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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努书坊 > 一个刑警的日子 > 一个刑警的日子1 第十一章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一个刑警的日子 一个刑警的日子1 第十一章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所属书籍: 一个刑警的日子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张风雨不是心怀善念没有开枪,而是不敢开枪,因为他想要活下去。

    这座城市每天都有人失踪,每天,甚至不止一人。既有离家出走的小孩儿、带女友私奔的青年、犯案逃跑的罪犯等等主动失联;也有抛尸、绑架、贩卖人口之类的被失踪。以数据来看,数字之庞大,令人咋舌。据不完全统计,我们这个国家,每年将近有近千万人口失踪,其中不乏儿童。

    把犯罪嫌疑人押解上车,我脱了身上的防弹衣扔在副驾,人往椅背上一靠,被撞得破破烂烂的车竟还能发动起来。不得不说,队上这辆老破车还真禁造。德国佬儿的技术确实很可以。

    警笛声吵得我头疼,特警黑压压一片列阵也叫人压抑,十几分钟前还不是这样。那会儿绑匪正拿车撞我们,我跟夏新亮,他们开着车一下就撞过来了,要跑。我迅速开了枪,让夏新亮低头掩护好自己的同时开好车。帅小伙儿很给力,避让得轻巧,比我那糟烂瞄准技术贴谱。

    单手点了支烟,我深吸一口,在一片嘈杂中寻找一丝内心的宁静。人要搞起案子来,到一种境界当中去,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的,即便这案件已告破。

    被绑架的人是北京某出版社社长,六个人绑了他一个。要钱。人被困在这阎村。家属报警及时,上面高度重视,几个部门配合,案件告破极快,保障了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但我不是特高兴。虽然案子破了,人给弄出来了,我方也没有伤亡,犯罪分子被绳之以法,俩字儿—完美。搁平时我肯定是特高兴的,然而,今天,并不。

    回队上我打了个招呼就奔家走了,到家是午后,婷婷带着儿子午睡刚醒,见我进门吃了一惊,问我怎么忽然回来了。我说案子结了,问她有没有吃的。她说你进门除了吃和睡,还能有别的事儿吗,真成大车店了?我也不想跟她吵,就去了小屋儿。才坐下她就进来了,说,既然你回来了,你儿子你自己看会儿吧。把儿子塞我怀里,婷婷就要走,我问她你干吗去,她说我回我妈那儿一趟,你儿子那玩具熊上回落那儿了我去取回来,又说冰箱里有饭菜,你自己拿微波炉热热。我说你别自己去了,我开车带你过去。她说算了,你去我妈又得絮叨,你歇会儿吧,眼睛里都是血丝。

    我抱着儿子送她到门口,看她把领口的飘带系成蝴蝶结踩上小方跟鞋走了。那副背影跟她二十几岁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区别。孩子一岁半了,揣着孩子时候那水桶腰伴着孩子长大不翼而飞了。

    丧偶式抚养。这是头些天婷婷给我科普的一个新词儿。这个我得承认,孩子从在她肚里安家到呱呱落地再到咿呀学语,整个过程,父亲的角色是缺失的。我总在搞案子,没完没了的案子。婷婷一直没能去上班,自己又当妈又当爹。她有怨言是一定的,头些日子我爸又住院了,我去过几次,大多数时候是她替我照顾。她跟我吵过几回,吵也不解决问题,弄得我也挺绝望。我爸三天两头进医院,我姐带闺女自顾不暇,我也只能麻烦她还有她爸妈。

    把儿子撂在客厅地板上让他爬着玩儿,我把冰箱里的剩菜热上了,还得时刻瞄过去看看他有没有爬出儿童毯。

    饭是三口两口扒拉下去的,匆匆吃完我把儿子抱起来,逗着他玩儿,小火车小画册铺了一地,钓鱼玩具的鱼线把儿子胖胖的手指缠在一起,他咯咯乐着用小手拍我。下午夏新亮给我来了个电话,说了下案子的后续,说受害人家属制了面大锦旗送到队上,太太哭着感谢泣不成声。我嗯嗯听着,没讲几句就收了线。

