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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正文 朝着东南走

所属书籍: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一

    父亲是个要全力享尽人间太平快活的人。

    要享尽人间太平快活的人,不用说,谁都不消日常间那些种啊收啊的烟火事。这年秋天之后,看到那茫茫一片的田地,总也翻它不完时,父亲擦了一把汗,蹲下抽了一袋烟,便轰轰烈烈下定了离开我们、继续朝着东南方向走去的心念儿。因为土地肥沃,宽阔无际,父亲的心念便孤独而又茁壮。父亲说,喂,我还是走了的好。母亲把她的眼叮当一瞪,去哪儿?父亲说我还朝着东南走。母亲说你要敢把我和孩娃丢下不管,我就回村叫人追上你,让人们打断你的腿。

    父亲不言不语,磕了烟又一锨一锨翻他的土地了。这里离村落有二十五里路,走半晌翻过一条岭就是黄宁庄。我不知道我们家为啥要孤零零地扎在二十五里外的岭这边,像被后娘养的娃儿样扔在岭腰上。土地是绝顶的好,晒干的柳木、杨木插在田头上,落一场雨它就发芽了。挂在檐下的锨把、锄把发芽开花是常有的事。也许是因为土好,我们家就在这岭腰上坐落下来了。也许因为土好,还人烟稀少,从西北走来的父亲就在这儿住下了,就和我母亲一道叽叽哇哇把我生下了。

    我、父亲、母亲,原来我们是一家。

    可父亲终于被东南方浓烈的黄土、红褐的山脉和一望无际的神秘如一条缰绳一样牵走了。在我长大之后,回忆起那天后晌翻地的情景,方才明白父亲的不言不语,正是他下决心离开我们的前兆。他把烟袋挂在田头的槐树上,脱了裤子和布衫,单穿着土布裤衩,腰里系了他从西北方向走来时就系着的能盛粮食行军的布腰带。父亲窄肩细腰,上身倾弓,一弯一直,如一头单瘦而肯卖力的牛样,把那一大片秋后的土地翻得深匀而又细碎。田地里的玉蜀黍茬,在潮润猩红的新土上,散发着半枯半白的霉腐气息,遗落在田里的玉蜀黍粒,被地鼠咬碎后,有细微一股温甜的香味在父亲的锨下散发着。天空清澈如洗,银色的空气在日光下一弯一直。母亲在父亲一侧不远处,一边翻地一边捡着地里的草和生礓石,当她把草和礓石抱在怀里往田头送去时,她巨大的双乳就如一双大手样按在草石上,反身回来后,她搓着手上的泥土,跳荡的乳房又如羊群中跑在最前的两只头羊把头昂在半空频繁地起伏点动着。

    母亲说,姓张的,我对你不好吗?

    父亲默不做声,泥土在他锨下哗哗哩哩。

    母亲说,你要我身子我把身子给了你,我每月来红时还照样夜夜侍候你,冬天给你缝棉衣,夏天给你做单衣,家里的鸡蛋全都归你一人吃,把洗脚水端到床前给你洗脚给你擦脚还把被窝暖热以后再让你上床睡,走遍天下你还能找到我这么好的媳妇吗?

    父亲抬头望着母亲飞快地吐出来在半空碰碰撞撞的话。

    母亲说你说呀姓张的,我对你到底好不好?

    父亲说我没说你对我不好哩。

    母亲说那你凭啥就要丢掉我和娃儿走了呢?

    哑口无言的父亲又弯腰干他的活路了。他身后猩红的土地一片光亮,馨香的泥土气息在山梁雾样铺开漫散。远处的荒山荒地,苍苍茫茫,起伏成一片蠕动的驼背,偶然出现的野兽在山坡上追着一只灰兔,将要追上时,那野兔如同一圆石头样朝崖下滚过去,野兽便立在崖头无可奈何了。有鹰在头顶盘旋着,寻找那些南飞时路过这儿的雁。还有秋庄稼地里的地老鼠,它们从窝里走出来,看一眼将要把锨插进它们窝房的父亲和母亲,嘴囊里藏着准备越冬的玉蜀黍粒,忙慌慌地往田外搬运它们的储存了。

    日头已经偏西,山脉上宁静潮红,落日的声响如地鼠在草地细碎的脚步。母亲抬头看了一眼日头,说我该回去烧饭了,你渴吗?我的奶胀得疼痛哩。父亲望望母亲挺拔的乳房,脸上掠过薄薄一层浅红,明明知道这儿空旷无人,还是回身朝四周看了一眼,才过来一如往日般半蹲着身子,趴在母亲的胸脯上,在两个乳房上各吃几口,擦擦嘴角的奶汁,说算了,留给娃儿吃去吧,然后就又去刨翻他的田地了。

    我被一根绳子系在腰上,另一端捆在地头的一棵楝树上,面前放了几只掐了腿或翅膀的秋蚂蚱,我的世界也就划定了。我和那些活着却不能飞动的蚂蚱玩耍着,望着父母的劳作,听着他们的说谈,就知道父亲已经横下心要离开我们继续朝东南走去了。父亲本来就是要朝东南走去的。父亲从西北来,目的就是要往东南走去的。父亲之所以要在这耙耧的深处停下来,就是为了歇歇脚,把我生下他好继续朝着东南走。那个大人物对父亲说你一直朝着东南走,越远越好,越远你的日子越太平,越太平也就越快活。父亲觉得母亲没有给他带来太平快活的日子过,他不能不继续朝着东南走。我看见父亲趴在母亲的乳房上吸咽奶水时,没有像往日那样,双手如捧着蒸馍样把母亲的乳房捧起来,还没有往日吃完时半戏半羞地如捏一朵棉花样在母亲的乳房上轻柔柔地捏几把,更没有如那年的酷夏样,那时我还没有来到世界上,他们都脱光了衣服锄着地,锄累了到葫芦沟的泉边洗个澡,然后彼此坐着看了一会儿,父亲盯着母亲那丰硕的双乳,看着母亲下身的红布裤衩,淡淡笑一下,把脸如落叶一样搭下去,这时候母亲就说你来吧,想了你就来,在这荒天野地,一世界只有你和我,我是你女人,无论白天黑夜你啥时想了你就来,无论在家还是在外,无论在哪儿只要你想你就来。

    那当儿父亲也就过去了。母亲仰躺在草地上,她丰白润滑的身子把青嫩的绿草压倒一片,头枕着她和父亲那仅从家里穿来的两条衣物,一只手搭在泉水里,一只手拨弄着身边的野草,脸上涨满了快活的潮红。父亲在母亲的身上,如一个半大的孩娃骑在巨大的白条鱼上,水里浪头,顺水游动,起起伏伏。这时候母亲盯着父亲痴痴看一会儿,胸有成竹地问你还走吗你?父亲说去哪儿?母亲说你忘了?父亲在母亲身上停下来,望着母亲的脸,好像冷丁儿想起来自己本来要去哪儿,脸色立刻板下来,说打死我也不走了,我朝着东南走,本来就是要找太平快活哩,眼下找到了我还往哪儿走?母亲被这话给感动了,她感到她无边的力量把一个男人征服了,把一个日夜行走的男人留下了,于是,她如父亲的母亲样在父亲的头上用手摸几把,把他蓬乱的头发理理顺,说只要你留下,你让我咋样儿侍奉你我就咋样侍奉你,你把我当做牛马使唤都可以。父亲没有再说啥,他得意地如不经意间捡到了一枚银元或元宝,骑在母亲的肚子上,双手捧着母亲的大乳房,在左边吃几口,又在右边吃几口,然后他黝黑的瘦脸上,粉红的受活因血液上涌变成了紫褐色,细汗颗颗粒粒在他的鼻尖、眼角和嘴唇上咣咣当当动起来,掉下来砸在母亲宽敞的乳沟里。日头在悬崖上把崖土、楝树烧成了一团火,身边泉水凉爽的咕嘟声如珠子从他们身边滚过去。父亲发疯了,他像要急于渡到对岸一样在船上狠命地摇着桨。空气中有一股奶白的腥味儿。沟口的小麦地,齐膝深的小麦碧绿一片,绸子样在风中摇动着。来沟里喝水的獾,在父母的身边瞪着眼,从嗓子发出一股灰色的躁动不安的叫,像结满了疙瘩的布条缠在母亲和父亲的快活上。母亲说姓张的,遇到你我一辈子来到人世活值了,眼下让我替你去死了我不说二话就死去。

    父亲说,原没想到他让我一直朝着东南走我会遇上你,是不是他让你住在这儿等我哩?

    母亲说没有谁让我在这儿等着你,这边地肥有水,我爷就从村里搬过来种庄稼,我爹我娘就把我生在山这边,是老天爷让我在这儿等你哩。

    父母快活的说话声像边走边唱的音乐流进我的耳朵里。就是那样的某一次,就是在葫芦沟泉边的草地上,在灰毛獾不安分的叫声和眼巴巴急不可耐的目光里,我的生命当啷一下被父亲点播在了母亲的身子里。从此,我看到、听到了这世界,知道在这莽荒的耙耧山的深褶里,父亲是如何在那肥沃的田地耕种着、快活着。直到今天,无论是田头、房院、豆架边,再或山坡上朝阳的那面粗沙石头上,我走到哪儿,都能看见父母躺过的身影,都能闻到温馨奶白的腥气儿。可惜在我出生不久,父母在辽天阔地里那样的情事如到了年岁的果树样,叶稀实少了,难得一见了。

    父亲要朝东南走去了,要依着那个大人物的说道,去更为东南的地方寻觅他的太平快活了。

    是真的,父亲是那种要享尽人间太平、快活的人。

    二

    父亲原是那个大人物的随从。大人物杀人放火,砍头如麻,人说他一次娶了三个正房老婆,十年内又娶了九个姨太太,说耙耧山脉的俊俏女人都以和大人物睡觉为荣哩。说大人物领兵打仗,撒泡尿能把敌人要过的桥冲垮,纵使敌人千军万马,在一条崖沟的那边,枪炮满天,只能望着大人物领几个护兵扬长而去,留下的口哨声如蜻蜓样在敌人的头顶飞。说大人物和洋人打仗,杀了洋人把洋人的头割下来挂在树上风干以后熬汤喝。说有一次洋人要在耙耧山里开金矿,队伍走了七天七夜,在一个村庄歇息时,把一村的妇女强奸了,大人物知道后,便在十几里外的沟顶埋伏着,等洋人从沟里走过时,用火枪和滚石把洋人打得万马仰头,死伤一片。胜仗后大人物命令所有的士兵去把洋人腿间的东西割下来,在每一个东西上系上一条线,将那东西挂在树林的枝头上,一串一串,一吊一吊,仿佛被风吹日晒了半月的生柿子。大人物命令所有的士兵趴在百米开外,把洋人的那个东西当做靶子打,谁打中一个洋人的东西,就发一块白银元。银元在树林边上摆了一箩筐。那东西挂了满树林。风和日丽,枪声不断,一整天树林里都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直至天黑,一个洋人的东西因挂在枝杈间,十几个士兵打了上百枪,没有一人把那熏黑烧煳的东西打下来,末尾,大人物接过一个士兵的枪,用黑布蒙住眼,砰的一声那东西就在树杈间开了花,凝固的乌血像黑珠子溅起来。

