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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正文 小村与乌鸦

所属书籍: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一

    犯人刘丙轰轰隆隆回村了。

    他身后还跟了一位走路蹒跚的老犯人。老犯人掩盖的轰鸣声使所有刘家涧人的心都被震得红血浆浆,把整个耙耧山脉都汪洋进去了。

    那当儿正是午时候。村人正在饭场上吃饭。日光正在浅秋里暖着,村后砖窑的青烟正在天空笔直地升腾。泛黄的落叶正在天空的日光中打着旋儿下落。饭场上的说笑声正流水情节样朝四周发展。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抬起了头,先怔了一会儿,随后呀的一声高叫,他的目光砰地一下就直了,就青椽绿檩样粗直僵硬地搁在了村口上。接下来,饭场上的村人都把目光哗哗啦啦投过去,他们的目光相互撞着,有尘埃从那目光上颤巍巍地落下来。

    就都看见犯人刘丙回村了。

    他穿着褪色的蓝白工作服,一看便知那是他劳改时的劳动服,陈旧、结实,走路时发出折叠铁皮才有的咯咯咔咔声。他挑了两个铺盖卷,一只胳膊扶在钩担上,腾出的手里抓了一只路上捉的断腿乌鸦,像捏了一团黑污的棉花。另一只胳膊,吊在胯下,手里提了印有编号的脸盆、饭碗、茶缸和一些零七碎八,全都装进一个网兜里。那些每样东西上的编号数码,像要从网兜掉出来似的,弯弯曲曲地挂在网眼上,昭示了一些他的来龙和去脉。他的脸上是菜青的颜色,仿佛有层冰正凝在他的面额。在他的身后,跟了那位刘家涧村谁都不认识的老犯人,穿着和刘丙一样的劳动服,左手提了鼓鼓囊囊一个行李包,右手拄了一根随意捡来的木棍,那木棍上还钉有铁钉,拴有铁丝,使人想到他们劳改场的工棚或城里盖房的脚手架。他在刘丙身后不停地走着,距离却越拉越大,及至刘丙到了村人们近前,钉在人们呆白的目光中等了好一会儿,老犯人才跟了上来,人们才都看清,老犯人柴瘦的脸上,厚了一层病黄褐锈,使他那宽大无边的风烛残年,似乎不衰败死亡在今天,也必要败死在明天。待他跟了上来,刘丙开始领着老人捉住乌鸦往村人们惊白茫茫的目光里撞,如同蹚过一片青旺盛密的玉米地,他把村人们的目光踢得筋折骨断,弯弯扭扭,自己却头也不低,仿佛那断在他脚下的不是玉米棵,不是村人们的目光,而是本就不该在山脉上旺绿的野草什么的。