    有人可以被挽救,有人却与光明失之交臂。在我心里,永远沉着一些案子,或许已结案,或许至今石沉大海,它们以同样的重量压在我心头,那重量是失败的分量,一旦企及,痛定思痛。

    绑架案尤其如此,会让我整个人无比紧张,一次次回想起那些丢失的面孔。那里面,最让人无法承受的,便是儿童绑架案。

    张风雨拿枪指着我的时候,我想到了这起案子,曾以为它是启示,以为它是遗憾;而今,我再度遭遇绑架案,又一次忆起自己当初的失败,除了懊悔,除了铭记,还生出一股悲凉。我也为人父母了,今时不同往日,儿子坐在我腿上,所谓感同身受再也不是个空洞的说法。比悔恨更真切的,是惋惜。为人父母,才悟出这么两个字。

    “咚”,我走神的工夫儿,儿子笨拙地走走跑跑爬爬,这会儿跌了一跤。我把他抱起来,要哭没哭的当口,我拍着他的背胡噜,给他学蛤蟆叫,眼泪都含在眼眶里了,他又一抿嘴咯咯笑了出来。给他揉着膝盖和小腿,我不知道怎么又想起前些年的烦心事儿了。我记得那会儿我没有孩子,但是也有特别悲痛的感觉。现在我有了孩子,又一个感觉。有时,我老不停地在回想这个案子。小孩还背着书包呢。如何当好父母,这很是个问题。

    我是个好父亲吗?我不是。因为我没能做好陪伴这一角色。但我没有办法,我想活在一个我理想的世界里,但这个世界始终不来,我只能亲自披挂上阵去创造,为了我,也为了我儿子,我老婆。但与此同时,我竟和他们渐行渐远。

    手机在茶几上嗡嗡作响,吵,我拿过来一看,是李昱刚。

    前天他就给我打过电话,说张风雨行刑前想见我。他贩毒的案子司法程序都走完了,结果是死刑立即执行。当然这里面还有他杀人在逃、走私枪支等等一系列的事儿,所以拖得比较久。

    我对张风雨的印象很深,不是因为他是个悍匪还差点儿一枪崩了我,是因为抓捕他的那一天,我得知我有儿子了,戏剧冲突很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真实写照。

    给婷婷去了个电话,婷婷必须没好气儿,我一有事儿就不回家,我爸还在住院,儿子送去了丈母娘家,她只能医院孩子两头跑。

    监狱方面负责接待我的工作人员等了我挺久,我迟到了嘛,挺不好意思的,连连跟人致歉,小伙子挺爽朗,说不碍事,咱这儿远,不好掌握时间。

    再见到张风雨,我觉得他跟我记忆中的模样似乎有些偏差。怎么说呢?不是胖了瘦了,也不是精神亢奋抑或萎靡,是他身上透露出一股平静。你在悍匪身上,永远找不到的就是这个东西。

    我俩隔着一扇铁栏对望,四目相交,我审视他,他注视我。“听说你混得不错。”

    他率先发问。

    我不想回答他的问题,让他占有话语主动权,我只是看着他,听听他接下来想说什么。他肯定想说点儿什么,不然干吗非想见我呢。

    “刘队,我特别想知道,你要是早就知道干刑警这一行人不人鬼不鬼,出了事儿还要背锅,当初还会那么豁出命去抓我吗?”

    “我还是会抓你。”我笑了笑,并提前截住了他的话头,“我知道你要跟我说什么,我很清楚。现在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咱俩现在,如果时间倒回去,你敢开枪吗?你跟我说实话,你敢开枪吗?”

    他也不回答我。

    我接着说道:“你这种暴力型选手,在哈尔滨开枪打人,一枪没打死在逃。你背那么多毒品来,你肯定是死罪。你为什么带着枪?因为你知道你肯定是死,碰上就死了,没活路了。你有机会拿着这枪开,为什么没开,我就想知道这个答案。你是不是也会害怕?”

