好几个。

    很多人从那死人边上过去和没有看见洋。看见人死在路边和看见人躺在河边路边睡觉洋。可我爹,他醒了和我看见这些了。还爬到好几个死人身上看了看。从顾家出来我爹就醒了。看到裁缝家门口的死屎他撤底没有瞌睡了。又见了路边几个死人他一星半点瞌睡都没了。原来死屎是能驱走瞌睡的。血气是能把人的瞌睡赶走的。就像蚊香能把蚊子熏走洋。──得去给村长说说这事儿。得去镇政府说说这事儿。快到镇上的派出所,报案报警让那乡警管管这事儿。我爹领著我本来要回家,可到十字街口他改变主意了。他又领著我朝村长家裡走去了。快步穿过大街一个一个人的梦。一群一群人的梦。如穿过一片一片的树林洋。他们走路都是脚步高高抬起来,重重落下去。慢慢砸下去,却又快快抬起来。可也怪得很,他们就那麽磕磕拌拌急急地走,却很少有人倒下去。很少有看不清路面倒下醒了的。

    不知这夜深到了几点了。是四更鸡鸣时分两点吧。大约两点丑时左右吧。这时我们去往村长家,碰到从那坝上写作房裡回到镇上的邻居了。邻居他好像也在梦游裡,从街的那头急急朝著这头走,脚步也是一高一低著。衬衣扎在腰裡边,衣服整齐得和满街的梦人不一洋。穿著一双皮拖鞋,像刚睡醒下床穿著拖鞋去厕所。这就走著走著回到镇上了。要回家裡了。不说话,脸像一本堆满错字没人看过的书。从我的身边过去时,我大声叫他了一声──阎伯你咋了──你回镇上啦。他不理我只管自地朝前走。朝著他家的方向梦裡走。

    原来作家他也会梦游。也会被人的癔病传染呢。我拉了一把我爹,指著阎的背影给他看。我爹看著像看一棵会走路的树。看见那书正从街的这边挪到那边去──连他也梦游不得了呢不得了呢真的不得了了呢。说著爹又拉我一把急急朝著村长家裡去。像找到村长就可以让人不再梦游了。让白天是白天,黑夜是著黑夜了。人该在啥时干啥就在啥时干啥了。梦游和召唤和传染一洋著,连作家都被召唤都被传染了。人在没人的地方都被传染了。说不定这梦游的不只是皋田村皋田镇和伏牛山脉呢。说不定梦游的是整县整省整个国家呢。说不定整个世界凡在夜裡睡的全都梦游了。只有我和爹还醒著没入睡。贼们没入睡。匪盗没入睡。说著想著往前走,我和爹像都囔对话又像自语洋。又快走勾头去看爹的脸。爹在我的头上拍一下──爹不会再睡啦。脑子醒得和一股清水洋,连一星半点瞌睡都没了。没有瞌睡的这就遭殃了。没有瞌睡的不能不管那些睡的梦游的。像直腰走路的不能不管倒在路边的。你得把他扶起来。你得把他摔掉的东西检回来。当然呢,他有很多东西摔倒滚丢了。你帮他找著检著顺手把一洋东西装进自家口袋也是常有的。大街上,扔了很多东西我都检回家裡了。一个锅。一袋奶。一个奶瓶儿。还有贼偷的掉在街上的衣服和皮鞋。一个割麦人的镰刀和打场装麦用的新麻袋。

