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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正文 走出蓝村

所属书籍: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要走出蓝村去。

    当她还未问世时,就决定今儿要起个绝早。

    推开还睡着的屋门,她没有找到那血淋淋的太阳。

    一千多年来,蓝村从未这般静过。乌云在天空爬动的声音清晰可辨;在灰色的风中摆动的带着潮味的树枝无声无息。

    也许,这不是好兆。那时候,在娘那凄惨的肚子里,她的双耳还是两粒红豆,有人就说:你必须在与天地同阔的蓝村走六千二百零五天才能走出无边的蓝村。从娘那第一滴碧青的奶汁落入她的嘴里开始,她就迈出了无休无止的第一步。日出而行,日落而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是六千二百零五天的最后一日。她就要走出蓝村了。祖先们都是走了六十、六百年才走出蓝村的。蓝二伯是到七百一十九岁时找到了通往外界的村口;蓝大奶奶活了一千零一岁还有二百余天,最终没有走出蓝村,而于前夜子时死在了豆油灯的黄光里。她就要走出蓝村了。蓝奶奶死时对她说,你是接着我走过的路起脚的,三天后你会找到光亮的村口。起床时,她换了一双鞋,新的,闪着棕色的光亮。她穿过的鞋子全都码在窗台下,齐齐整整,仿佛一条红色的大沙堤。离开院落时,她朝大沙堤回望一眼,怀着青草露土时那种圣洁心情,踏上了蓝村的路。

    路被锁在胡同里,就像一条峡谷被封在两崖之间。树木遮天蔽日,阴气滚滚流动。房屋的墙壁陈旧而结实。几百年前就似要倒塌,可几百年后却仍然在胡同两岸屹立不动。

    胡同像是一条渠,雾在渠里汩汩地流淌。成了河床的蓝村的路,承载着面浆一般森森的白浓浓的雾。她感到鞋底不时地被雾胶在路道上,过一阵,她就要弯腰系一次鞋子。到一棵两千多年树龄的桑树下,她看见一只蚊子在轻巧巧地飞。雾给蚊子让着路。已经在蓝村走了六千余天,她从来没见过这么稠的雾。雾仿佛是为她而生。她很想给人说说雾,就站下朝前边张望着。

    她起得太早。蓝村还没人起床。她很想给人说说黏稠的雾。她朝前边走去时,雾里留下了她那土黄色的脚印。她很想给人说说雾。她看见面前有一个东西在飘落,就朝那东西走过去。那东西是从路边的一棵槐树枝上滑下的,下落时碰到缠绕的雾丝,它就在雾丝里挣扎着,发出鸟飞时那种浑浊的扑棱棱的声音。她朝那东西走过去。是一个飞蛾。翅膀上开着水淋淋的五瓣花,艳丽的红色就像血一样醒目。飞蛾飞不动了。雾丝捆住了它。蚊子轻轻巧巧地飞走了;蛾子落在了地上。她走上前去,把蛾子捧在手里。蛾子看了她一眼,就闭上了眼。死了。合眼皮的声音艰难而又沉重,就像两扇庙门在慢慢地关闭。蚊子飞走了。蛾子死了!她把蛾子埋在了路边的土下。

    她挥起胳膊,把面前的雾赶来赶去。雾在她面前形成一个又一个漩流似的雾涡。看上去很像手指上的罗圈纹。她一定要给人说说雾。她沿着蓝村的路往前走。被踩在脚下又被挤出来的雾响出风过门缝的哨音来。

    她一直往前走。

    她终于听到了井上的辘轳被人绞着汲水的极为痛苦的呻吟。

    担水的是个老伯。雾在他的胡子上结成米粒似的水珠。他已经很老了,有一百来岁,也许有二百来岁。分不清他的头上是一团雾,还是一团苍苍白发。他过来时,只看脚下的路,不看面前路上的人。他就像一棵千年古树朝她倒过来。她慌不迭儿朝路边闪了闪。

    “老伯,雾真大……”

    “姑娘,你一直往前走。”

    “又黏又稠……”

    “千万不要拐弯。”

    老伯不说雾。他的话音慈祥而悠远,就像寒冬里从大山那边飘过来的一簇火。她想问一问是不是永远不拐弯,可老伯已经挑着担子走进了另一条胡同里。留下的只有扁担那吱吱嘎嘎断裂的、苍白的、弯弯曲曲的声音。