    张风雨有两次打死我的机会。第一次,枪没有打响,那是天意。第二次,他手搁背后了,那会儿我们没发现他还有一把枪,他背后这把枪一旦扣响了的话,我们仨就全搁那儿了。因为楼道特别窄,谁都跑不了。

    张风雨笑了,仰天长笑,“你还自欺欺人我怕你呢?怕你们警察?老鼠怕猫?”他笑得毫不遮掩,“快别抬举自己了。”他朝我摇了摇食指,“我会害怕,但我怕的是死。我不怕你们死,我怕自己死。门打开这么一个阵仗,我就知道你们跟酒店屯兵了。我就是把你们全干死,循着枪声那帮特警就得来把我干死。”

    我看着他,那笑脸里平静全无,反倒透露出他以往的那种丧心病狂。想必判决书下来他准歇斯底里了。只有彻底疯狂后,才会有我先开始见他时候的那种平静。那是一种由绝望引发的平静。不是真的平静,不是restinpeace,他安息不了。他还是他,所向披靡的另一面隐藏着贪生怕死。

    “老哥我这辈子是玩儿完了,但我也想通了,头落地碗口大一个疤,我现在啊,连死都不怕了。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我今天叫你来啊,就想看看你现在混得怎么样,咱俩不是就谁牛逼争论过嘛。我看,一点儿没错儿,还是老哥我牛逼!”

    瞧着他那副虚张声势的样子,我都替他心酸。他怕死极了。

    现在我找到曾一度让我困惑的答案了。他没有开枪,他还是心虚了,他认为他死不了,侥幸心理。如果有一线机会,人还是不会选择死,面对生死谁都害怕,多活一天是一天。眼一闭脚一踹,那真是啥都没了。

    人真正面对生死的时候,甭听他们说我拿枪我干谁去,就拿我来说,你让我拿枪对着他脑袋开一枪,说实话我也下不了这狠心。而当时没有枪我就敢干,为什么?因为我有一个信念,或者说,我有一个责任。他就是一只鼠,我是一只猫,我必须干。

    跟他最后谈完这场,我发现一个问题,我俩都是侥幸。他有侥幸心理,我又何尝不是?他铤而走险,我又何尝不是?命运的天秤其实不会因为你是好人还是坏人而倾斜,它是随机的。就像抽生死签,我比他走运而已。我只愿意这么去想,不敢再往深了想。因为再往深了想,我就不禁有些害怕了,因为我发现,最后到了这一步,我与他针锋相对,拼的是运气,拼的也是狠。就是狠,就是到狠这个状态。我比一个悍匪还狠。搁谁明白过味儿来,谁不害怕?

    更深一步来说,我与他最后的这场对峙,输的人,是我。他追问我早知现在何必当初,我回答他坚定不移—我还是会抓你。这是气势,不是实话。他输了气势却说了实话—我怕死。而且,他现在奔着安息去了,而我在现实里受折磨的同时,他还要提醒我—你没我诚实,比我凶狠,你更不堪。

    看,深渊不仅在回望我,还向我抛出橄榄枝了。也许,我真的该激流勇退了?

    见过张风雨,我一个多礼拜后还处于情绪低落状态。然而,福无双降,祸不单行。年底婷婷单位例行体检,半个月后拿到报告,她被大夫约谈了。她肝上有一处阴影。可能是囊肿,也可能是肿瘤。

    我陪婷婷上三院做了检查,并没有带给我们期待中的好结果。肿瘤,切除,再做病理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恶性的别称为—癌。

    婷婷情绪差极了,发脾气,哭,闹。说怎么什么倒霉事儿都叫她摊上了。这个倒霉事儿还包括:嫁了一个随叫随消失的我、她刻薄的妈、我病弱的父亲,以及我单身带个孩子的姐姐。

    我说你别折腾了,对身体不好,咱们治,砸锅卖铁我也给你治好。我说你别上火,不就是钱嘛,大不了咱把房卖了。我不说还好,一说她更歇斯底里,说要卖就卖要给你姐闺女那套。我跟她急不得恼不得,别说她病了,她好着我也不想跟她撕,为同一个问题反复撕。