    在僵硬的脚步声中,那乌鸦突然在刘丙手里爆出了一声被捏疼了身子的叫。

    村人们看见了刘丙眼里那铁寒铁酷的仇视。

    村人们的心里都哐地一响,端在手里的饭碗猛烈地晃了晃。

    是谁夹在手里的馍掉了,筷子也掉了。筷子和馍在地上碰出了砰砰声。

    刘丙脚下被踢起的灰尘,飞沙走石般在饭场的地面沉沉暗暗地卷动着。村人们的脸色霜白了,刚才说笑的喜兴倏忽间荡然无存。刘丙是村人们共同把他送去劳改的。刘丙是耙耧山脉著名的贼。刘丙在三年前偷得前村后店房倒屋塌,家家的门窗到夜里都吱吱吱地响个不停。耕牛黄昏时还在槽里吃草,第二天就套在了别村别镇的犁耙上。母鸡刚刚生完蛋还在门口白亮咯咯地叫,一转眼,那门口就只剩下鸡毛了。冬天里,你的玉米穗吊在树上或是院里的房檐下,金黄灿灿地散发着浓烈的香味,可有一天你无意间扭下头,发现那树上或檐下光光秃秃、一无所有了。刘丙不光偷粮食、家禽、耕牛,还偷从政府延伸到山里的电话线、电缆线、变压器上的铜螺帽、从梁上开过的汽车灯。他唯一不偷的就是他家田地里的荒草和父母坟上的黄土。他在终于犯了众怒之后,众人就把他送到了监狱,判五年有期徒刑。想五年也是漫长一段岁月,至少人们可以用五年时间去抚平刘丙给村落留下的创伤和惊悸,可两年时间刚过,那被人偷的惊悸还未及消失,刘丙却提前释放不期而至了,像鬼魂样飘荡回来了。这使村人们猝不及防,仿佛在阳光里晒暖听唱,头顶却响起了一个炸雷。恐慌暴风骤雨的村人们,霜雪冰雹转瞬间来到村落里,老老少少的心都进入冬天了,都寒冷得瑟瑟发抖了。刘丙的脚步,硬邦邦地像从人们的胸口上踩过去,劳动布裤子的摩擦声,脆白脆白如冰块样落在身后边。已经有人脸上僵着尴尬,巴结地朝他点了头。有人慌忙站起来,赔着笑说,你回来了丙?可他不知是没看见、没听见,还是一概地不予理睬,就那么昂着头,挑着行李,闯进村人的目光里,踢着村人们的惊怕,一步一步地朝村街上走过去,把乌鸦的怪叫从手缝里捏下一地。

    倒是他身后老犯人的举动使村人们有了淡淡安慰。老犯人脸上挂了一层要借人东西时的歉意,先在饭场边上站下来,向刘家涧人报到样,弯了一下腰,然后大声地叫了丙子。说,你给村人们跪下来,跪下来呀你。

    刘丙没有跪,他只淡下脚步站了站,就又朝前走过去。

    老犯人朝人们跪下了。他跪下磕了一个头,便拄着拐杖,从刘丙开的目光里摇摇晃晃走去了。在他们的身后,乌鸦那将死时才有的叫声,青青紫紫地血疼着从村人们的脸上漫到了心里去。

    二

    日子的宁静,是在冷不丁之间重又被一棒打破了。谁家都不会再忘了夜间闩门,谁家都不会忘了鸡上窝时查查几个,来日放窝再查查几个。似乎往日村街上咚咚的脚步也少了许多,连孩娃们在村头的游戏也忽然不再有了。

    都在等着有一件事情发生。

    等着谁家首先说一句昨儿夜里我家被人偷了,丢了什么什么的话。日子像粗糙的麻绳样从村人们心上穿过去。人们从村西那宅单门独院的草屋前边过去时,都忍不住扭头看一看。问,看见啥了?说门还是关着呢。问,没一点动静?说门前有些乌鸦毛。说这贼人,吃完了乌鸦就该吃鸡了。这说话间刘丙家的门响了,吱呀一声,村街上的空气就如扭在车轮里的布条一样拧死了,不再流动了。人们看见刘丙提着一个锈桶去井上提了水,回来又吱呀一声把大门关上了。第二天,人们又看见了刘丙去提水。第三天,仍然是提水。第四天,情况轰隆一声有变了。人们终于等到了一个血红的惊天和动地。

    村里的赵家丢了一只鸡,一早起床就见鸡毛如雪花样飘了满院落,于是赵家老大手里抓了一把月色的毛,老二提了一张锨,老三握了一把刀,在太阳透红时竖在了刘丙家门前。

    “刘丙,你出来一下。”

    刘丙把大门打开了。

    赵老大把鸡毛噼啪一声甩到刘丙脸上:“是你偷的不是?!”

    刘丙的脸上被那鸡毛打成了青紫色:“是。”

    赵老二把铁锨往地上一蹾:“说,咋样赔吧!”