    父亲就是跟着这个大人物做随从。

    父亲跟着大人物做随从,是在大人物蹲进监狱以后的事。那时候大人物的生活里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大人物的儿子在洋人强奸过一村妇女的村庄里,看上了一个刚满十六岁的二毛子女,鼻梁又直又挺,身材又细又韧,模样和洋人差不多。他把那闺女按在挂过洋人东西的树林里行事时,闺女一声惊唤,在田里干活儿的男人围过来,把大人物儿子按在地上痛打一顿,可到人们歇了手脚时,那个穿了制服的儿子却再也没能从地上爬起来。于是,灾祸又一次降临了这个村。这一夜夜深人静,大人物领了一个团,把这个村落团团围住,挨家砸门枪杀,一时间村里血腥味四处弥漫,哭唤声满天冲荡,星星月亮在天空瑟瑟发抖,树枝树叶砰砰啪啪落了一地,各家院里的死尸东倒西歪,人头像冬瓜样滚来滚去。到东方发白时,哭声渐渐平息下来,村落里凝固的血浆像红地毯样,这里一块儿,那里一块儿。往日排泄雨水的河沟里,血水还在缓慢地流动着。村子里鸦雀无声,山梁上腥气卷动。日光血红,天色苍白,半空的血气麻麻乱乱,活着的狗趴在房顶呜呜哭着时,被士兵一枪打下来。一个村子再也没有活人了,偶尔活下的鸡猪,都脸色枯白地缩在圈里和墙角。

    这时候大人物从村头出现了。士兵们挨家枪杀时,大人物一夜都坐在村头上,听着哭唤抽着烟,到日头挂在东山脉的树枝间,村里除了士兵们来回走动的脚步,再也没有声息时,大人物开始从村头朝着村里走。大人物脚上穿的是九姨太新做的千层底儿鞋,他到第一家门前时,从门槛下流出来的血如泼在门口的一盆水,于是他绕着血水过去了。第二家他又绕着血水过去了。可到了第三家,那一家祖孙三代,统共一十七口人,被杀后血在院里齐着脚脖深,流出来把胡同铺得严上严,大人物不想脏了鞋,就让士兵在血滩里铺了砖头、石块如过河滩一样跳着走,这样走到村中央,由于路中间原是一个坑,士兵用一个砖头扔进去,砖头淹进了血坑里,又搬来盆大一块方石头,扔进去溅起一片血浆,那石头又沉进了血坑里,士兵从一旁滚过来一个石磙要往血坑推下时,看见了大人物脸上浮起一层雾白色,嘴角、眼角响出的抖动如豆角在烈日下炸开了口。

    士兵在大人物面前站住了。

    大人物问一共杀了多少人?

    士兵说一共九百九十八,全村老少一个没有留下来。

    大人物不再说啥了。

    大人物站在两块差不多淹没在血泊中的石头上,雪白的鞋底浸了深暗的一层红。他抬头朝村子那头看了看,看见他的士兵都踮脚站在各户人家大门口吃饭时坐的石上或是树桩上,有的索性卷着裤腿如蹚河一样站在胡同中的血浆里,于是他脸上的白色愈发地厚起来,嘴角、眼角的抖动就响得和风中的杨树叶一样儿。

    士兵问他还到村里去看吗?

    他摇了一下头,说撤了吧,自己就沿着来路血浆中的砖块石头往村头回走了。部队在村口集合时,大人物站在队伍面前,看见村子上空一片红雾,如每一丝空气都被血红染将过去了。大人物望着那红色,脸色始终苍白着,仿佛一块没有涂漆的棺材板。队伍集合完了时,副官朝他报告了三次,他没有说话便扭头朝远处走去了。

    大人物在前面默默走着,他的队伍默默地随在身后,那情势如打了败仗归营一样儿。将走离村子时,队伍里有人看见村头山梁上有一个中年男人领着一个几岁的姑娘在那儿,队伍中有个军官朝那父女举起了枪,这当儿大人物没有扭头,拔出手枪就朝身后的队伍打响了。

    举枪的军官应声倒下来。

    队伍如听到了口令一样立住了。

    大人物说,都给我回去把所有的尸体一人一坑埋起来,别让尸体生了霍乱从这个村里传出去。

    队伍呆住没有动,大人物又举枪打死了一个杀了村里一家人又杀了那家的鸡和猪的兵,队伍便慌慌忙忙返回了。杀了一夜,埋了两天,大人物带着部队回到营房后,宣布他的部队解散了。

    把他的妻小也都解散了。

    从此,大人物便下落不明了。

    当几年后大人物又出现在人们面前时,洋人已经从中国撤走了。洋人撤走了,仗还依然在打着,东边的和西边的打,本省的和外省的打,政府和百姓们打。铁路被扭得和麻花一样儿,烧汽车就像烧掉一个洋火盒,从南往北数百里,走路时一踢脚就能踢出一个子弹壳。这当儿政府找到了大人物,要他重新组织他的部队在西北几省平叛反乱,大人物说我不想杀人了,我连看见杀鸡都心慌。政府又许诺只要大人物出山就让他担任西北两省的省长,大人物对那许诺冷冷笑了笑,说要当官我连皇帝早都当上了。政府无奈就不得不把他关进监狱里。

    他在一座有人侍奉的监狱关了八年半。

    父亲在监狱侍奉了他八年半,从十一岁给他送吃、送喝、送报纸、递文件,到将近二十岁,父亲就和他的孩娃一个样。有年冬天大人物被一辆汽车拉走了,拉走了一天,到半夜时分又从外面送回来。送回来时大人物的脸上再也没有往日的平淡和平和,一层浅青浅白始终如冷月一样结在他脸上。监狱院里的雪像棉被一样厚,月光如水白淋淋地凝在狱院里。大人物从外面走回来,双手袖在袄袖里,走进关了他八年多的狱房,看见父亲端给他的午饭、夜饭都已结成了冰,然后就看见父亲蹲在门口,在寒冷里缩成一团,望着他就如望着不肯搭理自己的父亲样。

    父亲说,把饭菜给你热热吧。

    大人物愣一下,说你咋还没睡呢?

    父亲说,我在等你哩,我等了一整天。

    这时候大人物把我父亲叫到了他身边,看着我父亲就像看着他一个久不见面的孩娃儿。月光冰清玉洁,细微的雪花飘在狱院里响出柳絮杨花相碰的声响儿。远处狱外的灯光昏昏黄黄如混浊的泥土洒在天空中。大人物头发已经花白,目光中已没有当年杀人放火、把洋人裤裆里的东西当做靶子打的情势儿。大人物已经老了。老了的大人物拿手在我父亲的头上摸一下,说你侍奉了我八年多,你比我十几个孩娃中的哪个都孝顺,这八年多我蹲监我的孩娃没有一个来看我,可这么冷的天你还在门口等着我。大人物说天下要打大仗了,我活不了多久啦,不出三天他们就会枪毙我,你说你是想当官还是想过太平快活的日子呢。

    父亲听着大人物的话就像更小的时候在村头听着传说中的声音飘过来。

    大人物说,要当官我写一封信你就到我的部下当兵打仗去。

    父亲摇了一下头,轻得如一片树叶在大人物面前微慢地飘过去。

    大人物说,想过太平快活的日子,明天我放风时,你从监狱后边的小路朝着东南走。一直朝着东南走。每天都朝着东南走,到一个小镇外,碰到一棵三人抱不住的老柳树,你到树腰上的树洞一摸,就知道太平快活的日子是在哪儿等你了。

    父亲就朝着东南走。

    三

    父亲离开朝东南走的第二天,就听见身后传来的枪声如婚嫁的鞭炮一样响起来。父亲在监狱做事时听过许多枪声的,先还不以为然,只是扭头朝身后望了望,如出门的路人听到身后动静,本能地回头一个样,可后来听到那毕毕剥剥的枪声中,夹有许多许多轰轰隆隆的炮声时,他的心关门一样缩紧了。他到一个高处朝着他走离的西北方向望,看见西北方的半个天空火光冲天,子弹头儿像麦场上在半空的麦粒儿东飞西舞,流星样的炮弹在天上横冲直撞。天塌地陷,山崩地裂,血肉横飞,胳膊腿在天空中错错落落,血腥气在八方四处漫溢。不消说,大人物说的大仗打将起来了,嘶唤声风风雨雨,枪炮声雷电交加,父亲仿佛闻到了百里外的血腥气,看见血水洪涝一样朝他漫过来。他慌不迭儿转身朝着东南躲走了。他走得快捷如顺水而下的一条船,路上遇到扛枪的人他就藏起来,看到几里外队伍行军时腾起的烟尘便改个方向改个道儿跑,待那队伍不见了,再望着日头去辨找东南方。

    父亲一直朝着东南走。

    他一口气走了半个月。半个月后他身后的枪声、炮声还如邻居的鞭炮一样响,天空中还依然可见子弹和炮弹横来竖去相撞着,叮叮当当地朝着地下落。路上那些部队开将过去留下的锅灶一个挨一个,宛若倒塌的房屋在路边、山上一座接一座。

    父亲他不歇脚地朝着东南走。

    父亲走得天昏地暗,精疲力竭,饿了啃一口干粮,喝路边的野水。东南方的黄土越来越厚,由原来的红黄变为紫黄,再走就成了青黄色。路边的树木也由冬天的枯白变成了淡绿色,河边的死冰随着冬日的一天天远去,而响出微微的碎裂声。溪水在冰下的流动清脆得如柳笛响在山脉上。有一夜父亲睡在人家的牛棚里,夜里枕着黄牛的嚼草声,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热得如同着了火,筋骨软得能如柳条一样弯。他委实是再也走不动了,也不想再走了呢,可到日光从牛棚的门口照射进来时,他的目光却一亮,看见门外有大极的一个村镇,而身边的牛棚,正是倚着一棵三人合抱不住的枯柳搭建起来的。父亲如蚂蚱一样跳起来,绕着老柳转了一圈,看见拴牛绳的一个树杈下,正有小碗样一个枯树洞,他把手伸进树洞里,摸出一个弹壳儿,粗如小拇指,长有两节指头儿,铜锈的味儿蓝莹莹地飘散着。弹壳的口儿上,用木头塞死了。父亲拿牙咬掉木塞儿,从弹壳中倒出一个纸条儿,见那纸条上写着一行字:

    一直东南一百八十里,到一座塌房的门框下面找。

    父亲继续朝着东南走。一百八十里路倘若往日他最多只消走上三五天,可这一百八十里他又走了整半月,过了七条河,翻了九架山,终于找到那座塌房时,他看见那座塌房原来是被火给烧塌的,柴草灰都已被风吹雨淋得无踪无迹,土坯墙壁上被火烧烤后留下的黑色煳味却还淡淡地浮挂着。手在墙上摸一下,指头肚儿上的灰味会如泥一样粘上去。他以为墙角的哪儿会卧着一只狗,可望了一圈,却只看到一个破瓦罐,罐里卧着一窝老鼠,大大小小十几只,听见动静出来站在罐边上,一排星星点点的鼠眼在罐口上亮成半个环,盯着父亲亲昵的叫声如胡乐一样儿。父亲从那塌房屋里走出来,在仅存的半架门框上方日常百姓爱藏钥匙的墙缝里又摸出了一个弹壳儿,拍了拍弹壳上毛茸茸的绿铜锈,咬开木塞儿,又倒出一卷纸条儿,见纸条儿上仍然写着一行字:

    一直朝着东南走,八十里后有一排二十七眼窑。到中间窑洞的一块砖头下面找。

    父亲没有问那被烧塌的房屋是属于谁家的,为啥孤零零地坐落在一处村落外,他到附近的一个村里吃了饭,喝了水,睡了一夜就又朝着东南走去了,到八十里外一面山坡上,找到那一溜儿拉开的二十七眼窑洞时,才知道那窑洞不是住宅户,是过去赶马贩牛的人长途跋涉的宿营地。窑洞多已倒塌,门口临时搭起的烧饭锅灶却都还呈出三角立在那儿。父亲从南向北数,数到第十四个窑洞时,钻进去看见地上扔了一层砖,每一块砖头下都有冬眠的白肚虫。他蹲在地上一块儿一块儿翻找着,将把那些砖头翻完时,又找到了一个弹壳儿。弹壳儿里的纸条上仍然写着那样一句话:

    你一直朝着东南走,六十里后你会碰到一眼枯井,到枯井沿儿下的第三层石头缝里找。

    我的父亲有些不想再找了。父亲已经朝着东南走得筋断骨折了。脚下的黄土已经由紫黄转为灰黄色,仿佛那黄土被地温发酵过。树皮也都泛了绿,山脉上醒鼻的绿气从路边的树和草上挣出来,在窑口一蹦一跳着走。父亲挨个儿看了那二十七眼窑,在一个窑洞里还找到了一口锅。可是父亲不想找了,却还是沿着纸条指的方向和地点朝着东南走,又找到了纸条说的老枯井。再沿着新发现的纸条朝着东南走,又找到了三棵古槐树。古槐树是生长在一个大家族的老坟里。从坟地继续朝着东南走,又找到了一座仅有一间房的山神庙。从庙前朝着东南走,找到了一座断石桥。石桥墩里的纸条上仍然写着那样一句话:

    朝着东南二十里,有一个叫白马的小村庄,你到村口看见一匹头朝天空的白石马,到白石马的底座下面找。

    父亲决计不再寻找了。

    父亲用两天时间走了二十里路,从那个村头白石马底座下边抠出那粒用树枝塞着口的弹壳时,父亲没有再取出弹壳里的纸条看,他知道那纸条上仍然写着那样一句话:你继续朝着东南走,到多少里的某一处里找。父亲把白石马下的弹壳如一粒好看的石子一样在手里看了看,偏离东南,朝着西边的村庄走去了。父亲在这个村庄住了两个月,直到夏初都还没有想起要离开这个叫白马的小村庄。白马村总共七户人家,四十二口人,父亲最初住在一个老人家的走廊下,第二天帮着老人扫了一下院,挑了一担水,第三天就和老人一道住进了屋子里。父亲在村落里勤勤恳恳,少言寡语,谁家有活儿就帮着谁家干,不久就和那里的村人相熟了,甚至有一家人想把父亲招为上门女婿,父亲也都答应了。可在准备下聘写字画押的前一天,父亲在人家地里锄小麦,无意间锄到了村头的白马前,他心里咣地一响,想到了那还未开口的弹壳儿。父亲站在那白马前,就像一个孩娃到学堂门前想到了未写完的作业一样儿,他从口袋里摸出那个弹壳,咬掉树枝,去读弹壳里的纸条时,发现那纸条上的字意原来和先前不大一样了:

    在白马村里歇一歇,你千万继续朝着东南走,十八里后过去一条河,你到河边的一座石坝中间找。

    一切都如安排好了样,仿佛预先知道父亲要在这个小村住一下。父亲在那白马面前愣一会儿,村里人在后边问他你站在那儿干啥哩?他收起弹壳说,我啥儿也不干,我就看看这白马,于是村里人对他说了那个荒诞不经的白马从天上下凡来招婿的传说。说白马本来是看上了村里最漂亮的一个闺女的,下凡就是为了那闺女,然而在路上耽误了几天脚,到村里时那闺女在头一天已经出嫁到别村了,于是白马就在村头活活站死了,站死了还朝着那闺女出嫁的方向望,还朝着耽误了它几天脚路的天空望。我的父亲不是白马。我的父亲在人家准备为他定喜的前一天又朝着东南走去了。也许这是我父亲一生犯下的天大之错。十八里后他找到了那条河,可河的两岸压根儿没有石坝。黄土有千尺之厚,村人们盖房的地基没有石头,都是用的土拌生石灰。山是土山,梁是土梁,当地人把这样一望无际的土山土梁叫做塬。父亲沿河从下游到上游走了十几里路,又到对岸从上游到下游走了十几里路。他没有找到石坝就自作主张又朝东南上路了。他想找到了石坝和弹壳,弹壳里不消说纵有千变万化,也肯定还有那句话——你一直朝着东南走。父亲从塬顶一棵半边晒干的椿树身上辨出东南方向后,就径直地朝着东南走去了。他没有想到他这一走就终于不见村落了,就到世界外边了。他一口气朝着东南走了三个月,一天黄昏睡在一片林地的树叶间,一早醒来才看见他掉进了黄土的海里边。土是那种有着微黑的土,树和草在土里乌乌油油闪着亮。站在一道梁顶朝四野瞅过去,不远处天就和地接上了。天和地接壤的地方,天是一种紫绛色,而地是一种乌褐色。头顶的空中,蓝汪汪和洗了一模样,空气清新得和假的一模样。父亲那时候已经饿极了,他必须找到一个村落或一户人家吃上一顿饭,于是就不管东南西北了。他把一根木棍朝空中扔一下,棍子落下后小头指着哪儿他就朝着哪儿走。走到没有路时,或者遇到沟壑过不去时,就接着扔他的木棍。午时候他遇到了一条沟,因为进沟没有路,又怕进到沟里走不出,他在沟口连扔了七次木棍,七次那木棍的小头都指着沟里边,于是他硬着头皮朝着沟里走,竟在那沟里远远地看到了一群狼,只好又悄没声息地从沟里退出来,捡起那根木棍继续扔,当木棍落下指着北边时,他就朝着东北那儿走去了。

    四

    父亲是在走投无路时候碰见我的母亲的。他不知道他一直朝南走了三年还是三年半,五年还是五年半,不知有几个春夏寒冬在他脚下过去了。时间无穷无尽,季节无穷无尽,到又一个春天里,他看着褐色山脉上铺天盖地的绿,给他带来那一望无际的恐惧和心慌。他喝了落日生水,吃了黄昏野果,坐在一堆草上后悔不该找不到石坝就朝东南走去时,后悔不该离开那白马村庄时,脸上的一层灰垢不知不觉如脱落的墙皮掉在了草地上。

    父亲望着草地。

    父亲从面前的茅草和狗尾巴草中望见了一粒干羊屎。

    父亲的心里顿时欢闹起来了,喜悦和期望在他本已空茫茫的心里一时间春来草发了,香飘四溢了。他把那粒干羊屎从草地上抢金夺银地捡起来,放在鼻子上闻了闻那还残存着的羊膻味,开始拨着旺草找起羊粪来。父亲沿着羊粪从山顶朝着山坡下面去,到山腰的一弯平处又朝着一个沟里走,入沟不远他闻到了丝线样的潮味儿,往里走便找到了一股潺潺的溪水,明亮亮躲在膝深的一行草下朝着沟口流,流着流着突然遇到一块沙地不见了。

    父亲拨开那草地喝着水。

    喝水的当儿,他听到身后有了振聋发聩的脚步声,踢踢踏踏踩着落日如踩着一面有了裂缝的鼓样朝他走过来。他旋即回过头,看见我的母亲年方双十,丰丰满满,一身旺肉,挺着的胸脯如挺着两只张望世界的兔头、羊头一样儿。母亲手里提了一个桶。她是来这沟里提水烧夜饭。她看见父亲时,先是愣一下,脚步嘭的一下站住了,及至看到我父亲旋即扭过的头和脸,她手里的木桶便轰隆一下滚下来,嘴也惊得哇的一声张开了。

    就在我母亲的惊愕木呆中,日头在荒无人烟的远处如被人收卷抽走的丝绸一样不见了。

    天色咣咣当当黑下来。

    天黑将下来时,父亲和母亲就从树上解下绳子,领着我往家里走去了。我们家在这块田地以西的一个避风土窝里,三间泥草房,一个泥墙院,在梁下的窝里仿佛七零八碎的一堆黑土和柴火。母亲在前边抱着我,父亲在后边捎了一桶水。我爬在母亲的肩膀上,看见父亲提着水,他的肩膀被压下去了,走路一歪一仄,使他另一只手里提的衣裳丁零当啷响。我知道那丁零当啷响的不是他手里的衣裳哩,而是他口袋里的一个子弹壳。去年的夏天里,父亲在山梁上锄麦时,锄着锄着,他却歇下来,看着梁顶那棵被雷击裂开的皂角树一动不动。他有许多日子都爱盯着那皂角树一动不动地愣神儿,仿佛那皂角树上隐藏着一样啥东西。统共不过碗粗一棵皂角树,不知哪年被雷击劈了,裂下四指宽三尺长的一条缝。虽然裂开了树却还活着,依旧青枝绿叶,根深叶茂地旺势在梁顶上,生出的皂角我母亲每天都洗衣裳也还用不完。那一天父亲盯着那长成黑色的树裂缝,盯一会儿他便走过去,趴在树缝上看一阵,脸上薄铁样的黝黑忽然涨红了。他手忙脚乱地把指头往树缝伸了伸,然后捡起两根树枝,如筷子般伸进树缝,便从中夹出了一个子弹壳。

    仅就一个子弹壳。

    壳口上没有塞着的树枝儿,弹壳里也没有一张卷着的纸条儿。父亲趴在树杈上,头朝下,脚朝上,往树缝看了半天,除了树缝里被风吹进的灰土又被雨水在树缝的底根那儿淤成一条平地,再也没有啥了。

