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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正文 兵洞

所属书籍: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天像酷冷到了极致,崖上的冰都冻得嗦嗦发抖。中士夏常一夜都在寒里团着,晨时闻到那一丝淡白色的暖气,瞟了窗上悬着的翼薄的日光,起床在那日光上吻了一下,撒泡尿,开始了他一日的事情。

    这一日非同寻常。这一日营长、连长,要领来一位下士新兵,来接替他的阵守工作。这一日要结束他的军旅生涯,开始他簇新的人生。他在一夜青黑色的寒冷里,那被冰冻萎缩了的念头,因为失眠而又开化、生长并有了根须。他铁心要在今天一早就违背军令──把他阵守了三年的山洞打开,走进去看个究竟。一条狭深的山谷,一片鸟稀人绝的林地,一堵立陡的悬崖,这一切在崖下掩护着一扇八寸厚的钢筋混凝土的石门,和两把比手掌还大的铁锁。入伍三年,他就住在崖边的两间哨房,里一间放了床铺和桌子,外一间挂满有洞、有阵守历史以来的奖旗、奖状和各类荣誉证书。三十余年,共有五十八次奖励,这些荣耀五颜六色在外间屋的墙上,昭示着十几代阵守士兵的价值和存在十几代阵守士兵,说是阵守山洞,其实是来同山洞陪伴。如果没有这十几任的阵守士兵,这阵地的山洞能耐了那份漫长寂寞吗?那扇石门不就会在静寂中化成山崖吗?夏常洗脸、刷牙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犹豫着要不要把他阵守三年赢得的五张奖状摘下来捆进行李带回老家。毕竟这是他个人的光荣,他有理由如私人物品一样收藏起来。然犹豫了半天,他还是没有爬墙摘下,因为他的许多前任都把自己的荣誉作为捐献的财富留了下来。他想,我也不该例外。

    雪后的山脉,白得遍地都如铺了云絮,在阳光下闪着灼眼的芒光。松鼠在松枝的背面吊着啃那霉枯的松球,正面枝上硬结的一层雪壳上,不断有雪粒从它的毛上滑下。营长、连长领着他来时,指着那生盯着他们审视的松鼠说,寂寞了喂只松鼠,诗情画意,田园风光,也是一种情趣。班长在那崖口站着望,见了他们,往这儿跑着,在雪地翻了几个筋斗。晚上,他们都睡在里间哨房,盖了一床被子,生了三炉柴火,一夜都在说那山洞的神圣、威力和一个士兵的责任。这完全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营长说。我们在全连几十个新兵中过筛子一样选中了你,连长说。营长和连长的话,使他的血液缓缓地涨沸起来。他听见他血液流动的红色声响,像煮沸的开水咕咕嘟嘟。营长和连长走了之后,班长在这儿最后陪了他三天。狼来了你不要怕它,你不惹它,它也不会惹你,班长说,你要能在冬天喂它一点东西,它也就和你熟了。会在雪天蹲在你的门口和你做伴,说我来这阵管前的老班长就喂熟了一只狼,退伍时狼把他送到沟口,看老班长被汽车拉走了,它回来又在阵地的洞口蹲了三天三夜,就彻底失踪了,连个影儿也没了。夏常望着他要接替的班长的脸,没有接着说狼,他问班长,那洞里放的啥?他这样问着班长时,班长直愣愣地盯着他,说这可不是你该打听的话,说你的职责就是不让任何人走近洞口半步,不让阵地有半点损坏。

    明白了吗?班长说,我们是什么兵种你还不明白?

    明白哩,他说。

    那串钥匙其实只有两个,一个是哨房门上的,一个是阵地混凝土门上的,剩下的是一把小剪子,一个剪指甲刀,和一个连长来这拜年留下的钥匙链上的金属小狗。这狗是铜的呀,他这么一惊叫,连长就说留下吧,你在狗肚子下一按,狗吐出的舌头就变成了一把小刀子,削萝卜皮和土豆皮特别方便。

    夏常拿着钥匙朝洞口走的时候,手就按在那金属狗的肚子上,已经没有亮光的小刀进进出出,像一片土红的豆荚在豆棵上闪闪失失。他走得不快,他知道这四周十里方圆不会有人走动,可他还是本能地回身朝哨房前路上深深望了一眼,行窃样谨慎小心。他把开启洞门的那个大钥匙拿在手里,那钥匙后边是半朵梅花,前边又宽又长,双面槽,七个齿。为了不使钥匙生锈,和保护那两把大锁一样,他在钥匙上涂了一层薄油。现在这钥匙就握在他的右手,只消掀开那几斤重的二号大锁上的护布,那么一插一扭,锁环弹动一下,跳出一个利索的白响,或歪扭出一声吱吱嘶哑的、不情愿的长长的锈音,那神秘的山洞就要真相大白了。

