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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如梦 正文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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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佳期手中刀一滑,只觉得指尖一辣,血已经直涌出来。江西失声“哎呀”,李阿姨慌忙跑出去拿药箱,整瓶的云南白药按上去,压住伤口。佳期勉强笑,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今天这是……”江西手忙脚乱地帮她包伤口,说:“好多血,要不要上医院去?”佳期说:“没事,这么点小口子还上什么医院。”李阿姨也着了慌,说:“我去叫王护士来。”佳期说:“没事,真的没事,你看这血已经止住了。”李阿姨看看那伤口果然已经止了血,于是帮佳期用药棉与创可贴裹好伤口,说:“你们还是出去看电视吧,你们在这里,我这心里都七上八下的,再伤着碰着,可让我不安宁。”

    佳期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跟江西出来看电视。过不一会儿快开饭了,江西于是上楼到书房去,只见房间里静悄悄的,孟和平与阮正东坐在桌子两侧,面对黑白格子上的棋子,都在凝神思索。

    江西见棋盘上只余寥寥几枚棋子,于是问:“谁赢了?”

    阮正东抬头见是她,于是站起来,说:“走,吃饭去。”

    孟和平笑了笑,手心里玩转着一枚棋子:“输了就要跑,这么多年都是这样。”

    阮正东笑:“谁输了,这局不是还僵着,顶多是个和。”

    “你的皇后都已经无路可退,怎么没输?”

    “可你也将不了我的军,怎么不是和?”

    江西摇着孟和平的手:“别争了,走吧,走吧,我都饿了。”

    下楼之后阮正东看到佳期包着药棉的手,明显地怔了一下,才问:“怎么了?”

    江西说:“切菜时弄的,心疼吧?看下回还叫人家下厨,洗手做羹汤,你只管享福。”

    阮正东只说:“吃饭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顿饭吃得十分沉闷,连江西都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吃完饭后悄悄问佳期:“我哥怎么摆一张臭脸?”

    佳期只得答:“我不知道。”

    “你别理他,他就是这个脾气。”江西倒反过来向她解释,“我哥这个人最奇怪,不高兴了摆一张臭脸,真高兴了也板着脸,说好听点叫高深莫测,说难听点叫喜怒无常。”

    佳期笑了一笑,江西怂恿她:“咱们上街花钱去,当男人不可理喻的时候,我们就花他们的钱。”

    正巧阮正东走过来,听见她最后一句话,伸手敲她的头:“说什么呢?”

    “在说至理名言。”江西只是拖佳期,“咱们走,别理他。”回头又叫:“和平,给我们当回司机,送一送我跟佳期。”

    佳期说:“你跟他去吧,我有点困了,想在家睡午觉。”

    江西拿她没辙,只得罢了。

    佳期站在那里看他们预备出去,只不过寥寥数日不见,孟和平却似乎比印象里的更高一点,大约因为瘦,或许是因为隔得远,总觉得面目是模糊的,看不分明。他替江西拿大衣,江西一边系着围巾,一边跟他说着什么,远远可以看见江西的侧脸,流丽娇俏,笑得很甜。

    她挽了他的手,相携而去。

    佳期忽然觉得累,分外疲倦,身畔就是楼梯,冰冷的雕花柱子,让人倚靠在上面。

    “佳期。”

    她回过头去,阮正东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她身后。

    她在一刹那间非常虚弱,几乎没有力气站稳,他慢慢张开双臂,她闭上眼睛,任由他抱紧自己。

    她一直以为自己非常坚强,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懦弱得可悲。

    他低下头,深深吻她。

    他的嘴唇微凉,而她的脸颊滚烫,她的脑中一片昏昏沉沉,只是深深沉溺在这个吻里,只愿永不再想,过去的一切,将来的一切,如果可以永远忘记,那么该多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停下来,她有些迷惘地顺着他的目光回头。

    孟和平站在玄关处,静静地看着他们。

    隔得太远,他的面目依旧是模糊的,看不清楚,客厅格外深暗沉寂,他的声音带了一点嗡嗡的回响。

    他说:“我忘了带车钥匙。”