    父亲失望了。

    他的脸上那飞尘似的失落如同糊上了一层水湿的纸。

    那一夜他破例没有和母亲在床上去做那样的事。母亲说你来吗?他说我累哩。母亲说那就早些睡了吧,明天还要往山那边担粪呢。就是源于一年前的那一夜,东南方无底洞样的神秘又一次把父亲睡熟的遗忘唤醒了。他又有意再朝着东南走下去,去看看大人物说的太平和快活的日子到底是个啥样儿。他开始烦了他和母亲在这儿的男耕女作了,开始想离开母亲了。他忘了他初到这泥墙草房那一夜,母亲给他的温暖和快活,忘了更早时候在那温暖和快活中他跪在母亲面前说过的话。

    那一夜清风朗朗,满世界的星星都集中到了我家房顶上,如透亮的葡萄一串一串悬在天空里。山野上奇静无比,春末夏初里草和庄稼青嫩的生长声,尖细柔美地从四周走过来,绕着我家的院墙低声叫一会儿,便从门缝挤出来,或从房檐下面钻过来,清凌凌、脆亮亮地响在我家屋子里。草和庄稼脆清的生长声,还带着浓烈的香味和青稞的酷腥味,在屋里响着时,就把墙上的泥皮震落了。把油灯的灯头儿震得摇摆不定了。把房墙里外的蛐蛐虫儿招引得鸣叫不止了。能看见流星被星群从天上挤下来,一闪即逝,它的光亮落在地上噼叭一响,又一切归初了。这时候父亲吃饱了母亲烧的饭,用我们家的木桶洗了脸,擦了身,躺在另一间屋子里,望着窗外的星月,一点儿瞌睡也没有。而母亲在这边的屋子里,多穿了一层衣服,拿一条捆麦绳子把她的裤子死死地扎起来,把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扣都系起来,两只胳膊抱在胸前护着她的大奶儿,仿佛父亲会随时朝她狼吞虎咽地扑将过来。然而她的脸上,却是粉粉淡淡,从未有过的兴奋红得似乎血要从她的脸上溢出来。

    能听见母亲身上如泉水涌冒的血流声。

    母亲大声地说,前年我爹死时留了一把剃刀锈在门后窑窝里,明天你不走了把胡子刮一刮,头发剃一剃,你走了那剃刀你就拿走吧。

    父亲在那边床上翻了一个身,响出的干柳吱咔声白亮亮地淹死了屋里的虫鸣和庄稼的生长声。

    你独个儿住在这儿不怕吗?父亲问,这儿没有别的人家了?

    母亲说翻过一架山就是黄宁庄,可我们家不住在黄宁庄。

    父亲说,咋就不住在庄里呢?

    母亲说,天下哪有这儿土肥水旺啊。

    父亲说,再没有别的村落了?

    母亲说,方圆百里没有人烟了。

    父亲说,东南那边哩?

    母亲说,东南西北都没有人烟啦,往东南你走死再也不会碰到一个人。

    父亲在那边悠然地叹下一口气,似乎从床上坐起来,木呆一会儿又躺在床上了。母亲听到他的叹气声,由粗到细,呈出云灰的颜色,在屋里迟缓沉重地漫荡着。

    母亲说,不想走了你就住下来,我家的地横竖种不完,想种哪块我就把哪块给了你,这房子我也可以匀给你一间住。

    母亲说,有两户人家就是一个伴儿。

    母亲说,你不想烧饭了我还可以替你把饭烧着哩,烧一碗是顿饭,烧三碗五碗也是一顿饭。

    母亲说,你不知道这儿有多好,庄稼没有一年不丰收,随便在哪儿撒一把瓜子和菜籽,一年间的瓜果和菜就吃不完了呢。

    母亲说,喂,你咋不说话?是睡啦?

    母亲说,你跑了那么远的路,累了就睡吧,走还是不走你好好想一想。

    母亲说,都睡吧,月亮快落了,我也睡了哩。

    母亲拉了被子,要往被窝的深处钻去时,突然裹着被子躲到墙角了。她看见父亲没有睡。父亲像一个孩娃样乞乞求求站在她床前。她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呆呆地站在床前的,星光月光从窗里涌进来照着他的脸,那张瘦黑结实的脸上是一副有求于人的可怜样。他说往东南真的没有人烟了?母亲把身子用力朝后退缩着,似乎想钻进墙缝里。不见母亲答话儿,父亲又朝前挪了半步问,东南真的没村没人了?父亲说东南没村没人了我就不走了。说大妹子,我真的不走了,你就收我在这屋里住下吧。

    父亲说着他就在母亲的床前跪下了。跪下来说我哪儿也不去了,你让我在这儿住下和你一道种地吧,犁地、打场、点豆儿,农活没有一样我不会。

    父亲跪得又慢又沉重,膝盖如两个水囊被人慢慢搁在了脚地上。母亲望着父亲的脸,她从他的脸上看见他的心红血血地在他的胸膛里边咚咚咚地跳,看见他眼里的乞求如孩娃儿要向大人讨要一块馍。母亲不自觉地让她手里拉的被子滑下来,刚才在她脸上嘭嘭跳的惊恐云飞雾散了,兴奋又如期而至地回到她脸上。她说你想好了吗?住几天还是在这儿常住哩?

    父亲把脖子微微硬了硬,说我不走了,你不嫌我就一辈子住在这儿了。

    母亲说,真住一辈子?

    父亲说,只要你叫我在这儿住上一辈子。

    母亲说,东南真的没有人烟了,我从心里求你留在这儿伴我哩。

    父亲说,要这样我就死也死在这儿呢。

    母亲说,住一辈子就得在一块儿过日子,你敢发誓说你不走了吗?

    父亲说,日后我离开你了我就像山梁上的皂角树样让雷劈。

    母亲便不再说啥儿。母亲不说啥只盯着父亲看,看得长长远远,像月光从父亲的头上哩哩啦啦移至父亲的肩头上,母亲的脸开始由淡红转成紫红色,血像暴雨样淋落在她动人的大脸上。她的胸脯因为脸色涨红而开始咣当起伏了,挤挤拥拥推搡得屋里的星光月光时浓时稀,明明暗暗,变幻不止,呼吸声如从山上朝家拉的柴草树枝样粗粗粝粝响。细风微微,虫鸣亮丽,腥浓潮润的空气在屋里打着暗旋急速地流。房顶上苫草晃动,墙壁上泥皮脱落,床架咯咯咔咔,血流哆哆嗦嗦。母亲开始解她扎死在裤子上的麻绳了,她先把手上的汗擦在床帮上,解不开时焦急地用双手在那死结上狠狠打了几巴掌,然后拉开抽屉,取出剪子,嚓地一下把麻绳铰断开,用手揪紧裤子,让那麻绳一下落在床头上。

    母亲说,你是姓啥叫啥呢?你再说一句你不走的话。

    父亲说,我要走我遭天打五雷轰。

    母亲说,真这样,你就上来吧,今夜儿我就把我给你了。

    父亲惊惧地望着护在肚上的母亲的手,眼里又烫又热,目光把面前的月色烧得吱吱作响了。

    母亲说,上床吧,只要你真的不走你就上床吧。

    父亲依然惊惧地跪着没有动。

    母亲说,你不上来不是?

    母亲说,不上来也好,月都落了,你回那屋去睡吧。

    父亲从地上缓缓地站将起来了。父亲没有回到那屋睡。他站起来在床前呆一会儿,盯着蹲在墙角的我母亲,脸上和母亲一样开始涨血了。他的脸在月色中闪着光,眼睛亮得有些像饿极的人看见了一堆好吃食。可父亲没有如饿狼一样扑到床上去。父亲慢慢地爬上床,在床边又郑重地跪下朝母亲磕了一下头,说你就是在这儿等我的吧,是谁让你在这儿等我的?他的问话很轻,如同自言自语,声音犹如蚊唱蝇飞一模样。母亲没有回答他的话。母亲压根儿就没有听到他的问。母亲只听着他嘟嘟囔囔说话时,上下牙齿宛若止不住的寒冷样儿,白亮亮地相碰使满屋子都涌满了他们桃红李白的激动和温暖。

    那一夜母亲和父亲睡在一起了。

    那一夜他们在床上厮磨说叨,爱情如日出样金光灿烂,灼烫无比,差一点儿烧坏他们的身子和床铺。寂寞的草屋忽然间温暖无比,星和月在他们的爱情中悄然离去后,屋子里依然明明亮亮,能看见父亲的快活光光点点萤火虫样在屋里飞着把世界照亮了。母亲的幸福粉红淡淡把整个夜里的山脉、树木、荒凉、寂寞和旷无人烟的沟沟壑壑都塞得堆积如山了。

    五

    父亲在那一夜天将亮时才歇下身子睡了去。父亲一觉醒来,日头已经涌满一屋子。他睁开眼,感到浑身的舒展和轻快,突降的太平快活使他感到他依然在梦里,不敢相信地用手拍拍墙,听到那声音虚虚晃晃仿佛来自山那边,又拍拍床腿和桌腿,响起的木头声有些潮润和沉重,且他还从床腿桌腿的响声中,闻到一股湿木头的新鲜味。父亲的眼睛睁大了,他拿手在自己的大腿上轻轻掐一下,温热的一丝细痛从他的指甲流入大腿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

    他又用力掐了一把大腿,像用指甲去抠树皮上的一个泥点儿。这一次带来的疼痛鲜红欲滴,针一样刺进了他的大腿里,使他的大腿在被子里冷丁儿跳一下。就是说,他原来不是在梦里。就是说,他从那一年的冬天开始朝着东南走,马不停蹄地走了三年或五年,果真找到太平快活了。父亲木呆呆地坐在床沿上,打量了一眼床铺和桌子、箱子和粮缸、窗台和脚地,他没有看出有啥儿异样来。母亲不在屋子里。母亲不知啥时候都已起床下地了。父亲从床上下来,他首先看见正间屋里的小桌上,摆了一碗玉蜀黍汤、一碟酸泡菜和一个一切为四的油烙馍。他闻到屋里的空气中,深黄的熟粮食味和黄焦的油馍香,从饭桌那儿汩汩潺潺地朝着四周流。父亲望着饭桌轻声试着喂一声,不见回应,又大声喂一声。

    父亲从屋里走出来,寻找母亲时,他在门口站着了。他看见这泥屋门口的丝瓜,昨儿他来时还只是绿旺旺地在院墙上爬挂着,今儿一醒来丝瓜花竟又浓又烈开了一院墙,把泥坯木架的院墙都染得通红了。用小麦壳和泥糊成的屋墙上,居然长一层小麦芽,又嫩又绿,仿佛那四周的屋墙原本是竖起的四面草地儿。院里的甬路两旁,长满了蓑草、茅草、野菊、齿角芽、车轮花、葛根旺和有浓稠甜味的紫香蒿。小白花、小红花和小黄花在草间开得无所顾忌,把用料礓砂石铺成的甬路挤得扭腰歪脖儿。喇叭花盛气凌人地爬在所有的草顶上,几分邪荡地开满一世界。不消说那花草中间有着野蜜和狂蝶,有不知名的飞蛾和草虫。院子里涌满了草腥和花香。到处是白光和影儿。虫蛾在花草上飞舞时磨翅、撞头,似黄似红的香味在日光中飘散时有震耳的响动。野草为争夺空中的场地扭扭打打。父亲在院里站一会儿,吸了一鼻子香味,就从院里出来了。

    喂——父亲唤,喂——你在哪儿?

