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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信 正文 04 相忆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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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封信是这样开头的:

    心武:

    我猜想,你该从兰州返京了。

    选择在北戴河给你写信,说明即使美丽的海滨浴场有多么迷人,我仍然没有忘记你……

    不要误会,这不是情书。这封信写于1981年8月10日,用了一个《中国文学》杂志的信封,现在已经没有《中国文学》这个杂志了。那时候,有一个外文局,出版外文的《中国文学》杂志,开头只有英文版,后来我知道增加了法文版,里面选译出一些中国作家的作品,还有印制得非常精美的彩色插页,刊登中国画家、雕塑家、摄影家的作品。那时候的中国作家,作品能在《中国文学》上译刊,是春风得意的事情,似乎意味着自己走向世界了。如果《中国文学》能给你搞个专辑,那就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了。后来外文局又将《中国文学》刊发过的译文编成多人合集,再进一步出“熊猫丛书”,推出个人作品集与中篇小说、长篇小说的单行本。但是,花很多钱,找很多人(请了不少外国专家),翻译出版的这些杂志、书籍,似乎在国外并不怎么讨好。我就亲耳听到不止一位西方的汉学家郑重其事地跟我说:“译得不好。”有的更说:“选得不好。”因我不通外文,因此,那时外文局组织翻译出版的中国文学作品究竟选得好不好、译得棒不棒,以及那些跟我说选得译得都不好的西方人说得对不对,我只能对双方都存疑。1981年写信人用《中国文学》的信封(想来并非刻意而是当时顺手使用),劈头还提到北戴河海滩,里面又提到我去了兰州——那次西北之行还去了嘉峪关、酒泉、敦煌——这些符码,都显示出那时如我们这样的中国作家总体处境相当不错。

    那是改革开放初期。一些被当做“牛鬼蛇神”的老作家获得解放;一些1957年遭难的作家不仅将他们那时的“毒草”以《重放的鲜花》出版,更不吝篇幅刊发他们的新作;一些“知识青年”从插队的农村、“囤垦戍边”的“兵团”返城,并迅速成为文学新人;一些原来属于“地下文学”的作品,也开始在“官方刊物”上作为“搭配”亮相;有些作家开始走出国门到西方访问……但是,对于中国文学究竟应该如何向前发展?作家应当如何写作?对陆续冒出来的那些新、奇、怪的“眼生”文字如何评价?却看法分歧。本来分歧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文艺上的分歧,美学观上的分歧,就让它一万年甚至更久地分歧下去,不但是正常的事,也是有趣的事,先贤蔡元培先生就说:“多歧为贵,不取苟同”,百花应当齐放,百家争鸣中有几家也可以不参与争鸣,自说自话,如果人类到某一天,美学观念划一了,作品全都“正确”了,“好”得一致了,那么,究竟是人类的进步,还是末日的征兆?但是,当时就有那么一些人,总把美学观念政治化,对于热情支持新的文学潮流的人士,从政治上去“上纲上线”,于是,便在改革开放的阳光下,铺展开乌云,在处境好转的文化人心灵上,投下阴影。

    那1981年8月11日从北戴河写信来的人士,就遇到这种情况。他且不去倾诉他的苦恼,而是对我那时的遭遇予以声援抚慰:

    ……在读《立体交叉桥》时,我就想给你写信,我要郑重地告诉你:你写出了一部好的作品。……在1981年可以预期的文学淡季中,“立交桥”上升起了一颗明星!有人谴责它“格调不高”,你完全可以不用理睬。这些一贯的“高格调”的说教,我以为现在可以套用一个曾经被人用滥了的公式——被某些偏见所反对,恰恰说明你是正确的。

    关于《立体交叉桥》我在《神会立交桥》一文里已经回忆得很充分,这里不再赘述。但是,显然写信的人的那个预期并不灵验,《立体交叉桥》这个作品没有成为“明星”,三十年过去,于我更无非敝帚自珍罢了。写信的人接下去提到的作品,则即使在三十年前,也未曾引起过更多的人注意,然而他却很有感慨:

    至于《最后一只玉鸟》,我首先要告诉你的,是我的惊奇。我没有和你深谈过,我也忘了是否在玉女峰下、九曲溪畔,和你谈过一只鸟的消失所给予我的心灵的沉重的打击,只是在《北京文学》新年漫语中,偶尔述及,你竟从这透露出来的一线微光中,探索了,而且捕捉了我的全部的内心世界……从偶尔触及的“一”中,作家可以准确地把握到“万”,这是作家的特殊本领。《玉鸟》当然是你“瞎”编的,但是你获得了我的灵魂……

