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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下有片红房子 正文 1、四水之花1

所属书籍: 树下有片红房子

    如果用一句话形容陈欢尔现在的心情——

    不,一句话形容不了。

    偏偏,偏偏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拉倒吧,谁鸟他啊。”

    “跳梁小丑,关他鸟事。”

    “说真的,我祝他出门被鸟屎砸,一坨都算便宜,最好砸头上落脸上……”

    声音戛然而止,而陈欢尔的视线里出现一个举着手机目瞪口呆的男生。

    鸟鸟鸟,鸟你大爷。

    欢尔在心里翻了个720度超高难度系数旋转白眼,而后慢吞吞蹲下去将怀中抱着的满是盘碗的纸箱放到地上,这才腾出一只手去蹭右脸。黏糊糊热腾腾乳白一团,还久久散发着使人心不旷神不怡的奇幻味道。

    不能更倒霉了。

    炎炎夏日手持易碎重物走在去新家的路上,人生地不熟,对,连鸟也不熟所有才开门见山赠了这样一份欢迎大礼。

    呵,砸头上落脸上,缺德鸟你认错人拉错地方了。

    “那个……”男生欲说话迎头碰上一张铁青脸,准确地说,青里还留一抹白,于是小心后退半步,扭头离开。

    陈欢尔摸遍全身只有一副钥匙。老天有眼,您是琢磨等这坨晒干了让我用金属工具铲?

    她气急败坏踢一脚箱子,又怕盘子碗打碎回去被家母教训,收了脚赶紧开箱检查。

    男生在这时退回来,只离她半步,“你……你还好吧?”

    欢尔气嘟嘟不回答。

    “我真不是说你。”男生说着从包里先翻出一条毛巾,接着又掏出一瓶水,瓶盖拧一半尴尴尬尬止住动作——只有几滴水珠粘在瓶身,空的那叫一个实在。

    “我……我再找找。”他低头去翻。

    陈欢尔这才注意到他穿一身球服,大大随身包斜挎在肩上,模样像刚从运动场回来。至于年纪——应该和自己差不多。

    “这个行。”对方兴冲冲将手里东西举到她面前——一瓶止痛喷雾。

    “我不疼。”欢尔没好气答一句,直起身拢拢头发。真见鬼了,哪里来的变异物种肠胃这么顺畅。

    “我知道,那点分量砸一下能有多疼。”男生摇两下喷雾,“好歹是液体,这东西喷脸上没事,擦擦就掉了。”

    “不用。”陈欢尔不想理会,弯腰欲搬箱子。

    他直接拉住她,表情像是在憋笑,“而且这个遮味儿。”

    遮……遮味儿?什么玩意啊都。

    “你闭眼。”男生直接将喷头对准她,欢尔下意识比起眼睛。

    右脸颊一阵凉意。

    接着是摩擦触感,料子还算舒适,动作——异常生猛。

    欢尔睁眼的同时接过他手里的毛巾,擦完脸又磨蹭两下头发。

    “差不多了。”对方直接将毛巾收回去,看看她又瞧瞧脚下的箱子,“你新来的?”

    “嗯。”陈欢尔瞄着揣在他背包里的毛巾,“我洗……”

    “我也住这院,以后保不齐能见到。”男生朝地下挑挑眉,“沉不沉?”

    “还行。”她以为他要帮忙,忙不迭补一句,“我能……”

    “那你自己拿吧。”

    果然是多虑了。

    背后诅咒人的家伙能有多好心。

    “走了。”他倒退着摆摆手,大步跑开。

    回家直奔卫生间,脸干干净净,只有发丝还残留几缕白浆。欢尔洗了澡,这才给母亲发消息,“搞定。”

    没有刻意等回复——钱医生要是有空,也不会家搬一半人溜个没影。

    她环顾四周,东西不算多,十几打包箱外加三个大号行李箱,母亲早就给过搬家原则,“捡必要的带。”欢尔关了窗,空调电视齐齐打开,悠然自得开启整理工作。

    她的新家在市三院医生家属院,小区大半户主都是大夫。建成已久的老小区,每栋楼都同卵胞胎似的相像,六层,无电梯,外墙呈现出历经风雨沧桑的砖红色。虽是卡车都进不来的地方,可似乎只能住在这儿——母亲由县医院调职过来,经同事牵线接下这处顶层二手房,省一大笔中介费,走两步就到工作地,一个电话呼叫还能赶上后半程手术。前任房主去首都大医院任职举家搬迁,家具家电统统留下,基本相当于拎包入住。而深层次的原因——上午刚进来母亲就信誓旦旦告诉她,“这房子风水好,人家儿子考的是北大医学院。”

    陈欢尔揶揄,“你们学医的不应该讲点科学?”

