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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银翼杀手) 正文 第一章

    床边的心情机自动闹钟传来小小一阵愉快电流,把瑞克.狄卡德电醒。他吓了一跳。猝不及防被电醒总是害他吓一跳。他从床上起身,穿着五颜六色的睡衣站在那里伸懒腰。现在,他太太伊兰在她床上睁开她那不悦的灰色眼睛,眨眨眼,呻吟一声就又闭上眼睛。

    「妳把妳的潘菲德设定得太弱了。」他对她说:「我要重新设定一下,妳就会醒过来,然后……」

    「别动我的装置。」她的语气苦涩而尖锐。「我不想醒来。」

    他坐到她身旁,弯身对她柔声解释道:「如果妳把电流设定得够强,就能开开心心醒来;这就是重点所在。设定成C,它就会跨越阻碍好心情的门坎,正如同它在我身上发挥的作用。」他一团和气地拍拍她苍白裸露的肩头,因为他把强度设定为D,所以他此刻对这个世界满怀善意。

    「你这个死条子,把你的脏手拿开。」伊兰说。

    「我不是条子……」这下他烦躁起来了,尽管他没设定这种情绪。

    「你比条子还糟。」他太太依旧闭着眼说:「你是条子雇的杀手。」

    「我这辈子从没杀过一个人类。」现在,他的烦躁加剧,演变成满腔的敌意。

    伊兰说:「只杀过可怜的仿生人。」

    「我注意到妳花我带回家的赏金可从不手软,心血来潮就乱买。」他起身,迈步走到他的心情机控制台前,说:「也不存一点钱,好让我们能买一只真正的羊,换掉楼上那只电动假羊。这些年来我过关斩将赚赏金,只换来区区一只电动的动物。」在控制台前,他犹豫着要拨到丘脑抑制功能,熄灭怒火,还是拨到丘脑刺激功能,发狠吵赢这场架。

    伊兰瞪大眼睛看,说道:「要是你拨到变本加厉,我也会如法泡制。我会拨到最最最强,你就等着跟我大吵一架。到时候,你就知道截至目前为止我们吵过的架都不算什么。拨啊,走着瞧,你试试看。」她速速起身,连跑带跳冲到自己的心情机前,站在那里怒视他,伺机而动。

    他败给她的威胁了,只得叹口气道:「我会拨到我今天排定的情绪。」查一下二○二一年一月三日的排程,他看到排的是适合上班的专业态度。他小心翼翼地说:「要是我按照排程调,妳是不是也愿意照做?」他老谋深算地等着,除非他太太附议,否则他不动手。

    「我今天排了六小时的忧郁自责。」伊兰说。

    「嗄?排这种东西干么?」如此一来,心情机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我甚至不知道可以这样设定。」他郁闷地说。

    「有一天下午,我坐在这里。」伊兰说:「照常把《友善巴斯特麻吉天团》打开来看。他说有一件大事要爆料,接着就播起那个烂广告,我很痛恨的那一个,你知道,就是防辐射下体护具的。所以我暂时把声音关掉,然后听到这栋大楼里,就是这栋,我听到……」她伸手比了比。

    「一户又一户的空屋。」瑞克接口道。有时在夜里,照理说应该是睡着了的时候,他也会听到。然而,这年头住满一半的大楼就算人口密集度很高了;战争之前是郊区的地方,你甚至可能发现建筑物里完全空无一人……或者,他听说是这样啦。一直以来,他都只是听说而已;如同多数人,他也没有兴趣亲自证实一下。

    伊兰说:「当下,在我把电视机声音关掉的时候,我的心情是三八二,我才刚拨过去而已。所以,尽管我知道自己应该觉得很空洞,却没有空洞感。我的第一反应,是很感激我们还买得起潘菲德心情机。但接着我意识到这有多不健康,不只在这栋大楼,而是不管到了哪里,我都看到没有人烟、一片荒凉萧瑟,但我却没有情绪反应。你懂吗?我猜你不懂。但在以前,这被认为是精神疾病的一种征兆,人称『恰当感觉缺失』。所以,电视继续关着静音,我坐到我的心情机前东试西试,最后找到绝望情绪的设定。」她那巴掌大的小脸一扫阴霾,露出满足的神色,彷佛她达到了什么了不起的成就。「于是,我把它排到我的排程上,一个月两次,感到一切无望,毕竟地球上随便哪个小老百姓都移民了,我们却还留在这里。我想这样的时间分量很合理,你不觉得吗?」