    喂——父亲又把嗓门放大了——你在哪儿呀?

    父亲边唤边朝着面前开阔的坡地走,空旷漫无边际,日光川流不息。天和地相接处透明的金黄湖一样波漪涟涟。日头的温甜和土地的野鲜在山脉上荡来动去。远处有一条槐林带,在坡上闪着刺目的绿光,仿佛是一条碧清的河流在日光下奔腾不息,还仿佛能听到那原是风吹叶响的声音急流样涛涛浪浪。父亲爬过一条半高的梁背时,他又叫了一声喂——便看见母亲在那边梁下锄小麦。麦地和一片地图一模样,见物有形,不方不圆,有三亩,也许有五亩,墨绿色的麦子把土地遮平了,母亲在那绿色中摇着身子,如在水面上划了一条船,锄把如同一杆儿桨。她穿了件土织土染的青布衫,扣子扣得齐齐整整,头发用水蘸着梳得一派光亮。父亲叫她时候她原是听见了,可她愣了愣,仿佛不敢相信在这儿会有另外一个人,会有人在哪儿唤叫她,于是她又锄她的小麦了。

    父亲唤,喂——

    母亲抬起了头。

    父亲走过来,说喂,你咋就不理我?

    母亲的脸上腾的一下涨红了,似乎猛地想起了父亲来,昨儿夜里的事情轰隆一下回到了她脸上。她把锄拄在手里,迎着日头眯着眼,大声说饭都在桌上哩,你没吃饭吧?

    父亲说,还有锄没有?

    母亲说,你先回去吃饭吧。

    父亲说,我锄地给你看一看,农活没有一样我不会干。

    父亲和母亲就这样开始他们的日子了。他们不停地说话,想干活了就干,不想干了随便坐在田头或是哪儿就歇起来,他们和孩娃儿一样,下地了一块儿下,一个在后边走得慢一点,一个准立在前边死等着。打水了一块儿到沟里的溪水旁,不大个木桶也用一根木棍抬着走。一个想要解手了,在家时一个在茅厕,另一个在茅厕门口苦等着,一问一答嘴不停;在田里一个慌忙用锄在庄稼边上挖个坑,想解的蹲在坑边上,解完了另一个用土把那坑盖了做肥料。做饭时父亲烧着火,母亲洗菜、淘菜、擀面条,烧好了两个人边说边吃,彼此相对而坐,手不停,嘴不停,脚也不闲着,不是你把脚搁到我的大腿上,就是我把脚搁到你的身上去。到夜里,或早或晚,一个说睡觉吧,另一个就吹灭灯,你解着我的扣儿,我脱着你的衣裳,两个人都一丝不挂钻在被窝相拥着,爱情就在漆黑的屋里光芒四射了,把床铺、桌子、粮缸、面罐,还有窗台上的针线筐和镰刀头儿都照得灯火通明了。

    因为快活,一天的日子变得只有二指长。

    终于就飞奔着过到夏天了。父亲在梁那边沟里挖了一个坑,让溪水在坑里蓄满再从坑的一边漫出坑沿流出去,吃水时在坑的上游提,洗衣洗澡了都在这坑里。一天午时候,日头酷烈,小麦在灌浆包穗,瓜菜蔫下头儿,野草也都无力直起腰杆。从我家房前屋后,朝梁上望去,接近日光的梁头山顶,如着火一样红红彤彤一片,在那灼目的红里,似乎深处还有黑,如烟样时浓时淡。再远的两边,天地间火光熊熊,日头在那儿暴虐汹汹,能看见火焰时燃时熄。地里没有活路了,清闲下来静等着麦收开镰,于是,父亲母亲就坐在院里的瓜秧下面乘凉,让风爽快地吹着,把脚放在一盆水里。放在水里还是出汗,母亲便到沟里洗澡。她不知道父亲随后跟着去了,只管一丝不挂地泡着搓洗,而父亲就坐在那棵被雷击裂开的皂角树下。虽说他们日夜厮守,爱情到处都是,可这么大白天里母亲赤裸条条,父亲还是第一次真真白白地看见。他被母亲在水里的一丝不挂惊住了。他没有想到一个女人在辽天阔地里浑身不见丝线会是那样的辉煌灿烂哩,仿佛一团混合相糅、不停变化的日色和月光,明明亮亮,刺人眼目,每扭动一下身子,或举一下胳膊,那光亮就淡弱明暗地变幻一下。从梁上的皂角树到沟里的水池边,不远不近的距离使父亲把母亲头发的粗细、长短,都拾在了眼里呢。他看见母亲侧身对着他时,肉嘟嘟的肩头又圆又白,如刚刚从笼中揭下的一个细白蒸馍,而水里母亲的下身,则因为泉水而使白里泛玉,越发的迷人心乱哩。水池的后边,是崖头和棘刺的青绿;水池四周,长满了旺厚的水草。母亲在那水里泡着,仿佛一朵丰胀的荷花样开在青绿里。当母亲在水里转身时候,父亲看见母亲那硕大的乳房上的水滴,晶晶莹莹,闪着光亮落进水里,溅起的水粒像细小的珠子在日光下一滑而过。有一股奇异的浅红肉香和水草浓烈的青腥,从母亲的身边漫到了父亲的鼻子下。父亲手扶着皂角树上的裂口,痴痴地看了许久,他开始朝着母亲走过来。

    母亲听到了脚步声。

    母亲立马转身站起,赤裸裸地面对着父亲,宛若一柱巨大的柔美的玉雕竖在父亲面前。

    父亲哗啦一下呆住了。

    母亲说,哎,你热不热?

    父亲说,热哩。

    母亲说,你脱了衣裳下来洗吧,给我搓搓背。见父亲呆着不动,母亲又说你愣啥儿,我是你女人,别说这儿没人,就是有人他能管了我们吗?

    父亲就脱了衣裳,挂在崖边树上,跳进池里和母亲一同洗了。父亲和母亲在那碧清的池里,说了他们想说的话,做了他们想做的事,直到用一片细瓦在背上彼此轻轻搓洗净了,瓦片藏在崖下,以备着再用,才从那水池里淋淋光光地走出来。

    从水里出来,他们彼此站着望着,各自脸上掠过一层快活的浅红。父亲说天太热,还穿衣裳吗?母亲说,算了吧,用不着多那一件事儿呢。然后他们就一前一后,抱着自己的衣裳,赤身裸体地爬上梁坡,走过皂角树,沿着那最大的不方不圆的麦地边,着麦熟的香味回到家里了。从此,天太热时他们就懒得多穿衣服了,一个夏天几乎就只穿一件裤衩儿。割麦、碾场、打垛,不穿衣裳和穿着衣裳一样自然了。

    麦天过去的时候,家里的粮食堆得缸满囤流。并不见小麦比往年丰收,可屋里、院里、墙角、檐下,却都放有缸罐和袋儿,连瓜棚下的一面石条上,也摊了厚厚一层没处放的粮食粒。鸡子每天胀着肚子卧在树阴下。麻雀和乌鸦落在石条上吃麦也没人去轰赶一下了。

    父亲说,可惜哩。

    母亲说,让它们吃吧,它们也是来世上一遭呢。

    夏天过后开始翻地,白日因为酷热,就坐在树荫下边说闲纳凉,没话说了母亲和父亲走四步石子儿棋,谁输了谁做午饭或夜饭。不过有时父亲输了,做饭的也还是母亲。棋儿走得不见了意思,父亲就用筛子在院后的麦场上捕雀,拿一根细绳捆了一段木棍,用木棍撑起筛子,筛子下撒一把小麦引雀儿入筛。吃了几天雀肉,烦了胃口,就用榆树和楝树皮熬胶,把胶粘在长棍的头上,去那槐林里粘捉知了。到了夜里,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母亲和父亲扛着铁锨到麦茬田里翻地,有时穿了薄薄的裤褂,有时索性啥也不穿,光条条在那山坡上干活儿,身上的黑处和夜色一样,白处和月色一样。他们翻地时先还说些话儿,后来距离拉得远了,就彼此默着。方圆百里没有人烟,山脉宁静浑厚沉重,远处树木在风中的叶响,和身边有一条河流一样。能听见月亮上那男人砍树的声音,咚咚咚咚,湿漉漉的似乎就响在头发梢上。有时候山坡上过去一只野兔,会在田头站着看他们一会儿,直到父亲或母亲扔去一块坷垃,惊它一下,野兔才有一问没一答地朝着夜深处走去。这当儿瞌睡悄然而至了,父亲对着天空打了一个哈欠,母亲就在很远的地方说,喂,我给你说个谜儿你破吧?

    父亲说,你说吧。

    母亲说,破不开哩?

    父亲说,破不开了我把这地翻完,让你在地头歇着去。又说,我破开呢?

    母亲说,破开了,就我这么一个人,你想咋样我就让你咋样儿。

    父亲说,不,我不咋样儿,你翻地我去田头睡一觉。

    母亲说,那我就说了──坑坑洼洼大肚子,里边两个胖小子。啥?

    父亲说,耳瓜生。

    母亲说,青衣红肚子,一群黑小子。啥?

    父亲说,西瓜。

    母亲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盏灯。啥?

