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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正文 待嫁女

所属书籍: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九月十日

    看看四周的姐妹们,大都二十二三就走进了母亲的聚群里,我呢?三十了!三十个春秋,静静地送走了少女的容颜,默默地带回了衰老的纹路,和谁能扯叙一下老闺女的苦衷呢?和我小一轮的姑娘们,不同辈分,自然是坐不到一条凳儿上,怎能闲叙;和我年龄相当的媳妇们,张口男人,闭口昨儿夜里,好似姑娘一出嫁,身上再也没有什么贵重的了,光天化日的,把不该说的秘密全都敞出来,着实叫人不习惯。仿佛人过三十日过午,树临秋风退绿色,遭人冷落便是活该的事。真的,我觉得孤单极了!走出去是那片插着木牌的责任田,走回来是弟、弟媳和我居住的小院子。在这一隅天地里,我好像一个笼子里的鸟!我真怕我会闷出病儿来。就是这样,我又翻寻出了初中年月的红皮烫金日记本,决定在三十岁的当儿,好好记些日记,有啥话也好自个对自个说一说。

    九月十一日

    今儿闲在家里,痴痴地想了一天,我想我该出嫁了,都三十了呵!娘把弟送到世上,她就先走了。爹拉扯着我们过活,到我七岁那年,我清楚地记得,说要过“共产主义”了,合伙吃大锅,吃了半年,爹把饭留给我们,自个饿着下世寻娘了,撇下我和弟弟留栓,无依无靠的,多亏村东福山大伯收养了我们姐弟俩,那当儿,人都饿得上山去吃石头面,解不下大便就用筷子剜。我和弟爬在爹身上哭了两天没人敢问,谁都知道,收养起来也是要活活饿死的。第三天,不知福山伯从哪回来了,他抱着弟,扯着我,到“共产主义食堂”骂开了:“真他妈的黑良心!德旺当年披着血衣参加游击队,一个人挨了三颗枪子儿。眼下人死了,留下这俩后辈娃,哭了两天没人问一问。他们是德旺家的根!是贫下中农的娃娃儿,日后过天堂日子还要靠他们给天堂的房子搬坯递砖呐!”福山伯是和我爹一块入党的,他是光身汉,一辈子没和女人接触过,在收养我们的日日月月里,他对我们像亲生的一模样,勒紧裤带供我们吃饭、读书,熬到我快该出嫁的岁数上,水渠上大塌方,大伯的双腿断掉了,我成了家里的顶天柱。弟小,伯残,谁离了我也不能过活……眼下,作姐的,我帮弟立起了家室,娶过了媳妇;将福山伯养了老,送了终,尽够了孝心。该做的事情全做了,我可以放下心来出嫁了。可我要找什么样的男人呢?想来想去,三十了,再也不是妙龄少女了,不能七七八八地讲究了。结过婚的也可以,身边留着娃儿的也可以……三十了,人常说:“十七十八一枝花,二九三十癞蛤蟆。”是不能有多大挑剔了。可话又倒过来,我毕竟是黄花闺女。早上对着镜子梳头时,我时常细心地瞧自个,眼睛还是那样的大,依然透着水灵气,皮肤还是那样细,依然泛着微微的一层红,只是眼角……然而,也还毕竟是未婚未育不算丑的姑娘啊!是姑娘,谁都盼能找到上好的男人过日子。究竟要找什么样的男人呢?这使我想起了故去的福山伯,他人长得平平常常的,俊女人是不屑看他一眼的。可他也有人爱过哩!收养我们姐弟不多日,就有人给他保媒了,女方还是个姑娘呢。说只要他把我们姐弟分到一边过日子,就心甘情愿嫁给他。于是大伯就对媒人说:“我福山是村里最老的党员啊,我怎能那样做!我要为了讨女人,就把娃儿们赶出去,那我还有啥良心!”此后,光景好转些,我们姐弟也大了,村里的寡妇马二婶,亲自跑到大伯家,一坐就是深更半夜的,福山伯也时常对我说:“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然后就到二婶家坐到快鸡叫。我知道,二婶是想要嫁给大伯的。她给福山伯做过一双“千层鞋”,福山伯一辈子也没舍得穿,死后我才给大伯穿上,装进棺材里。村里人有的瞧见过,说大伯死后,马二婶曾偷偷到他坟上烧过香。可她当初不愿收养我们姐弟做后娘,非让大伯把我们分出去,我不忍心拖累福山伯,让他当一辈子光身汉,就哭着要带弟弟离开他,谁知福山伯动了火脾气:“桂芬!”他唤着我的名字大声说,“我和你爹是在一条旗下举手入党的,你俩无依无靠了我养活你们是党员本该干的义务活!我不会为了讨女人就扔下你们不管的!”

