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桂香“护驾”,秋萍存心在邻居面前摆摆派头,尤其素鸡,秋萍打算当面给她点颜色。楼下小花园,安季萍在前晃荡,刘桂香抱着孩子在后头跟着。安季萍两手背后,踱着方步,一副老干部派头。小路尽头走来几个人,是邻居们,素鸡在正当中。秋萍还没来及主动出击,素鸡便先发制人了。
走到跟前,笑呵呵地,“呦,安老师,这是带着谁一起逛花园呢?”素鸡乜斜着眼。
正中秋萍下怀。“眼瞎了?我们家佣人。请的。唉,有时候我在想我这人是不是天生不是累命,这又一代人出生,我正准备像妹妹你那样把屎把尿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分昼夜恨不得三顿端到孩子眼跟前那样伺候着,可孩子们偏偏不给我机会,巴巴地请来一位又有经验干活又麻利又体贴人的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好佣人,你说说这孩子们的孝心,我不领还不行了。”
素鸡一听有些不乐意,道:“安老师真是好命,我就没那个福气,也怪我自己心软,我那大孙子,给谁带我都舍不得。不像安老师,反正女孩子以后还是要嫁人的,是人家人,再用心,也是给别人做工,不如不做。”
秋萍打算血战到底,随即道:“你落伍了。当今社会,无论男孩女孩只有孝顺你才是真的,男孩不成器的多了,你看监狱里那些犯罪分子,大部分都是男孩,还有那些打老婆的把父母赶出家门的,也是男孩多。”
“安老师如果存着这样的心真是连门都不要出了,世界上的不平事多了去了,我们总应该往好处想,事情才能变好,如果整天往坏处想,不知哪一天坏事真的会降临到你头上。”
秋萍正要还嘴。小世卉叫唤了一声。
素鸡带着几个女人围着看。
“这是你的孙女吗?怎么跟你一点都不像啊,安老师皮子这么白,可这孩子……真黑。”
“黑?你眼睛上是不是糊了煤灰了,这孩子哪里黑,还没你十分之一黑。”
素鸡起哄,“真的谈不上像,哎呀,安老师,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你们家孙女啊,别是在医院抱错了吧。”
“胡扯,就算你走错家门我也不会抱错孩子!”
“大家快看,没一处像,啊,孩子又叫了一声,她叫什么呀,怎么口音怪怪的。到底是哪里来的孩子啊。啊,又叫了,她叫什么。”
众人仔细聆听。秋萍有点发窘,一时想不出什么法子自证清白。
素鸡恍然大悟,“孩子说的是哪里的土话?大人会说谎孩子可不会,一个在上海长大的孩子怎么会说土话?”
桂香站出来,“俺是安徽人,俺带的孩子。”
秋萍手指素鸡,“素鸡,你不要妖言惑众!”
素鸡这外号,平日里都在背后称呼,谁也不会拿到她眼面前。在素鸡眼中,这外号等于奇耻大辱,谁叫这外号,比割她肉还厉害——素鸡二字总能勾起她对艰苦岁月无限伤惨的回忆。
原本是开玩笑逗乐,素鸡这连个字一出,她开始发狠了。“安秋萍!你拐骗孩子,我说怎么你们家沈居里生孩子之后就没出门,是不是她根本就没生!你们这孩子是抱来的,好呀安秋萍我要去公安局举报你们。”
“素鸡你疯了吗?!”秋萍护住孩子。她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素鸡二字提在嘴上。
居里和东方去超市买东西回来,路过楼下,刚好遇见。居里见一众邻里脸红脖子粗,情势不对,忙上前问:“妈,怎么了?桂香婶,你们在这吵什么?”
桂香委屈,“她们几个非说这世卉不是俺们家的。”
居里顿觉可笑。
东方道:“上楼吧,不理就行了。”
秋萍却不肯善罢甘休,气得坐在小花园的长椅上,指着素鸡,“她就是唯恐天下不乱。”为了保护女儿,为女儿正名,居里义不容辞,立即与婆婆站在一条战线上,她冷笑一声对素鸡,“阿姨,这青天白日的,屁可以乱放,话可不能乱讲。”秋萍为居里叫好。
素鸡见自己寡不敌众,哈哈大笑,道:“好啊,三个打一个,都聚齐了是吧,我来打110,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东方见她认真了,忙劝:“阿姨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
素鸡冷笑道:“怎么,心虚是是吧,拐骗孩子可是最起码要坐十年八年牢的大罪,姓安的,你的六十岁大寿就准备在牢里过吧!”