    刘丙没有说话。刘丙转身回到院角落的灶房,人们听到咔嗒一声脆响,刘丙就又从灶房出来了。他到大门框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把一样东西丢在了赵家弟兄面前。人们低头一看,地上丢的是一节细萝卜似的手指头,苍白苍黄,砍断处红艳艳一个截面,有血在淅淅沥沥漫着。再看刘丙的手时,就见他左手捏成一个拳头,食指紧藏在手心,血水瓢泼地顺着拳头浇下来。

    于是,赵家弟兄和村人们都惊着不言了。

    都听到血流的声音流水样哗啦在村街上,看见那殷红的血气红绸样光滑地沿着胡同朝村外铺展着。在那血气里,又都看见老犯人在刘丙家院内,还是那么一脸病黄,却不再拄那根拐杖。他痴痴地在院里站了片刻,既没有出门说句什么,又没有立刻为刘丙包包手指,而是到一棵树下,拿掉了倒扣在树下的破筐上的两块砖头,掀开筐子,放出了盖在筐下的断腿乌鸦,抓一把玉蜀黍粒撒在地上,然后就拿起一把笤帚,开始扫起了院子。

    事情也就过去了。

    村落恢复平静了。

    日子绸布般一天一天滑过去。

    该种地的种地,该经商的经商。种地的一早扛着家什朝田里走过去,经商的暮黑时才挑着卖空的担子从镇上走回来。还有一窝村人,终日在忙着烧砖。这是村里的砖窑,家家都有股份,家家都可以在这儿买到最便宜的砖瓦。刘家涧一座座新起的青堂瓦舍,仰仗的都是村头这座小砖窑。为了使想盖砖楼瓦屋的村人不等得情急心慌,村里把劳力集中起来,把那一座小窑扒了,改建成了一座大窑。建造大窑的时候,人们就看见刘丙和老犯人一道儿,像一对悠闲自在的父子,他们既不起早也不贪黑,既不偷懒也不加班,总是在太阳霍然升高的八点前后,准时准分地扛着铁锨、头,经过改窑的村人们面前,到对面山坡上刘丙那荒了多年的田里,如开荒样一一刨着,然后把那坷垃打碎,把荒草、石头整到地外,到午时十二点前后,再从地里回来。吃过午饭,歇息一阵,至两点左右,他们又准时往荒地走去,六点左右,又从田里准时回来。人们发现,他们的劳作,不是根据季节中的日出日落下地收工,而完全是根据工人上班下班的钟点。仲秋时节,早上五点钟天色已经大亮,人们都已经开始忙着各自的营生,可他们一定要在八点出工。下午五点都已日落,村人都已收工吃饭,可他们也一定要在六点左右踩着黄昏回村烧饭。他们和村人格格不入。他们就像住在乡村的两名要按时到工厂上班的工人。可他们刨翻的荒地,却和村里人牛犁的一样,夹在秋熟的玉米地里,深深红红一片,湿漉漉的新土气息,水汪汪地压着黄色的秋气,越过沟壑,雨淋样浇满村落,湿遍村人的鼻息。那些垒窑累了的人们,也都愿意站在砖坯架的缝里,让目光越过沟谷,望着他们翻过的土地,望着他们不紧不慢干活儿的身影,望着在他们身前走动的一只乌鸦,把眼睛眯起来,说那是不是刘丙他爹又活了过来?

    说,倒像他的爷哩。

    说,你们知不知道,那老犯人犯的什么罪?说,他是杀人犯呢,手里有两条人命,本来是要杀人偿命,可给他判了死刑,缓期执行。说,本来是要他劳改到死的,可他住了四十来年,人老了,有病了,就放他出来了。说,放他出来了,不是说他就没罪了,是要监外执行呢。

    说这话的是村里最有见识的人,刚从山外回来,砖窑建成后,这人去城里订购了几车煤,买了一批砖模。那时候正在准备收秋,村前村后,玉米灿黄的香味时常噎得人们打嗝儿,如村人的喉里塞了半根油条或者一块油馍。人们在计划着几天收秋完毕,几天把小麦种上,几月初几准时开始烧新窑的第一窑砖瓦。好日子像日光样暖在砖窑四周,未来的憧憬方方正正地码在村人面前,谁都听到温馨叮叮咚咚在彼此间流动的金黄声音,可这时候竟有人说了这样的话,竟告诉村人村里不仅有一个惯偷刘丙,还有一个杀了两个人的犯人。