    他走过来,那串钥匙就放在茶几上,他一直走到茶几旁边,阮正东忽然上前几步,正当孟和平要伸手去拿的时候,阮正东已经抢先弯腰拿起那串钥匙。

    孟和平戴着手套,纯黑的皮手套,细腻的小羊皮,十指修长。

    还是念大学的时候,有一天,她在阶梯教室自习,他寻了来。从后面捂住她的眼睛,孩子气一样,不做声,只是不做声。

    她的手指按在那双手上,将脸一扬,朗朗笑着叫出:“孟和平!”

    她一直记得,记得那修长的指节,记得他指间常有的淡淡烟草气息,记得他十指在黑白琴键上急速灵巧跳跃。

    回过头,会看到他同样明朗如阳光的笑容。

    阮正东伸手将钥匙递给他。

    他伸手欲接,伸到一半又缩回去,脱下了右手手套,摊开掌心接过去了。

    而后说:“谢谢。”

    他走得很急很快,但没有忘记关上大门。顺着门厅穿出去,然后是宽阔的门廊,走下台阶一级、二级、三级、四级、五级。

    车就停在台阶下。

    他打开车门,车里的空气扑在身上,夹杂着细细的香味,是江西用的TRESOR香水,甜而腻的气息,熟悉得那样陌生。

    他把钥匙插进,点火启动,松开手刹,踩下离合。

    然后加油门。

    发动机轻微的轰鸣声渐渐有规律,突然一下子静止,熄火了。

    他再次启动。

    刚刚踩下油门,再次熄火了。

    他重新转动车钥匙,每天要重复无数遍的动作,点火、松开离合、加油门,闭着眼睛都能完成的这一切,可是这时做起来都这样难,他的手心里全是汗,真皮方向盘仿佛打了滑,腻得握不住。

    车子第三次熄火。

    江西终于问他:“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坐在那里,用那只没有戴手套的手拭过自己的额头,仿佛想拭去什么东西,只觉得手指与额头都是冰凉的,仿佛有冷汗。

    过了好一会儿,他再次启动车子。这次终于没有再熄火,他驶下车道。顺着车道转过弧线,后视镜里那座树木掩映的大宅往后退去,慢慢退去,从视线中退去。

    原来没有下雨,他一直恍惚听见雨声,潇潇的声音,却原来并没有下雨。黑色的柏油车道从面前延伸开去,他没有办法再回头看。车子已经驶出了花园的铁门。顺着这条安静的马路一直驶出去,然后拐弯。

    车子拐进了另一条马路,忽然仿佛豁然开朗,眼前已经是繁华的街。

    两侧依旧是法国梧桐,枝节楂桠,倒映在车窗玻璃上,飞速地掠过,像流水一样,一点淡淡的树枝阴影,仿佛是海藻的波纹。

    他这时才问:“去哪里?”

    “恒隆广场啊,”江西说,“刚才不是跟你说了一遍。”

    他哦了一声,放低了车速以便留意路标,但一时没有看到指示牌,随口问:“那现在要往哪边走?”

    江西有点诧异:“这不是在淮海路吗,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他这才仿佛醒过来,四周的一切都那样熟悉,熟悉的建筑,熟悉的马路,熟悉的方向,统统涌上来,淹没他,涌上来。这座城市的繁华最深处,曾无数次这样驾车驶过,原本应该熟悉如同掌纹的道路。而且车载屏幕上闪烁的小红点,沿着地图正缓慢闪动,提示着他们目前处于的位置。

    科技已经如此昌明,几乎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哪怕在遥远的大洋彼岸,都可以被GPS的卫星找到。

    但是有些东西,明明近在咫尺,你却没有办法找到它。

    像所有的女人一样,江西也爱逛街,孟和平其实很少陪她逛,因为忙,而江西平常也忙,两人很少能凑一块儿,即使凑一块儿她也并不像别的女孩子,总腻着他不放。更多时候,她都是跟朋友一块儿逛街。

    去买鞋,名店的店员半跪在地板上,将样鞋一一比对给江西看,很漂亮的意大利小牛皮鞋,有精致的镂花与细碎的水晶,散发着熟革特有的皮质膻香。

    江西问他:“哪一双好?”