秋萍张牙舞爪,决不投降,“让她打!都别拦着,让她打!我还要去法院告她,告她诽谤!”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斗得厉害。素鸡还真打了个电话,如此如此交代一番。秋萍说她虚张声势,不过是给家里男人说了几句,就说是打电话给警察。没多会,进宝下班回来,路过,也被拉过来。秋萍见到自己男人,适才的刚强劲儿一下松下来,多少年的恩怨齐齐涌上心头,她抓住进宝的褂襟子,泫然道:“这个素鸡,当年没能跟你结婚一直耿耿于怀,现在好了,开始报复了吧。我早知道这样,当年就把你让给素鸡,我也省的现在操这份心。”进宝一头雾水,领着一家人要上楼。素鸡却朝楼梯口一横,躺下来,大叫今天谁也跑不了。
人越簇越多。居里抱着孩子要走。却被素鸡死死拽住裤腿。居里只好把世卉递给桂香。居民楼里老邻居不多。大都市,很多住了许久街坊,也不知道彼此身份、名字,所以素鸡一嚷嚷,竟没人敢为秋萍、居里一家作证。
没多久,来了两个警察,一男一女。
“是谁报警说这里有拐卖儿童的情况?”男警从人群中钻进去,问。
素鸡如见亲人,道:“警察同志,是我报的警,这里可能发生了拐卖儿童的情况。”她用可能二字,为自己留后路。
女警指着世卉,问:“这是受害儿童?”
素鸡道:“可能是的,请警察同志问问清楚。”秋萍情绪激动,连说素鸡放屁,被居里拉住。婆婆平时杀伐决断很是利索,怎么到了关键时刻,这般出不得台面,屎屁尿提在嘴上,警察会怎么想?居里因此有些瞧不上秋萍。
进宝连忙上前,“警察同志,这是误会,这是我们家的孙女,这是我们请来的保姆。”东方也上前指认,说是他女儿。
居里不失时机,手指素鸡,道:“警察同志,她诽谤,应该抓她。”
素鸡振臂,“我有证据!”
“你说。”女警说。
“这孩子刚学会说话,是外地口音。”
男警和女警对看了一下,走到孩子旁边,打量桂香。
男警问:“这孩子会叫人吗?”
桂香颤巍巍地,“会。”
女警说:“让她叫一声,喊人听听。”
居里急赤白脸:“卉卉,我是妈妈,卉卉,我是妈妈,叫妈妈……”
东方说:“叫爸爸,我是爸爸卉卉……”
桂香轻唤:“小卉卉,叫阿奶。”
罗世卉突然地,“阿奶,阿奶。”
秋萍气得拍脑门。
男警断定,“这孩子的确不是本地口音。”
秋萍解释,“警察同志,那是因为我们请的这位保姆是外地人,所以孩子有样学样,也是外地人。”
“这种情况的确可能发生。”女警说。
素鸡忙道:“警察同志千万不能放过一个坏人啊!”
男警想了想,道:“既然你们是孩子的家长,那就抱一抱看看。”
居里自告奋勇,说我是孩子妈,我来。说着,从桂香那儿接过孩子,世卉立刻大哭不止,居里窘得脸颊通红。
素鸡得意,“如果是亲生的,孩子怎么会不要亲妈?!”
东方上前抱世卉,世卉还是大哭。
秋萍跳出来说:“我来抱,我是她亲奶奶。”可她一抱,世卉哭得更厉害了。
一家人百口莫辩。
“还是请你们去公安局走一趟吧。”男警说。
安季萍欲哭无泪,“不是……警察同志,你可不能冤枉好人啊!”