    村人们在砖窑前站着不动了。

    正拍打身上土灰的劳力不拍了。

    都看见刘丙和老犯人一前一后从他们的田里走出来,下了沟,又爬上坡,正午的太阳在他们头上和在村人们头上一样爽爽朗朗一片。那只羽毛光滑的乌鸦,在老犯人的肩头,像一团黑色玻璃,每走一步,它都要伸伸翅膀,保持平衡。它每伸一下翅膀,太阳在它的羽毛上就有大小不定的一片黑烫的反光,照在天空,照在树上,有时还从漆黑的扑棱声中映过来照到村人们的脸上。

    就有人把刘丙唤住了:“丙,你过来。”

    老犯人回去烧饭了,刘丙走过来。

    “那老汉到底是谁?”

    刘丙不语。

    “听说他手里有两条人命。”

    刘丙的脸色轰一下响成了青色。

    “你让他走,村里有你的地,可没有他的地。”

    刘丙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砖窑,他粗重结实的呼吸,木棒一样捶在半空,使他走去很远,村人们还感到面前的空气犹如掀动帆布样一起一伏,有沉闷滞重的响声在空气里藏匿着。人们一直看着刘丙走进村,拐进胡同,把那扇柳木大门严严地关了,还站在砖窑上感受着他青莽莽的呼吸声,一直到忙过秋天那呼吸还在村人们心里喘息着。

    忙过秋天只用了半个月。这半个月,砖窑停工了,收秋的收秋,犁地的犁地,种麦的种麦,各家各户独自忙着,当山脉在半月之间换了颜色,到处都成了深褐后;当玉米秆儿被扛回来盘在自家门前的一棵树上,成捆成捆排靠在后墙上;当满世界都是新翻的土地,红烂烂一片,像柿树叶子铺盖了天地,生土的气味一群一股似开圈的牛羊般踢踢踏踏四处跳荡时,村人们又集中到了窑前的砖场上,发现了对面山坡上突兀了好大一片绿,像一块蓝天降在红褐的山梁上。人们闻到了小麦苗青淡的润气。人们都才把小麦种上,有的地还没有犁完,可那儿竟泛出了刺目的嫩绿,且在那一大片绿色周围,原来沟沿、路边、崖上不能种的荒地,竟都被开垦出来,地边用石头垒了,像砖墙一样齐齐整整。在那荒地里,有的泛着浅绿,有的和村人们的一样,生土的颜色鲜鲜亮亮,红得如血渍一般。人们看见刘丙和老犯人正在一条崖地上播种,他像一条牛样,赤背驾着耧的双杆,弓着步子朝崖的那头走去,又弓着步子从崖的那头折回。老犯人在耧的后面,扶着耧把,一摇一晃,把耧上系的铜铃摇得叮叮当当,仿佛漫山遍野都是铃铛的清脆声。落在老犯人肩上的乌鸦,一摆一动,又黑又亮,如黑鸽子样柔和温顺。偶尔响起一声乌鸦的尖叫,村人们吓了一跳,才想起那是只不祥的乌鸦,才看见乌鸦不知为什么盘飞在半空,可刘丙和老犯人却都习以为常地不惊不乍,依然把麦耧播得清山秀水,诗诗画画。

    村人们望着刘丙和那老犯人,说,我操。

    望着那青旺了的麦地,说,这犯人就成了咱们村里人吗?