    他同店员一样跪蹲下去,认真端详了半晌,才说:“白的这双好。”

    江西微笑:“我也觉得这双好,穿裙子一定会很漂亮。”又说,“不过你们也太固执了,连九折都不肯打。”

    店员小姐只是好脾气地笑:“阮小姐一直知道我们的规矩,这是明年春季的新款,刚刚上架,所以只能九五折,您有白金卡才可以有这个价格呢,您是知道的,要不是我们会员的话都是原价,连九九折都没有。”

    孟和平说:“喜欢就买了吧。”

    江西说:“不过这双不合脚,稍微大了一点,换双小点的给我再试下。”

    店员说:“我们记得您是穿七号的呀,不过我叫他们再拿小一码的来给您试试。”

    孟和平忽然记起,于是说:“她穿六号的鞋。”

    阮江西抬头看了他一眼,另一位店员小姐艳羡得不得了,说:“阮小姐,您男朋友对您真是好,又细心又体贴,连您穿多大的号码都记得。”

    不一会儿店员已经捧了另一双鞋来让江西试穿,她踏进鞋里试了一试,太小了。

    两双鞋摆在那里,江西将原来的那双又试了试,还是觉得踏进去太松,可是六号的那双根本不能穿,中间却没有码号了。

    孟和平说:“要不就买这双吧,松一点不要紧。”

    江西抽回脚,穿回自己的鞋子:“算了,不买了,还是不买了。”站起来已经走到了店门处,又停下脚步,想了一想,忽然转头对店员说:“六号那双我要了,替我包起来。”

    店员连声说:“好的,好的。”

    孟和平说:“不是小了吗?”

    江西似笑非笑:“我愿意要。”

    他平常很少见到她这个样子,于是不再说什么,打开钱包抽出信用卡来递给店员,另一位店员已经动作熟练地将鞋子包好,装进购物袋,殷勤地说:“阮小姐有空再过来看看,我们下周还有新款陆续到货。”

    江西这天似乎心情不错,走了一家店又一家店,试了许多衣服,也买了许多。左一个袋子右一个袋子,孟和平替她提着。虽然时值隆冬,但各店里的春季新款都刚刚上架,娇艳柔嫩的颜色,叫人想到春天的气息,新鲜而清新。

    “好不好看?”她穿一件斜格的毛衫,配沙灰色的裤子,流光溢彩的一张脸,笑吟吟地对着他问。

    他只答:“好看。”

    信用卡划过,短促嘀的一声,更多的袋子拎在手里,最后回停车场去,大包小包,堆满了后座。

    江西长长吁了口气:“真痛快。”又说,“上个月我们去越月的节目里客串嘉宾,不知道你看过那期节目没有。不过我想你一定没看过。”

    那是一档颇有名气的女性谈话节目,孟和平倒的确没有看过。

    “那期谈话主题是物质与爱情,最后我们公认,有物质条件保障的爱情,会比较长久。”她停了一下,“可是,这个定律却不能反推,因为即使有物质保障,也不一定就会有爱情。”

    她在孟和平面前从来很活泼,他只觉得她此刻似乎格外严肃,于是笑了笑:“怎么突然发这种感慨?”

    江西耸了耸肩:“回家吧。”

    他却迟疑了一下:“晚上我们两个就在外面吃饭好不好,去汾阳路吃你喜欢的烤肉?”

    江西侧头想了想,说:“也好。”

    那家日本料理店中文名字叫仙炙轩,开在白崇禧故居里,旧式的花园大宅,改造之后颇有风韵。最关键是东西好吃。江西最喜欢那里的日式烤肉,几乎是百吃不厌。

    她酒量颇为不错,喝清酒,两颊起了微红,孟和平因为要开车,所以没有喝酒,见她一杯接着一杯,于是说:“今天怎么这样高兴?”