    有一次,他放学的时候,看见了他的语文老师没有回村,而是去了村后山坡上的窑洞。他是班里最年长的学生,有过三年不升级的历史。语文老师是个女的,年轻漂亮,只大他四岁。他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娶老师为妻。后来,他每天都看见老师在放学后,踏着夕阳去那窑洞。他跟在老师的身后,在窑洞外闻到一股粉红的腥鲜气味,就像村里女人红头巾的气息。他爬在山坡上,匍匐着到了洞前,拨开四月的花草,看见老师正和村里的一个男人搂在一起,他们身边有草席、有被子、枕头,还有吃的东西。那男人年长老师六岁,会拉二胡,能唱豫剧,去年死了老婆,身下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大的三岁半,老二两岁半,小的刚一岁,再后来老师就和那男人结婚了。老师一生没有生育,却把那男人的三个孩子白白地养大成人,还把长子送进了城里的学校。他发现老师被人搂着时候,老师的头仰倒在那男人的肩上,像靠在窑洞的泥壁上,脸上的幸福无边无际。他在草地趴着默默哭了一会儿,然后从那四月的草间走出来,站到老师的面前,眼上挂着清凉的泪水。

    老师从那男人怀里挣出来,母亲一样摸着他的头。他悲戚又有些欣慰地拉着老师那柔美的手说,老师,我啥儿也没看见,我啥儿也不说,我守口如瓶。老师又用另一只手摸着他的头,笑着说守口如瓶是昨天学的词,今儿你就用上了。老师说你长大了,开窍了,再过两年当兵走吧,你不是读书的料,也许一当兵就见着出息了。

    他实现了他对老师许下的诺言,果真守口如瓶,没有把老师和那男人婚前的事情说给任何人,直到去年夏天的一场大水,把村落、房屋、树木、庄稼和人们说话的声音、畜生的脚印、空气中的牛粪气味、村头上马蜂窝,七七八八,都冲得无踪无迹,杳无音讯。他从他阵管的禁区探家回去,站在那一片水痕的茫茫里,脸上厚着灰白色的惊奇,有一股大水过后留下的黄灿灿的腥腐,从四面八方朝他侵袭而来。他的脸上苍苍茫茫,心里也苍苍茫茫,望着那淤泥中举起的房梁,水泊中倒插的锄头,谁家院墙上挂的玉蜀黍棵和被大水淹死的老槐树上麻雀孤寂的叫声,他在村落的痕迹上沿着房屋的墙基走了一程,终是没有找到他的家址,然后,就到村后山坡上的窑洞前,找到了他老师的坟墓。站在那坟墓前的还有他老师养大的三个孩子中的老大。他因为在城里读书躲过了那场水灾,见面后,他们彼此远远站着,互相望了许久,至尾那老大慢慢走过来,说常哥,你说句实话,我母亲是亲生的吗?他乜老大一眼,说这世上还有谁比你的母亲更亲吗?

    实现了多少年前许下的守口如瓶的诺言,从家乡回到连队,二十天假,他提前了整整半个月,指导员问他怎么了?连里没发电报给你呀。他说回家住不习惯了,回来踏实哩。连长说家里都好吧?出了什么事?他说都好呢,父亲母亲的身体硬格朗朗,哥哥家里一下添了两个小孩,一男一女,还是双胞胎;姐姐去年嫁人了,婆家日子殷实得屯满缸流。战友们说你们家是平原还是丘陵?他说一马平川,全是水浇地,夏天小麦齐腰儿深,从麦穗顶上望过去,十里开外都能看见麦穗上爆裂出的麦粒儿;秋天你钻进玉蜀地,走一天还找不到路在哪儿,一抬头玉蜀黍穗就在你头上砸个包。

    指导员、连长、士兵们团结着共同羡慕他一阵,他就从连队扛些米面、油盐向他阵守管理的禁区去了。从此,整整一年他没有离开过这条沟,没有离开过他的哨房和洞库,连油盐米面都是连队的干部、战士们送过来或者顺路捎脚带过来。