    望着在天空飞了一会儿,又飞回村里,落在刘丙家房上的乌鸦,说看太阳都到哪儿了,快干活儿去吧。

    就都干活儿去了,都往新窑运砖。

    运着时便有人回村上了厕所。从厕所回来后,那人脸上的笑哗哗啦啦一地,红红紫紫一世界。到正午约莫十二点,刘丙和老犯人扛着家什从地里走回来,从砖窑后十几米远的路上过去时,那紫红的笑还树叶样东一片西一片地飘落着,一直飘落到老犯人和刘丙到他家大门前,那笑才啪啦一声收起来,像突然放飞的鹰样在砖窑消失了。

    都看见老犯人当一下木呆在那里了。刘丙正走着,也突然刹住脚,肩上的一张漏锄掉在地上,可他不等锄把从手中滑出去,又猛地抄起锄把,声嘶力竭地啊了一团青黑色的叫,半旋着身子把锄在半空舞起来,像他周围有几条疯狗饿狼要向他扑去一模样。村人们看见锄头上的寒光闪一样从眼前晃过去,听见锄把挥打空气的声音鞭子样噼噼啪啪,嗅到红艳艳的一股细细的鸦血气,从刘丙的身边潺潺汩汩流过来。于是,那笑就咔嚓一声断掉了。不见了。不知所措结在了村人们的脸上去,都知道一场黑森森的灾祸要来了。

    所有的目光啪啪啦啦盯在了那两个上厕所的人脸上。目光在那两张脸上打落了一层灰。

    可终于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像有了电闪雷鸣,有了黑云大风,却终于没有下雨一样。老犯人在那儿站着,猛然疾走几步,在那门前蹲下来;刘丙的锄还没有挥够一圈,也跟着咚地一响停下来,把锄一丢,朝老犯人那儿蹲过去。

    人们把目光从那两位村人脸上松开了。

    那两个村人相互看了看,一个说不会吧,另一个说它是狗呀,有七条命?然后就都收工了,都看见刘丙家的大门一如往日地关起来,那门前七零八碎了一片乌鸦毛,黑的白的。像日光和乌云,沾在一摊污血上。都感到那黑色的血味,又黏又稠,哗哩哗啦往人的鼻里钻时,像一条条蚯蚓在雨水里爬。

    三

    乌鸦死了。老犯人不见了。

    村人们装窑、封口、运煤,十几天间忙在砖窑上,每日依旧看到刘丙到对面田里修整地边地角,补种没有发芽的小麦,没有看见老犯人和那乌鸦再随他下地,也没有透过门缝看到老犯人在家给乌鸦喂食。村里没有了乌鸦的叫声,也没有了老犯人蹒跚的脚步。村子里的安详宁静,像一年一度春天的暖意样又慢慢弥漫在大街小巷上。

    人们又开始夜里忘记闩门。

    又开始鸡羊上窝归圈时不消查点数目了。

    不消为孩娃们斗嘴打架就想到杀人放火了。

    日子像一湾水样平平缓缓地朝前流着。村人们谁也不再提起那乌鸦、老犯人和刘丙。就是刘丙从面前走过,也都和没看见一样。砖窑点火了,每天夜里村头火光冲天,半个世界光光明明。把星星月亮烧得无影无踪。孩娃们借着火光在砖窑周围捉迷藏,大人们在砖窑的光亮里讲古议今。偷情的男女,借着村人都往砖窑上跑的机会,约会像森林一样密集。村里排了这两窑砖烧好后的分砖名单,在名单上的人家,都四处寻找匠人,商议翻盖新房的日期。不在名单的人家,焦急地算计着第几窑才能排得上去。因为砖窑,火光把日子烧得噼啪炸响,谁都闻到了日子里的甜暖意味,听到了村人在日子里的梦呓。可就这个当儿,老犯人又出现在了村子里。

    这时候是砖窑点火的第三天,硫黄的味道刚刚从窑上散开,街巷里的空气刚刚串有红焦,人们便发现有人远远地躲着村落,在村西的田地里,痴痴醉醉地站着朝着砖窑张望,后来那人又到南边山梁上朝着砖窑探望,再后来就到西南的一个岗上朝着砖窑望得天昏地暗,至尾也就发现,砖窑上的青白浓烟朝着哪边倒去,那人就在哪边朝着砖窑死望。