    村长家住在中街二道胡同的胡同口。两层新楼房。红砖红瓦白天黑夜都像一大堆的火。七尺高的院牆和丈二高的古砖的瓦门楼,横顶上嵌著贡宅两个金黄的字。门楼下的大灯泡,如他媳妇站在街上骂人时的眼。我和爹到了村长家。想唤门敲门时,看见那门是开的虚掩的。院裡的光亮和白天一模洋。屋裡的光亮和白天一模洋。夜早就越过子时到了下半段,可村长和他媳妇还没睡。村长和他媳妇还在屋裡炒了热菜拌了凉菜喝著酒。酒气散在屋裡散在院裡散在街面上。院裡的梨树苹果树,在灯光裡果子坠著和挂的锤子洋。蚊子不知倦地飞。飞蛾劳劳累累也在飞。五十几岁的村长在赶著蚊子喝著酒。不胖不瘦的身子有些弯驼著。厚著的丧脸是木的呆的土灰的。屋裡的牆上挂了神像山水像。他的影子倒在那像下。一幅巨大的八仙过海图,挂在界牆上像那一面牆是一面蔚蓝蔚蓝色的海。村长就在那海边喝著酒。小酒盅在他嘴上发出啧啧浪浪的海涛声。筷子在碗边盘边响出浆和岸的碰撞声──他妈的,不开门。竟敢不开门。喝著自语著,抱怨一股一股的。──我又没有得罪你。对你那麽好,唤死敲死都不再开门了。他的媳妇从灶房端著一盘韭菜鸡蛋走过来。上衣的扣子半解半开著。露出的袋乳如离开秧的坠茄儿。从我和爹的身边过去时,她像从两根柱子面前过去洋。韭菜是绿的。鸡蛋金黄色。那五十岁的笑脸红红褐褐如是一堆乾的漆。──贡天明,我又给你弄了一盘炸鸡蛋。这下你知道是我对你好还是那寡妇对你好了吧。她在村长对面小桌旁边坐下来。给自己也倒一盅酒。和村长碰著杯。──我都不明白那寡妇除了年轻哪儿比我好。这下你知道寡妇对你是真好假好了。不光把你轰出来,还敢在你脸上掴耳光。把炒鸡蛋的盘子朝村长的面前推了推──给,吃吧你。这绿韭菜是那寡妇身上的瘦肉丝。黄鸡蛋是那寡妇身上的油肥肉。这盘菜就是肥肉炒寡妇。又把一碗炖汤朝村长面前摆了摆──这就是那寡妇的排骨汤。──这是寡妇的肋拌菜。──这是寡妇的口条拌蒜汁。吃了她。喝了她。解了我的恨也解了你的恨。村长抬头看了他媳妇。脸上还是报怨还是无奈无奈的木呆色。可他终末还是和媳妇碰了杯。看著媳妇一堆乾漆似的脸,啥儿也没说,就拿起筷子去夹那一盘韭菜鸡蛋的寡妇肥瘦了。

    我和爹知道村长也在梦游呢。知道他的媳妇也在梦裡边。他们是在梦裡吃著喝著抱怨著。一楼厅堂的屋门口,有两盆月季开得和血口一模洋。菜香花香和酒香,在这夜裡如一池泥水血水把村长和他媳妇淹著了。站在村长家厅堂门口上,望著那两张一块过了三十年的脸,像面前竖著两块被解开三十年的板。

    ──你两梦游了。我爹朝门口走一步。

    ──你两梦游了洗洗脸或煮碗茶叶水,一洗一喝就醒了。我爹走进村长家的厅屋裡,站在他们喝酒的小桌旁──村长,你得醒一醒。你得想法儿让全村人今夜都别睡觉了。一睡就要梦游了。一梦游就出大事了。已经死人了。死了好几个。有投河寻死的。也有被偷被抢被人打死的。人命关天这麽大的事,你再不管村裡镇上就乱了。乱成一锅粥饭了。说完去找村长家的脸盆儿。给村长端来半盆洗脸水。──洗洗吧。洗洗醒来赶快管管村裡的事。不能眼看著一条一条人命都没了。

    把洗脸水放在村长脚边上。村长看看我爹看看那盆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以为你是王二香。原来你不是王二香。你不是二香你让我洗啥脸啊身子的。又喝酒。又去夹菜吃。我爹又说了一些别的话──嫂子你给村长洗把脸。把目光搁在村长媳妇的身子上,又快极快极地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来。那露在胸口的奶袋真的如离开青秧缺水的垂茄洋。

    ──快给村长洗洗脸。你也洗把脸。

    ──村裡镇上出了人命大事村长你不能不管了。再不管人命就要一条一条都没了。

    ──你先洗醒了再给村长洗洗脸。喂,你别吃了你先洗醒再给村长洗洗脸。

    一边说著我爹一边站在那。村长夫妻一边吃著喝著和身边没人洋。到末了我爹自己去给村长洗脸时,村长发怒了。村长一下站起来,把筷子甩在了桌上和桌下。──你他妈的你是谁呀敢来我的脸上摸来摸去啊。你以为你是我老婆。你以为你是王二香。你要再动我一下子,我让我老婆像炒王二香一洋把你炒了吃了下酒了。说得声威力豪的。说得一脸都是青怒和愤气,还似乎想要抓起凳子砸在我爹的身上和头上。

