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就是一场盛大宴会。
乐乐妈几乎端出了所有拿手菜。食材上也尽量高级,长江三鲜恨不得都被搬出来了。乐乐觉得感动,但却有一些莫名心酸——为这盛大感动,也为这盛大心酸。
她的婚事在家族的人看起来重要极了,因为每个人都想从中捞一点好处,可以理解。但她不认同他们这种释放压力的方式,不值得,不应该!为什么要受婚姻的束缚?为什么要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可这就是小地方的规矩。
乐乐妈开始敬酒一杯,接一杯,特别开心,所以格外放得开,刚开始说喝黄酒,一会又说喝自制的葡萄酒,最后干脆变成白酒,东方也还配合,乐乐妈举杯,“这一杯,我敬你,谢谢你照顾我们家乐乐,余生请多关照。”
乐乐想不到她妈竟然说出这种话,“余生请多关照”?跟电视剧上学的?她望着东方,感受到他的为难——东方脸颊全红了,他本就白皙,像韩国欧巴,喝了酒,脸上绯红,但却依旧有魅力,沉稳踏实。
但乐乐不敢相信的是,这样一个平时木讷老实的人,说起谎话来竟然毫无怯色,一点不露马脚。喝酒的时候,他竟会偶尔称赞乐乐几句,营造出一种十分恩爱氛围。
男人,可怕啊!乐乐在心里叹,但却更加感激东方了。
恍惚之间,她竟对东方产生了一种知音感,好像他们不是那种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而是相识了很多年的老朋友,红颜知音,蓝颜知己。乐乐端起几杯子,站起来,端端正正对着东方,他就在她旁边,也连忙站起来。乐乐妈拍掌大叫好,嚷嚷着喝交杯,又嘟嘟囔囔说什么百年好合、恩恩爱爱、早生贵子。没一句得体的,乐乐有些羞怯了,可是又一想,她妈有什么错呢?她说的不过是祝福一对平常新人的话而已,如果说有一点不妥,那也是太着急了。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才刚刚回家第一天呀!
乐乐将杯子朝东方脸面前一比,说:“谢谢你。”
东方回敬说:“谢谢你。”语气重一些。
这一刻,只有这个叫罗东方的男人是她的同盟军。只有他知道她的秘密,她的不堪,她的软弱,她的坚强……
转身间,哥哥、嫂子、妹妹都围了上来,纷纷敬酒,敬这个将来家庭中的重要人物,乐乐举着杯子,觉得酒劲开始上头了。
当晚,乐乐和东方一直陪家人在客厅坐到十点多,一档节目结束,乐乐妈突然起身说,好了,该睡觉了,早睡早起身体好。
乐乐看她妈那个兴奋劲,大概知道她的意思,便说:“那我还睡我那间,东方睡楼下那间客房。”乐乐家有间客房,为打通宵麻将的人准备的。
乐乐妈连忙说:“这怎么行?你哥哥嫂子的房已经准备好了,你们睡,新被子新床单。”乐乐知道她妈的意思,哥哥嫂子也立即展现高风亮节,让出房间。
乐乐把她妈拉到一边,说不行,我们家还没打结婚证呢。她妈倒是很开明,说这有什么,马上就结婚了,两个人睡在一起增进感情,你还挑什么?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乐乐还要反驳,一众人却欢天喜地跟东方交流去了。
乐乐望着东方,无限感慨,在来之前她已经跟居里保证晚上会分房睡,可现在呢,却被逼得同处一室。乐乐用眼神向东方求助,她希望东方拒绝,不过如果东方严词拒绝,她恐怕也会有点失望。
结果东方爽快地说,行!说罢和乐乐一起进屋——哥哥嫂嫂卧室,她锁上门,只听到她妈在外头嚷嚷,好好休息啊,饱含深意。乐乐听到了希望,生命的希望,他们在外头笑了,乐乐更加气,百口莫辩,她跟老秦在一起的时候都从来没有这种尴尬。仿佛跟老秦在一起时,她就是个成年女人,可现在呢?和一个不太熟悉的朋友的丈夫在一起,她反倒成为一名涉世不深的少女,处处脸红,处处羞涩,说不出所以然来,有些怦然心动,但又必须抗拒。
进了屋,东方又成了原来那个东方,木讷,严肃,他坐在单人小沙发上,一言不发。屋子里静得只剩下睡觉这件事好做。乐乐觉得东方恐怕有些失望甚至不满,这一场场戏做下来,就是真演员也觉得腻味了。
她连忙说:“对不起,我可以加钱,这不是你应该完成的工作。”还能说什么呢?只好公事公办,亡羊补牢。
东方连忙说,不用不用,是应该的,大家相互体谅,我知道你的难处。
一句“知道到你的难处”令乐乐眼眶湿润了,她想不到东方愿意为她着想道这种地步,萍水相逢,泛泛之交,交易一场,他却理解她这样深!她父母还在院子里打量。乐乐站在窗边看到他们鬼头鬼脑的身影,失望极了,她替他们羞愧!她只能把床头灯打开,然后关掉日光灯,两个人隐没在大片黑暗中工,暂时隐形。这样可以缓解坦诚相见的尴尬,也击退她父母贪婪的眼光。
“对不起。”乐乐轻声说。她不记得这是她今晚说的第几个对不起。
“真的没关系。”东方弹起来,开始脱外套,“今晚我就睡沙发,你睡床上。”
多么好的男人,乐乐在心底呼喊。可这是单人沙发呀!睡一晚上脖子还扭着?