素鸡见缝插针,“也不能放过坏人。”
女警说:“请放心,我们只是请你们去公安局配合一下调查,查明了真相,我们会按照规章处理。”
居里呆立原地,东方搂着她。
居里哭出声来,呜呜地说:“世卉不认我们了……”
一家人在警察局待了一夜。居里觉得幻灭。她从未意识到,怎么证明一个孩子是你的这种无聊问题,有一天也会降临到她头上。宫廷戏里滴血认真的戏码,竟然会在二十一世纪的上海再次上演。派出所户口查证?头发丝做化验认真?血型配型?居里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到终了,却是妇产医院的出生证明为居里和世卉的血缘关系还了个清白。但这突然爆发的狗血事件也给居里和全家提了个醒,养孩子,不是交给保姆就万事大吉那么简单。
这事平息之后,居里连哭了两天。秋萍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现在这个家里,罗世卉除了桂香,谁都不认。口音随桂香,口味随桂香,就连睡觉也必须跟着桂香。这还是罗家后代?还是居里十月怀胎生下的宝贝儿?为了解决这一问题,秋萍破天荒掏钱,请客,在饭店包厢里开了个家庭会议。当然,桂香没受到邀请。会议上,每个人都做了检讨和反省。老太太微言大义,秋萍慷慨陈词,进宝指点江山,东方狂飙突进,居里梨花带雨。检讨和反省的结果是:孩子还要自己带,请桂香走人。
而辞退桂香这一艰巨的人物,大家一致推举由秋萍担当。
秋萍也不含糊,一拍大腿,道:“行,我来做坏人吧。”
这日,晚饭后,一众人都在,秋萍拍拍手,说要开会。
众人到位,做聆听状。
秋萍带着笑,对桂香,道:“桂香,跟你说个事。”
桂香早有觉察,自打素鸡事件后,她就感觉到这个家里的人对她特别客气,她毕竟有年岁了,又在外面混那么久,兵来将敌水来土堰,秋萍这么问,桂香不再伪装,笑道:“安老师,你不会要辞退我吧,不行的啊,世卉还需要我呢。”
秋萍被这话问得心里没底,吸住气,循循善诱道:“桂香,你听我说,不是你做的不好。你做得太好了,太优秀了,优秀得孩子已经只认你不认我们了。这样让我们很担心你明白吗?桂香你是一家持家能手,找工作肯定没问题,这个月工资等会拿给你,好不好,我们还是好朋友,以后欢迎家里做客。”
桂香临危不乱,只说:“安老师你这个决定太突然了。”又说:“这算违约。”居里忙说,这个月工资照发,又说对不起。
世卉哭了,桂香站着不动,冷若冰霜。居里去抱孩子,可根本没用。
秋萍道:“快抱进屋!”
东方急得一头汗,嘀咕,“这孩子真是亲疏不分。”
安季萍进屋,拿出一把现金,递给桂香,“数数,两清。”
桂香仔仔细细数了一遍,又反过头数了一遍,突然抬头,说:“不对,少了四百。”
秋萍诧异,“少四百?你再数数。”
“不用数了,是少了四百。”
秋萍不解其意。
桂香径直走去卧室找居里。居里正在忙孩子。
桂香道:“居里你说好的,补给我两百。”
秋萍站在后面,居里朝桂香挤眉弄眼,桂香没反应,伸着手,做要钱状。
秋萍哼了一声,说:“居里,你发财了?钱多得没处用了,私自给人长工资,你一个月赚多少钱,烧钱呐?”
东方息事宁人,对他妈,“两百块钱至于么。”
“怎么不至于,原则问题,办事情没有原则随便妥协是要出大问题。”秋萍叉腰。
桂香忽然转身,伸手,“安老师,你也答应给我涨两百块的,我现在要走了,这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你得给我涨。”
秋萍的记忆忽然回来了。转而恼羞成怒。
“桂香你可不能乱说,什么时候答应你了,你这想要就要的毛病可不好,不是说不给你,真是的,说话比吃糖都方便,要钱张嘴就来,居里,都是你惯的。”
桂香撇着家乡话,“安老师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秋萍说:“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我没说过的话你让我怎么算数你说说,没吃萝卜你让人怎么能放出萝卜屁来?”
桂香拉着秋萍到客厅,指着沙发说:“安老师就是坐在这里说的。”
进宝羞得不行,对秋萍,“你真说过?真说过就给人家!”
秋萍死不认罪:“我没说!这个桂香真会撒谎。你说我说过,你有录音么?”
“有。”桂香掏手机。
众人吃惊,张大嘴巴。
录音播放出来。
第一段:那是,没有我,也就没有这个家,你看老罗那个样子,我嫁给他,简直就是扶贫。桂香,平时看你不吱声不吱气的,看人还是挺准的嘛。
第二段:区区两百块,也值得这么叽叽哇哇蝎蝎螫螫的,我特批,下个月开始你找我拿。
秋萍大窘,浑身乱抖,指着桂香骂:“敢录我的音,挑拨家庭关系!”
进宝直眉瞪眼,啐了秋萍一口,“扶贫?我不要你扶贫了!”
秋萍忙解释,“进宝,你听我说,她这是断章取义。”
进宝怒,“我脱贫了,你去扶贫别人吧你!”
居里抿嘴偷笑。
东方着急,“妈,赶紧把钱给人吧。”
秋萍跺脚,京剧嗓子上来地动山摇,“不给,绝对不会给!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