    “你妈学的中医。”陈妈神神秘秘摇头,“讲玄学。”

    小陈同学不止一次怀疑母亲持假证上岗。

    总而言之,陈欢尔的第一个人生拐点就这样出现在十四岁。

    十四岁以前她生活在四水县,天河市下属一个极其没有存在感的小县城。这里没有历史故事、没有名人产出、没有厉害的工农业指数、甚至连拿得出手的土特产都没有。陈欢尔有次随父亲去市里参加婚礼,被问及家乡,她那没正邪的爸爸和众人做你划我猜,“第一个字是数字,第二个字是流动的液体”,在座与父亲同龄的叔叔阿姨皆笑而不答,他们的子女——一群城市小孩们讨论半晌给出答案,“叔叔我们知道了,五湖四海。”

    “是四水。”陈欢尔一脸傲娇给出正确答案。

    那时面对城里小孩大彻大悟的表情她只觉他们无知,却不曾意识到只因四水是个小地方。

    陈欢尔在这里出生长大,从县里最好的小学考上最好的初中。第一批加入共青团,成绩从未掉出年级前二十,班干部从小当到大。不出意外她会以优异成绩考上县一中,至于以后她暂时没想过。

    幸福环境下成长的小孩总没什么忧患意识。

    当然,再杞人忧天也想不到某天走在路上能被不明飞行物洗礼。

    “哎呀。”想到此处欢尔烦躁地揉揉头发,都什么鸟事。

    电视上正在播一则运动品牌广告,田径运动员站在起跑线上准备,特写给过去,面色凝重目光坚定,发令枪响,屏幕暗下去推出品牌标识。本来陈欢尔对这些是不在意的,只是她突然反应过来,刚刚那名男生穿得就是这个牌子的鞋。

    几百或者上千,她没有具体概念,只知道很贵。

    所以,关于2007年的夏天陈欢尔也只有两项记忆:穿品牌运动鞋的学生随处可见以及因为转学她名正言顺没有写暑假作业。

    开学第一天由陈妈送去学校,母亲忙,在教务处处理完学籍问题一个电话便被叫走,那叫一个心狠手辣干脆利落。凄凄惨惨目送母亲离开,小陈同学不知怎的有些想哭。就像朱自清看到蹒跚走到铁道边那个背影,又像刚去幼儿园的孩童故作坚强忍着不叫大人,新环境让一向自信的她忽然胆怯。她第一次知道这里对初三的标准叫法是九年级,每年级十四个班中有四个快班十个普通班教学进度不一,操场塑胶跑道中央可以是划着白线的绿油油草坪,每周一英语早自习会出现金发碧眼的外教。来自小城的陈欢尔还未上战场便双腿发软溃不成军。

    杂七杂八事项处理完,课间操结束她被班主任正式带到教室,没有做自我介绍,老师说了名字,同学们鼓掌欢迎,她按指示在大家新奇打量的目光中坐到倒数第三排。班主任不知有意无意解释一句,“座位是按身高排的,看不清黑板再和老师说。”

    陈欢尔点点头。换做从前她大概会皮一句,“您要不把字儿写大点”。敢说是因为笃定,不敢是因为自卑——报道时教务处要了上学期期末考试试卷,之后她才成为快三班倒数第三排的学生。有果必有因,陈欢尔心里压了一座小山。

    老师走后旁边女生歪过头悄声问,“你从哪里转来的?”

    “四水。”陈欢尔说完见她皱眉不解,赶紧又补一句,“四水县。”

    对于那个柔软的故乡,她第一次显得底气不足。

    女孩子“哦哦”两声,朝她笑笑,“欢迎你。”

    周围同学小声议论,“在哪儿啊?外县吗?”