    有人朝那人走去了。

    发现了是老犯人。

    他扶着一棵小树,盯着砖窑,神情专注,呼吸声推搡着日光,惊天动地,像饿汉子盯着油锅,贪着油香味,直至村人到了他身后,直至在他身后连叫几声,他还半是佝偻,半是挺直地朝着砖窑深望,拉长的脖子细细硬硬铁棒样,连一丝皱纹都没了。

    村人在他肩上猛拍了一掌。

    老犯人一惊,从骨头里传出了白色的塌架声,身子立刻缩小成一团,脖子里的皱皮像脱了的衣服样堆起来。待他车转身子,村人还看见他怀里抱了那只乌鸦。那只乌鸦还活着,仅是少了一只翅膀,就像房子塌了一角,右边的身子陷着一个黑坑,在那坑里长了稀稀几根绒毛。仿佛乌鸦也受了惊吓一样,在老犯人猛缩身子的时候,那乌鸦似乎要叫,却只张张嘴,没能叫出来。然来人看见,乌鸦惊怕的沙哑呼吸,一根一根,粗裂的柴草样落在了老犯人脚下的麦叶上。

    “你看啥?”

    老犯人僵了一个歉笑:“我闻这砖窑的焦煳味。”

    来人说:“这味儿有啥闻?”

    老犯人说:“我劳教一辈子,闻了一辈子这样的味。我闻这味就像喝了酒。”

    来人说你要想在村里熬过去这个冬,你就少在村人面前待。现在,村里人人都知道你杀过两个人,一个是你媳妇,一个是你孩娃,你想刘家涧能容了一个杀人犯在这儿常住吗?听了这话,老犯人的脸哗地一白,手一摇晃,乌鸦差点从他手里掉出来。然后他默默地背着砖窑的焦香味,一步一步从村后往刘丙家绕过去,脚步轻得如羽毛往下落。

    可他依旧还要出门闻那砖窑味,只是白天待在刘丙家里,夜间村人睡了,他才出门跟着风向,围着砖窑在村外转圈儿,风向东刮,他就在东;风往西刮,他就在西。风大了,他离砖窑远些,半明半暗地站在哪里;风小了,他离砖窑近些,把身子严严地躲在暗地。有时半夜,刘丙也踏着月色出来,不知是来唤老犯人回去睡觉,还是出来陪老犯人吸那窑味,这样直到寒冬到来,窑场上堆满了烧坏的焦砖,堆满了刘家涧村的焦虑,老犯人才公然地出现在村人们面前。老犯人的公然出现,使全村人的呼吸都堵在了喉咙里,所有人的脚下,都如绊了绳索样立住不动。

    砖窑统共烧了四窑,四窑都是坏砖。

    坏砖五颜六色,把砖场堆得废城样零零乱乱。硫黄的砖窑味,在那一堆堆紫歪青扭里,清冽冽地流着淌着,能听见那菜色的臭味朝四周蔓延时雨水一样的哗哗声。就在那个黄昏里,落日冷冷地艳红在砖场上,村人们把第四窑坏砖朝窑外背着时,脸上的沮丧堆得和砖灰一模样,那些倾尽钱财烧窑盖房的村人,背着背着就哭了,就用脚去踢那烧焦变形的砖。用手拍打给了他们坏砖的窑。就有人拿起头朝砖窑刨起来,把烧焦的窑壁刨得哭哭唤唤。于是,烧窑匠就在窑边站立不住了,就蹲下来自己一掌一掌掴打自己的脸,掴打得天翻地覆,脸上的肉一块一块往下掉,殷红的血花飞溅起来,水珠样跳在天空,又甩落在地上。一时间,砖场上、砖窑里、窑道间吵闹此起彼伏,哭唤暴雨倾盆,空气中血浆唾液弥漫,硫黄苦烈成堆。窑匠痛哭的懊悔把全村人的不满都压抑起来,使村人们那浊水眼泪和乌烟似的怒气像塌憋在窑里的坏砖样胀鼓起来,扭歪起来。