    她一直往前走。

    她一路上都在想那白发老人的话。她很奇怪她竟认不出那人是谁了。同住蓝村,她没有听说过蓝村有这么一个人。她想不起来她在蓝村认识几个人。被父亲奸污了的蓝云;因为断了一根针被母亲打了一耳光的蓝凤;从小没有双腿,活五千岁也走不出蓝村的灵姑;一天被丈夫打一百次、少打一次就像少吃一顿饭的四十九婶;被逼着嫁给哥哥的翠子;每日骑在猪背上去放猪的三狗;天天抱着牛头睡在牛棚的十三叔;用猪槽吃饭活了一百零七岁的傻子;难产时被公公放在牛背上让黄牛“颠产”死的新媳妇……这些人她全都不认识。她一日一日忙着走在蓝村的土路上,日出而行,日落而息,顾不了许多别的事。这是第六千二百零五天。祖先说这是她要走出蓝村的最后一日。她就要走出蓝村了。

    她一直往前走。

    雾像污水一般汩汩流过来。

    村子里开始有了脚步声、吵闹声和叮咚呜呜的民间音乐声。有一曲唢呐吹得无休止的凄凉,无休止的动听。声音像一条峡谷朝着深处漫延,把你引向一个绝无仅有的境界。湛蓝的天空在唢呐声中乌云滚滚;春天的田野在唢呐声中荒芜阴冷;太阳在唢呐声中成了一摊黑血;月亮在唢呐声中永远进不了十五的满圆;森林在唢呐声中一片一片地倒下;鸟雀在唢呐声中一个一个地死去;二八少女在唢呐声中转瞬就苍苍白发;蓝村在唢呐声中无限扩张,无边无际,永难找到村口……声音越来越近了,逼在她的脚后,使她不能快步。她想早点走出蓝村。走完蓝村所有的路。蓝村的路就像鸡肠一样,有头有尾,却很少有人走到路的尽头。她就要望到尽头了。她一刻也不想误了脚步。然而那声声唢呐已经逼向后背。她不能不靠向路边。

    可是,她没有看见唢呐,没有看见人群。身后只走来一个村姑。不消说,是蓝村人。蓝村没有蓝村以外的人。从来没人走入蓝村过。她盯着村姑看。村姑也许比她大,也许比她小,也许和她是同龄。村姑走得并不快,却赶上了她。和她擦肩时,村姑抬起了头。你去哪儿?走出蓝村。她们一问一答。她的话音还挂在牙齿上,她就看见村姑冷丁儿流出了两滴泪。流泪的声音像雪花落地一样响。村姑的脚哆嗦一下。你去哪儿?出嫁。一人?没人送我。她再仔细听时,果然声音全无,没有脚步声,没有唢呐声,没有欢天喜地的鞭炮声。极静,蓝村一千年来还没有这般静。天空爬动着的污脏的云彩瑟瑟有声,清晰可辨。黏雾在村路上水一般潺潺流动。嫁到哪儿?第一百零九道胡同的最中间。你走不出蓝村?我们家祖孙三十代没人能够走出去。她不再说什么,看着村姑独自嫁走了。村姑往第一百零九条胡同拐去时,身影像一只孤零零的蜻蜓飘在雨前的水汽中,转眼就被白黏黏的雾给吞没了。

    她仍旧地往前走。

    路在前面出岔了。东拐的一支像一条白带朝着蓝村中央缠过去;直行的一条朝着一团白雾插进去。她想起了像一百岁也像二百岁的老伯,就朝着那团白雾走。仿佛,白雾团儿是一堆棉花,又柔韧、又丝连,无法走进去。她不能不从雾中穿过去。雾丝像麻线一样勒住她。她仿佛是走进了阔密缠绕的白荆林。她的眼被封住了,像一针一针的绸线缝起来。她用手去揉眼,去拆那绕成扣儿的雾丝。她想:人生来这么繁琐,总要遭到无尽的缠绕和阻拦,总要有看不完的日月和走不完的蓝村的路。她开始了急促的喘息,感到浑身被一团团乱麻捆得死紧,抬脚时鞋底不断被雾气胶粘在地面上。她以为自己走错了路。人生下来就不断走错路,就和人总是错投娘胎一样。有时候,野兽也能生出人模人样的儿女;有时候,人却生出了牛头马面的孩子。荒唐,荒唐是一间房子,是一个村落,是一个世界。人是在荒唐中做着人生的活儿,过着日月的苦乐。荒唐像她要走出蓝村的欲望一样延伸和膨胀,把她紧紧地包围着。她的喘息越来越急。她想是真的走错了路。她想该拐回去看看东拐的路到底朝蓝村最中央的什么地方通去了。

    她站下来。

    有一个声音从她面前传过来,话音慈祥而悠远,就像冬天从大山的那边飘过来的一簇火。

    “姑娘,你用力地往前走。”

    “大伯,我是不是走错了路?”