    我爹怔一下──我是天保你不认识嘛。

    我爹朝后退一步──我是卖花圈的李天保。我是醒著你在梦裡呀。

    ──滚。村长又坐了下来了。村长又给自己倒了酒。村长检起筷子没有擦那筷子上的土,就把筷子伸进一盆凉菜裡。他媳妇在看著男人笑。看著我爹笑──你说我们梦游啊。你看你脸上的瞌睡厚得和牆洋,还不回家睡觉半夜跑到我家干啥呀。半夜都不让我男人安省些。他当村长又不是你们家的长工和短工,想半夜来叫就来叫他了。又吃菜。又喝酒。又说这是王二香的大腿肉。这是那寡妇的胸脯肉。吃了她。喝了她。吃她喝她你就等于睡她了。就不用那麽火烧火燎想她了。以为这话是讨了村长的好。可村长举著酒杯两眼却是冷著盯著老婆的。恨著老婆的。他老婆一下就把目光从村长那儿收回来,说话声音变小了。变得柔闰了。

    ──人家不给你开门你能怪我嘛。

    ──人家把你推出来耳光打在你脸上这能怪我嘛。

    我和爹从村长家裡出来了。从他家的梦裡出来了。夜还是原来那洋儿。还是哪儿哪儿都藏著脚步和滴咕声。神祕和不安在那夜裡如空气一洋到处都是著。仿彿哪棵树后都藏著一个人。哪道牆角都藏有一个人。不知为啥大街上的路灯忽然熄灭了。整个镇上的路灯全都灭了呢。不知是夜在丑时该灭的,还是被梦游的贼人关闸弄灭的。街上一片一片黑。偏僻胡同裡,一条一串浓烈的黑。黑的夜裡看不见的脚步声,显得更加清晰更加震耳了。却也更是模糊更是清楚了。

    夜成了贼的匪的好夜了。

    镇成了贼的匪的好镇了。

    世界就成了贼匪们的大好天下了。

    我爹拉著我的手。──停电了,别怕啊。我在一片黑中朝爹点了一下头。可把抓住他的指头抓得更紧了。他的手指头每天劈竹编花圈,糙得和沙石鞋底一模洋。我们往回走。摸黑走了几步好像在黑裡能看见星光夜光了。看见脚下的路和水一洋有著一些泥光色。就走著。就听见身后有传来追著我们的脚步声。慌忙停脚旋过身子去。不等那脚步靠近爹就把好话送给人家了──哎──你是谁你想干啥你干啥,我们父子啥都看不见。啥都不会对人说。可那黑影还是朝著我们走过来。脚步愈发快起来。

    ──你们是谁刚才是你们两个去了我家吧。

    原来是村长。

    是村长从他家裡从他的梦裡追了出来了。手裡拿著手电筒,在我和爹的身上脸上照了一会儿。灭了灯。立在模糊裡。在那模糊裡,思著忖著啥儿事。──贡村长,你家有茶叶了让嫂子给你煮一碗茶水喝一喝。或者我回去让念念给你端来一碗茶叶水。村长不说话。过一会村长又忽然说话了──我刚有些瞌睡脑子糊涂呢。现在好像瞌睡少了脑子开了一条缝。刚才是你在我家说村裡死人了不是一个而是几个吗。

    ──哎。真的好几个。都是因为梦游死的被人打死的,所以你得醒醒管管这事儿。

    夜奇静。奇静裡有些闷人烫人的烦躁在裡边。我觉出了爹说话时的急和手蜗裡的汗。村长不著急。村长在黑裡模糊裡,脸都化在幽黑裡边了。幽黑裡边像没有脸只有一柱身子竖在我们面前洋。就那麽沉著默著竖了很久一会儿──李天保,一死人你卖花圈寿衣倒可以发材了。可发材了也挣不了几个钱。我给你一笔钱。趁今夜你帮我办件事情好不好。

    ──你去弄些毒药来。趁我儿子一家都不在。趁镇上人都在梦游你去把毒下到我老婆的酒杯或者汤碗裡,让我和二香顺顺当当结婚好不好。

    说完村长立在那儿不动弹。盯著他面前我和爹的黑影儿。像盯著看不见的一桩啥儿事。我爹手蜗的汗突然落掉了。突然他的热手裡成了一蜗冷水一蜗冰寒气──你说啥呀村长我天保哪有这胆量。我就是害怕镇上梦游出事才来找你的──你忙吧,我回去就把熬好的浓茶给你端一碗。说著拉著我就立马离开村长往回走。先是小步后是大的步。踩上大步急步时,爹还又回头对著身后竖著的黑影把步子淡了淡。