    自打那时,福山伯再也没和二婶来往过。

    哦,福山伯……你是凭着良心为党、为村人们、为我们姐弟干了一辈子呵!定了,我暗自想定了——大伯那样的人才正儿八经叫男人!我要找一个像大伯那样的男人过日子。诚实、善良,最好再是个党员,一辈子不单单是为了自个才来世上为人的人。

    九月十三日

    一听说我决定出嫁了,邻舍的老人们就都像了却了一桩心事儿:

    “三十了吧?再也不能耽搁了!”

    “女儿不如男,一过三十就出了桃花源。”

    “我去给你二婶说一声,叫她给你留点心!”……

    寡妇马二婶是不用去说的,她刚从我家走出去。她大大咧咧对我说:“不用愁!世界上只有说不到媳妇的光身汉,没有嫁不出去的老闺女。你福山伯活着,就把你们姐弟的婚事托付给我了。”

    九月十三日夜补记

    在我们这个狭小的村子里,你谁都可以小看,偏就不能小看了马二婶,小看了她,姑娘会找不到好婆家,小伙就难保不打一辈子光身了。细想想,在这离镇三十里、离城七十里的天隅地角里,几十户人家,三十岁往下的夫妇们,有谁不是二婶牵的红线呢?不用说,我的婚事她也包下了。我信得过她。村里人都信得过她。她乐乐呵呵一辈子,最喜欢帮人牵红线,但从不为此要张家李家一分钱。吃过晚饭那会儿,她就找我商谈了:“我说桂芬呀,你非要找个党员呐?”

    “党员靠得住。”我这样说,也并非是非找党员不可的。谁知这话倒好像给二婶出了大难题,她默坐好一会儿不言声,临走,才安慰似的对我说:“世界上一半男的一半女,一个萝卜一个坑。你放心好了,总会找到的。”

    伶俐的弟媳就是二婶牵的红丝线,深知二婶在村里的地位不是马扎、小凳那么矮,这是好歹不可疏忽的。她拉着弟弟留栓把二婶送到大门外,甜甜叫了一声“二婶”说:“我们一家都靠你照应,真难为你了婶……姐她今年才三十岁,年轻的小伙对不上象,二婚的党员总还能找到。嫁给党员,政治上靠得住,过个运动什么的,历史上一块红,不给后辈儿留遗恨。像俺村的东山叔,入党时还没俺这一辈人,支书都还敬他几分哩。前些年的照顾粮、照顾款,从未忘过他,就是责任田他也分了块流油的地。今年县里在俺村开工厂,招工分了俩指标,还照顾给东山叔家儿子一个呢……姐读书多,想得远,看得远,要找党员是对的,哪像我……二婶,你外边人熟路熟,见多识广,多替俺姐劳点心……”

    我站在院子里,听着弟媳的话,真想出去捂着她的嘴,可巧弟弟接了话茬儿:

    “看你说的啥话呀,姐不过是想着党员开会多,受教育多,知情达理,有纪律管束着,结了婚,谁也不会小瞧谁,谁也不会欺负谁,相互体谅着过日子,不会像别的人家那样,男的打女的,没头没脑地打,死去活来地闹翻天,不像过光景的模样儿……”