    就这个当儿,老犯人出现了。老犯人蹒跚着走过来,落日在他脚下如红皮筋样被踢得一松一紧,弹弹动动。他站在一堆坏砖后,贪婪地吸着紫色的窑气,鼻翼扇扇合合,呼吸声像铁匠炉的风箱般粗重沉长。两只泛白的眼睛,死死地盯在坏砖上,仿佛在那焦砖的红黄青绿间看到了微小的金米银粒。

    这样过了许久,太阳从山梁西边传来了最后收落的响声时,他又扒开一堆坏砖,从中挑出一块,砸开来吃一撮那砖心的粉末,又吃了一口那砖头的粉末,像咀嚼新收的小麦玉米,砖末咽进肚里时,浑浊汪汪的咕嘟声把村人惊动了。村人们就都看到他吞吃砖末如吞吃炒熟的芝麻粉似的饿鬼相。

    有人啊了一下。

    砖窑上风息浪止地静下来,慢慢抬起投去的目光都响亮地打在老犯人上下扭动的喉结上,都看见从他嘴角掉下的红色砖末落在他怀里的乌鸦上,就有人的目光红彤彤地烧起来,把落日退去的窑场燃亮了。

    “喂!你他妈偷偷摸摸干啥呢?”

    老犯人惊恐地抬起头,张大的嘴里露出一团泥红色。

    “问你哪,贼头贼脑干啥?”

    老犯人伸下脖子,咽下砖末说:“这砖窑座向太偏了,下一窑还是坏砖呢。”

    村里人的眼睛都轰隆轰隆瞪大了。

    “这四窑坏砖都是砖头翘,砖心焦,有的砖末涩,有的砖末酸,就是因为座向不正哩。”老犯人把怀里的乌鸦往胸上提了提,那乌鸦用单腿抓住他的衣袖,低凄地叫了一下,老犯人忙把乌鸦的叫声用手捂起来,“盖房子看风水,烧砖瓦也得看风水,”他说,“这砖窑不扒掉扭座向,日后烧不出一窑好砖来。”

    有几个村人朝他走过来。

    他说:“烧砖该第一天都有硫黄味,可这窑烧三天才有硫黄味。”

    来人走到他面前:“滚!”

    来人说:“滚,你奶奶的这张乌鸦嘴。”

    老犯人怔了怔:“不过新窑第三天有硫黄味也正常,可这硫黄味里太缺臭气了。”

    来人立下来:“日你奶奶你滚不滚?你没到刘家涧前我们村七八年没烧过一窑坏砖你知不知道呀!”

    老犯人车转身子就走了。老犯人走了十几步,他感到身后被玉米棒子砸了一下,回过身看见半截焦砖从他身上掉下来,随后就看见有几个孩娃把砖头像玉米样朝他砸过来。金黄的颜色和香味在他四周飞得蝶起蝶落。老犯人就在那蝶影中蹲下来,像护着孩娃样把乌鸦护在怀里,也就听见了捂热的乌鸦叫从老犯人怀里挣出来,伴着老犯人的血气,朝砖窑那儿荡过去,荡得风声鹤唳,喝止声一片,天色就哐啷一声黑下来。

    四

    三天装窑。

    八日旺火。

    又三天担水洇窑。

    半月后第五窑启封了,全村人立在窑道口,窑匠把火道的土坯扒塌下,看见一如往常的青砖又嫩又绿,把窑门染成了一块青蓝的帘布,看着方方正正的青砖新蒸的馍样散发着白色的香甜气息从窑里叮叮当当漫出来,云一样滑在村人惊恐了半月的瘦脸上,窑匠哇的一声哭起来,跪在窑下对着窑门磕了三个头,又转身出窑对着天空合手三拜,橘黄色的日光就在他脸上照出了两行泪,人们就看见他疯了一样在窑场上跑了几圈,狂唤着砖烧成了——砖烧成了——这是我一辈子烧得最好的一窑砖——然后嘶呼鸣叫地往村街上跑,在村街上的狂唤把树上最后的秋叶震得呀呀私语着落下来。