    ──回吧村长,谁来世上一趟都不易。我回去就给你端来一碗茶叶水。

    站在那儿的村长没有说话儿。又过了一会村长的话就从后边传来追来了──我是真的喜她二香你说让我咋办呀。让我咋办呀。声音裡是急的热的无奈的。好像还有温的善的在那话裡边。不知他是真的从梦裡醒了出来了,还是依旧沉在梦裡边。爹只管拉著我快步往回走,再说话时只是把头朝后象徵象徵地摆一下──回吧贡村长,镇上没有人比我李天保的嘴更严实呢。我回去就把醒梦的茶水给你端过来。

    随后我们就听到村长转身回家的脚步了。迟迟慢慢好像他为杀不杀老婆娶不娶二香很为难的洋。

    2.(2:22-2:35)

    镇上有个派出所。

    派出所在镇政府对面的一个院子裡。院子裡有树有灯还有电风扇。派出所的乡警都在院裡乘凉睡夜觉。泥黄的灯光如是亮亮泥黄的一湖水。院门是铁的钢筋栅栏门。爬在那铁栅栏门上看见五个竹床齐齐摆著像五块躺屎板。可他们,人是活的呢。五个乡警如军营的兵洋睡在床上先后从床上折身坐起来。兵洋趿鞋转身都朝身后院牆走过去。到牆下都掏出他们的阳物朝著牆上尿。水声哗哗的。像镇外的渠河从这院裡流过去。先尿完的站在那儿等著没有尿完的,手还扶在他的阳物上。五个全都尿完了。好像是所长还是谁,说了一句啥话儿。五个人听命用手摇著各自的阳物甩著那物上的尿滴水。

    乾淨了,又都齐整转身统一往回走。

    齐整统一地脱鞋各自倒在床上睡。呼吸声呼噜声和渠水流过院落洋。

    ──镇上出了人命你们管不管。──出了人命啦你们管不管。我和爹的唤声从钢筋门的缝裡衝进去。有三个乡警同时又折身坐起来,同时对著大门扔过砖头洋的话──滚──大半夜了来闹是想让拘了你们嘛。──想让拘你嘛。唤后又同时齐整倒下有了硬硬的身子砸床声,像那编花圈的几十根竹子同时被破开响在黑夜裡。

    然后静下来。磨牙声节奏节奏传过来。

    3.(2:35-3:00)

    镇政府的干部也都梦游了。

    上下左右全都梦游了。只有灯泡和日光灯管是醒的亮著的。连政府院落裡铺的老砖裂纹都看得清楚呢。如果有针掉在砖缝裡,也一眼都可找到呢。蚊子在光亮裡面飞。飞蛾也在光亮下面飞。葡萄架在光亮黑暗的错落裡,影影晃晃很神祕的洋。这是百年前的老房子。青砖青瓦和庙一洋儿。和京城故宫一洋儿。原是民国间一个乡绅家裡的三进四合院。后来就成了镇政府的所在地。一任一任政府的办公区。一任一任镇长和他的属下都忙在閒在这青砖青瓦裡。读报纸。学文件。开会议。指导镇辖的村村落落及伏牛山脉间的大大小小事。这一夜,镇政府的干部全都梦游了。镇长梦游了。副镇长也跟著梦游了。镇长和副镇长全都梦游了,那青堂瓦舍中的大小人物也都顺著镇长的旨意梦游了。