    「可是像那样的一种情绪……」瑞克说:「妳很容易就会陷在里面,后面就拨不出来了。那种对现实的彻底绝望,是永无止境、没完没了的。」

    「我安排了三小时后自动重新设定。」他太太狡猾地说:「切换成四八一,感觉未来有无限的可能,崭新的希望……」

    「我知道四八一。」他打断道。他好几次拨到那个数值;他很依赖四八一。「听着。」他坐回自己床上,抓住她的双手,把她拉下来坐在他旁边,说:「就算有自动终止设定,体验负面情绪还是很危险,无论哪一种。别管妳的排程了,我也会抛开我的排程;我们一起拨到一○四,一起体验一下,接着妳就继续保持下去,我则是重新设定成平常适合上班的态度。这样我就会想爬上楼顶,查看一下我们的羊,然后出发去办公室。同时,我也会知道妳没坐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好好看电视。」他放开她细长的手指,穿过宽敞的屋内来到客厅。客厅还隐约留有昨晚的烟味,他弯身打开电视。

    伊兰的声音从卧室传来:「我受不了在早餐前开电视。」

    「拨到八八八。」趁电视开机的时候,瑞克说:「无论电视上演什么都想看。」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拨。」伊兰说。

    「那就拨到三。」他说。

    「我就说了不想拨,你还叫我拨到三。如果我不想拨,那我最不想拨的就是三了啊!因为三会让人有想拨心情机的渴望,而此时此刻我最不想要的就是这种渴望;我只想坐在床上盯着地板。」她尖声说道,语气透着萧瑟的寒意。她的精神委靡下来,整个人颓然不动,直觉产生的沉重感与无力感铺天盖地笼罩住她。

    他把电视音量调高,友善巴斯特的声音轰隆隆地充满整个房间。「呵呵,各位,今日气象提要的时间到了。獴科卫星回报,近午时分辐射尘格外强烈,午后渐趋缓和,所以打算冒险出门的乡亲父老……」

    伊兰从他身旁冒出来,长长的睡衣轻飘飘拖在地上。她关掉电视机。「好,我放弃;我拨。你要什么我就拨什么,销魂的快感也行──我的心情差到连这都愿意忍受。管它的,有差吗?」

    「我来帮我们两个拨。」瑞克说着带她回到卧室。在她的控制台前,他拨了五九四──心悦诚服以夫为天。在他自己的控制台前,他拨到别开生面、焕然一新的工作态度,尽管他根本不需要。用不着仰赖潘菲德的人工大脑刺激,这本来就是他一贯的看待工作之道。

    由于费了点时间和太太斗嘴,他匆匆吃过早餐,全副武装准备外出,包括戴上他的埃阿斯型防辐射下体护具。他要先去楼顶上的草地,草地有遮雨棚遮蔽,他的电动羊在那里「吃草」。这只几可乱真的金属绵羊有模有样、心满意足地大嚼特嚼,蒙蔽这栋大楼的其他住户。

    无疑的,别家的动物有些也是电子回路打造的假货,他当然没有刺探打听,一如他的邻居也不会来问他那只绵羊的底细。这是再无礼不过的了。比起问一个人的牙齿、头发或内脏是不是真的,问别人「你的绵羊是不是真的」还更触犯礼仪的大忌。

    早晨的空气中弥漫着灰蒙蒙的辐射微粒,遮蔽了太阳,扑鼻而来,缭绕不去;他不由自主吸着受到污染的致命空气。唔,这样形容未免太过了点。他心里一边想,一边上楼来到他那块草地。草地连同下面那户大得过分的住家都归他所有。世界终战遗留的威力削弱了。熬不过辐射尘的人几年前就已呜呼哀哉,现在的辐射尘比较弱,面对的又是强壮的幸存者,充其量只能在神智和基因特征上搞破坏。尽管有防辐射下体护具,辐射尘无疑还是会降落在他身上、渗透进体内,只要他一天不移民,辐射尘的脏手就每天一点一点染指他。目前为止,每月一次的健康检查都证实他很正常,是个在法律容许范围内可繁殖下一代的正常人。然而,任何一个月,旧金山警察局的医生都可能宣布不同的检查结果。在无所不在的辐射尘污染下,正常人创造的特殊分子持续不断地冒出来。海报、电视广告和政府的垃圾邮件目前的倡导口号是:「不移民就退化!操之在你!」说得对极了。瑞克一边想,一边打开通往他小牧场的门,朝他的电动羊走去。他暗自想着:但我不能移民,因为我的工作。