    《最后一只玉鸟》这个短篇小说,写一位诗歌评论家每天在宿舍附近的树林里散步,不时会遇到一只鸣啭的玉鸟,但是,有一天,他目睹两个青年人拿着猎枪,只是因为烦闷无聊,就将那只玉鸟打死了,从此再无类似的玉鸟到那片林子里去。小说的叙述文本主要由诗评家的心理活动构成,全篇笼罩一种忧伤的调式,并且当中嵌入了若干舒婷的诗句。1981年春天,我、写信人、孔捷生、李陀,由那时《福建青年》杂志的负责人陈佐洱邀请安排,到福建“采风”,其实就是游山逛水,从闽北一直游到闽南,在厦门鼓浪屿与舒婷会合,大家相处得很好,收获也很大,对于作家来说,游山逛水也没有什么好惭愧的,也是开阔眼界、滋养心灵、激活灵感的一种方式,当然,不能总是游山逛水,深入各行各业的生活,特别是走到劳动者之间,体味民间疾苦,探索心灵秘密,更加必要。《最后一只玉鸟》就是福建行回京后的作品,另外还有以鼓浪屿为背景的短篇小说《她有一头披肩发》。从福建回来以后,又随冯牧去了兰州那边,同行的有公刘、宗璞、谌容,从兰州回来我写出了短篇小说《相逢在兰州》。

    来信者接着向我倾诉他的遭遇及心理状态:

    我仍然受到肆无忌惮的攻击和毁谤,登峰造极的恶劣文字,是发表在最近的《泉城文艺》的一篇,海内学人读此莫有不气愤的——包括不同意我的观点的人在内(为了不让这种丑恶的文字破坏了我的宁静的工作环境,我至今还不愿意读它),我对此坦然,我准备看看这类丑剧演到什么时候、什么程度才收场。

    然后,他再回到对《最后一只玉鸟》的读后感上:

    你的支持——一种运用文学形象的特殊手段的支持——给了我信心。同样,我也会全力支持你近来所作的一切探索……我觉得你的创作正挺进在一条宽广的大路上……

    三十年过去,如今新一代作家,可能很难理解那时我们的心情。那时的“攻击和毁谤”,基本上都是政治性的,那时候还没有形成如今这样多的社会空隙,如今人家不把你收进社会的主体结构,不把你当成砖瓦,你有很多的机会成为“社会填充物”,在“正经砖瓦”的缝隙里成为“黏合剂”甚至“共生物”,那时候就还不是这样,如果哪怕是一篇公开发表的文章宣布你“反动”,无论你原来已经拥有了怎样的社会影响,都存在着立即被抛出主体结构之外,陷于无话语空间的可能。写到这里,我想许多读者应该能够猜出这封信是谁写给我的了。对了,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著名的诗歌评论家谢冕。那时候《诗刊》退回他的稿子。作为一个《诗刊》的老作者,一个资深的诗歌评论家,在那时候不仅对谢冕本人是个刺激,对我这样的与诗界不相干的写作者来说,也深受刺激。记得那时候我在一个会上作了这样的发言:“《诗刊》当然可以退任何作者的稿件,任何作者不能以为自己的稿件是必须刊发的。任何其他的刊物也是一样。但是,现在我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退回这位作者的这篇稿件,是因为这篇文章写得不好,没达到发表水平吗?据《诗刊》内部的人士告诉我,文章写得很有水平,也有文采,也没有‘问题’(指政治问题),之所以退稿,是因为作者别的文章被认为有‘严重问题’,因此,这个人的任何文章,就都不宜发表了。这种动辄给人从政治上定性,剥夺其发表权的做法,难道是合理的吗?第二个问题,被退稿的人,能另办一个公开出版的诗歌刊物吗?又不能。有人说《诗刊》是党办的,那么,就意味着它是公器,不是党内一派的私器。现在党确定了改革开放的路线,有的人的观点,我以为属于极左,你们固然可以发表你们的观点,别的支持文学新观念、新尝试的人的观点,应该也可以发表——我还不说是应该优先发表,因为那是与改革开放配套的!”我那发言,也不过是发发牢骚罢了,起不了作用的。后来谢冕又可以在《诗刊》上亮相,是大的政治、社会格局的推进决定的。

