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自己不小心吃了紫河车,朱姐下意识要对大伯母发火,人叫来了,可朱姐好歹算有些修养,加上自己病,又是那么一个高龄产妇,只能尽量顺着气问:“这不是……猪肚……”大伯母笑嘻嘻说:“对,不是。”
“那是什么?”
“好东西。”
“哪来的?”
“县保健院找来的,还是走后门。”
“你怎么能给我吃这个东西!”
朱姐发难了,口气控制住。大伯母道:“这是一味中药,你肺不好吃这个正好,我费了好大劲才弄到的,而且都是生男孩的胎,对你有好处。”
“什么男孩女孩?什么意思?”朱姐控制不住情绪。大伯母先稳住她,这才恨铁不成钢道:“要不是正霖委托我好好照顾你,我才懒得帮你弄这些呢,吃了生男孩的紫河车就能生男孩,你不想想你都多大了,还能再生吗?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正霖想一想。”
五雷轰顶。
她什么都知道了,这个大伯母,什么都知道了。难怪她这么上心,不单单是钱的魔力,更重要的是她根本就知道了伍正霖和她的关系,知道了谁是这孩子的爸爸。虽然朱姐早已突破这个心理障碍,可大伯母的装傻令她震惊并且极度不舒服。什么叫为正霖想一想?既然点破,那就是必须点到底。她可不是那种能看破的人。
朱姐怔怔地。一时不知从何处问起。
大伯母却率先说:“妹妹,我告诉你,这的确是个好东西,你摸摸你的肺,是不是舒服多了,深呼吸,吸气。”
朱姐被打乱了思考节奏。深吸一口气,似乎真好多了。
“你就是在城里累的,”大伯母道,“女人怀了孕,按说抵抗力是最好的,你的问题我早看出来,就是好生气。”又好像说到点子上了。朱姐无可辩驳,她心胸算不上开阔。
“你和正霖的事,我早猜到了,”大伯母说,“为了你的面子,所以正霖藏着掖着,其实没必要,这个年代什么事情没有啊,都是正常的,现在你又有了身孕,伍家几代单传,生女儿固然好,但如果生个儿子就更好了,我这是帮你。”
都什么年代了,还在生男生女的问题上纠结?可笑。然而这就是乡村的现实,在村里住的这段时间,她也会四处转转,村里的留守儿童中,留守的女童占大多数,她们的父母外出打工,即便带孩子,也会优先选择把男孩带在身边。男女平等喊了几十年,可在乡村世界,男孩就是顶门立户的必须,也的确,放眼望去,乡下哪门哪户没有男孩?即便没有的,也会拼着生,继续生。这就是现实。这样想来,大伯母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可理解了,她只是缺乏修养,没能把戏演到底。她的意思就是伍的意思。是的,伍想要个儿子。她能保证生出儿子吗?生男生女不是由男方决定的吗?
嗨,晚上无人时,朱姐又觉得自己可笑,她原本还未打算跟他结婚,她想要独立抚养孩子的,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对他的期待表示在乎?她爱他?朱姐自己也说不清。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病痛,莫名其妙的的疑似肿瘤,她也不会来到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朱姐又大口吸了两下气,肺部的确舒服多了,不像在上海时,胸口总感觉有一块大石头。伍来电话了,他现在三天一个电话。周期比以前长了。照例问了问。朱姐也就敷衍敷衍,她装傻,装着大伯母没暴露。
她在上海待了那么多年,演技自然比大伯母要高明些。朱姐突然想促狭一下,她说:“今天去了你们县城医院产检。”
伍忙问情况怎么样?产检的问题朱姐和伍此前考虑过了,现在能动的时候可以去县城医院,将来不能动,或者快生的时候,再回上海。
朱姐说:“测出来了,是女孩。”
电话那头似乎没什么异样,但伍显然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女孩好,也不错,喜欢闺女。”
一个也字被朱姐捕捉到,她在心底冷笑,也不错,呵呵,当然男孩才算真正的不错,果然被大伯说对了。挂了电话,朱姐心底凉飕飕的。她为什么要继续待在这,她甚至怀疑大伯母给她吃紫河车,根本不是为了她的病情,而是为了催生男孩!可是,胎儿已进行形成了,吃紫河车还管用?真是深山老林里的巫术。她何必配合着演?!
