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老倪一家想着法儿地让红艳辞职过后,刘红艳跟沈即墨的接触就少了。但红艳还是迅速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杂志社做行政工作,工资待遇还不错,活儿也不是很累,红艳小心翼翼地混试用期。说来也巧,这天下了班,红艳去中坤广场的家乐福购物,刚提着大包小包出来,迎头就碰到沈即墨了。沈即墨非要送红艳一阵。红艳觉得却之不恭,也就接受了。
奔驰车里,沈即墨笑着跟刘红艳说:上次的事不好意思。红艳说: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不都说了吗,就是个巧合,不过我说即墨,你也该为你自己操操心了,你看你那一大家子,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着你老树开花呢,你还不着急?你妈都想抱孙子了吧。
即墨一打方向盘,一个漂亮的甩尾:这种事,真是急不来,愣没遇到合适的,你让我怎么办?这么多年也过来了,总不能让我凑凑合合弄一个吧,弄来干嘛?分家产啊。红艳哼了一声,半冷笑半开玩笑地说:你们这些有钱人啊,就是会算计,所以结婚都特别难,都怕人家跟你们结婚是为了钱,其实吧,婚姻这个东西,就是个过日子,哪那么多这这那那,说白了,都是钱闹的。
即墨说:这个时代,没钱能行吗?人生总是痛苦的,谁都一样,但有了钱,这痛苦多少能自在一些。车窗外车流汩汩,路的尽头晚霞红艳,一轮太阳坠坠的,仿佛一个吃饱了的人,即将要去参加舞会。即墨见红艳不说话,又想活跃活跃空气:怎么,什么时候准备产子?红艳诧异:产子?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个文绉绉的词,她只在古装剧里听到过这个词,白蛇产子之类的,说的好像她是一只什么动物。产子?红艳忍不住笑,亏你说得出来。即墨知道红艳的心思,可不就是产子么,人本身的生产,也是社会化大生产的一部分嘛,再说人原来也是一种动物。
你这个观点够新鲜。红艳没有继续往下接茬儿。生孩子这件事,一直是她所苦恼的。不是怕生孩子本身,分娩的过程再痛,也就那么一会儿,红艳不怕,她从小就能吃苦,咬咬牙就坚持下来了。可是,生下来之后呢,红艳真心觉得自己无法对孩子负责。孩子一旦出世,对于红艳来说,一个时代就开始了,她就正是成为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抚养孩子,赡养老人,还有一个不成器不争气的老公,红艳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头大。
即墨见红艳陷入沉思,便继续说:人生就是这么无聊,出生,读书,工作,结婚,养孩子,把孩子养大,把老人送走,最后,再把自己送走,一点错乱不得,有时候想想都觉得恐怖,一个流程接一个流程,完全是流水线作业。
红艳苦笑:还能怎么样?我们这代人是上了贼船了。
即墨说:贼船?也没准是诺亚方舟?
红艳接话:那记得给我一张船票。
沈即墨一直把车开到巷子口,刚巧倪俊出来买馒头。红艳下车,沈即墨出驾驶室帮她去后备箱拿东西。倪俊远远看见,胸中火气顿烧,三两步冲上去,猛地推了一把沈即墨,大叫:你个王八蛋。红艳登时慌了神,一边让沈即墨赶紧走,一边用一只胳膊死死拦住倪俊:你疯了啊!红艳嚷。倪俊更大声:这小子还敢上门了?你们到底什么关系?沈即墨上了车,一踩油门,车冲了出去。倪俊还追着吐唾沫。
红艳气得眼绿,抡起手中的包就朝倪俊头上打。倪俊哎哟叫了一声。谁想包中的那只服役多年的翻盖手机,却溜溜而出,飞得老高,滑了个弧线,啪叽一声撞在马路面上,刚好一辆摩托车轰轰驶过,那车主哎哟呦叫了两声,左摇右躲,车轮子还是稳稳碾中了手机,手机盖子飞出老远!