    谢冕的这封信,反映出三十年前,改革开放初期,文学发展中,新观念、新尝试所遇到的阻力,以及所形成的文化人的心理状态与文化生态。那时诗歌的观念创新与新诗潮的涌动,格外引人瞩目,先后有三位诗评家及时写了文章,因文章题目里都有“崛起”字样,故后来被称为“三个崛起”,构成所谓“三个崛起事件”,其中一篇《崛起》的作者就是谢冕。可能因为在“三个崛起”的文章作者里,谢冕有着革命军人的历史,又是共产党员、大学教授,是资深文化人、著名诗评家,因此某些自认为是“正确而坚定的布尔什维克”的文化官员和文化人就特别痛恨他的“丧失立场”吧,使那时候的他很在风口浪尖上煎熬了一阵。

    这封信,也反映出,那时候的一些文化人,如我,如谢冕,我们并没有深谈过,但是同气相求,当时代浪涛的相激相荡将我们抛到同一种困境中时,能够相濡以沫,互相激励,互相声援。三十年前那些雨丝风片,如今回想起来,有若许亮光,若许暖意,也有若许混沌,若许惆怅。

    那以后我和谢冕再无来往。我们同在一个江湖。相忘于江湖,是我们各自的幸运。说明我们都能游到自己喜欢的水域,尚能从水中获得氧气,不必在一个近乎干涸的小坑里互相以吐出的泡沫苟活。我们又经历过若干风浪,乃至大风大浪,各自又都存在了下来,继续在江湖里游动,寻找意义,享受乐趣。

    2010年4月,应台湾新地文学社邀请,我们同往台湾去参加一个文学活动。开幕式是在台湾大学里举行的。参加会议的华文作家来自世界各地,我不善交际,见到老朋友不知从何说起,见到新面孔愿微笑了事,我虽保留了谢冕这样一封信,你看我敢使用朋友二字吗?我们只能算是老熟人吧。我们在台湾不要说没有深谈,浅谈都没有。开幕式进行完,大家吃完盒饭(台湾叫“便当”),凑巧台湾大学文学院前院长齐益寿先生招呼谢冕和我,一起去浏览台大校园。如是我们三个一起在那校园漫步。每到一处,齐先生就介绍那楼、那树、那湖的名称及相关趣事,其间也有他不说话的时候。按说在那样的情形下,我与谢冕应该可以有些交流,但是,没有,他没有特别注意我,我也没特别提醒他:我们三十年前曾经颇为亲密,我还专门以他为模特写了小说,我们还通过信。

    人不仅是社会存在,更是家庭存在,更是个体存在。那次台湾方面邀请大陆作家,皆是邀请夫妇同往,唯独我是一个人去的,我2009年丧妻成了鳏夫。我去后,有人告诉我,谢冕夫妇前几年有丧子之痛。我原来以为在去的人当中,自己在个人生活上最苦,这才知道有更比我苦的。丧子之痛,何况是事业正在精进中的英年,竟然一旦夭折,那父母心中的痛是任何文字也无法形容的吧,也不该去形容。我理解了谢冕一路上的若有所失和若有所思。

    直到在岛上转了一圈,整个活动结束,在台北桃园机场等候乘飞机返回北京,我才和谢冕夫妇有了交谈。我们互相询问又各自谈及生活中的一些琐事。这种对另外生命的真实而细致的关切,乃是人际交往中最宝贵的。我感到如丝丝阳光照射到自己生命的叶片,正形成光合效应。

    记得我在少年时代,觉得十几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漫长岁月。也是,十几年足以发生惊天动地的变化。红军长征开始于1935年,那是共产党革命的最低潮,到1949年就夺取到了政权,统共不过十四年。现在从农村朋友送回的纸箱子里发现的谢冕这封信,却弹指已是三十年前的旧物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原以为不过是夸张的修辞,现在却觉得只不过是一种白描。原来不少文化人觉得有“政治上纲上线”的精神压力,现在有的人可能还有,但现在许多文化人感受更深的是市场的压力,这种压力既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你写的这个叫座吗?”“你的书能畅销吗?”“你能引来高点击率吗?”“你能登上作家富豪榜吗?”我和谢冕既然仍在这个江湖里,也必须面对这种新的压力,当然,他的压力主要是如何在评论工作中应对以上一类“前提”,我的压力主要是如何摆脱“销量”、“榜单”的诱惑。因为一封旧信的发现,我意识到,既要相忘于江湖,也要相忆于江湖。忘记有时是必要的减法,而记忆更多的时候是“从一知万”。

    2011年1月23日于温榆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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