    家里拆迁分了四套房。我爸妈住一套,我姐住一套,剩下两套落在了我名下。我跟婷婷说过,这两套房,一套给咱儿子,一套给咱外甥女。她蹿了,不干。说咱俩睡大街啊!我说现在这不是有地儿住嘛。她说这什么破地儿啊,也就是现在随便住住,以后我老了我不住,做个饭都转不开身儿。

    她反反复复跟我吵,吵得没接没完,我也扛不住她跟我吵,我说好好好,好好好,我不动,不动,给你,全你的。那些年北京房价还可以,没起来呢,我就又贷款买了套房,稍微远点儿,但是大,想着这套将来给外甥女。婷婷知道又不干了,偏说这套大的好,我也依着她,我说那就这套写你名字,拆迁那房以后写外甥女的,行不行?就这么着,这事儿才算完。

    可你以为完了的事儿,吵架时候有九百九十九条命能复活。看,这不是又来了。

    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她是个病人,我平时让着她这会儿更得让着,她哭得稀里哗啦,我一张张给她递纸巾,我说不卖房,你别激动,怎么着我也给你治这个病,想都不用想,咱俩是夫妻,哪怕肝我给你换了,也得让你活着,咱儿子不能没妈,没爹可以。

    她踹了我一脚,说你瞎说什么,谁没了也不行,说着扎进了我怀里。

    摸着她的头发,我心里像压了块石头。这些年我挺亏欠她,当人家丈夫三天两头不在家,家里事儿又多,全指着婷婷。我上有老下有小,老的她给人当保姆,小的她自己丧偶式抚养,人家也不容易。为姐姐的事儿我都没少跟她吵。不是我向着自家人,不是我恋姐,只是我姐真太不容易了。

    谁都不容易。

    我托朋友关系马上给婷婷联系了手术,推她进去之前,我跟她说你别怕,咱们先把

    手术给做了,等病理出来,良性的咱们皆大欢喜,恶性的咱们就治,怎么好怎么治,你还有我,我管你一辈子,你给我坚强点儿,点点还等你带他看冰灯呢!

    婷婷哭了,我也想哭,硬憋着。我跟我爸妈我姐生活了前半辈子,婷婷跟我生活后半辈子,轻重,是一样的。她是我媳妇,我儿子的妈,没人能代替。

    这几年北京建设快,到处都是工地,随之而来的就是工地盗抢案。婷婷住院期间,还发生了一起规模不小的案子,弄得我焦头烂额。

    这工地盗抢案破起来难度不小,问题出在哪儿呢?参与人员多,证据不好固定,流动性太强。因此,到底如何打击,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具体的办法。

    领导是这么跟我说的:你办起贩毒案来井井有条、抽丝剥茧,但是这后勤工作也不能放下,工地老被盗抢,且不说国家财产流失,耽误了建设进度也是顶大事儿了。你这么厉害,你来试试吧。

    那我能说什么?我就说好吧,既然组织信任我,咱就把活儿给干好了。

    接了这起工地盗抢案,起初呢,我就先深入思考。任何一种案件它都是需要追根溯源的,也就是说任何一种案件你要先找到它的入口之所在,你才能搞这起案件。什么案件都是如此,抢劫也好,杀人也好,缉毒也好,盗窃也好,无非是手段不同,但破获它们最终是一样的—你要追到它的源头。

    你偷也好,抢也好,工地上这些东西你弄出来,最终目的是要变现,得变成钱花。怎么把废铜烂铁变成钱呢?卖废品呗。那我就规划走访一个个收垃圾、收破烂的点儿,化装进去就是看它什么情况,看它的状态。最后在来广营这边一个点儿上,观察出来了。