王八蛋!红艳大喊。
倪俊也觉得这事儿闹大了。
卧室门关着,倪俊跪在搓板上。红艳手握电蚊拍。
今天这事怎么说,你说你是不是无理取闹!红艳气势汹汹,有病!呸!也算个男人!倪俊讨饶,说是我的错还不行吗,是我的错还不行吗。红艳不解气,挥起电蚊拍,霹雳啪啦把倪俊电得哇哇叫。一接触到皮肤,小火花就直冒,倪俊连滚带爬,反正两老去伺候老太太了,家里没人,小两口放开了闹。
我是人呀,哪能这么电!倪俊倒在沙发上。红艳怒道:我看你就不是人!一个人哪有这么小心眼的!气死我了,我今天,我今天,我电,我电!说话时,红艳左戳右拍,俨然电母,给倪俊以最严厉的打击。倪俊真受不了了,奋起弹跳,一把扭过老婆手里的武器,关掉电源,藏在身后。我认罚,我认罚还不行吗?倪俊哀求道。红艳气鼓鼓地坐在凳子上休息,也不搭理他。就在这时,倪俊的手机响了。倪俊掏出来接,对方说是找刘红艳的。红艳站起身来,中止与老公的缠斗,去接电话。十多分钟后,红艳从屋里出来,愁眉苦脸。倪俊问谁打来的。刘红艳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小姨的电话,说妈最近身体有点不太好,希望我回去一下,你说真是,急死个人了,我这工作刚开始做,回去吧,等于白瞎了,不回去,唉倪俊立马说:娘子别担心,我去,正好我去安徽还有点事要办,我去不就得了,妈身体不好,我也有义务尽尽孝心。红艳一听,喜上眉梢:你真愿意去?
倪俊为了表现,拍胸脯:当然,娘子的事就是我的事,娘子的妈就是我的妈。红艳扬手假装要打:贫嘴!就此,两人冰释前嫌。刘红艳先用旧手机,倪俊承诺探亲回来,一定给红艳买一个最新款的苹果手机。
晚上老俩口回来。一听说儿子要去看丈母娘,也都没阻拦。老倪说,去了带问亲家母好。二琥说,路上注意点,从小到大没出过远门。倪俊走之前,红艳又偷偷买了好些枣、腰果、开心果之类的,又买了两件鲜亮的衣服,先放在单位。倪俊走的时候,红艳去送,让倪俊一并带上,不提。
倪俊坐了一天的火车,又转汽车,没直接去红艳家,而是转到另外一座城市。找了个旅馆住下。第二天,打了一辆出租,直接去纺织三厂,找退休办。请问退休工人的工资是在这领吗?倪俊敲门。里面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抬抬眼皮子,没理睬,倪俊又问一遍。那女人头都没抬,懒洋洋地用土话说:要领去银行领,这里不发钱。倪俊说:我来领一下尹秀红的工资。中年女人愣了一下,问:你是哪个?我是她孙子。倪俊认真地说。
周琴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穿着一身桃红色套装,高跟鞋,她怀里抱着个蓝色文件夹,披肩黑色直发垂在胸前,格外亮眼,一路上,不停地有同事、学生跟她打招呼。周琴走到走廊尽头,朝右一转,轻轻敲了敲门:倪教授,麻烦这个文件签一下。说着就走到了倪伟强的面前。倪伟强有些发蒙。眼前的周琴和平常在实验室里看到的周琴,不说判若两人吧,最起码也是脱胎换骨。人靠衣装,倪伟强眼前一亮。周琴把文件夹打开,抽出一张文件,朝桌子上一拍:喏,这里,签一下。倪伟强戴上老花镜这几年,他的眼睛看近的东西开始有些重影这多少有些老之将至的意思。唔,这么快就出国了,去哪家大学做研究?康纳尔?还是哈佛?周琴冷冷的,不说话,一张红唇凛凛冽冽。伟强左右找笔,桌上东西太多,猛一下又找不着。周琴递上一支,还是不说话。倪伟强接过来,刷刷刷签了。周琴隔着伟强的胳膊把那种薄纸抽过来,放进文件夹,转身就走。
伟强追上来。
周琴扭过头,不看伟强。
倪伟强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怪我你怨我,但我有我的苦衷,小琴,你这样冷漠对我,我也很寒心,如果我们早相遇二十年,或者我年轻二十年,我可以给你所有你想要的承诺,可是现在,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妈妈需要人照顾,我太太已经照顾了她几十年,小琴,我们是好朋友,甚至比好朋友的感情还要多一点,你对我也是,我希望我们到什么时候都还是朋友,而不是这样冷漠相对,你要知道,无论你去哪里,这里,还是海外,只要你有困难,我都还是会支持你,帮助你。我们的感情是自然而然产生的,不是吗?如果真有一天,这份感情自然而然消亡,你才能对我冷漠。