    今天,夏常要彻底离开禁区了,要退伍还乡了。拿着钥匙,到洞库的门前时,他又抬头往四周看了看。东面是一面时缓时急的山坡,松柏树极端拥挤,挤得草棵、野藤都长不直身腰来,只得匍匐在树间,春夏两季,像林地中的绿被蓝褥,到了冬天,那儿一层干枯,从那儿漫过来的白色草气总有一股大水过后的霉烂味;南面是一片无草无树的石山坡,光秃秃如斜立起来的戈壁滩;西边是进出沟里的一绳小路,在河道边上,遇物赋形,仿佛一条灰色的布带随风飘在河沿上。北边立陡的崖壁,从半空伸下来,落地时冷丁凹进去,山洞就开挖在那凹处的深窝里,凸出的崖壁如帽檐一样把洞口隐匿了。夏常手里捏着阵管兵权力和职责中保管的洞门上的二号钥匙,看了看门上的二号大锁,最后把目光空木头落地样有些迟缓地落在了一号锁上。他在一号锁上看一会儿,把钥匙挂在锁边崖缝挤出的一棵荆枝上,然后又回身朝哨房和房前的路上走去了。

    夏常把他挂在门口树上的松鼠笼子打开了。好像他一旦把洞门打开,一切都意味着最后或结束,好像那时候再走回来,已经来不及打开这笼子。他把笼子提到了东边的林地,走着时松鼠在笼里迅速跑动,那可旋转的笼子就在他手里转得风来云去。林子里腐白的温馨有声有响地迎过来,松鼠在笼子里的笑声就如了银针落地。可转着转着,松鼠不再跑动了,不再转动那铁条儿笼子了,它开始迷惑地盯着它的主人,两粒眼睛像两粒黑色的水晶,当夏常在一棵松树下把笼子打开时,它缩在笼里宁死不肯出来,使夏常不得不把手伸进笼子里,把它捉出来,放回到一干松枝上。

    他说,走吧。

    它卧在松枝上奇怪地望着他一动不动。

    他先自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听到身后有清亮的动静,回头一望,松鼠还跟在他的身后。

    他又说,走吧,你。

    它立在一块石头上乞求地看他,像被主人遗弃的一条小狗,等待主人恻隐之心到来后领它回家一样。

    他朝它跺了一脚,又吼了一声,它才调头钻进了一条石缝。可当他从林地回到哨房门前时,他看见他由小喂大的那只松鼠卧在他的门口,犹如一只刚生下来就没有了母亲的灰色小兔,使人顿生恻隐。他站在松鼠的面前,有五尺远近,瞅着它犹豫片刻,忽然举起手中的铁笼,用力地朝松鼠面前的地下砸过去。

    最终,那松鼠跳一下,像一只鸟雀一样飞走了。

    夏常之所以决定要把洞门打开,是因为他发现他能够把洞门打开。洞门上有两个锁,自然须有两把钥匙才能开门。二号钥匙就在他手里。一号钥匙是在连里,也许在营里,也许在上级机关的哪个保险柜。也还许,一号钥匙它哪里也不在。秋天的时候,洞门四周的崖上开满了许多野花。赤橙黄绿青蓝紫,赤橙黄绿青蓝紫。他没想到,就在青石崖下的洞门上,那儿不见日光月色,没有风吹雨淋,可一号锁的遮布上竟存下了一层尘土。随着尘土的积存,那块盖锁的帆布上方,意外地生出了几棵稚嫩的野草。是四棵狗尾巴草和一棵蒿草。蒿草如将军带着几个士兵一样,被狗尾巴草围在其中。他搬来了一把凳子。然而当他站在凳上履行他的职责,去拔那些野草时,有一件事情发生了。轰隆一声发生了,惊天动地,如三月间惊蛰之后的一声闷雷。

    用来固定锁链的一号链柱被他从水泥门框上拔了下来。

    先是松动,后来就拔了下来。他不清楚这样神圣的洞门,锁链柱如何竟能拔下。盯着那根链柱,又看了链柱在水泥门框中的孔洞,他渐渐有些明白,这根拇指粗的钢筋分岔链柱,其中的一岔因为冬冰夏雨浸了进去,日积月累就锈蚀到了断裂;另一个岔枝与链柱的主干没有太大角度,几乎就是一根直线,所以也就拔了出来。他没有在那断裂处发现新断的伤痕,痴痴地立在门框的下面,如水滴石穿样,看看断头,又看看门框上的孔洞,他一点一滴地开始明透,这链柱的锈断,并非在最近一朝一夕,也许去年,也许前年,也许在他接替镇守的上一任、上两任、上三任,都已断了,只是他们没有发现罢了。这是他明透的其一。其二的明透,是链柱的锈断,并不只是一件事情,严肃起来,可能是个事故,也许上几任中的哪位士兵早已发现了它的锈断,因为害怕事故影响了他的前程,所以发现了他也没有报告,只是把它重新插回进去,日日地维持下来而已。第三个明透,是夏常重又把链柱插回到孔洞。再次不费力地拔出来,证明了他的第二个推断之后,在一瞬之间悟到的─—一号链柱断了,二号锁的钥匙就在他的手里,就是说,仅有他夏常一人,就能把洞门打开,就能看到这禁区阵地中的洞库内,究竟置放了一些什么神圣、秘密和威力,甚至是伟大。