    弟到底是弟,他对姐的心事还是知道一二的,可他为人过分老实了,说对了也不会叫人相信是真的。可是不等留栓的话音落地下,二婶就男人似的“哈哈”笑起来:“你这憨留栓!连你姐的一半聪明也没有。你想想眼下和你姐年龄相当的党员有谁不识字?这可不是土改那阵子,不识字也能入党的。眼下入党能说会道有文化才是顶顶重要的!有文化,是党员,又有谁是在庄稼地里和粪土打交道?你姐的心地高,不像你们恁短见,她要找个有身价的干部哩!腰杆硬些,能靠得住,过日子像缓水放竹筏,平平和和,顺顺溜溜。”

    大约弟、弟媳全都哑然了,那会儿门里门外静得没一丝儿声息。我站在院中央,也给二婶说怔了,呆呆的。月色蒙蒙,把我的影子涂在院落里,瘦瘦的,长长的,模模糊糊不像个人样。

    九月十九日

    这些时日,我心里乱成了一锅粥。昨天经二婶牵线和一个党员见了面,没想到他竟是那号连四两荞麦也要榨出二两油的人——家里是致富“冒尖”户,钱就存了八千多,可竟小气得连党费也怕交:“眼下钱多不经花……连党费也都涨价了。先前一月只交五分钱,现在交一毛,支书还嫌少!”他这话叫人心痛,福山伯活着,就是上街拾纸卖,每月也要按时把一毛钱送给组织的,可他……亏他还当个支部副书记!

    九月二十一日

    今天有三位媒人登上门,一开口就是男的如何的高大,家景如何的宽裕,再或是不提男人的长相,一个劲儿地夸男人的手艺如何的强硬,给某某家做的立柜,娃儿在柜顶上跳也跳不坏。末了,我问可是党员,她们竟都张大了嘴:“党员?傻妹子,眼下又不是前几年,党员吃得香,喝得辣,受人敬,开会能挣便宜工,出门住店有党证就不要介绍信,可如今……谁家姑娘找对象还要求男方是党员?要他是党员还不如多要他几套料子衣裳呢!”

    我无话可说。只好笑笑:“不图别的,就图党员们的为人可靠些。”

    一声长叹,便都怏怏地走去了。

    九月二十五日

    二婶还真是二婶!今儿我正烧中饭,她风风火火地破门而入:“桂芬!桂芬!”我给她让过凳子也不坐,就一只脚踩在凳面上,手舞足蹈说开了:“真是千载难逢,天生一对,我千想万想,就冷不丁想到了我娘家侄子,你看我咋会把他忘记呢?他叫保国,比你大两岁。男大两岁不算大,这是祖辈上留下的老婚俗!人嘛,中等身材四方脸,不说像戏台上的杨六郎、薛仁贵,可也是鼻眼端正,人模人样的。院里房子、屋里家具、仓里粮食,够住够用的。前年媳妇碰上了车祸,身边也没留娃儿。这样,反倒好!一不做后娘,二不怕计划生育挨刀子,还可以亲自生男育女哩!咋样?桂芬,你要觉得合适,明儿午时你俩到我家碰个面,恋一会儿爱,我在爷奶奶桌上放两个小手巾,一红一绿的,爱上了,你拿红手巾走出来,爱不上,你拿绿手巾走出来,免得爱不上,又碍着面子不好说。咋样?……一锤定音!见面不见面?都三十了,还像十七八似的,有啥好羞呢?”

    “不……不是党员?”我迟疑地问。

    “党员倒不是,”二婶的话速放慢了,“可是预备党员啊!”

    这当儿,弟媳从门外闪进来:“见面吧,姐,预备党员,迟早也要转正的。”

    “预备期一年,到时候只要不贪污腐化,差不多都会转正的。”弟在外边大声说。

    “再说,他身边没留后辈娃。也免得将来做后娘。”弟媳的嘴唇薄,说话轻轻快快的,“自养自家娃,打打骂骂,也不遭人说闲话。”

    就这样定了,明天午时,在二婶家和那人见面。

    九月二十六日

    婚事,又荒了。

    今儿午时,日光斜斜地泻下来,暖暖地照着村落、河流和山岭,叫人晒一会儿,就生出浑身的懒意。我刚丢下饭碗,二婶家的大孙女就在门口唤开了:“桂芬姑——我奶让你去剪衣裳哩!”