    每天凌晨到五点左右,黎明破晓前,许多人蹬着小三轮车往这儿来。他们这三轮车与众不同,上边架着钢梁,下边用钢筋三脚架系好了,而且有个小发动机,或者两人或者三人,不管是多重的东西,你譬如钢筋,它能装两吨,吐噜吐噜骑着就来了。这些人把钢筋、铜线,弄过来在这儿出手。收的人也专业,都带设备,你警如铜线进去,噌噌噌就给剥皮了,哗啦这边儿线铜就出来了,卷巴卷巴,盘成一团,再加上你有多少钢筋,称完重量,它就能卖。不一会儿,这些处理好的铜铁就装满了几辆大货车。车满之后,拉着就走。动作非常快。

    就是这么个流程:你偷完以后卖给收的,他收完拉走,不知道再卖给谁去了。但我估计还是卖给厂家之类的,他们再倒着来一遍,加工成工地耗材,再卖给包工头,出现在工地上,循环往复。

    这就出现了个什么情况呢?你抓这些收废品的没用,你抓到人了,你没有办法证明这些是赃物,白搭。再说你以为这些人好抓?真不好抓。抓他们条件特别坎坷,他们走的全是小路,如果在行进当中,一旦发现生人,他们就跑了,你根本抓不到。这事儿你硬来肯定废,得巧取,你得先能进入到他们当中去。

    这回搞工地盗抢案,我把自己打扮了一下,往民工的那个方向。花点小钱买通了工地的一个人,然后帮忙把我介绍进了组织内部。就这样,我借了一辆平板三轮车,成宿成宿地当收破烂儿的。

    后来李昱刚也没跑了,跟我一起干。夏新亮长得太白净,实在是混不进来,就没他份儿了。我们都是一个打扮,头戴雷锋帽,身披军大衣,人手一副劳动手套。他们所有人,三四百人,都是一样的,统一着装,类似于制服,就露一眼睛。这么打扮也自有道理你根本就认不出来谁是谁。他们组织并不严,零散结伙儿,就靠制服彼此相认。借一平板车呢,我们一开始是蹬着,跟着他们,后来发现不对,为什么他们比我们跑得快啊?一想,人家有马达。违法改车,那也得跟着改,就图整齐划一。

    这些都有了,就还差破烂了。我们得找东西卖啊。就在各个派出所转悠。你们那儿有破铜烂铁吗?有有有。那给我们来点儿。就这么搞来两车废铁。每天出去还得少卖点,两车都卖了就没法跟人接近了,横不能也偷去吧?

    我呢,白天还有白天的工作得干,夜里就混在盲流队伍里。一来二去,逐渐地看他们规律,逐渐跟他们混熟,一点一点就摸清门道了。

    由于是零散结伙儿,那好办,我们就自来熟。

    在来广营东湖那儿有一个大的十字路口,每天晚上一点来钟将近凌晨两点钟的时候,零零散散的,所有这种等着从工地上扒点儿这扒点儿那的,骑着小车咔咔全来了。就是我骑一个车来了,跟那儿一等,过来两三拨人,互相打听。今天去哪儿知道吗?其中有一人说,今天去那个东湖湾啊或者什么什么。你不打听不知道,因为目标地点是变化的,去哪儿扒或者说去哪儿抢你不能光捡一个地儿,你得流动着。大家都是互通有无的,谁去过哪儿,看守松懈不松懈,是不是有机可乘,这都得靠交流才知道。谁摸着了,大家串一串。也许今天我没踩着点儿,兴许你踩着点儿了,咱俩之间都不认识。但你一打听,林大姐今天去哪儿啊?东湖湾。那好,这五六个人,定了,再等其他人加入。

    这就是源头。我所谓的源头。一帮人是怎么偷工地的源头。随机组团。

    他们不是固定地趴在哪儿,好比你我他咱们约好干什么,不是。是我想干这个,我觉得这个有利可图,我就随机加入,随大流,大家一块去干,再一起去卖。

    我们骑着破三轮,等着,一会儿过来点儿人,一会儿过来点儿人,等聚上三四十人,聊差不多了,确定了目标工地,走你,出发!