    江西仰着脸想了一会儿,说:“因为有星星啊。”

    玻璃天花板,抬头就是夜空,果然有星星,只是这城市的寒冷冬夜,闪烁着无数灯光霓虹,淡而模糊的星子,肉眼几乎不能分辨。

    “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曾经看过一部电影,连名字我都已经忘了,可是里面女主角说过一句话,我却一直记得。”

    她目光晶莹潋滟,仿佛流动着灯的光,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也或许是芥末的缘故。

    他问:“是句什么话?”

    她却调皮地一笑:“我不告诉你。”

    吃过饭江西又拖着孟和平去泡吧,她本来就是爱热闹的人,在酒吧里不过几个钟头,已经混熟了一大票朋友,连孟和平都被他们厮混得热闹起来,摇骰子划拳猜枚真心话大冒险,搭积木挑木棍拼七巧板,所有能玩的几乎全都玩了,玩得太疯,最后连孟和平都喝了好几瓶喜力。

    他生平头一回酒后驾车,只觉得轻而快,难以抑制。高架路上呼啸而过,这城市的深夜依旧繁华如斯。无数灯火层层叠叠,每幢大厦都仿佛水晶的巨塔。远远近近迎面逼迫而来,几乎倾塌,直往头顶压下来,可是顺着高架蜿蜒的曲线,又被轻快地抛到车后。

    江西打开了车窗,风呼的一下子灌进来,吹起她颈间的围巾,细长的流苏拂过他的手臂,像是谁的手指,轻而柔。他觉得头脑清醒了些,可是心底还是一片混沌。

    红灯,他缓缓停下车。

    江西忽然倾过身来,吻他。

    她身上有香水的气息,酒香,脂粉香,温而软,就像她的手臂,抱着他,依偎着,不能思考,也不愿意思考。

    后头车上在按喇叭,还有人在吹口哨,她终于稍稍离开他,一双晶莹的眸子却仍旧注视着他,忽然连名带姓叫他的名字:“孟和平。”

    他没有应,嗓子眼儿里直发酸,在身体左边第二根肋骨下有一个地方,酸得发疼,疼得钻心,像是有小锥子在那里,捣进去,再拔不出来。眼眶里热热的,冰冷的风吹在脸上,像是刀子一样。没有一个地方是暖和的,都是冷的,如今都是冷的。

    她却只是这样叫了他一声,没有再说话,缄默而安静,后来慢慢地歪了头,就那样,睡着了。

    她睡着了也像一个小孩子,蜷在那里,缩得小小的。

    他将车开回去,一直驶进熟悉的铁门。夜已经深了,只有车道两侧的路灯一盏盏,寂寞地亮着。树木掩映的宅子里透出一点朦胧的灯光,他将车停下,没有熄火,车内空调的暖风呼呼地吹拂着,转脸看到江西还沉沉睡着,有一丝头发散了,垂滑在脸畔,脸上红扑扑的,更像个孩子。

    他拿出烟盒,取出一支烟,点上,熟悉而甘冽的烟草气息,透入肺部,深深地呼出。

    沉寂的黑暗里只有烟头上那一点红,仿佛是颗璀璨的红宝石。

    他想起那一夜,也是这样寒冷而晴朗的冬夜,北京的夜空难得能看到星星,模糊的,不分明的,而他坐在车里,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仿佛只有烟草,才可以麻痹那种淹没一切的疼痛。

    直到天明时分,他驾车离去。倒车的时候,他才注意到不远处有部车子,同样停了整整一夜。

    他想起在餐厅里江西说的那句话,不由抬起头来,按下钮打开了车顶天窗,隔着玻璃,星子远而淡,模糊得几乎看不见。

    江西并不知道,他其实知道她说的是哪部电影。

    他记得,女主角说的是:“每当想要流泪的时候,我就会抬起头来看星星,这样眼泪就不会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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