    父亲想了想,说破不开。

    母亲说我也破不开,随口瞎编哩。

    父亲就去田头倒下睡觉了。父亲的头咚的一下挨着脚地,瞌睡便一马三鞭地走过来,呼噜声黄乎乎有泥有水地响在了田头上。时值后半夜,炎热已经退去,冷凉慢慢袭来,母亲就脱光了自己身上的衣褂儿盖在父亲身上,自己光着身子翻了一夜地,到父亲天亮醒来时,一块麦地已经翻完。到了下一夜,又翻另一块田地时,后半夜父亲又打哈欠,母亲说我再给你说三个谜语吧,破开了你去田头睡觉去,破不开我去田头睡觉去。父亲说你说吧,母亲说圆圆棒儿长,黄牙一行行,啥?父亲说不知道。母亲说是玉蜀黍你咋能不知道。又说阴天抿嘴儿,好天笑嘴儿,棒槌敲嘴儿,嘴儿掉牙儿?父亲说嘴儿嘴儿的,我还是破不开,你去地头睡去吧。母亲说豆荚儿你咋能不知道?还是你说给我的你咋能不知道?父亲说我忘了你就睡去吧,这一块地该我翻了哩。

    母亲没有睡。母亲到地头皂角树下歇着和父亲说话儿,说天,说地,说树,说水,说庄稼和月亮,说他们好多天没有床上的事儿了,问父亲想不想,说她听说山那边黄宁庄一个媳妇一胎生了三个孩娃儿。父亲委实也是干活儿的好把式,他每一锨插下去,腰一弯,锨一翘,一股热熟的泥土香味就哩哩啦啦流上来,暗红色热烫的土香味在田地漫散着。仍然还是那块不方不圆的麦茬地,月色凉凉地洒在麦茬上,麦茬就闪着又薄又亮一层光。远处的山脉在月光中模模糊糊和天搅在一块儿,近处的树林黑得如山坡上盖了一条黑被子。星星跳跳动动,溪流汩汩潺潺,麦茬吱吱作响,草青色空气的流动声,水哗哗的时急时缓。皂角树上半熟的青皂角在母亲头顶又青又硬和月色敲得叮叮当当。这当儿母亲没话可说了,草也说过了,虫也说尽了,连空气和指甲、农具和筷子也都说完了,母亲只好静默悄息地盯着父亲干活儿。夜在母亲和父亲中间便懒牛爬坡一样走过去。父亲把铁锨插入土里和插入棉花一样柔软而迟钝,可那翻地的深红色声音却在荒夜里寂寞而响亮。当父亲把锨上的泥土往下磕着时,他人就像要倒在地上睡起来。父亲绵软无力地说,喂,你在哪儿你咋不说话?你不说我就要睡着哩。母亲说,说些啥?满世界的话都给说完了。母亲为找不着话儿忧愁着,想了又想又冷丁儿想起了一件事,站起来扶着那棵皂角树,对父亲说你猜我爹活着时出门把钥匙放在哪儿?就放在这雷劈开的树缝里,我去远处的地里回来就来这树缝找钥匙。

    父亲不再翻地了。

    父亲抬起头,望着面前月色中那黑深的树缝,就如望着一条望不到底的深胡同。他的心里缓缓地蠕动一下,跟着惊雷样轰轰隆隆响了一阵子。瞌睡没有了,转眼间那黑稠的瞌睡烟消云散了。他丢下铁锨朝那皂角树下走过去,扒着树缝如孩娃趴在枯井的边上朝枯井的深底探望一样儿。他望得兢兢业业,仔仔细细,似乎立刻就要从那树缝找到一样啥东西。

    母亲疑惑地盯着他,问你找啥?这三更半夜在那树缝你能看见啥?

    父亲嘭的一怔,踮起的脚尖站平了。他朝母亲笑笑,又回去翻起了地,而刚刚还山高海深地压在他眼上的瞌睡,因为母亲说到了她的父亲在那树缝藏钥匙,说到她总是收工时去那缝里找钥匙,便终于荡然无存了,无踪无影了。

    父亲一年后的那个季节,又继续朝着东南走去,全是因了一年前母亲说到那棵雷劈的皂角树,说到树缝里边藏钥匙。

    因了下年锄麦时父亲在树缝里果真找到了一枚铜弹壳。

    往后的日子里,父亲便时常盯着皂角树的裂缝看。皂角树的那条裂缝像一条渠道样把父亲那断了的想念重又接上了,母亲说的那把藏着的钥匙把他心里的一扇本已封了几年的门锁当的一下打开了。

    父亲不管干啥儿,不管离那皂角树有多远,他差不多不几日就要朝着那皂角树隔山隔海地望一阵。那年锄麦时,他就终于在那树缝里找到了一枚铜弹壳。那枚弹壳唤醒了他朝东南走去的念头儿,他决意要去看看那位大人物说的太平快活到底是个啥模样。不消说,那时候几冬几秋之后,父亲已经不把他和母亲耕作的日子当做太平快活了。就连我来到这个世上,也没能留住他继续东南的想念和决心。

    六

    我是在春天如树绿草发一样,叽哇一声就降临到了这片荒凉的世界里。又一年的一日里,父亲和母亲在翻过的地里点播玉蜀黍,父亲持锄刨着窝,母亲把金黄灿烂的蜀黍种子往每个窝里丢落三几粒。他们把该说的话提前说到山穷水尽了,说得无话可说了,彼此就那么沉默着,都知道该找些话来说一说,把他们日子中的空荡填起来,可想到天气的话题时,觉得这话似乎昨儿才说过。想到庄稼的话题时,又似乎昨儿夜里单单庄稼已经说过一夜晚,连屋里忽然有一只老鼠跑过去,也都把老鼠如菜样在嘴里嚼叨了好几遍。真的找不到要说啥儿了。啥儿都在嘴里说过数十遍。风、雨、树、土、草、碗、门、筷子、瓜秧、鸡爪、日出、日落、蚊飞、蝇死、雀飞和鸡毛、纸片和石板、树叶和山坡、窗子和天空、门槛和沟壑、泉水和从地里锄出的红瓦片,无论哪个话题一旦捉住就将它说烂了,再说就如忘放盐的饭样没有味道了。这当儿我便适时地出现了。如睡醒一般我在母亲肚里蹬了一下腿,母亲正点玉蜀黍的手便僵在了半空里。我没有让母亲想酸想吐我就直接蹬肚了,把脚搁放在一面墙壁上样架起来,母亲脸上的兴奋便鲜红烂漫了。母亲说,喂,你听听,说着她把衣服撸起来,让她的肚子晒在日光下。我觉到了一层热暖轰一下烫在了我身上。父亲望着母亲白亮的肚子,像望着一张旧书纸,看一眼又抬头望望头顶的黄日头,说快种吧,赶晌午得把这块儿地种完。

    母亲执拗地说,你把锄搁下来趴在我肚上听一听。

    父亲把锄丢下了。父亲趴在母亲的肚子上,耳朵贴着母亲的肚皮,他听到了母亲的肚里战鼓一样不停地敲。我用鲜嫩的小脚蹬着父亲的耳朵了。父亲的耳朵像一层将晒干的牛皮那样卷硬着,父亲在母亲膨胀的肚上听了大半天,听了数十年,他忽然坐在地里银格朗朗笑起来。他的笑有些傻痴,就像真的傻痴有了高兴的事在人面前傻笑一个样。他笑着望着田地远处的一条山脉带,抓一把生蜀黍种子在嘴里咯咯嘣嘣嚼了嚼,吐出来又抓一把蜀黍种子放在嘴里嚼。

    母亲的脸上惊了一层浅白色。

    母亲说,你咋了?

    父亲说,我不走了。这年把我老想走的事。这下我就不想走的事情了。

    母亲说,你去哪儿?

    父亲说,哪儿也不去,东南西北都不去。

    母亲说,你不是发誓说再不往东南去了吗?

    父亲嚼着生蜀黍的嘴便僵住了,半张着让生蜀黍黄灿灿的腥气如从一个洞里朝外散发样,然后他看看母亲的脸,看看母亲肚里的我,噼啪一个耳光打在自己的嘴上,说,喂,我再提东南两个字,你就撕烂我的嘴。

    以后的日子,因我的出现,父母又有说不完的话题了。他们隔着肚皮捏着我的耳朵说,快来摸摸呀,孩娃的脚指头跟煮熟的豆儿一样软;摸着我的五个手指头儿说你看他的耳朵都有模样了。终于,我随着那一季玉蜀黍的生长开始在母亲肚里动起来,又随着小麦的发芽、冬眠和来年春天的发杈把母亲的肚子胀破了。

    我是在一个有狼叫的夜晚,叽哇一声出世的。

    我的出世并没有把父亲留下来。

    母亲在床上坐月子的时候,父亲不得不独自去山坡上锄小麦,整地边,把被雨水冲垮的田头防水沟搭得更高些。父亲独自干活儿时,日子又慢又长,长得永无尽止。他累了就坐在地埂上,望着面前和天紧密相连的山脉,一脸茫茫的默然,如同无边无际的一块永无人烟的山荒地。望久了,眼累了,他又仰躺在麦地里,枕着自己的双手,脸和宽阔的天空平行着,脸色也和天空一样单调苍茫着。终于有一次,他躺着,有一根雀毛落到了他脸上。他坐起来捡起那雀毛,又找了一根喜鹊毛,再找一支乌鸦毛,他把那三支羽毛拿在手里闻了闻,发现麻雀毛里有一股薄黄浅淡的粮食或是草籽味,喜鹊毛里有一股霉色的干树叶和干树皮的味,乌鸦毛里有一股深褐色的沙土味。他把那三根羽毛并在一块儿,发现乌鸦毛最长,灰灰暗暗;喜鹊毛居中,又黑又亮;麻雀毛最短,半灰半白,连丁点儿光泽都没有。他又找来两根乌鸦毛和喜鹊毛放在一块儿比,情况却又相反着。鸦毛又黑又亮,竟比鹊毛长一指。第二日锄地时,父亲捎来了母亲做衣服的布尺子,找了一把鸦毛和鹊毛,把所有的鸦毛鹊毛量一遍,才知道乌鸦多是飞在荒天荒地里,喜鹊多歇在村落或树林,所以乌鸦翅膀上的羽毛都比喜鹊翅膀上的羽毛长,平均要长出大半指,而喜鹊在村落和树林飞着时,那方向要不停地更变,于是尾巴上的羽毛要比乌鸦尾巴的羽毛长出二指多。喜鹊的羽毛虽然呈出漆黑色,可肚子却因时常卧枝贴房,那一片白色羽毛却没有飞沟越岭钻崖洞的乌鸦的肚毛白,且乌鸦肚上的羽毛没有腥臊味,喜鹊肚上的毛里有稠浓浓一股半尿半水的酸味儿。