    一进去工地大家分工非常明确,有爬墙头的,有凿洞的,有放哨的。别看是草台班子,办事儿讲究。大家配合很默契,都知道怎么干这套活儿。

    爬墙头的干吗?比如说整盘的电线,他们就背着越墙,扔过来,这边有人装车。

    凿洞的呢?这钢筋啊,拿着沉,里边有人抬,外边有人顺,从这洞里就出来了,省时省劲。

    放哨也特别有必要。如果有看门的来了,他们发现要制止,好办,四五个人上去,拿着板砖拿着棍子,跟门口那儿你丫出来就打你,简单粗暴。你想打电话通知老板或者报警也不行,也揍你。

    全这歪门邪道。有时候你不服集体智慧都不行。说真的,这活儿必须要团队协作,一个人干不了。

    从这个分工配合也能清楚地知道,实际上他们就是愉钢筋和电线,还有那种电气焊。这是啥玩意儿呢?街边卖氢气球的就用它,一扎一个气球,在工地上主要是完成焊接业务。这氢气罐一个也能卖二三百块钱。卖钢筋呢,分长短不同,长的按长的价儿卖,短的按短的价儿卖。电线就是剥皮弄里头的铜,论公斤卖。

    我跟李昱刚虽然跟着起哄架秧去了,但我们不能真干啊,就找地儿猫着观察情况。越看我越觉得这事儿不着调。第一,你没法儿固定证据,就是盗窃A工地的这30个

    人是谁,由于随机性强,B工地就不是这30个人了。第二,要想取证就得录像,我们真录了,但是夜里啥也录不出来,录的东西都他妈一片黑。

    我们俩就这样跟了好几场这种大型盗抢。毕竟已经摸到这儿了,就得彻底地进入团伙当中,他们去哪儿我们去哪儿,只一点,我们回回走到半路都得遁,然后远距离观察,摸它这个规律,或者趴在草丛里,或者隐藏在什么地方。大冬天儿,给我们冻得跟狗似的。每回去还都得扮上,公安局这学科叫化装侦查,用现在流行语就是-戏精。

    这真的需要时间、需要精力,因为你白天还要搞别的案子,每天每天案子多了去了;晚上你要成宿成宿跟他们组团儿,你跟他们拼的是体力,而且他们真特别能走。

    销赃的脉络清楚了,盗窃规律也掌握了,那接下来得摸这个居住地。得知道这帮人住哪儿,要不你抓他怎么抓啊?我们在不断的跟踪当中,发现他们住的地方有的集中有的分散,其中突出的有两个院子,将近住了有四百多人,小五百人,全干这个的。

    到了收队的时候,当时几乎全北京的警力都出动了,把这些人该抓的抓,该绑的绑,倒也不是说他们犯了多么大的罪。但是在咱们国家,违法就是要付出代价的,赔偿损失加上批评教育那是绝对少不了的。

    这群人当中有个小胖和我关系一直不错,也是他当初牵线把我和李昱刚弄到了盗抢大队里头。说起这孩子我心里就不舒服,他喜欢偷井盖,不仅是他自己,他家有哥仨,都喜欢偷井盖。偷了井盖干吗去呢?卖废铁。

    出乎意料的是,小胖居然没被抓,我估摸着他应该是逃回老家了,在河南那片。本着批评教育不能少的原则,我和李昱刚去了趟河南。毕竟小胖之前和我关系好,把家里那点事儿全都抖搂得干干净净,找到他还挺容易的。

    结果我们去河南抓人,到他们家一看,当时就愣了,家里就老两口。老太太见我们来,上来就是一句—你们北京还这么抓人呢?整村的人都让你们抓没了。他们家那房子真是啊,露着天,老太太白内障,这一家子,六口人,三条被子。