    我知道,该见面了。乡村的婚事,成与不成,是全都依靠在这第一次见面上,这简直和儿时“过家家”的游戏一样荒唐,可又荒唐得多么庄重而又严肃呵!我随手拉了几下衣服,走出门来,弟弟从家里赶到大门口:“姐,你不……换换衣裳?”

    “穿新的不好,”弟媳从屋里出来挖了弟一眼,“穿新的人家会以为是咱去求人家,怕人家相不中才特意换上了新衣裳。穿旧的,又朴素,又大方,叫他一看就知道咱没把婚事当成一码事,是他大老远地来求咱。”

    我望着弟媳,笑了。我想起她和弟弟见面时穿得那样旧、那样净,我却让弟穿得那样新,那样不自在……

    到二婶家,二婶一把拉着我走进上房里:“保国,这就是桂芬,你们认一下,”接着,她又转过脸,“桂芬,这就是保国,你们谈谈,我忙去了。”二婶从抽屉取出一兜鸡蛋出去了,这当儿,从暗影里的床边走来一个中等个,四方脸、宽肩膀的人,他递给我一个小凳儿,不言声就先自坐下了。毕竟是结过婚的人,没一星儿慌乱、激动,坐在我对面,从地上拾起一根草棒儿,掐断、扔掉。再掐断、再扔掉。掐完了,就又从地上捡一根。我是第一次和男人面对面儿坐得这么近,心里有种说不清而又特别渴望的激动。然而,到底也不是十八妙龄了,听的、见的,够多了!胸中只是扑通扑通跳过一阵子,就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儿。

    “你和……二婶是亲戚?”我先开腔问。

    他抬起头,就像和熟人交谈一模样:“她咋给你说我哩?”

    “她说你是她侄子,是预备党员。”

    他低下头,不再掐手里的草棒了,静静地盯着自个的脚尖儿,过了好一会儿,仿佛终于拿定了什么主意,说声“二姑她真是!”就抬起头来生气地说:“我实说了吧,二姑她瞒了你,我不是党员,也不是预备党员,我连申请书也没写过……前年我家里人撞上了车祸,昨儿晚二姑连夜回家对我说,你要找个党员,要我来和你见个面,就说我是预备党员,等把你娶过去,生米成了熟饭,就说,‘预备党员,预备就是预备着入党,只是眼前还没。’……”

    我怔住了。没听他说完,就站了起来。二婶她竟是这号人,简直是拿着人的终身大事当儿戏!

    “这事……我觉得你……贤惠,是过日子的人,才来和你见个面,看看……你不同意就算了,也别怪二姑。”保国也跟着站起来,求情似地说,“二姑说给你找过个党员,你不同意,怕你不一定真是非找党员不可的……我只是想着结了婚就要过日子,要恩恩爱爱,相互体谅。谁也不能瞒着谁什么,不然,同了房会有隔阂的。”

    我心里怦然一动,他也倒是个诚实的人。再说,我也并非十二分认真地非找党员做男人。像保国这种人,只要争取,也不是进不了党的那扇大门里。

    “你没写过申请书?”我缓缓口气问。

    “我写申请干啥?”他略显惊奇地望着我,好似觉出了自个的反问有些不对味,就又笑笑解释说,“不图吃那柳芽菜,何必刨坑栽柳树。我都三十多岁了,还入党干啥呢?不图当干部,不图受人敬,要入个党,大忙季节来到了,得带头给困难户、军烈属收庄稼、下种子。稍慢一步,就有人在你身后说:‘他们党员不着急,我们慌啥哩!’不入党,做了好事有表扬,出了差错没批评。可要是党员做好事,人家说你是应该的,出了错说你是明知故犯的。像我现在这样子,自自由由的,过一辈子清静的日子反倒好,何苦去做个党员开不完的会,搭不起的穷功夫!”

    诚实……也竟是不见影子不树杆,收不回枣杏,决不向外送桃李!这种人……

    闷坐了一阵,末尾,我毅然拿起桌上的绿色手巾走掉了。

    九月三十日

    就因为我没和二婶家侄儿订婚,好了!二婶不再和我搭腔了。路上,她若是和我迎面走,会突然一抬头,拐个弯,不知绕到哪儿去了。村里也开始传出了议论声。

    “她连团员还不是,还想找党员!”