    隔壁草地的主人、同一栋楼的邻居比尔.巴柏向他打招呼。像瑞克一样,他也是西装笔挺准备上班,出门前先来查看一下他的动物。

    巴柏眉开眼笑地宣布道:「我的马怀孕了。」他指着他那匹高大的佩尔什马;马儿站在那里傻愣愣地发呆。「你说怎么样?」

    「我说你就快有两匹马了。」瑞克说。现在,他来到他的绵羊身边。它趴在那里嚼啊嚼的,双眼警觉地紧盯他,等着看有没有燕麦片可吃。这台号称绵羊的机器装了燕麦反应回路,看到这种榖片就会一骨碌煞有介事地踱过来。「谁让牠怀孕的?」他问巴柏:「一阵风?」

    「我买了一些最高质量的种马精液,加州那边有。」巴柏告诉他:「透过我在州立畜牧业委员会的人脉。你不记得上周他们的督察来看茱蒂了吗?他们迫不及待想看到牠生小马;牠是数一数二的优生马。」巴柏深情款款地摸着马儿脖子,马也朝他歪过头来。

    「想过把你的马卖了吗?」瑞克问。他求上帝许他一匹马。事实上,许他什么动物都好。拥有、保养一只假货只会让人越来越沮丧。然而,考虑到社会地位,在养不起真货的情况下,他又不得不养只假的。所以他别无选择,只能继续装下去。就算他自己不在乎,还有他太太呢,而伊兰确实在乎。非常在乎。

    巴柏说:「卖掉我的马是不道德的。」

    「那就把马宝宝卖了吧。拥有两只动物比一只都没有还要不道德。」

    巴柏不解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很多人都有两只动物啊,甚至三、四只。还有像佛莱德.沃许朋那样的,就是我弟弟工作的那家海藻加工厂的老板,他有五只耶!你没看昨天《纪事报》上那篇写他鸭子的文章?牠应该是西岸最重、最大的一只红面番鸭了。」这位仁兄的眼睛迷蒙起来,想象着拥有那样的一件所有物,越想越出神。

    翻翻大衣口袋,瑞克找出他那本看了又看、翻到皱掉的《悉尼氏动物禽鸟型录》一月号。他看看索引,找到幼马(见:马匹后代),全国公定价立刻映入眼帘。「我可以用五千块跟悉尼氏买一只佩尔什马的幼马。」他大声说。

    「不,你不能。」巴柏说:「再看一次目录,斜体字代表他们没有现货,但如果他们有,那就是这个价格没错。」

    「假设……」瑞克说:「我每月付你五百块,付十个月,就是表定价格的全额。」

    巴柏同情地说:「狄卡德,马的事情你不懂;悉尼氏没有佩尔什幼马现货是有理由的。没人会脱手佩尔什马,即使是表定价格。牠们太稀有了,就连相对比较劣等的也是。」他靠在他们的共享栏杆上,探过身来搭配着手势说:「我养茱蒂三年了,这段时间,我都没看过一匹牠这种等级的佩尔什母马。为了得到牠,我专程飞去加拿大,亲自开车载牠回来,确保牠不会被人偷走。在科罗拉多州或怀俄明州,你带着这样的一只动物到哪里,都会有人要干掉你抢走牠。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在世界终战之前就名副其实只剩几百……」

    「可是你有两匹马,我却一匹也没有。」瑞克插嘴道:「这违反了摩瑟教整个的基本教义和道德结构。」

    「你有你的绵羊啊;见鬼了,在你的个人生活中,你可以追随攀升的精神,在握住共感箱的两根握把时,你可以光荣地前进。话说,要是你没有那边那只老绵羊,我就会觉得你的话还有点道理。的确,要是我有两只动物,而你一只也没有,我就是个阻碍你和摩瑟合而为一的帮凶。但这栋大楼里的每户人家……我们瞧瞧,五十来户吧,照我估计,每三户一家……我们家家户户都养了动物,不管养的是哪一种。葛夫松那儿有只鸡。」他朝北边比了比。「奥克斯和他太太有只夜里会吠叫的大红狗。」他想了想。「我想艾德.史密斯的家里有只猫,至少他说有啦,没人看过就是了,说不定他是唬人的。」

    瑞克过去他的绵羊那里,弯下身来,在浓密的白色羊毛间摸来找去(起码羊毛是真的),直到找到他要找的东西──这台机械装置的隐藏控制面板。在巴柏的注视之下,他啪一声把盖子打开,露出底下的面板。「看到了吗?」他对巴柏说:「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那么想要你的马宝宝了?」

    巴柏顿了一下之后说:「可怜的家伙,你养的一直是只假羊?」

    「不。」瑞克说着重新关上电动羊的面板盖。他起身站直,转过来面对他的邻居。「我本来有一只真羊。岳父移民时爽快地送给了我们。接下来,过了一年左右,记得那次我带牠去看兽医吗?那天早晨,我出来发现牠倒向一边起不来,当时你也在这里。」