    “你尽管往前走。”

    “我没有力气了。”

    “不久你就会走到光亮的村口。”

    她看见了,那像一百岁又像二百岁的老伯在雾团外边锄地。庄稼棵间的雾像灶烟一般流来流去。锄头落下时,雾被削成一块一块薄薄的蝉翼片。她感觉老伯是为了等她才在这儿锄地的。是为了等她才活了一百岁,又活了一百岁。老伯那慈祥、悠远的话音,使她感到了父亲深切的厚爱。她没见过父亲。她母亲说自己也不认识她父亲。她想这老人也许就是父亲了,不然何以能在这等着她,一下就等了一百年或者二百年。她想跪下叫声父亲了。可一抬头,老伯就在庄稼地里走了很远,远得扯着嗓门叫也难以听见了。他锄过的地里,新翻出的棕色的土粒散发着蕴存了几千年的地温,又淳厚,又细腻,半透半湿。被锄碎的雾片儿像雪花一样落在泥土上和庄稼叶子上;浮着,一有风,雾片就会飞起来像杨花柳絮一般舞。

    老伯锄着庄稼远去了。

    她用力朝前走。挣断的雾丝劈劈啪啪响,像一个人横行在成熟的谷子地,谷秆在噼噼啪啪的响声中倒下去。

    她终于闯出了那个大雾团。

    她很想再看看那老伯锄过的庄稼。扭过头时,看见的却是蓝村里那片最大的荒地。没有庄稼。也没有锄过的新土。更没有雪花似的雾片。雾在草上搭连着,就像线头儿一根挨一根地飘扬在树枝上。草叶尖上,凝结着泪一般的小水珠。这就是荒原秋天收获的果实。荒原中间的一棵柿树,叶片棕红,闪着水气的光泽。树顶上有一干枯了的枝,正如一个没了血色的胳膊朝天空伸出去。那叉开的五指仿佛要抓什么。它抓了一年又一年,却什么也不曾抓住过。在那死人胳膊似的树枝上,卧着一只被雾湿了的猫头鹰。它的灰花色的羽毛像席子一样编织在一块,雾从那毛上斜着滑过去。

    她盯着猫头鹰。

    猫头鹰盯着她。

    她眨了一下眼。

    猫头鹰的眼珠转起来,绿的变成红的,红的变成紫的,紫的又变成白的。咕噜噜转动的声音就像牛车轮子从山上朝着山下沉沉地滚下来。她猜测着猫头鹰眼里的意思,就像寻找着接连外界的蓝村的路。她猜不到猫头鹰眼里的意思,就像蓝村人找不到村口,走不出蓝村一样儿。

    她想给猫头鹰说句话。

    猫头鹰朝她笑了笑。的笑声像是预兆搏开白雾带着霉腐的像是从地下挖出的死尸那样弥漫的气味向整个蓝村扩散着。雾被笑声冲抖了。笑走过的地方,雾就如风中的湖面般起起伏伏。荒野上的水珠从草叶上滚下来,正如雨样哗哗作响。她捡起一块被雾裹着的石头,朝猫头鹰砸过去。猫头鹰乜斜一眼她,就扬起翅膀飞走了。翅膀下的白色如两窝儿雪。

    猫头鹰飞向了正西。

    她接着往正西走。

    四顾无人。蓝村一千年来还没这般安静过。

    雾气汩汩地流。白雾上空的云爬动的声音清晰可辨。

    她只管一直用力地往前走。

    突然,眼前有了白光。

    抬起头,她看见一支送葬的队伍就像刚出窝的白蚂蚁,浩浩荡荡朝着正东涌过去。黑色的棺材像是一架擎在空中的山,迟缓沉重不断地起落。棺材后乐队的响器吹得无止境地悲切,无止境地动听。身着白服的孝队像是宽厚高大移动的墙。她想起了那孤零零出嫁的也许和她同龄的村姑。没人送,也没人接。没有鞭炮,也没有新衣。那村姑就像雨前的一只失群的蜻蜓,轻飘飘地从这条胡同飞到那条胡同。这条胡同像渠里的水样流着雾。那条胡同也像渠里的水样流着雾。村姑寂寞地消失在无休无止的胡同里,被雾溶化在白气中。

    她想是这样:人都来送葬了,谁还能顾上那村姑?送葬毕竟比娶亲重要些。死是永久的事。生是临时的事。她走着。送葬的队伍也走着。送葬的队伍像是一队拉了极长的羊群,把整个路道占满了。她像是远远落在羊群后边的一只小羊羔,赶不上队伍,就索性不去赶。她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