    “党员不是金子不是银,看她这几年是当老闺女出了神经病!”……

    十月三十一日

    整整一月过去了,门前冷冷落落的,像我家门口犯忌讳,说媒的再也不踏我家门槛了。

    村人们、弟、弟媳,全都有些隐隐的不安。他们都是好心人,为我担着嫁不出去的一份心事哩。

    十一月十五日

    了却弟、弟媳和村人们这桩心事的日子终于等来了。真难得呵,这仿佛是被人看成了天撮之合,命中注定。

    公社赵主任来我们大队蹲了三天点,在我家吃了一顿饭,临走时,对大队长透了口风说:他和妻子合不来,离婚一年了,眼下还没续上弦,想在农村找个贤惠、善良的女人过日子。当场,大队长就满口应承了。可大队长十多年都是抓生产,一次也没说过媒,只好去找二婶帮忙了。二婶一听,是赵主任求到门上来,居然又跟我和好了,说是远亲不如近邻,她这做婶的,理应把我的婚事一管到底哩。弟、弟媳,听说赵主任有心和我家成亲戚,仿佛白白捡了二百钱,说话的唾沫都成了蜜。

    对于赵主任,我印象最深的是前几年他的一次讲话,声音洪亮,落地有声,字字出口成钉儿:“……前些年,由于‘四人帮’的破坏,我们广大农民遭到了不应有的灾难!粮不能糊口,衣不能遮身,降低了党的威信!我们对不起父老乡亲——现在,请大家相信我们,相信我们的党,我们一定要千方百计、想方设法,让广大群众过小康日月,真正地走社会主义康庄大道!”

    由于这次讲话,乡民们开始变富了。也由于这次讲话,赵主任格外地受人们的敬重。还由于这次讲话,人们觉得我嫁给赵主任,是佳人见菩萨,佛堂生姻缘,天经地义的事。不知为什么,我反倒隐隐地觉得,我是被很多人像进贡一样献给了赵主任。或许这是我疑神疑鬼多心了……

    十一月二十日

    今天所经历的,比我有生以来的经历还要丰富些。

    赵主任在县上开计划生育会,为了不在公社造成啥影响,想请我到县上和他“谈一谈”。大队长昨儿在镇上接过电话,就买好车票连夜赶回村:“桂芬,明儿早动身,我让大队拖拉机把我们送到镇上去。”

    二婶不停地劝我说,“记住,见面先给赵主任倒杯水,少问些闲话,多问问赵主任的身体好不好,穿多大鞋子,喜欢吃些啥。”

    兄弟看一眼我破了的袖口,回头问媳妇:“姐的衣裳……”

    弟媳脸上溢着笑:“傻瓜!去把我那件粉红春秋衫儿拿过来,姐的蓝裤子,最配红上衣!”

    邻人们也都来贺喜我:“地盼天,天盼地,总算快盼着了桂芬妹子拜天地。”

    “当了主任的夫人,可别忘了咱这穷姐啊!”……

    并没人问我一声,我是否愿意去县城和赵主任“谈一谈”,就这样决定了。我仿佛被一股气浪吹在半空里,晕乎乎的,没有意志,身不由己。我已经不再是我了。

    十一月二十一日续记

    事情出了意外的结果。

    我们是在县招待所见面的。大队长带着我,到201房间,他和赵主任云天雾地地吹了一会儿牛,就独自出去了。没想到赵主任对着我,第一句话就感叹地说:“现在的姑娘找对象要求党员的怕是不多了!”