“你睡床,我睡沙发。”乐乐谦让。
两个人谦让了一阵,最后东方说,要不都睡床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不脱衣服,你也不脱衣服。
完全是大实话了,乐乐抿嘴笑,淑女状。这是罗东方想出的办法。
乐乐不置可否,最后摊摊手,说只能这么办了。
为了明晰雇员和雇主的分别,东方又在和他们之间——床正中,用毛巾被搭起了一条小隔断,好像一段小城墙,从头延伸到脚。乐乐那边是塞内,东方就是塞外了。
可等到两个人正儿八经开始睡,却睡不着了,枕着枕头,翻来覆去。
夜太黑。
过一点了,乐乐感觉东方也翻了个身,呼吸不匀,便轻声问:“还醒着吗?”东方嗯了一声,乐乐有些意外,但想想也在意料之中,刚换了床,又没脱衣服,没睡着是应该的。
“要不我去客房,你脱了衣服好好睡。”乐乐说。
“那不就穿帮了,前功尽弃了。”东方说。
乐乐说你还挺有职业精神。
东方说:“事业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
乐乐打心底发笑,不错,他还不忘幽默。
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越来越深入,乐乐冷不防问东方:“你会觉得我是一个坏女人吗?”她突然袭击,就是为了听真话。
她和老秦的关系,到底是不光彩的。
东方没说好,也没说坏,他只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有自己的命运,每个人都在环境中变换自己的态度,就好像变色龙一样,没有固定的颜色,这都可以理解。
“你会不会特看不起我,我知道一定是的。”
“谁又能看不起谁呢?每个人都有一些混乱的历史。”话锋一转,东方说,“不过你挺厉害的。”
乐乐不解其意,问什么厉害。
“你搞定了老秦啊,老秦是一般人吗?当然,他也看不上一般人。”东方放开了。
乐乐从不避讳自己跟老秦的关系,可在这夜深人静时,在面对一个并不算太熟悉的帅气男人时,她和老秦的关系,又让她有一些羞愧,甚至尴尬。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便只能反戈一击,“你也不是一般人啊,阿曼达的这样的女人你都能搞定呢。”
东方笑了,他似乎也只能用这种笑声来解嘲,“不过没搞定,不是离婚了嘛。”
他很坦诚。
居里平心静气地问:“可以问原因吗?”