    「你扶牠站起来。」巴柏点着头回忆道:「是了,你成功把牠扶起来,但牠走个一、两分钟就又倒下去。」

    瑞克说:「绵羊有各种怪毛病。或者换一种说法,绵羊会得的病很多,但症状总是一样。牠爬不起来,你没办法判断病情多严重,是扭到脚了,还是染上破伤风快死了。我那只就是这样死的,破伤风。」

    「在这里染上的?」巴柏说:「在楼顶?」

    「都是干草堆害的。」瑞克解释道:「就那么一次,我没把捆干草的铁丝拆干净,只不过漏了一条,格鲁乔──那只羊叫这个名字──刮伤了,就这样染上破伤风。我带牠去看兽医,但牠还是死了。我想了想,最后只好打给一家制作人造动物的店铺。我给他们看格鲁乔的照片,他们就做了这一只。」他指指那只斜倚着的仿造动物,它还是一个劲儿嚼啊嚼,也还是提高警觉在看有没有燕麦片。「做工一流。我把它当真的一样,投入一样的时间和精神去照顾。不过……」他耸耸肩。

    「不过就是不一样。」巴柏帮他把话说完。

    「但也差不多了。照顾起来的感觉一样,你得像照顾真羊一样看好它。因为它会故障,如此一来就会搞得这栋楼里人尽皆知。我送修过六次,多半都是小问题,但万一被任何人看到──比方说有一次是录音带断掉或不知怎样短路了,它咩咩咩叫个不停,一听就知道是机器故障。」他补充道:「运送专车上写的当然是『某某动物医院』之类的,而且司机一身白衣,穿得就像兽医一样。」他突然瞄一眼手表,想起了时间。「我得去上班了。」他对巴柏说:「晚上见。」

    他动身朝他的车走去,巴柏连忙叫住他。「嗯,我不会跟大楼里的任何人说的。」

    瑞克顿了一下,正要开口道谢,但伊兰刚刚一直在说的忧郁情绪旋即落上他的肩头,于是他说:「我不知道,说不定反正也没差。」

    「可是他们会鄙视你。不是所有人,但有些人会。你也知道世人对不养一只动物的观感,他们认为那不道德,而且很冷血。我是说,技术上来讲,现在不像世界终战刚过那时候,没养动物已经不再是一种罪过,但那种气氛还在。」

    「老天爷。」瑞克伸出空荡荡的双手,比了个乞求的手势,徒劳无益地说:「我也很想有只动物。我一直设法要买一只。但就凭我的薪水,凭一个市政府雇员赚的钱……」他心想,要是我的工作再走运一次,就像两年前,我在一个月内抓了四个仿生人。他想着,要是那时候我知道格鲁乔会死……但那是发生在破伤风之前的事,在那根两英寸长、像针一样、用来捆干草的破铁丝横生枝节之前……

    「你可以买只猫啊。」巴柏提议道:「猫很便宜;看一下你的《悉尼氏》吧。」

    瑞克黯然道:「我不要居家宠物。我要我本来有的,大只的动物。绵羊啦,牛啦,公的母的都行,再不然像你一样,养一匹马,如果我有钱的话。」他知道,将五个仿生人除役的赏金就够了。一个一千,远超过原来的薪水。然后呢,我就可以从某个地方,从某个人手上,找到我要的东西,就算《悉尼氏动物禽鸟型录》上的字是斜体。五千元……可是,他想着,首先要有五个仿生人从哪个殖民星球来到地球,但这可不在我的掌控之中。我不能叫它们其中的五个来这里,就算我能,世界各地也还有其他赏金杀手和别的警察局合作。仿生人必须落脚在北加州,而这一区的资深赏金杀手戴维.霍顿得要先退休或嗝屁才行。

    「买只蟋蟀吧。」巴柏耍嘴皮道:「或者买只老鼠。欸,只要二十五元,你就可以买到一只成鼠,整只都长好了的唷。」

    瑞克说:「你的马也会死,像格鲁乔一样,无预警就死了。说不定今天傍晚下班回家,你就看到牠躺在那里,像昆虫一样四脚朝天。如你所说,像只蟋蟀。」他迈步走开,手里抓着车钥匙。

    「如果冒犯到你很抱歉。」巴柏紧张地说。

    瑞克.狄卡德一语不发,一把拉开他的悬浮车车门。他跟他的邻居没什么话好说了。他的心思在工作上,在眼前的一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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