    陈欢尔假装没听到,拿出课本小心翼翼翻书页。

    这时身后传来一句不大不小的男声,“西边,面积最小的县。”

    我们最……最小吗?心里打上一个问号。

    上课铃响,她来不及去找声音主人确认。

    事实上整整一上午陈欢尔都没有回头。老师讲得很好,但是快,太快了。他们不会将每一道题的解题思路都写在黑板上,取而代之的是口述。所有人异口同声给出答案时,她却刚刚参透题面。两节课的时间让她看到差距,中学两年甚至过去十四年所累积的她与城里孩子的差距。

    那种感觉可形容为,当头一击。

    她拼命记笔记,试图将听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知识点都记下来,字迹歪歪斜斜,手麻到没有知觉,可她还是跟不上。

    不会就先记下来,连从小到大积攒的学习方法都遭遇瓶颈。

    陈欢尔受到重创。从身体到心里。

    午休时间收到母亲短信,“我听同事说才知道这学校没食堂。你先买点吃吧。”

    瞧,小城来的妈都比城里妈慢一拍。

    “知道了。”怕母亲担心,她还是迅速回过去。

    教室里喧嚣和饭香一起升腾,大家三三两两坐到一起扎推开餐。欢尔抱着手机,没有一刻如此时这般希望母亲再多回一句。那样她就有正经且真实的理由不去想吃饭的事儿——我忙着聊天呢,话题有趣到根本不觉得饿。

    然而等上半晌,手机纹丝未动。

    她忍不住又敲一行字,“妈,晚上吃啥?”

    就像强行撩妹但始终不得要领的搭讪男,就差再打一句,“别累着,没事多喝热水。”

    然而陈妈这中年妹子果然稳如泰山,消息出去石沉大海,十级海啸都撩不动的架势。

    高手。陈欢尔盯着手机,都不知这句应该送母上还是送显然技高一筹的家父。

    正发呆时前排女生回过身,笑吟吟一张脸伴着轻声细语,“一起吃吗?”

    “我……没带饭。”欢尔莫名窘迫,觉得自己是不懂规矩的异类。

    女生不假思索迅速将自己的饭盒扣起来,与此同时起身,“一起出去买呗。”

    “你不够吃?”陈欢尔想都没想反问。

    对方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不够分着吃。走吧。”

    欢尔这才领悟到对方的好意,上一秒费心惦记的中年妹子立刻抛诸脑后,手机往桌斗一扔跟着站起,“走!”

    “你叫陈欢尔是吧?”对方问。

    “嗯,你呢?”

    两人说着话走出班级门口,女生还未回答,楼道里有男生叫,“祁琪祁琪,给我带个肉夹馍。”

    声音非常耳熟。

    “自己去。”祁琪头也不回拉过欢尔胳膊,“懒蛋。”

    一个抱足球的瘦高男生大步一跨挡到两人面前,嘴里嘟囔,“动不动搞人身攻击那套。买完操场给我啊。”

    人,更眼熟。

    他说完大步跑开。没有看欢尔一眼,又或许看了,因为实在没印象便未让目光停留。

    “景栖迟,咱们班体委。”祁琪介绍。

    也不是什么愉快的相遇,再说他凭什么认定四水最小,保不准哪天把天河都收了,你户口本上都得改出生地。

    祁琪又道,“他足球特长生,随便考考就能进天中。”

    这下欢尔惊了,“天中?”

    天河一中的名号如雷贯耳,省重点中学,教育板块新闻常客,自产试卷卖到脱销。四水全县第一勉强才能考进,那是小城姑娘陈欢尔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看不上?”祁琪啧啧两声,“女侠深藏不露啊。”

    陈欢尔十分正经地摆摆手,“不能露,裸着更考不上。”

    祁琪笑得见牙不见眼,马尾随身体晃来晃去。末了评价道,“上午看你都不出声,我还以为你挺内向的。”

    “怎么会。”欢尔小声答一句。祁琪的友好让她倍觉亲近,一时又恢复以往性格,“我还参加过我们那边的选秀比赛。”

    “真的假的?”祁琪双手捂嘴,“快说快说,什么比赛?”

    “四水之花。”

    “四水……”祁琪这下眼泪都笑飞了,半晌上气不接下气回一句,“真,大型赛事啊。”

    欢尔丝毫不觉被冒犯。她太需要一个这样的朋友,自己所有的烂梗都能被接住,说着说着就能笑成一团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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