    父亲回到家对我的母亲说,你知道为啥喜鹊的尾巴要比乌鸦的尾巴长出二指多?母亲说我坐月子了,不能陪你下地干活儿了。这几天不落雨梁那边那块小麦你要担水浇一遍。父亲答应着说,都说喜鹊叫是有喜事,乌鸦叫是有灾祸,我听着乌鸦比喜鹊叫得顺耳哩。母亲说,房后的倭瓜该种了,倭瓜长老了还养孩娃哩,我就是吃着倭瓜长大的。父亲说,该给孩娃起个名儿了。母亲说起个名儿给谁叫?这天下就咱一家人,你喂我就知道是叫我,我喂你就知道是叫你,待孩娃长大了,咱俩喂孩娃能听不出来是叫他?父亲没有再说啥。父亲吃过饭就又下地了。到小麦扬花时,瓜果黄熟时,小麦地里不能进人了,果瓜蔬菜地里不消落锄了,父亲走遍天下找不到活儿干,母亲又一心一意侍弄我,父亲闲在田头,又忽然变得总爱捡树叶。他把所有的绿树叶挂到田头树枝上,看哪片树叶被日头先晒干。后来他又把树叶放在一块儿,比看哪一种树叶厚。桐树、榆树、楝树、皂角树、刺槐枝、野杏树、土岗红、崖荫绿,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树。他发现这些树叶中最薄的是槐叶,薄得如同一张纸,把槐叶对着日头照,它透亮红嫩和绸缎一模样,叶里的筋脉丝丝连连比头发细许多。其次薄的是楝树,叶厚如同一张纸。榆树叶约有纸半厚,皂角叶最少二纸厚,杏叶大约二纸半,土岗红树叶和柿叶一模样,最少有着三纸厚。叶儿最厚的是那种叫崖荫绿的树叶儿,它专门长在阴面无日的悬崖上,如柳叶一样的绿叶条,厚得和绒布一模样,然而只消在日光下晒鞭杆长短的工夫儿,它就干黄卷在一块儿了,若放在避风的阴潮处,一两个月它仍然又绿又嫩和刚从树上摘下一样儿。父亲摘了许多崖荫绿的树叶儿,放在泉池的边儿上,每一次提水时都抓一把撒在水桶里,任那水桶在手里如何晃悠水也洒不出桶沿儿。

    七

    有一天,母亲正抱着我坐在院落里,亲亲热热对我说天上刺眼照人的是日头,发白飘动的是云彩,落在院墙上的是乌鸦,挂在头顶架子上的是丝瓜,这时候父亲飞奔回来了。父亲手里拿着一片椭圆、头上有尖的绿树叶,那树叶厚得和铜元一模样,父亲一进来,就喂喂地惊叫着,问母亲他又找到的这种叶儿是啥树叶。母亲接过那树叶瞟一眼,说是杌叶,你连杌叶都不知道呀。然后把那杌叶的尖儿掐下来,把叶儿递到我手里,又把我举在半空中,说杌叶儿尖,杌叶儿圆,拿一片杌叶是银元,长大你住到杌树下,银元、铜元用不完……母亲那关于杌叶的歌儿和一条山路那么长,曲曲弯弯,有花有草望不到尾,从她嘴里说出时,宛若一条五彩的绸带从她嘴里吐出来。那时候我不知道那曲儿到底哪儿好听哩,只感到那片杌叶在我手里重得如铁片一模样,把我的手脖压酸了。可母亲说着那杌叶的小曲儿,父亲坐在我对面,望着漫天飞舞的曲句和曲字,就像望着一群花花绿绿的飞蝶蛾儿在飞舞。我看见母亲说的每一个曲句词儿,在我面前飞着,都毛毛茸茸,像蜜蜂的翅膀样闪着光。有一股温馨香甜的味儿如日光下将散的雾样从母亲嘴前向西流动着。她说的曲词儿在那雾中晃晃动动,一会儿是蓝色,一会儿是红色,一会儿又成了粉淡色。父亲望着那飘飞的曲句儿,望着那句儿里边的字词儿,他的眼睁得又大又圆,像两粒日头从天上悬到了我家院落里。我听到了父亲喉咙里有红黄色的咕嘟声。母亲把我在半空摇着,摇得我头蒙眼花,使我白格格的笑声和星星落地一样穿过她吐在半空的歌词在脚地跳荡着。日头平南了,院里一片光泽,亮得我睁不开眼。母亲不再说她的杌叶歌儿了。母亲开始唱起来,把我像乐器一样在半空摇晃着,她就有高有低、极有节奏地唱起来——

    杌叶儿绿,杌叶儿厚,

    杌树都长在槐林后;

    杌叶儿圆,杌叶儿尖,

    手拿杌叶路儿宽;

    杌叶儿轻,杌叶儿重,

    有了杌叶就有丰收年;

    杌叶儿青,杌叶儿黄,

    有了杌叶人丁旺……

    在母亲细风和雨的杌叶曲儿里,日头走过头顶了。我看见母亲额门快活的汗珠水亮亮就像她淋了一场雨。唱完了她把我从半空取下来,拿手在额上抹了一把汗,开始给我喂奶吃。可父亲却依旧盯着她像看一场没唱完就拉了幕的戏。

    父亲说,就完了?

    母亲说,完了哩。

    父亲说,没完吧?

    母亲说,完了哩。

    父亲说,咋没听你给我唱过这曲儿?

    母亲说,没唱过?咱住到一块儿的第二夜我就唱了哩。

    父亲说,没唱吧?

    母亲说,唱了两遍,你说不好听不让唱了哩。

    父亲说,你再唱一遍。

    母亲说,你没看见我正在给孩娃喂奶哩。

    父亲说,来,你喂着奶咱俩下盘石子儿棋。

    母亲说,我腾不开手。

    父亲说,你嘴闲着的,你再给我说两个谜语让我破一破。

    母亲说,没有新的了,旧的把我嘴都絮叨麻了呢。

    父亲说,那我干些啥?你没觉出这些日子咱俩说话少,我说话嘴都结巴了?

    母亲说,你去房后把倭瓜浇浇水,担着水桶你和桶说话,浇瓜时你和瓜说话,走路你和地说话。母亲说你没来时我就是见啥和啥说话哩。

    父亲就提一对水桶准备出门了。父亲离开母亲时,他忽然回过头,脸上半僵半涎了一层笑,冷丁儿对我母亲说,我想做做那事了,咱俩自有了孩娃就很少做过那事了。

    母亲怔怔地望着父亲问,啥事儿?

    父亲说,床上的事儿呀。

    母亲轻声啊一下,好像想起了一件小事说,以后吧,以后日子长着呢,眼下我一点儿都不想,人家还说做了那事奶水断得快,断了奶孩娃吃啥儿?

    父亲在门口站一会儿,极没意味地走掉了。父亲那一天去给倭瓜浇了水,又捡了几片比铜元更厚的杌树叶,夜里看我闭上了眼,又去拉着母亲做那事,母亲便把父亲拉她的手如放用过的炊帚一样搁到一边去,问你不想让孩娃有奶是不是?父亲说可是你说我想啥儿时候就让我啥儿时候做,想在哪儿就在哪儿做。母亲便把嗓门提高了,母亲说那时候没有孩娃儿,眼下有了孩娃你没看到孩娃没奶水了哭的可怜样?

    父亲不言不语了。

    母亲便搂着我睡着了。

    父亲一夜没睡。

    父亲一夜未睡,来日他干了一件天塌地陷的事。那天日光脆亮,人从日光下走过去,断那一杆杆的光芒,响出一片黄白色的割麦声。父亲挑着水桶去担水,他到那片不方不圆麦地头上不走了。小麦已经灌浆,黄爽爽在山坡上起伏荡动,仿佛土织的黄色染布在离坡地尺半的空中飘摆不息。有浓烈的热香在天下叮叮当当地流。遥远的天边那儿,被晒化的山脉和土地,变成浓稠的红色液体东鼓西陷着,把天际和地壤弄得凸凸凹凹,找不到一片儿平整。稍近的树木和林地,凝固在山坡上或者沟壑里,如绿色的云冰冻在那儿。有乌鸦从空中飞过去,落下的羽毛打着旋儿,割断着日光,吱吱地落在麦田中。父亲到田头站着不走了。他把水桶倒扣在田头坐在桶底上,望着我家的泥草屋像昨儿夜望着母亲的脸。他望得天长日久,云死风生,阴晴圆缺,待他满脸汗水了,眼珠转白了,便猛地从桶上立起来,一脚把木桶踢到沟里去。水桶在悬崖跌宕滚动的声音和牛车轮在石板路上转着一模样。从铁环中碎出来的桶板不远一块儿、不远一块儿搁挂在崖壁的荆棵里。父亲不管那水桶,他连看也不消看。踢掉了一个水桶后,他立刻操起钩担疯了一般在小麦地里抽打着,嘴里嘶鸣唤叫,爆出口的话儿和我初学说话时的叽叽哇哇一样黏稠模糊。不知道父亲到底狂唤乱叫的是啥儿,他挥起的钩担刀一样从麦穗麦棵上砍过去,使麦叶如雨前的蜻蜓满天飞。青麦粒的白色汁浆奶水一样溅射在半空,又落在钩担和麦秆上。日头褐黄爽朗,青气四处飞荡,麦香味云雾般弥荡在半空。从麦田里被惊飞的乌鸦麻雀落在田边惊恐不安。地里的老鼠和野兔从他脚下钻出来,跑到田头上、地埂上不知所措。父亲和疯了一个样。父亲果真和疯了没二样,他唤着骂着嘴里青白相间的话,每个字都飞沙走石地砸在麦田里,挥舞的钩担把香烈的麦浆打得使空气都变成了奶白色。有许多喜鹊、乌鸦、黄莺和家雀从山野的四周飞过来,落在田边的槐树、楝树上,望着父亲瞪着眼,吓得把自己叽喳的叫声连忙收在肚子里。有十余只野兔站在麦地西侧的土岭上,一动不动地盯着父亲,粉眼珠变成了红色的球。有一只獾和一只黄鼠狼,站在远处的梁顶朝着这儿望,它们身上的臊味浓黑烈烈地袭过来。

    父亲踩倒、打倒的麦子和我家的院落一样大。

    父亲仍然在麦地里气喘吁吁地掴打着。

    母亲听到了父亲奇怪的叫声先是愣了愣,后来就把奶头从我嘴里拔出来,抱着我站在院子门口看了好一会儿,见父亲疯了半晌还没醒过来,便不紧不忙地朝那块梁地走过去,老远就对父亲叫了一声喂,说你打够没有啊,疯了是邪了?

    父亲轰隆一下停住手中的钩担了。他把钩担拄在麦地里,望着走来的母亲不说话。

    兔和獾听到母亲说话它们跑掉了,像灰白色的石头样朝着坡底滚过去。麻雀、乌鸦和别的野鸟也都跟着飞走了,嘭的一下从田头、树枝和地埂上炸起来,朝着天空的四处飞散时,落下一片羽毛和秋天的柳叶落下一样。母亲抱着我到了田头上。日头落在我脸上仿佛烧红的铁皮一样烫。我听见我脸上的嫩肤被烤着和水滴在热锅上熬着一样的吱啦声。母亲站在父亲面前,脸上又青又涨,像父亲把钩担打在了她脸上。

    母亲吼,你疯了?你到底咋儿了?