    村人们在窑匠的狂唤中嘭地一下醒过来,潮水一样顺着窑道挤进去,开始从窑里抱着扛着出砖了。第一批砖从窑里运出来,他们站在满场的坏砖前,不知道立刻把抱着、背着的青砖放下来,就那么天阔地渊地呆站着,一口一口吞咽着熟砖的热烫味,脸上如田土一样灿烂的痴笑哩哩啦啦落在青砖上,又豆粒样滚在脚下边,转眼之间就满地泪水了。有人感到身子被砖压累了,说哭啥呀,笑啥呀,赶快把窑里的砖搬出来,人累死不能让窑闲着,赶烧两窑入冬前各家都能分到第一批砖。于是,人们就排成一队,队头在窑里,队尾在窑场,一次四块地传递着,和水渠一样让窑里的青砖从手里流出来。从早上日出直流到暮黑日落,一窑砖就流出了一半儿。就有人当地一下发现砖窑的东南窑壁上,原来烧得焦枯结实,没有一丝破裂,可这当儿那窑壁上却每隔二尺远近,都有擀杖粗一个洞。村人数了数,共有二十七个洞,每眼洞中透过的风青呼呼地吹,像乌鸦低哀的叫。细细地感觉,发现那洞眼都是同样的大,风却不一样,从东向南,二十七个洞眼,风由大到小;从上到下,三层洞眼风是由弱到强。

    搬运砖的村人歇下了手。

    村人们来到砖窑外边的东南边,一眼就看见窑坡的凌乱里,这里挂着一片草席,那里塞了一团枯草,有的地方,好像是随意地扔着半截砖头。把那草席、柴草、砖头拿开,那二十七个洞眼霍地一下亮起来。

    原来,风大的洞是盖着稀疏的草席片,风小的洞是盖着一块留有缝儿的砖,其余的都是塞着一团或大或小的草。村里人望着那些洞,叽里呱啦懵懂着,回转身看见窑匠在他们身后的木呆又深又重,脸上铜色的兴奋一整天都玲玲珑珑响,可这会儿却铃落声息,一脸上的灰白像浮在村人身后的一团云。

    村人就想起了老犯人说过的砖窑座向不正的话。

    有人拍了一下腿,说我操。

    就往刘丙家里走去了。

    刘丙家大门落了锁,又往村对面的坡地走过去,便看见刘丙正在那儿锄小麦。他家的小麦旺得和韭菜一模样,绿色厚得一眼望不出田里的土。人们到那田头上,脚下哐的一声收了步,他们看见那一大块旺绿的田地中央,轰隆出一个簇新的坟墓来,那新土的褐凉气息,一棒一棒打在村人们的鼻上和喉里,使人们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听见一声乌鸦孤寂的叫,才都看见新坟的顶上,那只单腿断翅的乌鸦,本来是安详地卧在那儿,然看见了来人,突然一惊,欲飞样一伸翅膀,就从坟顶房倒屋塌地滚下来,独腿立着,用伸开的单翅拐杖样架在坟坡,把核桃头高高地昂起来,不停嘴地爆裂出一砖一石、青半紫半的叫,转眼之间就把村落和山脉间的空气震打得肿胀起来,流动得急急火火。

    刘丙转过了身。

    村人叫了一声他,说老犯人死了?啥时死了?

    刘丙不答,沉默得山冷梁荒,把目光从村人身上滑过去,扛起锄,收了鸦,就从田的那头回家了。他走得不急不忙,乌鸦在他肩上的黑色叫声,鸽子样咕咕咕咕,变得柔和如水,十里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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