    老大老二,全在北京给抓了,就老三小胖跑了回来。看着他们家的处境,我真的是下不去那个手。我偷摸给小胖塞了六百块钱,当时婷婷要做手术,我手头也实在是不宽裕。

    我嘱咐他说,你千万别偷鸡摸狗了,全折进去家里没人照应,我说我给你点儿钱,你哪怕收收废品呢,老人真需要你在身边照顾着。

    小胖扑通就给我跪下了,哭得跟鬼似的,他说大哥啊,你人好,你人真好,我也不想当贼啊,但我没办法啊,你也看了我们家那地了,什么也种不出来,大队发的油菜籽儿就没谁家给种出来的。我们真吃不上、喝不上,只能上北京弄点铁,弄上我们就能吃上喝上,可是偷铁也是犯罪呀,犯罪我不想啊,可我也没别的办法啊。

    说实话,我心是碎的。你说不愉不抢,你让他怎么活?我把他抓了,解决问题吗?绝对不解决。

    钱这个东西,真的是王八蛋。

    穷人犯罪,十有八九都是因为缺钱。这种人犯罪只会让人觉得无奈,深深的无奈,他们可能因为缺几十块钱就去偷去抢,甚至害了其他人的性命。我可以抓到这些人,但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如果他做的只是小偷小摸,拘留他反而让他更高兴,就像有些人巴不得住在看守所里。但是放出去之后,这人迟早还会重操旧业,甚至变得更坏。监狱是个大染坊,人一旦进去了,就很容易结识一些渣滓,从而学到更多东西。

    所以我从来不喜欢把这些人抓起来完事儿,这不负责任,而且迟早我会再抓到他。但我也不是圣人,我不能保证所有罪犯被我抓住之后,就能改过自新了,我没那种本事。

    但我虽然同情这些人,却并不认可他们的世界观。我也见过很多穷人,不偷不抢,活得比谁都有志气。这些人值得我们敬佩,就算是那个卖淫供子女念书的林苗苗,说实话,我也敬佩她!

    我敬重的不是妓女这个身份,而是母亲这个身份。

    这个世道,对于有些人来讲,想要活下去真的不容易,更可贵的是他们到最后也在坚守着做好人的信念,没有选择伤害他人。

    和穷人犯罪比起来,那些吃穿不愁的人,犯罪就显得尤为可恶。

    他们的人格是畸形的,或者说,他们是永远不知道满足的。张风雨为什么要贩毒,钱不够吗?手底下的小弟还不够吗?或许他就是喜欢刀口舔血的日子,也或许他就是享受贩毒赚钱的快感。但不论他为了什么,他都直接或者间接地害了很多人。

    有人说,在北京,每个家庭都受到过毒品的侵害,就算你的亲人没有吸毒的,但你亲人的亲人,或是朋友,可能就被毒品戕害过。然后犯罪不断发生,最后影响到了你自己。

    拿我举例吧,我姐夫吸毒导致家庭破裂,我现在就要花更多的心思去照顾我姐。这才是犯罪的本质,它不是单纯地害了某一个人,而是在祸害一群人。

    后来队上给集资,弄了点儿钱我交给了小胖,这小伙子也是真不坏,听我的,就搞收废品去了,还真叫他搞起来了。他挣了钱,弄了面大锦旗给我们送来,来了一见我们,吧儿吧儿掉眼泪。

    我看这孩子觉得欣慰,也觉得辛酸,但我相信只要坚持走下去,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

    这句话放在我的身上同样适用。

    有天,我到了医院婷婷还睡着,我把买来的鲜花插进花瓶里,看着她渐渐红润起来的脸颊,恨不能一会儿她醒来就下地蹦蹦跳跳。我不能失去她,儿子也不能没有妈。

    这天婷婷的病理报告终于出来了。

    听到是良性的脂肪瘤,我差点儿没变蹿天猴儿把病房的顶儿给掀了。婷婷直拉我,小声跟我耳边说:你冷静点儿,我是没事儿了,隔壁床是恶性肿瘤。

    一床之隔,颇有点儿阴阳两隔那意思。运气这种东西你说不上来。

    那时候我无比感谢上苍,觉得自己当了这么多年刑警,就为了给亲人积点福气,看来还是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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