周琴的脸掣动了一下,她重重地把倪伟强推到一边,夺门而出。她快速地走到电梯口,已是泪流满面。她今天的艳妆与冷漠,原本是想要击垮倪伟强,可没想到他的一番掏心掏肺的话,却瞬间击破了她内心的防备。让周琴更感到惊奇和恐惧的是,她原本以为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以为自己和这个教授、知名学者接触,只是为了谋求更好的发展,取得事业的成功,但就在这一刻,电梯缓缓下降,一层一层,有人进来,周琴忍不住泪,用文件夹挡住脸,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是爱他的,而且爱得很深。
周琴走后,倪伟强筋疲力尽。他觉得自己的青春像是被耗干了。春梅来电话,说让他早点回去,说是老太太又尿了,说带几片尿不湿。倪伟强挂了电话,坐在办公躺椅上干笑一声,他一个大教授,人到中年,居然和尿不湿扯上关系,说出去完全是黑色幽默,但还是得照办。
倪伟强开车出去,戴了口罩,找到一家偏僻的小超市,买了几套尿不湿,出来赶紧塞进车后座伟强并没有直接回家,周琴的一番撕闹,让他久久不能平静。他不想以这种不平静的状态,面对妻子,面对母亲。
倪伟强的车缓缓靠边了。停车场的年轻师傅,赶紧来服务。伟强把车停好,小师傅递上停车条,也不问价格,他穿好大衣,夹着皮包,朝明月七星大酒店的一楼咖啡厅走去。
一杯蓝山咖啡。伟强坐下,没抬眼,他从包里掏出一本《社会契约论》,最近他对卢梭感兴趣。一个清洁工在推大堂,让伟强抬脚,伟强没理睬,一边看自己的书,一边把两脚抬起来,那个清洁工意思了一下,就走了。他走出咖啡雅座那个小区域,迅速地朝大堂深处走,看到工具室旁边站着一个小伙子,清洁工就把拖把棍朝这小伙子手里一塞,说:黄猴儿帮我推一会儿,我去上个厕所。黄猴儿一愣,看清洁工脸色有些不对,说:倪哥,咋了?看到鬼了?清洁工不说话,直直走进洗手间。
他怕见到倪伟强,因为他是他的亲哥哥。在这种场合,一个顾客,一个清洁工,倪伟民觉得太尴尬。老倪对着镜子狠抽烟,黄猴子凑过来,问:怎么,遇到熟人了?老倪丢掉烟头:我弟。那个坐在咖啡厅那个?老倪点头。看上去挺有钱嘛,一身行头,还皮手套,得瑟!黄猴子流里流气,拧了一下鼻子。再有钱是人家的,命里没这个,还不是打扫卫生,算啦,我们啊,就是一个能忍则安。倪伟民靠在厕所墙上,仰面朝天花板。
黄猴子说:一奶同胞,有什么忍不忍的,什么叫兄弟,兄弟就是要困难的时候搭把手,帮帮忙,你在这儿推大堂,他在那喝咖啡,这他妈叫什么事儿!不行,我去跟他说。
猴子你别动!老倪身子弹起来,一把挡住黄猴子,我们家的事儿,你别管!黄猴子还要去,被老倪一把拧住,胳膊被拧疼了,他才肯放手。老倪说:唉,人啊,这一辈子,没意思,小的时候,家里生活困难,不可能人人上学,后来我赶上下放,下放回来,好多要考大学,我也去考,但老母亲说你弟弟妹妹要读书,你再去读书,这个家谁养活?那时候我父亲也去世了,只有老母亲在帮人工作养活一大家子,我们还都在外地,没回北京呢,多难你说说,我到机床厂里做车工,不小心被削掉半个手指头。说着,老倪亮出自己的左手,小手指果然少了半截儿,后来我父亲的姑姑,老人家一个在北京没人照顾,就把我们这一家子都叫上来了,我回到北京找工作,户口是个问题,总之太难唉,总之也算熬过来了,弟弟妹妹都上了大学,该工作的工作,该嫁人的嫁人,都算不错,就我差点儿,但也不怪别人,要怪,怪命!黄猴子说:大哥,千万别这么说,命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我们这些人,也不比别人低贱多少,你看你那坐着喝咖啡的,穿得他妈的人模狗样,背地里,真他妈没少干坏事,龌龊事那多了去,都他妈够制作成黄片儿了黄猴子滔滔不绝,老倪也听不进去,他又点燃一支烟,对着镜子抽。
有人推门进来,一边走,一边解皮带,老倪从镜子里看得真切是伟强。但老倪只是低下头,黄猴子背对着,也没看见,还在海侃,倪伟民厌恶地瞥了黄猴子一眼,撒尿去了。倪伟民压低了帽沿儿。伟强完事儿后,洗洗手就出去了,也没在意。他又出去坐了会儿,就开车去学校接倪斯楠。