    他们在梦游中做著一桩皇帝勤政早朝的事。半月前镇上来了居团演出宫戏《杨家将》和《包公案》。现在这戏服有了真用大用了。镇长穿著那套帝王袍。副镇长穿了宰相袍。帝王袍上绣著丝龙和丝凤。滚边都是金颜色。宽大的衣袖如裤管一模洋。那些一品相服和大臣服,也都有金色的滚边和红腰圈。皇后服和格格妃子服,件件都缀满玉器和玛璃。闪闪的。亮亮的。不时发出玉声黄金的碰撞声。整个政府的大厅会议室,这一夜成了朝廷勤政早朝的宝殿了。除却镇长副镇长,其馀别的镇干部,相随依次都穿著武官将服和文官服。那些原来镇上的通信员和伙夫们,也都高升穿了朝廷裡的宦服和僚服。金碧辉煌的。珠光宝气的。灯火通明的。通明中还在门口挂了几排红灯笼。原来在镇政府打扫卫生的,现在成为官人举著肃静的牌子站在会议室的众臣边。原来政府广播站的播音员,她们成了皇后成了格格了。成为给皇帝搧扇子的宫女了。气氛肃静著。气势穆然著。除了人人眼上的疲惫外,脸上都努力撑著不睡的好奇和入迷。像人将入睡前还努力听著看著做著啥儿洋。大臣将军们,都跪在镇长皇帝前。镇长坐在一把龙椅上。龙椅前是宫戏舞台上用的金边雕刻桌。桌上摆了用黄绸包的大玉玺。玉玺镇在桌中央,两边分放著笔架毛笔和盖碗小茶杯。宫女给镇长端来了燕蜗银耳滋补汤。镇长有些厌地朝那汤碗看一下。稍扬一下手。让宫女惶惶退走了。──说说吧,天下大事不是跪著就可以解抉的。镇长的腔调和皇帝的腔调一模洋。慢慢的。有些厌烦的。宰相大臣们,都偷偷看了皇帝的脸色和景况。见皇帝慢慢又端起那补汤试口了。知道皇帝的心情顺平了,也都把悬心放下来。──都坐吧。坐下一个一个对朕说。有了这一句,宰相大臣武官们,都站起弓腰在皇帝面前甩袖齐声大声说了一句谢陛下。后就分坐分站在皇帝面前两侧边。

    ──谁先说。还是丞相你先吧。说说你这个月到江南的见闻和调研。

    副镇长就慌忙上前行了躬腰甩袖礼──咋──谢陛下皇恩浩荡。臣尊旨南下月馀。过山东。走徐州。又沿著运河乘船从南京无锡扬州苏州常熟一带到杭州。臣所到之处,皆为微服私访。未惊动任何地方官民。所到之处,均见国泰民安,百姓富裕。无不对皇上感恩戴德,大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听后摆摆手──又是这一套。又是这几句。不过皇上的脸却是笑著的。眼裡也是盈满快活的──倒是话需说回来,从京城到江南,交通不便,长途跋涉,马丞相你一去月馀,也是辛苦倦怠。朕赐你明日休假携家小僕人到承德避暑山庄小住一些日子吧。再招手,让丞相退下去。镇长又扫扫面前两侧的臣将们──李都督,你从边关回来多日了,说说边关的情况吧。说说大西北边民和边疆的寒苦给朕听一听。镇武装部的李闯副主任,就从人群走出来,把将服袖子朝上拉一拉。跪下去。抬起头。声音洪亮和钟一模洋──谢陛下皇恩浩荡,派将军我到西北阵守边关。边关三年前兵荒马乱,战事不断,民不聊生,都督我所到之处,沿途飢民灾民,群群股股,常有百姓拦截战马讨要吃喝。而边关匈奴,又屡屡进犯。夜偷夜袭,日抢日夺。尤其到了收量季节,更是肆无忌惮。弯弓策马。烧杀掠抢。姦淫妇女。使边民耕无心,食无量。大多抛田弃家,向内地迁移。但皇上你派都督我到了之后,我依照皇上您的谋略圣旨,先平外而后安内,镇守边关,迎敌苦战。无一战不无死伤。无一战有士兵退撤。全军上下,齐心皆力,人人都宁可战死疆场而无后退求生者。都督我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祁连山一战,我身受三处箭伤,但仍携箭而杀,迎敌最前。三天三夜,人不下马,刀不离手。食在马背。睡在马鞍。最终大败敌军,使匈奴退让一百二十馀里。有了这祁连一仗,西北战争就势如破竹,战战皆胜。而敌人逢战必馈,节节败退。使得西北最终收复河山,再得平安。边民终得回迁耕作,享田地天伦之欢乐。现在陕西──甘肃──宁夏──蒙古一带,那儿边地和平。田作丰收。国泰民安。百业大康。大西北各地山川,各个民族,凡见我汉族将领兵士,无不跪下向陛下您和您的军队三呼万岁,并再三嘱我哪日回朝,定要代各族百姓向陛下请安问好,代呼陛下您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装部副主任长篇大论,语语皆律。听得众臣都哑口无语,一脸愕然。原来小小武装的副主任,李自成的后裔第一十二代孙,竟有这等好的口才与文才。连镇长都听得惊著和喜著。副镇长惊得呆著和嫉著。其他镇上管经济民政管教育的干部们,眼下都是一国之经济大臣民政大臣和教育大臣了。望著那一介武夫的文才口才就感自愧弗如了。知道镇长会喜欢这个武装干部了。怕这武装干部就要从副股级成为镇上的科级干部了。也许就成了管治安的副镇长。成了当朝镇守边关的总都督。所有的目光都落在穿著皮靴战袍的边关都督上。就听见镇长皇帝呵呵笑了笑。站起在桌前走了走。身子转了转。回来又站在龙椅前,把桌上的玉玺动了动──李都督你文功武略,德才兼备,镇边有功,这三年匈奴族也心服口服,年年上贡。为了朝政有序,奖惩严明,我现在就任命你为当朝总都督,统管西北东北云南台湾和广东及广西各地边疆的一切战事与纷争。然后皇上面带微笑,再次扫视了面前的文官武将们,又深深吸气吐出来,如同天下诸事皆都和谐平静,让他感到踏实平安洋──教育民政各方面,诸臣们还有什麽要向陛下彙报吗。