    我不知他这话是啥用意,抬头望着他。赵主任结过婚,比我大五岁,看上去比我还年轻。和往常开会一样,他很健谈,话也说得很随便:“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尊重党员,都像你伯一样做党员,我们党的威信绝不是眼前这样儿。有几个大队党支部,五年竟没收到一份入党申请书,十几个党员交党费得让党小组长跟着屁股去讨账。有个首先富起来的老党员,自己培养了一批良种鸡,一晚上被社员们哄抢去了几十只,每只给他留下三块钱,谁知这鸡都是染上鸡瘟的,三天不到,全村就死了二百只。这下好了,有人说他老党员,故意把病鸡卖给乡亲们。就这,冤枉了他,就三番五次要退党。社员们为啥要这样对待他?我们不怪群众!首先要检查一下党员自身,是否一事当前,先替群众打算了!”

    赵主任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亲近,这使我觉得他没看高我,也没看低我,仿佛我是他的同乡、同事,和他一样的人。我还觉得我们间的距离突然拉近了,突然没有主任和社员的那种生疏了。这样,我就直直地问起了他家的事,他苦笑一下说:“做人难,做党员更难!”他顿了顿,好像不愿回忆过去那样儿。“我和她……去年离的。说来也简单,她兄弟在社办厂里当会计,贪污了,她来讲情,我没答应……结果,我不光让她兄弟赔了款,还开除了公职。就为这——吵、闹、离了!”

    说到“离了”,赵主任把头深深勾下去不停地吸着烟,我心里猛然生出一股悲凉的哀意,忆起了故去的福山伯,在什么地方,赵主任和福山伯是那样地像,一个人儿似的……

    我郑重地在大队长转悠回来时,把他叫到一边说:“三叔,只要赵主任同意,婚事……就定了吧。”

    不大一会儿,大队长笑眯眯地回了话:“赵主任他半点意见也没有,巴不得早些圆房呐!”

    婚事,就这样定下了。我庆幸我自个!

    后晌,赵主任把我们送到车站上,倘若他不送,我便会继续在梦中迷糊着。他送了,便使我突然惊醒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补记

    在车站,大队长推说要找人,把我和赵主任留下就走了。赵主任毕竟是知情达理、在人面上做人的人,他说声:“稍等会儿,我去买些橘子,你带回去尝尝鲜。”就朝远处的一堆人群走去了。过了好一会儿,他用大手巾兜着一兜儿蜜橘走回来,气鼓鼓的满脸怒容,好像刚刚和谁吵过架,一见我就愤愤地说:“歪风邪气!污流浊流!简直没一点良心!”

    我疑惑地望着赵主任。

    “买五斤橘子,他竟敢少给半斤!”赵主任把橘子塞进我手里,说:“这些农民,穷了,叫人可怜。富了,想着法儿坑害人,把小秤的锤子换到大秤上。黑良心……我把他送到税所了,少说也得罚他二十块!”

    “你咋知道少半斤?”我怔怔地问。

    “我称过的!”他顺手从口袋取出了一个袖珍弹簧秤:“准得很,正好打五斤。”

    望着那秤,我冷不丁地问自己:他不抓市场,老是随身带秤干啥呢?

    两点来钟,我俩在候车室的长凳上,他不停地说着农民致富的新鲜事,声音轻快得像河水一样在我耳边流动着,我心里却老是想着那杆袖珍弹簧秤,那秤像棍子一样横在我心里,说不清究竟产生了些啥滋味,我仔细地品尝着、回味着……突然,我耳边的声音没有了。我以为是我漫不经心得罪了赵主任,可回头一看,我吃了一惊,冷不丁地不知从哪走出了个老太婆,六十上下岁数,满头的白发,她好像有事乞求人,泪水涟涟的,拉着赵主任的手,站着一个准备下跪的架势儿,哀哀怨怨地哭着说:“……你给她复婚吧!让那瘫女娃跟着我,俺娘儿俩有她爹的抚恤金,过鸡是鸡,过狗是狗,好歹也不连累你们一家人……你给她复了吧,不念别的,那俩妞是你亲生啊!你不能让她带着再去找个后爹过日子……”

    赵主任似乎没想到会出现这场面,候车的旅客全都回头看着他。他脸色惨白,无地自容,大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我不知道前因后果什么事,但看得出,我在这里,赵主任就更加难为情。我知趣地、疑疑惑惑地退出了候车室,急步到商店门口找到了大队长:“三叔,我不好意思问,赵主任是为啥和他媳妇离婚的?”