自打上次怀孕事件过后,倪斯楠像是变了一个人,她不再跟那些小圈子的人胡混,转型做学术超女,每天在学校,倪斯楠最常待的地方就是自习室。她的目标很明确,出国读硕、读博,而且,这一次,她恋爱了对方也是个留学控,两人相约一起去纽约。倪伟强把车开到自习室门口。倪斯楠抱着几本书,斜背着书包,她身边陪着一个高高帅帅的男生。
倪伟强按下车窗,发出浑厚的男中音:斯楠!倪斯楠一惊,抬眼看到了伟强,她跟那个男生交代了几句,就匆匆跑过来上了车。爸!斯楠撒娇,怎么开到学校里来了,不是说在学校门口等吗?伟强说这不是让你少走几步嘛。斯楠用一种戏剧性的口吻:说,在门口趴了多久,是不是我妈派来监视我的。伟强立刻入戏:禀报倪小主,你与某陌生男子的恋情已经曝光。斯楠一跃而起,要与伟强厮打。父女俩的距离一下就近了。
伟强看到斯楠手里的GRE,问:怎么,要出国?没听你说过。斯楠眼望前方:想出去看看。伟强说:逃离管束?斯楠说:追求自由。伟强半晌不说话,路上堵车,伟强拧开音乐,来填充父女俩之间的空白。去读什么科?要不要爸爸帮你参考?倪斯楠笑说:不用,准备去读商科,刚你看到的那个男的,也去,说是跟我一起。伟强说:就那小子?看着配不上你啊。斯楠打了一下他的胳膊,在你眼里谁都配不上我。伟强顿了一下,忽然半转过身,把倪斯楠拥在怀里,喃喃说:是爸爸不好,爸爸太自私,忽略你了。
倪斯楠拍拍他的背,好像她成了大人,他却成了孩子,眼睛起落间,斯楠看到了父亲后脑勺的白发,一小撮一小撮,好像一小块隐藏的小地雷,一个不小心就能把青春炸得血肉模糊。她忽然意识到父亲已经老了。好啦好啦,忽略我不要紧,你可别忽略春梅她老人家,以后我去读书,一读不知道几年,就剩你们俩相依为命了。
女儿的一席话,让倪伟强心里百味杂陈倪斯楠的那点小心思,软软的,贴人心,但同时让人觉得有点刺痛。相依为命四个字,第一次出现在倪伟强的意识里,引起了一场风暴。
倪斯楠见爸爸不说话,又说:放心啦,老爸,无论我到天涯海角,养老金我会及时汇给你的哦,不过精神上,只能靠你自己了。倪伟强说:你小小年纪,想得倒挺多。倪斯楠边刷手机屏幕边说:我不是想得多,是想得透彻,我们这一代独生子女,负担太重了,中国父母和子女的关系,很多时候是扭曲的,像我身边很多的家长,小时候的梦想没实现,就把自己的人生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几乎没有自己的追求,就巴望着孩子上大学,然后工作,结婚,一切的一切,都在他们的控制中最好,这是爱,但也会让人窒息,我不喜欢这样的爱,孩子和父母之间,首先应该是朋友不是吗?孝顺是应该的,但孝顺的前提是,我们,都应该彼此有自己的人生,这也就是我理解你和那个女人的关系,也不会像一些孩子那样去干涉你的事,但是爸,做什么怎么做是你的自由,但后果也需要自付,爸,你终究会老的,你的未来不在周小姐身上,在我妈身上,妈才是那个能陪你看细水长流的人。
倪伟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现在的孩子真是猜不透!倪斯楠的很多思想,在某些层面上,甚至比他还彻底。车载音乐在放小红莓的歌,爽快的摇滚。倪斯楠继续说:爸,我真谢谢你,虽然我爸不是李刚,但也算个成功人士,不用我买房,买车,再不行请个保姆,我也放心了,你没听说么,现在中国人养老要2000万才行,谁弄得起?这还是物质层面的,精神层面的更堪忧,中国人很少有自己的追求和爱好,很多人进入老年,不是操心孩子,就是混吃等死,真是很恐怖的一种状态,老有所养是一种追求,但老人也要敢于活出自己的状态,很多老人让人看着都很辛酸,一把年纪了还要在外面做工,还被人问幸福不幸福,真是听了让人胆寒,养老是个社会问题,但却完全被压到个人的身上,为社会奉献一辈子,却没有一个好日子,怪谁?听着女儿滔滔不绝,倪伟强有些发蒙,他甚至有些不认识倪斯楠了,很多他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到了斯楠这里,都有了一些新说法、新解释,倪伟强是搞技术出身的,与机器、数据打交道几十年,他得到了自己该得到的一切,很多东西,他认为理所当然,可现在,他发现自己似乎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