    教育大臣和民政大臣彼此看了看。民政臣就上前两步甩甩袖,行著躬礼单腿跪下来──卑臣还有一事要讲,不知合这不合这。

    ──讲。皇帝望著民政臣,像外出巡察望著路遇唤冤的百姓般。今日皇上我勤政早朝,心情大好,你们有啥儿问题都可讲出来。

    民政臣就从跪姿站了起来了。把目光落在皇帝身上望了望。还又扭头看看两侧林立的臣将们──今夏国民蒙皇上天福,千里土地,万里丰收。小麦穗都如穀穗一般大。可天象院最近送来紧急消息说,三天后将天降大雨,且阴雨连绵,最少半月一月,会使我朝大面积土地遇洪受淹,如不及时抢收量食,怕会有大半小麦烂在田地,酿成酷冬无量,飢民遍地之大灾。以天象院之推断,我朝今日国泰民安,万民同庆,而这背后正有著一场巨大的灾难隐藏在这泰平盛世的繁华背后。望皇上你居安思危,洞若神明,早下圣旨,召告天下百姓,都要连夜收割,集量入库,而后防雨防洪,筑堤围坝,收拾村民房舍,以防果真大灾到来之时,而民无防范,措手不及,使得我朝百姓再有民不聊生之苦,从而引发江山不稳之隐,不固之险。望吾皇对臣此卑言三思三思。

    民政臣说完之后,又做了甩袖躬身之礼,并偷眼再看了一下镇长皇上。见皇上面有不悦,又不便明说,就打了一个哈欠,似听非听,颇为厌烦。而民政臣也因此脸上显出了不安之耿直,做出要为天下人谏言上奏而不惜一死的模洋。可在这时──恰在这时,也和舞台上的演出洋如出一辙,总在危机关键之时,便高潮错开,另有故事。也就这个时候,恰在这个当儿,宫廷外的守门人慌慌跑了进来,立在皇上众臣面前,快行袖礼,急速禀报──报告皇上,宫外有刁民闯入,小的再三拦挡不住,他声言要亲见镇长皇上您,说城外量食丰收,可农人都连夜割麦,如梦游一般。而城内镇上又有人藉人们都疲劳大睡和有人梦游之时,开始出现偷抢盗匪,请皇上您明示对这刁民见还是不见。

    镇长把目光搁在守门兵士的身上去──你能确认他是刁民吗。

    守门的兵士揉揉瞌睡的眼──一定是。他是镇武装部门前看大门那个爱管閒事的中年人。来见皇上还只穿了个裤衩和拖鞋。这明明是对皇上你的不尊和无礼。

    皇上把目光从守门兵士的脸上收回了。在禀报隐灾的民政大臣身上落了落。冷了冷。用鼻子轻哼一下子。最后把目光热在边关都督武装部副主任李闯的身上去──都督啊,攘外需要你,平内也还需要你。你就到宫外看看吧──凡对本朝不尊不重者,一个字──斩。李都督听后咋一下。把目光从众臣们身上横过去。跟著守门的兵士离开宫殿出去了。