    “这个我也不清楚。”大队长正在看广告,他犹犹豫豫地搔着头皮说,“听说他有一个内弟,在煤矿上因公死掉了,留下个女娃,还是小儿麻痹症。后来她内弟媳妇要改嫁,赵主任家里的就把那瘫子侄女收养过来了。大概就是为这吧,可能赵主任不同意收养那瘫侄女,说自个日子紧紧巴巴的,到眼下还买不起一台电视机,还能顾上张三李四的,又是个残疾女娃儿……”

    “他几个内弟?”

    “就这一个还弄得收拾不起来,还敢有几个!”

    亲内弟……会计……因公亡故……贪污公款……老太婆……媳妇……讲情……乞求……福山伯……赵主任……刹那间,我脑子里像是开了锅,翻腾着、搅和着,一切都被搅得破碎了。赵主任在我心里无论怎样也拼凑不成原来的模样了。我想我的父亲故去时,我们姐弟遇着的要不是福山伯,而是赵主任,那我们姐弟还能活到眼下吗?瘫女……她毕竟是赵主任的内弟的亲生呀!……

    过了一会儿,大队长好像从我脸色上看出了一些不妥当,就苦笑一下接着说:“这事也不能单怪赵主任,他家里人也确实不争气,连怀两胎都是女娃儿,这不是明摆着要断赵家烟火嘛!”

    女娃……我也是女娃!我将来说不定也是单生女娃的!赵主任……公社赵主任……我终于明了赵主任看上我,不是我那农家女的贤惠,而是看上我是个黄花闺女,贞洁的处女!看上我还可以给他生一胎,说不定还会给他生个传宗接代的男娃儿!

    我什么也没说,给大队长留下两块钱,作为给赵主任对我的招待赔偿费,就愤然地离开了汽车站……

    十一月二十四日补记

    事情并没有了结。我回到家里,已是夜饭时分。大队长已先自到家了。上房里,二婶、弟、弟媳、大队长四人围坐着,脸色是漠然的,像四块冰。不用问,家里人什么都已知道了。我一进门,八只眼睛便都惊异地盯着我。没人站起来,没人问我夜饭吃了没,没人问我坐的哪趟车,就那样冷冷地凝视着。末了,弟弟起身给我让个坐,大队长终于开了腔:

    “桂芬,赵主任哪点不好?年龄,比你大五岁,不算太大吧?家庭,粮有余,钱有存;政治面貌,党员、公社主任;为人正正经经、勤勤快快,没一点大架子,每天都是自己亲自上街买青菜,从不让外人插手儿。你说赵主任哪不好?今天你竟让人骑虎难下,那样冷落人家赵主任!”

    “……”

    “想一想,还来得及!”大队长点了一支烟,“我去给赵主任作解释,不让你去强为难。”

    “算了。”我没想,也不用去想,淡淡地说,“我和赵主任没缘分。”

    三双眼睛瞪大了。大队长猛地站起来,眼睛比那三双瞪得更大些:“我看你是这山望见那山高!口口声声找党员,惊得筛子簸箩乱动弹。直说吧——你就说你想找个省城的工程师,部队上的大军官,一结婚就把你的户口迁出去,也免得叫别人为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静。死一样的静!

    “三叔……”我哭了,从我记事起,从未有人这样说话刺过我的心。

    “别三叔、三叔的叫了!我等着吃你嫁给工程师的喜糖哪!”大队长把烟头一丢,不等我把话说出来,就咚咚咚地走掉了,脚步那样重,震得地面一抖一抖的。

    大伙全都惊站起来了,相对着,默默的,仿佛空气已经凝结得一星半点也不再流通了。灯光里,弟的脸缺血一样白,嘴唇微微地颤动着:“姐,别、别得罪赵主任、大队长……找福山伯那样的人,好是好,可立不起门户,找赵主任,你看……你看……”