    当第三个明透出现在夏常脑际时候,他身上生出了一股冷气,如同夏天正热时一股冷水从他头部渗到了他的全身,使那个启开洞门的念头,刚刚萌生就又被他自己慢慢冰冻起来了。

    夏常站在凳上,手里拿了一块石头,开始朝一号链柱周围的冰壁上砸起来。冬天时候,泉水从崖顶渗下,一面崖壁就都结上厚厚一层白冰。在白天,他能听见泉水渗流的微细的叮当。到了夜间,他能听到渗水结冰那薄亮如湿纸从地上揭起的响音。整个门框的一半,都在这季节结进了冰里,这当儿,他砸着冰壁,咚咚的响声,山崩地裂,在晨寂中回荡得十分遥远。他只在那冰壁上砸了几下,就从凳上跳了下来,他不想让这响声在山脉中滚来滚去,如开山的炮声,尽管不会有人听见,尽管营长、连长到这儿要在午后,可他还是跳下不再砸了。

    他从哨房里提来了一瓶开水,把瓶口对准一号链柱上方的半寸之处,开始慢慢让那开水从链柱孔上流过。开水的蒸汽在冰面上白浓浓如一流细的云河,刚煮沸过的热水,从柱孔左右流过,冷热相撞厮打,一股冰化的焦燎气息,淡黄淡白地夹在热水的蒸汽中,朝着周围散开。

    二号锁没有如期地跳出一声弹响。把钥匙插进锁孔时候,就如把一根宽厚的劈柴插进一条狭小的山缝。幸亏锁簧是一柱黄铜,幸亏铜锈不会如铁锈那样日渐厚重。夏常用力扭了两下,那锁簧就吱吱呀呀转动起来,再那么用力一拉,锁就哎呀一声开了。

    连长说,阵地上有什么事情?

    夏常说,没啥儿事情。

    连长说,千万不能出现差错,一丁点小事,可能就是捅天的漏子。

    夏常说,请你放心,连长。

    营长说,阵地上有什么事情?

    夏常说,没啥儿事情,营长。

    营长说,没事情就好,要勤检查,常在位,把任何事故苗头都消灭在萌芽状态。

    夏常说,请你放心,营长,人在阵地在,人不在阵地也在;宁流自己一滴血,不损阵地一粒土。

    营长说,说得好,明年春节,把你这两句话写成对联,贴到我们营所有阵地的哨门上。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记忆像日光下的雾岚,铺天盖地,满山遍野,清晰明亮,可又让你捕捉不到,最终化为一片乌有,留下的只是眼前的实实在在。

    门像山裂一样开启了,浑浊扭动的声音,如被拦截的一道河流。潮湿、温暖、霉腐的浮白色洞气倾泻而出,洞外的光亮,也快疾地流了进去。

    夏常在洞口站了片刻,用手电筒朝洞的深处照去,洞里的意外便扑面而来。原来这个数十年被士兵镇守的山洞,其实里边什么也没有,是座空洞。洞深有十米左右,宽有四米,高有两米,洞壁全都用水泥灌了,布满青苔的壁面挂满了宁静的水珠。洞地上的水泥地面,又光又滑,踩上去有水汪汪的弹性。夏常想洞的哪儿会盘有一条冬眠的蛇,他一步一望,可连只常在洞中生存的山蛙也没有。除了苔藓、水珠、洞气和黯黑,这洞里什么都没有。他走到了洞底,又从洞底走了回来,水淋淋的脚步声静寂而又稀落,间隔的沉默如十里长夜。回到洞口时候,灭了手电,望着泄入的冬日的光色,他的内心不言不语,脸上平静而又苍茫,就像听说他的家乡被水淹了,回到家果然找不到了村落一样。一切都和想的一样。想的和实在又完全是两档儿事情。怎么会是一座空洞?也许当年挖洞时,挖到一定深度,才发现这洞除了适宜隐匿,地质结构是不宜开凿?也许是为了存放某种还没有研制成功的武器,就先筑了那武器的巢穴。也许,那武器早已研制成功,只是因为洞挖成了,才发现这里并不适合存卧那种武器。也还许,这儿开挖这么一个阵地,虽然是一座空洞,却正是要用空洞来掩护那些确有实物的阵地。夏常立在洞口的光亮中,脑子里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开始有了一片细雨样的私语。他盯着洞外的日光想,也许什么也不因为,仅仅因了空洞也是军产,就该有一代一代士兵阵守,和仅仅因为有几间房子属于军队,那房子就该有哨兵执勤一样。有两只像是蚊子那样山里特有的冬虫朝这洞里飞来,飞出白光的照晒,在洞口空中的阴冷里停了片刻,仿佛是犹豫一下,思考一阵才飞进了洞里。洞里的温暖,是飞虫越冬最好的棉被。飞虫一到洞里,就不知幸福到了哪里。夏常扭头找着飞虫的下落。他的目光已经完全适应了洞里黏稠的灰暗。他看见洞门东侧墙角那儿的洞壁上,挂着一个像进洞日记那样的硬皮笔记本,笔记本封面上有湿润的毛主席的烫金头像。虽然那烫金不再存有光闪,可因了它挂在门口的墙角,因了门缝中有空气的流通,那烫金却还依然坚持着它的色泽。夏常掀开了那本儿的硬皮,看见第一页上写有几行努力规正的钢笔字:

    链柱是我爬崖捉雀时蹬断的。我违背军令,擅自走进这个洞里看了,如果有一天因为战争或别的因素启用这洞,因我而使这阵地泄密,我愿意走上军事法庭,承担一切责任并接受法庭的审判。

    下边落款的时间在二十四年之前。这使夏常感到遥如隔代。可落款的人名却使夏常隐隐感到有些熟悉。他努力想了一番,就如走进一间杂乱的仓库,去寻找他忘在那儿的足迹,却无论如何,再也翻寻不到那往日的旧痕了。他又朝下翻了一页,这一页上仍然有字,大意是上页后半层的意思,说我也擅自违背军令进了山洞,某一天需要,我会自己走上军事法庭自动受审。再往后边翻去,都是学步的字样,除了错字、别字和落款人名的更替,其大意完全一致,而落款时间依次相隔的年月,最长的七年,最短的只有数月。夏常数了一下二十四年中,统共写有这样字意的共有七页。就是说除他之外,还有七位前任阵管士兵走进了这个空洞。而这七个人中,有一个是他熟悉的人,就是今天要来的现任营长。

    夏常也学着前任,在第八页上写了同样的几行字样,又用水壶慢慢在插好的二号链柱和柱空上一滴一滴浇冻了许多冷水。

    落日西沉时,营长和连长来了,他们没有领来接替夏常的新兵,两个人一前一后,先在阵地上走了一圈儿,看一二号洞门上的锁,锁链、链柱都冻在厚厚一层冰中,抱怨一声这天,才对身后的夏常说,原是定好有位新兵来的,可新兵一听说让他独自来山里守洞,就哭得涕泪横流。他们问夏常愿不愿超期服役,愿不愿转成志愿兵,长期在这儿镇守。

    许多年之后,这儿来了一位退休的将军,他看见一位终生未娶的中年军人,是位老极的兵,他在这儿种了一片庄稼,一片菜地,还有那间一面旗帜和奖状也没悬挂的哨房的外屋里,他养了许多松鼠。将军这儿走走,那儿看看,到洞门的前面,抬头朝一号锁门框上的链柱那儿望了许久,看那儿旺盛着一蓬野草,问身后跟着的中年老兵,说阵地上发生过什么事情没?老兵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请首长放心。将军说只要还有战争存在,这洞和洞里的存放物要严密地镇守,不能出半点偏差。

    中年老兵许诺地向将军点了一下头。

    将军离开时,到那光秃秃的哨房的外间屋,默默站了许久。屋里的松鼠在他面前像一片晒在洞前的薯瓜,对人一点也不惊恐。随将军同来的升了旅长的营长说,这都是喂熟的松鼠,说冬天松鼠还常到哨房过夜呢。将军对这趣闻像松鼠对他不感到惊恐一样不感到惊奇,可走的时候,他让中年老兵送了他一只松鼠,一个鼠笼。

    又几年之后,中年老兵退役,他把一号链柱用水泥浇灌死在崖壁门框上,才将阵地、哨房、山脉、林地、松鼠、钥匙、菜地、锅碗、荣誉、神秘、威力、尊严、扫把、锄锨和春夏秋冬都移交给了一位下士新兵。临别时他对下士说了最后一句话,说你知道我们是特殊兵种,随便出一点差错,就是捅天的漏子。

    新兵说,人在阵地在,人不在阵地也在,宁流自己一滴血,不损阵地一粒土。中年老兵像父亲一样含泪摸了摸新兵的头。

    之后不久,这儿发生了一件松鼠集体自杀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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