东方嗯犹豫了一阵,说:“有两重原因,一是可说的,另一个是她不愿意告诉别人的。”乐乐说愿闻其详。
这个夜晚,东方已经说了太多,但遇着夜深人静的时刻,黑暗弥漫在周围,他的心像一只深海的鱼,愿意浮出海面透透气。“第一种原因很简单,她想过上更好的生活,现在她已经达到了,第二种原因,恐怕是她一生的伤痛。”东方闭口不言了。
乐乐问是什么。
“她生不了孩子。”东方说。
乐乐立刻站到阿曼达那一边,“她生不了孩子,你就抛弃她?!”东方说不是我抛弃她,是她自己的自尊心受不了。乐乐说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就因为这个?东方说他也不清楚,离婚是她要提的,非常坚决。
乐乐瞬间开始同情那个平日里呼风唤雨强势无比的女人。
她想象不到阿曼达也有“传统”的一面,唉,谁知道呢!她这个本该最传统的女人如此的不传统,那么,阿曼达那个看上去最不传统的女人,或许骨子里却有传统的一面。这便是人,说不清道不明。
两个人又聊了一阵,渐渐睡着了。第二天一早,又变成革命时代的地下党假夫妻,迎来了家里众多客人,东方又是一名合格的雇员了,迎来送往,谈天说地。
中午喝酒,他毫无怯色,乐乐极为感动,她从东方身上看到了一种侠义精神,正是这种侠义,让她对东方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她渐渐喜欢上这个人,不是爱,只是佩服、倾慕,但她知道她和他今生无缘,她不能对不起居里。
热热闹闹了一天,又那么过了一夜,只不过这第二夜跟第一夜不同,东方喝多了,很快就昏睡过去,呼噜打得很响,可乐乐反倒觉得这是一种有趣的音乐。第三天一大早,乐乐妈死活拉着乐乐和东方去陶家祠堂。“妈!”乐乐有些恼了。东方是借来的,活人见完了,还去祠堂里见那些死人牌位?这太难为东方了。“消停一会不行吗?”乐乐把话撂给她妈。乐乐妈瞬间有些委屈,当着东方的面嘀咕,“我也是想让你爷爷知道,孙女要结婚了,长大了。”说着竟有几分哭意,东方的同情心又唤起了,说去吧。乐乐不动如山,喝她的稀饭。“去吧。”东方主动说。这便是罗东方了,善良如天使,俊秀如明星,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完美的人,却必须经受这些莫名奇妙始料未及的冲撞。
“真的没问题吗?”乐乐问。
“没问题,祭祖是有福德的事。”东方说。吃完饭稍微收拾了一番,一家人朝陶家祠堂走,进门,都是牌位,是列祖列宗无疑了。乐乐爸先去磕头,进香,然后是乐乐哥,乐乐侄子,他们都是陶家人。乐乐没出嫁,自然也还是陶家人,但她是女子,不用进香。只是站着。等一众男丁完成祭拜,乐乐妈才对乐乐和东方说:“把果品端上去。”两个人应命端了上去。乐乐妈又说:“三叩九拜。”东方不懂这些,乐乐熟,他就跟着她做动作。大礼行完,乐乐妈开始说:“乐乐、东方,之所以带你们来这里,是因为乐乐作为陶家人的日子不多了,将来,他们就是你们罗家人,生是罗家的人,死是罗家的鬼。”听到人人鬼鬼,乐乐这才哭了,她委屈,为什么要让她在东方面前出那么多丑?!不过是逢场作戏,却要把戏做到这个份上,不但阳间的人要看,阴间的人也要看?!如果列祖列宗有灵,恐怕也会识破他们的计策。作孽!
“妈,别说了!”乐乐悲愤发声。可乐乐妈却坚持要完成仪式。她在村里本是神婆,她带上花冠一般的头饰,闭上眼,念念有词,整个人开始跳舞——这就是所谓跳大神了。跳的目的,是问问神仙,乐乐和东方前世是否有缘。乐乐和东方还是跪着。一会,乐乐妈真如神明附体,身体抖动入筛糠,口中乱叫嚷,周围人都连忙朝后退了一步,霎地,她嗷一声如梦初醒。
回魂了。
“神仙说了,你们一个是白蛇,一个是许仙,天造地设呀!”乐乐妈宣布请神的结果。一众人还围着问是哪路神仙,乐乐早拉着东方跑了。“你不会怪我吧。”跑动中乐乐问东方,“太委屈了。”东方却说,“倒是挺有意思的。”乐乐恨不得给东方五星好评!
一场戏剧终于即将落下帷幕。吃完午饭,无论乐乐妈怎么挽留,乐乐和东方还是坚决启程返回上海。
高速公路上,老秦来了个电话。开头便问,回家了?乐乐说是的。老秦又问,一个人?乐乐还说是的。
“嫌我老了?”老秦来这么一句。乐乐觉得好笑,没想到老秦还在乎这个。她只能说,什么老不老的,避免麻烦,而且这是我的事。她刻意强调“我的事”三个字,算是对老秦先前无情的反击。这次和东方回乡正确极了,她唯一的担心是老秦故意给东方在工作上使绊子。嗨,也不至于,老秦不是这样的人。
电话里,乐乐没再多谈,只说回去再说。
挂了电话,乐乐觉得自己在与老秦的关系问题上,似乎开始掌握了一点主动权。这正是她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