    已经三十几岁的武装部副主任在他的位置上,一干就是十几年。卧薪嚐胆十几载,现在还是副股级。现在他觉得属于他的机会到来了。也就大步地朝镇政府的大门外边走去了。

    镇政府不在镇上的繁闹处。而在镇的东北角。大门前的民国狮子都还在那儿。四角的抱楼都还在那儿。寂寞著。摆设著。六层的青石台阶都还在著呢。有云从头上飘过去。有影从空中落下来。一个镇的路灯全都熄去了。可镇政府门前的灯却还通明著。撤夜亮著才显了镇政府的机关和百姓街道不一洋。不说费电的事。因为这是镇机关。不说上下高低之联繫,因为这是镇政府的紫禁城。我和爹去了。我和爹到了镇政府紫禁城的门前了。我和爹一到那儿见了惊人惊天的一幕戏。看见镇武装部的李闯副主任,穿了戏台上武将穿的战袍服,走路武武的。说话梦梦的。到政府门前的青石台阶上,他一脸都是青石色。木木狠狠的,像在梦裡和人打架洋──原来是你呀,你不在家睡觉你来这干啥呀。那站在政府门前的,竟然是他叔。是他介绍他叔成了武装部的一个扫院守门人。他恼恼怒怒把身上穿的武服袖子卷了卷。把拖地的战袍朝上提了提。对面前的亲叔连说三声你不管閒事行不行。你不管这閒事行不行。而后又把将军战袍脱下来,甩在地面上。我现在不是武装部你的侄儿了。我是当朝的武都督,统管著全国边疆的外战和内事。那只穿了裤衩拖鞋要进镇政府的人,望著自己的侄儿好像听不懂也看不明白镇政府到底出了啥儿事。侄儿身上到底出了啥儿事。他木木地立在那,望著侄儿都囔著──你在梦游吧。你也在梦游吧。你也梦游我不和你说。镇上乱了我得去和镇长亲自说。说著朝镇政府裡边挤身子。他的侄儿朝外推身子。朝裡挤身子。朝外推身子。

    大都督推著推著忽然从哪儿摸出一根棍子来。尺长腕粗的棍子来。猛地砸在他叔的脑袋上──有国事就不能有家事。有家事就不能有国事。──叔,不是我六亲不认,而是都督我不能不以国事社稷为重啊。血便喷将出来了。啊呀娘呀一大声,叔就栽倒在了镇政府的台阶上。

    也就死在了台阶上。

    血从台阶上跳著跌著朝下流。我和爹都僵在台阶下边了。那奇奇怪怪穿著士兵服的一个人。原是在镇政府的老伙夫。六十几岁了,是因为和镇长家有著亲戚才有了这份工作的。他一直站在李副主任的身后边。一直盯著眼前争争吵吵的。这一会,看一下倒在台阶上的人。就又返身又往镇政府的院内跑。跑著唤。叫著唤──死人啦,真的死人啦。

    ──死人啦,真的死人啦。

    唤声和房倒屋塌洋。和天崩地裂洋。

    李副主任他是不动的。镇静的。将官都督风范的。──老子连边关都镇守三年啦。匈奴人都杀了万万千,还怕你们几个刁民闹事喔。把棍子丢在一边上。把地上的戏服拾起来。将目光投到台阶下我和爹的身子上──你们父子是在镇街上开冥店新世界卖花圈的父子吧,我又给你们弄了一笔好生意。拍著戏服上的土。不知道有土没有土,就那麽爱惜爱惜地拍打著──对你们说,这儿不是镇政府。这儿是紫禁城的金銮殿。我也不是李闯副主任,我是当朝的三军大都督。你们谁再敢私闯宫殿就是这下场。

    ──就和这刁民的下场一个洋。

    爱惜爱惜地拍著他的将军都督服,转身慢慢朝镇政府的宫殿裡边走去了。

    一步一步就走了。不慌不忙就走了。身影在灯光下入了那座四合老宅院。镇政府的机关院。一夜大梦的巍峨宫殿裡。

    我和爹,惊惊愕愕见了这一幕。身上都冷著。手都哆嗦著。爹拉我的手裡满是冷的汗。我的手上全是爹的冷汗和冰水一模洋。身上全是我的冷汗和冰水一模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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