    父亲望着母亲默死不说话,脸上的土和麦浆搅成了一层泥。

    母亲吼,你到底咋了你张口说话呀。

    父亲依然不语,用舌头舔了一下干嘴唇。

    母亲说,我知道你咋了,她把声音放低些,说我知道你想干啥了。说着她把我蹾放在田头上,动手解着自己的衣裤儿。说你不就是要做那事吗?不就是想要娃儿没有奶吃吗?想做那事你来吧,回家在这儿都可以。母亲这样说着时,快刀斩乱麻样就把她的衣扣解开了,把她的布衫脱掉铺在地头的树荫了,不怕孩娃没奶你来吧。我看见父亲瞟了一眼母亲脱光的身子把头低下了,忽然蹲在那一片打倒的麦田中间如伤筋断骨一样软下来把头钩下了。

    母亲又白又胖,她身上的光亮把日光吓得暗下来。不消说,我的那两个奶儿母亲要送给父亲了。母亲背对着我却正面对着父亲说你来呀,想来你就过来呀。地头的麦棵针一样扎着我屁股。我不能让母亲把我的奶儿送给父亲去。我突然哇哇地哭起来。我的哭声把母亲唤住了。母亲看了我一眼,又回头追着问父亲,说你到底过来不过来?

    父亲瞟瞟母亲,把头低得更低了。

    母亲说,你不来我回家烧饭了,日头都过头顶了,我回家烧饭了,你想吃啥饭?

    母亲穿好衣服,不等父亲答话,自言自语说吃蒜汁捞面吧,就抱起我往家走去了。

    这时候世界上风平浪静,无声无息,云彩又开始在天空流起来。日光照射的声音又开始响起来,田头树上被晒落的树叶,又凄哀哀地哭着朝着沟底落下去。远处的山脉青黛紫褐都显分明了,连百里之外山上的草蛇飞虫都能看见了。父亲一堵倒墙似的坐在那一片倒了的麦棵上,有一只蚂蚱落在他肩头如落在土坝石岭上。他纹丝不动,望着远处,泥灰色的脸上好似一块从床下抽出的旧木板。他的眼睛和死鱼的眼睛差不多,僵硬茫茫的白色上蒙着淡淡一层雾。嘴角朝下微勾着,有一滴麦浆凝在那儿像长在嘴角的一粒白脓泡。满天下宁静无声,只有树叶和草棵被日头晒蔫后的耷头弯腰声,细微响亮,如云雾从耳边飞过一模样。我父亲就那么塌了一堵墙样瘫坐着,碎石旧土一样沉默着。蚂蚱蹬着他的肩膀飞走了,他肩上黑亮的皮肉跳了一下就又静下来。他看着远处,也看着近处,其实他哪儿也没看,可他又哪儿都看见了。他看见有一只鹰从天空一个黑点样移过来,从梁顶那棵皂角树上空滑走了,化进了炽白灿灿的天空里。

    父亲把目光移到了那棵皂角树上去。

    望着皂角树时,父亲的死鱼眼睛叮当骨碌一声开始转动了,离老远他看见皂角树上那雷劈的裂缝如一条黑布拉展在眼前,他想起了一年前锄地时他从那树缝中找到的弹壳儿。日光照不进那条黑缝中,可把缝里的空气照得温热异常,如同一盆煮开的水样熏着父亲的眼,这当儿有一只麻雀从那裂缝中飞出来,把那温热冲散得七零八落,它便飞进了日光里。父亲呆滞的目光被那飞走的麻雀打一下,使他浑身一惊,脸上陈旧木板似的气色开始活泛了。

    父亲依然盯着那条树缝。

    一年前那枚没有木塞、没有纸卷的弹壳在他心里炸响了。

    父亲朝那棵皂角树下走去了。

    父亲搬来几块石头砌在树下,踏在石头上,把手伸进树缝里掏,和我几年后爬树去掏鸟蛋样。父亲因为手大,伸不进树缝里,又望不到那树缝底,他急得满头大汗,在树下站一会儿,便爬到树上弯腰朝着树缝里边望。那当儿日正头顶,金黄的光亮把树缝照得一清二楚,他又一次看见三尺深的树缝里,有几指厚的尘土,被雨水淋后在缝底形成一片淤泥。父亲盯着那淤泥想一会儿,从树上折下一条长树枝,如猴子一样把自己倒挂在树杈上,两腿缠着粗树枝,一只手撑在树杈口,另一只手拿着树枝,伸进树缝去那淤泥里剜。

    事情终于惊天动地地发生了,父亲的企望豁然地门洞大开了。只三下他就剜出了一段小木棍,筷子一样粗,一指多些长,和他的那些先前找到的塞弹壳口儿的木棍一样儿。父亲的脸色红涨了,血在脸上急湍湍地流。那塞弹壳的木棍的灰白色的霉腐气息薄淡淡地飘进他的鼻子里,使他目光亮一下,歇了一会儿手,又极小心地剜起来。就在那短短一条浅黄的淤泥里,他剜出了一个小纸角。父亲的手有些发抖了,他把那纸角周围的淤土慢慢剥离开,一个脆黄的纸卷轰隆一声露出来,像一枚枯了的豆角从土里被他扒将出来了。他提心吊胆,用那树枝头上的尖刺把纸卷扎上来,眼里的亮光便水润光泽富有生气和刚才蹲在麦田时判若两人了。

    父亲从树上跳下来。

    那粘在一块儿的纸卷,被他胆战心惊地剥开后,他看见土和纸屑哗哗啦啦落在脚地上,而存在手里那张如蛛网样残破的纸条上,除了有深红色的淤泥味,其余鸟蛋精光啥也没有。

    母亲在院落门口唤父亲回去吃饭了。父亲望一眼母亲,脸上死了一样的苍苍茫茫的惘然,宛若一座城墙倒塌后腾起的灰和烟。他用力地把目光从母亲的脸上拉回来,望着那马粪纸样的纸条又略微怔一会儿,把纸条举在半空对着日光看,咚的一声看见了那被水浸泥糊的纸纹深处,有淡极一行墨蓝的痕,仿佛乌云密布的天空裂出的一条不规则的缝,露出了麻线一丝的晴蓝色。从那墨蓝的字痕里,他闻到了字迹的气味儿,又轻又薄如一滴墨汁落在一盆水里又散发在空中,仿佛闻到气味便找到了那纸上的字样般,找到了字样他就准确无误地猜到了那字条上写的啥,于是,活人的气色又回到了父亲的脸上去,且黑红艳艳的激动在他脸上噼噼啪啪跳起来。

    母亲又唤父亲了,说饭好啦你回不回不回来你想饿死呀——父亲便快活地应诺着,朝着东南方向深长地望一眼,坚毅便如城墙上的砖样码在了父亲的脸上去。那时候母亲不知道父亲决计要走了,只管一连声地说你再不回来吃饭就该饿死了,赶快回来吃饭吧,面条都粘成泥坨了。可我一眼就看出来父亲捏着那纸卷,三朝五日就要朝东南走去了。

    收完麦,翻过地,种上秋,父亲便在一天深夜不见了。

    八

    一早醒来,母亲一如往日样烙了馍,烧了汤,切了细脆的萝卜丝,拌上盐和生香油,抱着我到田里去唤父亲回来吃饭去。她以为父亲是去哪块田头打地埂,站在门口、梁上和皂角树下,唤得满世界听不到父亲的回应时,母亲的脸上厚下一层云灰色,急脚快步回到家,见锄和镐还挂在房檐下,铁锨还靠在椿树下,一对箩筐也都还依旧摆在鸡窝上,母亲的脸便嘭嘭嘭地苍白了。她立马旋到屋子里,打开一个箱子,看父亲来时背的那个行李卷儿不在时,便疯了一般从屋里冲出来,到大门外辨了一下方向,死命地朝着东南跑去了。我在母亲怀里累赘一样松动着,不断被母亲从这个胳膊换到那个胳膊去,又从那个胳膊换回到这个胳膊来。她边跑边对着东南的空旷荒野吼——喂——你个姓张的——东南那儿百里千里没人烟,走到哪儿你都没有日子过——母亲唤,姓张的,你在哪儿呀?哪儿有这土这水这庄稼?哪儿有我这样的女人尽心尽力侍奉你?你这不知好歹的男人呀,你还往东南去找啥儿哟——母亲的吼叫呼唤,清冽冽地在山野沟壑上回荡着,连草缝和大小地沟里都盛满了她青紫色的叫。崖头的乌鸦被她的叫声惊起来飞满了天。麻雀从树枝间被惊飞起来在我们头顶叽喳得和落雨一模样。兔和獾被惊得跟在我们身后跑。母亲边唤边走,走走跑跑,跑跑停停,停停叫叫,待翻过一座山脉,日头当顶汗如雨注时,她终于跑不动了,唤不响了,便立在一个山头上擦着汗,骂着我父亲,骂着那个姓张的,骂得乌鸦麻雀落下一地不吱声儿了,跟在我们身后的兔和獾愣在那儿四处寻找,不知是骂别人还是骂它们。

    骂够了,母亲又抱着我继续朝东南走着叫:

    姓张的——你到底去哪儿了?你在这儿过上了天堂的日子你还去哪儿哟——要地有地,要水有水,吃不完的粮食,喝不完的油,我把身子给你还尽心尽力侍奉你,你还往东南走啥呀——走啥呀走——喂——

    母亲唤——你朝东南是往死里去的呀——

    母亲唤——喂——听到我的声音你就回来吧——

    母亲唤——喂——听见没有哟,我是你女人,怀里还抱了你娃儿——

    山脉上日光灿烂,空空旷旷,无边的土地在日光下散发着肥沃的蒸气,像四面八方都在生着白色的烟。父亲朝东南走去的脚印在青石板上有一指那么深,在暄虚的地上有一寸那么深。任母亲的唤声波波涛涛、血色淋淋,那脚印还是朝着东南伸过去。

    父亲就这样朝着东南走去了,像野风中的羽毛样杳无音信了。在黄宁庄的村头上,我、石头和狗坐在一盘石碾上,轮流讲一个故事时,石头讲它们家从远极的地方迁到黄宁庄,如何在一个空荡荡的村里发现了九百九十八个坟头儿。狗说在村头的地里它如何扒出过一支枪和一个活人头。我说我父亲就这样朝着东南走,走呀走呀就把东南走尽了,遇到一支队伍父亲就参加到了队伍里,当了兵,打了仗,也终于成了一个大人物,去享人间的荣华富贵了。

    石头和狗就呆呆地盯着我,问后来呢?

    我说就是去享富贵了。

    石头和狗便很遗憾地问会不会回来接你和母亲,这时母亲就在胡同那头唤我回去吃饭了,说蒸了一锅皂角芽,还拌了许多生香油。于是,我和石头和狗分手了,踩着暖洋洋的黄昏回家了。过了许多年月,我再讲我父亲朝着东南走去的故事时,村里的老人就水落石出地对我说,你父亲没有做成大人物,没有享到太平和富贵,他一直朝着东南走,走得天昏地暗,饥肠辘辘,山穷水尽,终于到了黄河边,遇到一支正打仗的队伍,想要逃开时,从那队伍中飞来一枪,就把你父亲打死在黄河岸边了,血水清粼粼地流到了黄河里。

    我不相信村人的话。我想我该去问问我母亲。

    我便回家去问我的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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