    雾开始稀薄了。

    她走着。然那送葬的队伍却冷丁儿停下来。孝子们像蚂蚁般挤成一大片,摊在并不宽的马路上。她无法朝前走。蓝村的人除她全在送葬的队伍里。她不能加入那队伍。这是她走出蓝村的最后一日了。她站下来,远远遥望那停着不动的一片孝子们,就像凝望一片云。也许,那就是孝队的终地,山似的黑棺就要埋在那里。

    他们挡住了她的路。

    她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回过身来见那也许是一百岁也许是二百岁的老伯。他的头上没了雾,只有雾似的白发。老伯也一样是孝子,白孝服宽宽大大,飘扬在他身上像旗帜飘扬在旗杆上。

    “要埋谁?”

    “你该拐弯了。”

    “是活了一千零一岁的蓝大奶奶?”

    “左拐一程子路就是走出蓝村的路。”

    “就剩下一程子?”

    “到那你会看见一个小圆门。就从那圆门走出去。”

    “老伯,你是谁?”

    “孩子,我就是从那圆门进来的。”

    老伯的声音慈祥而悠远,如从山的那边飘过来的一簇火。话毕,老伯扯着身子朝送丧的人群走过去,只一会儿,他就像蚂蚁入了群。她再也看不见哪个是他了。他永远地消失在了蓝村里。

    她仍旧往前走。丧队的脚印像船样载着她。

    果然,前走不久,左边就有一个路口。当她拐向另一条路上时,她回身望了一眼,蓝村就像迷雾一样朝她身后靠过去。越来越远。她知道,她脚下的左右地段,正是围绕着蓝村组成的护村带。护村带是一片连一片密集的树林。林子里吊着无数灰色的小虫包。她踏着林地的落叶走,湿气从脚下生出来。树叶下的积水正好湿着鞋底儿。每一脚落下,都有青蛙叫似的叽哇声。林地里霉变了数千年的枯叶的香味使她陶醉。她弯腰走着,脚踩在自己的呼吸上,路由宽至窄,由显到暗,最后就消失在枯叶下。

    她仍旧一直往前走。

    吱喳喳吱喳喳的杂色脚步声在树林里像老伯的言语一样慈祥而悠长。她站着谛听自己走路的声音时,那声音就挂在树上等着她。她似乎能看见她的声音和她的愿望一样又长又闪着光亮。

    她已经走了一程子。

    树林里开始有了薄薄的暗。

    她又走了一程子。

    她以为自己也许走弯了路,正想辨一下方向再走时,猛一抬头,她却震惊了。

    她看到了那个小圆门!

    小圆门是用麻绳绕成的。麻绳的花纹像村姑的大辫子。小圆门挂在树林最边上的一棵桑树上。树龄也许是三千年,也许是五千年。桑葚结得又密又稠,红红的,像是猫头鹰的眼。在最低的一条枝丫上,麻绳舒缓地系下来,到略高一人处,就绕成了一个活扣儿。麻绳的扣儿上,爬满了林地里的饿蚊子。绳扣儿下,垒起了两层一蹬即塌的石头垛。那是圆门前的台阶。她站在那圆门前,通过那圆门望出去,看见夕阳的周围,又鲜又红,真正如是摊开来的一片血,色泽里夹裹了秋天最后一日特有的浅淡薄味。阳光下的山脉、白云、林地、河道、田野、荒坡、峡谷、鸟群……都被阳光抚摸着。她迷醉了,她以为她找到了走出蓝村的村口,以为自己就要走出了蓝村了,以为那数千条胡同像蛛网一样结绕着的蓝村和一年四季都不曾断过、在胡同中日夜流淌的黏雾就要永远离她而去、被她永远抛在身后,就像岁月一天天和她告别,一日日被她抛下一样。可当她正准备从那圆门出去时,她平静地踩上了那台阶似的石垛,却从圆门中看到了一片汪洋。所有的山脉、白云、林地、河道、田野、荒坡、峡谷、鸟群和阳光全是水中的倒影。她想找到那些倒影的实物,却睁破了眼皮不曾看到。可见那些实物离她多么遥远,多么虚空。于是,她就站在那圆门口久久不动。圆门外的汪洋大水和水中的一切彩物像她要走出蓝村所到的真实世界一般诱着她,可她到底没有走过去。她看见了正是和蓝村紧紧连在一起永远阻碍人们走出蓝村的汪洋大水和深藏在汪洋中蓝莹莹的死亡。

    她到底没从那儿走过去。她决计要走出蓝村去。她从那走过去就永远也走不出蓝村了。

    站在那儿,望着汪洋大水,她如望见了黑沉沉的死亡一样,心像系入深井的水桶般朝着一个无底的黑洞里落。她已经知道,她没找到走出蓝村的村口。也许她永生也找不到村口。她知道她是在哪儿拐错了弯,走错了路。也许人就是生下来为了拐错弯、走错路才这么一天天、一年年、一世纪一世纪挨着活下来的。谁知道呢?知道了还需这般艰难地走出蓝村吗?