    我真想上去打弟一耳光,没骨气的东西!可他是从小失去父母的亲弟呀……连福山伯也没舍得打过他。我手哆嗦着没能抬起来。我的脸色那当儿一定很难看,要不弟媳不会悄悄拉弟一把,她说:“姐,大伯他好是好,可今儿已不再时兴了。我听留栓说过,大伯当一辈子党员,奖状挣了几十张,可有啥用!前些年,他种菜,咱家连一棵也没吃,倒是他把人得罪了半个村。别人选他当劳模,他还以为是乡亲们抬举他,其实人家是让他上光皮杨树,等着看他笑话呐!这几天我在井台上洗菜才听人家说大伯是‘二百五’、‘两响炮’、‘死老实’,你何苦要找大伯那样的人!赵主任的为人我也听说了,这次蹲点还在咱村拉了三百斤小麦,没拿一分钱。赵主任……你不同意就算了。这几天我思来想去,找党员,像大伯那样的人,多!老支书、发根叔、建设哥、公社王书记、县上祁县长……上百上千的!可和你年龄相当的,人家谁到三十还不成家立业啊!离过婚的,或伤了家里人的,哪能像收核桃打枣恁容易,上山一碰就碰上了?咱住在这偏山旮旯里,你算算大队党员才有几个呀,更不用说离过婚的……姐!我看还是实在些,二婶的侄儿,你看……是不是让二婶回去再说说。”

    我三十了,我知道该找哪样的男人过日子!我没接弟媳的话茬儿,转身就回到了我的住房。先前,我只是想最好找个像大伯那样的男人就行了,这会我铁了心,非找个像大伯那样的党员给人瞧一瞧!多少年我都熬过了,我不会鸡叫等不到天亮,随便把自个当成废旧处理给什么人。找不到大伯那样的党员,我这老闺女宁愿当到六十岁!……

    “桂芬!”我刚到屋里,二婶就跟在我身后走进来,她似乎有些难为情,先把散乱的头发理了理,接着嘴角牵动几下子,最后把身子靠在桌角上,不慌不忙地说开了:“你二婶我串街走巷说了一辈子媒,男的,只要见女的长得像个人样儿,就不顾爹,不顾娘,要天给天,要地给地,能娶过来就成!女的,男方要是工人干部了,就恨不得跪下磕仨头,不结婚就白把身子送了人;再或男的家里房高屋大了,那婚事也就定成了。没见过你这样的直正人,连赵主任也看不上眼。今儿我才信你不是想高攀,当真是想找福山那样的男人过日子……好!桂芬,不怕你笑话,我也喜欢过你福山伯。我给他做过一双千层鞋,他给我买过一条红围巾。那围巾到眼下我藏在箱子底。你知道我为啥没嫁给你福山伯,你不恨我吧?桂芬,这辈子我啥也不后悔,就后悔你福山伯好时没把身子交给他……我要等着死了把他给我买的围巾围头上!我活大半辈子了,好人坏人我分得清,说共产党时兴过运动,过啥运动也没人去碰你福山伯。好人谁去招惹他!像赵主任那号人,说不定再来个运动就运到了他头上。可找个福山那样的人结婚才叫人放心靠得住!只是我……年轻时候不像你,老了才知道福山是上好的人,眼下,晚了……不说了。我说桂芬啊,新社会,婚姻自主,不嫁给他赵主任,他赵主任也不敢收回谁家责任田。我侄儿保国也不配娶走你,那小子钻头不顾尾,过日子连邻居也不管!先前你说找福山那样的,我以为只是和别人一样说说面子话,不想你是真心实意哩。只要你真心,满世界党员多着呐!我在外边串乡走镇这些年,遇上像福山那样的党员也不是三三两两的。想要找——我这辈子还没说过口满话,今儿我说了——包在我身上!村里找不到村外找,大队里找不到全社找,全社找不到全县找!天下地场大着呢,由你二婶给你跑,非找个你福山伯那样的党员让人瞧一瞧!”……

    二婶说着不自觉地移动到了屋当央,话说得快极了,爆豆儿似的,嘴角的白沫都已挂上了。我望着二婶,想起了她爱恋福山大伯那一阵……多少年了?

    十二月十七日

    明儿天,我这待嫁的姑娘又要去“见面”了,还是二婶的介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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