敏感、脆弱、多疑。
想了一夜,朱姐想清楚了,她要逃离这个桃花源。她的身体怎么办?万一真是肿瘤,犯了起来,又怎么办?孩子的未来怎么办?现在谁又能来救她呢?她在微信上听朋友说老秦刚去世。她给乐乐发过微信,可现在让她来处理自己的事显然不明智。集团那么大一摊子她还得捋顺。居里呢?她给居里打电话,居里倒表示可以开车来一趟把她接走,可接到上海去又怎么办?难道问老郭?合适吗?那次老郭对她突如其来的“求婚”她至今觉得莫名其妙,就算她是他年轻时代的倾慕对象,可现在她已经年老色衰,现在还大腹便便,一个有钱人,怎么可能做这种赔本的生意。何况他已近知道她怀孕了。而且,找老郭求助,伍知道了也会受不了。朱姐真心觉得自己善良。她还在为伍考虑。
思来想去,还是给乐乐打个电话。乐乐说,集团的确有些事情,不过最近她要去香港,集团的一些房地产事宜要去交割处理。她问朱姐有没有打算在香港待产。朱姐怕给乐乐添麻烦。
“住你就不用发愁了,就是要请保姆,”乐乐说,“你确定不在上海生了?”
朱姐表示确定。
确定了就准备。该收拾的东西得收拾了。悄悄地进行。她不想大伯母知道,也不想伍正霖知道。看到屋内琳琅满目的各种用品,都是伍一点一点拉来的。朱姐忽然觉得,伍是爱自己的。可是,他们之间隔着太多太多。家庭,年龄,生活习惯,乃至于社会阶层。她不想自己的未来太过不堪。她知道自己有些自私。但到了这个年纪,她宁愿自私一把。四十几岁拼着老命要这个孩子,她还求什么?已经是上天赐予的福祉。
凌晨,天还没亮,司机已经来信息,说在村口小河旁的丁字路口等。
朱姐轻装上阵。除了一个小包袱,只带着肚子里的孩子。
夜,沉沉地,一点看不出将要天亮的迹象,她小心翼翼地走。她知道,这一段黎明前的最黑最黑的路,她只能自己走。小河水哗啦啦,不远处有狗叫,冷不丁地,鸡打鸣了。
整个村庄慢慢苏醒,有了活气。
朱姐摸到车门,拉开,坐进去,长长吐了一口气。
别了,桃花源。
等伍来电话。她已经在等飞机了。
“真这么走了?你身体还有病。”伍很平静,似乎早就猜到这一天,“你不该瞒着我的,我不会阻拦。”
朱姐有些不好意思,说对不住,有情况再通知你。
“你去哪里?”
“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我是孩子的爸爸。”
“永远都是。”
“不要换电话,回我信息。”
“别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到了这一刻,朱姐感到放松了。她和伍还是朋友,对,永远都是。
“谢谢你的出现。”这是朱姐上飞机前最后一句话。
乐乐公司事情多,她请她嫂子和妹妹小淘陪朱姐去一趟香港。到地方,集团办事处有人来接,住的房子不小,嫂子和小淘一问价格,惊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把朱姐安顿好。小淘便打开视频,跟她妈炫耀这房子多么富丽堂皇。折腾了两天。嫂子先回上海。小淘没要紧事,留下多玩两天。
朱姐心想,莫不是乐乐想让她妹妹来当保姆。粗看看,似乎是不行。小姑娘毛手毛脚,玩心也重。
没几日,连小淘也准备走了。朱姐为保姆的事发愁。乐乐来电话了,说给请了一个,晚上八点半来面试。朱姐觉得奇怪,想了想,哦,香港夜生活丰富,或者保姆做其他工作,八点半来面试也正常。
先把门锁好,若有人敲门,她看清楚了才开。乐乐说是菲律宾保姆。
果然,近八点半,有人敲了两下门。朱姐刚打算起身去开。保姆的脚步声已经踏进来了。难道她忘记锁门?不会啊?
朱姐狐疑,走到门廊,却见一个大姑娘站在当门口。
“妈!”那人叫了一声。
朱姐的眼眶瞬间红了。
是莉莉。是她的亲生女儿莉莉。
“我来给你做保姆。”莉莉笑嘻嘻地,“保你这第二胎。”
朱姐破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