    黄昏脚步轻轻地来了,像一张无边的浅色黑布罩在她的头上。汪洋中的风光像淡红的秋风一样不见了,只留下无边无际的汪洋如掉在地上的天宇一般铺在她的面前。麻绳圈儿的圆门像幽灵样落在水中,向她睁开了一只圆瞪瞪的眼睛。她无休无止地呆站着,让渐渐暗黑的天气无休无止地朝她扑过来,让空洞的心桶样无休无止地朝深井中落下去。一切都无休无止。无休无止就是人世的一切。

    我在哪儿走错了路?

    我哪一天走错了路?

    我现在朝着哪儿走?

    我还能走出蓝村吗?

    我到底该朝哪儿走?

    “姑娘,你没有走错路。”

    她听见了那像一百岁也像二百岁的老伯话音慈祥而悠远,就像寒冬从大山那边飘过来的一簇火。可她回过身来,却找不见老伯在哪儿。

    “老伯,这儿没路,是汪洋大水。”

    “这就对了。看见汪洋就证明你总有一日要走出蓝村去,只看见了汪洋中的阳光就永远走不出蓝村了。先前的蓝村人就是在这儿只看见阳光见不到水,他们一过那圆门就再也走不出蓝村了。”

    “现在我该怎么办?”

    “你沿着汪洋边树林往前走。”

    “能走出蓝村吗?”

    “总能走出蓝村的。”

    “要多长时间?”

    “也许要走十七天,也许要走十七年,也许要走一百七十年,就看你路上走不走错路了。”

    “老伯,你要指点着我。”

    “快赶路吧,一切靠自己。”

    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他听见了老伯那迟缓、温暖的脚步声由近至远像夕阳一样消失了。她又连叫了几声老伯,听到的只是林中的风声和蚊群的灰色的嗡鸣……

    该赶路了。

    要走出蓝村去,她必须一步接一步地走下去。她的脚步像链条样一个接着一个,日出日落,刮风下雨,都不曾使那链条断开过。太阳在她的脚下变得又圆又亮,月亮在她脚下被踩得圆圆缺缺。一路上她很想听到老伯那慈祥而悠远的话音,可她却再也没听到。她只好辨认着路道默默地往前走,默默地往前走。

    她以为她再走十七天可以走出蓝村的,可她却整整又走了十七年,六千二百零五天。

    走完六千二百零五天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团白光,白光下有一条小路。四野仅有这一条小路。她沿着小路走,忽然就入了一条胡同。路被锁在胡同里,就像一条峡谷被封在两崖之间。树木遮天蔽日,阴气滚滚流动。胡同两边的墙壁陈旧而结实。几百年前就似要倒塌,可几百年后却仍然在胡同两岸屹立不动,咬着牙齿不肯倒下。胡同像是一条渠,白雾在渠里汩汩地流淌。这渠似的胡同里的路,永载着面浆一般森森的白浓浓的雾。她迟疑地往前走,感到鞋底不时被雾胶在路道上,过一阵,她就要弯腰系一次鞋子。这时候,她看见了一棵两千多年树龄的大桑树。树下有一只蚊子在轻巧巧地飞。雾给蚊子让着路。她还看见有样东西从雾中滑下来,在雾丝中挣扎着,发出鸟飞时那种浑浊的扑棱棱的声音。她朝那东西走过去。是一个飞蛾,翅膀上开着水淋淋的五瓣花。飞蛾飞不动了。雾丝捆住了它。然而那只蚊子却轻轻巧巧地飞走了……

    直到这当儿,她才明白过来,她又走了一个十七年,六千二百零五天,仍是没有走出蓝村去,而是又回到了蓝村的胡同里。回到了蓝蓝森森的黏稠白雾里。回到了十七年前走离的老地方。她用十七年走了一个圆,终于又到原处了。她在雾中无休无止地想,我要走、我要走,我要走出蓝村去!

    她就又走了。

    进了蓝村。进了蓝村的胡同。进了胡同的雾中。

    她在趟着白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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