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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这个颜色 黑色笑话 第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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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咖啡加四粒糖的我怎么不怕酸?

    我张不开眼睛。

    “小陈,小陈。”

    “别叫他,让他休息。”

    我昏昏沉沉的又堕入黑甜香,浑身疼痛也暂且不去理它,真折堕,平时乘长途飞机都怨得树叶落,唉,你瞧瞧今日。

    真正的清醒,又活隔了多久。

    可以张开眼睛,由看护扶起,喝一口水。

    我四处张望。

    看护笑说:“找常小姐?”

    我点点头。

    “来过了,有事又离开,说下午再来。”

    我看向窗外,那么此刻是中午。

    “常小姐对你很好。”

    我挣扎一下,说:“我要见医生。”

    “王医生马上来。”

    她喂我吃流质的食物,我一点胃口也没有。

    王聪明进来,他披着白袍,脸容肃穆。

    完了,我没有希望,电影上都看过,凡是医生以这种姿态出现,病人就知道发生什么事。

    我看着他英俊的面孔。

    他也看着我。

    半晌,他自齿缝吐出两个字:“是它。”

    我连忙闭上眼睛。

    他们一直说我是一个大动作戏剧化的人,遇事声震屋瓦,大叫大跳,那么到今日,这场戏已到闭幕时分,我已可以改变作风。我后悔没好好写剧本,安排合理的情节,选择合理的角色。

    我睁开眼睛。“我还有多久?”

    “三个月。”

    真干脆。我脑中嗡的一声,如音叉震荡,然后慢慢静下来。

    “要不要医治?”我问。

    “要,有一分希望都要争取,我们刚得到一只新药,希望你接受治疗。”

    我点点头。“一言为定。”

    王聪明伸出手来,“陈先生,我很佩服你。”

    我莫名其妙地与他握手,佩服我什么?三个月,九十日。太阳只为我升起九十次,有什么特别事要做,真得立刻动手。

    他说:“陈先生,治疗过程,颇为痛苦。”

    “我知道。”

    “你不用住院,但每星期要来两次。”

    “好。”

    “数天后你可以回家。”

    我在想另外一件事。

    一直想写的长篇,真的要动笔了。光把时间用来主持讲座,担任评判,接受访问,反而没有努力的写。

    我要开始构思,不管是龙是凤还是三毫子小说,总要设法先把它写出来。

    国香来的时候,我同她说:“我要一大叠纸与一打笔。”

    她讶异,“你要写东西?”

    “是,九十天,每日写三千字,我还可以写一本书,我相信可以做得到。”

    国香说:“好,我站在你这边。”

    她眼睛鼻子全红了。

    “看看,”我安慰她,“你只要答应我,把它在‘天地’中连载……”

    “现在替我们写连载的是倪匡,你先给我三万字,我们开会决定。”

    “太好了。”

    国香坐在我旁边,“小陈,”她怜惜的看着我,“其实很多人都很喜欢你,只是你脾气古怪,不易接近,又大情大性,过分散漫,譬如说司徒英,他说他批评你,并不是有意的,只是祸从口出,但你始终没原谅他。”

    我也曾回骂司徒“含血喷人”,早已扯平,恩恩怨怨,还提来作甚。

    我微笑,“我得省下吵嘴相骂的时间来写小说。”

    “好得很,”国香说:“有题材没有?”

    我指指脑袋,“有一点点影子,要把这一点虚无飘渺的情节变为一篇小说,真的痛苦。”

    国香给我鼓励,“又不是第一次,你也出过书。”她下意识看看壁钟。

    “国香,你有事,就别眈在此地。”

    “你真的不想见任何人?”

    我摇摇头,“我想休息。”

    我躺在沙发上构思科幻小说。

    一个主妇(相信到2070年也还有主妇这个身份)。她识闯时光隧道,遇到1985年的年轻男人,他们发生感情,但她开始怀念家人,终于离开了他……

    没有故事不能以三句话说完,从前我很热衷于将三句话变为十多万言的小说,但最近心野,不能好好集中构思,那三句话始终是停在半空的三句话。

    我在国香送来的纸上涂写大纲,现在我非要把它写出来不可。

    主妇……年二十八。年纪或许太大了。有读者问过我:“你的书,都是写给中年人看的吗?”吓得我臭。这样吧,主妇,年二十六……

    “小陈”

    我抬起头来,咦,稀客,是司徒英。他怎么来了,过去两年,他一直视我为第一号对头,我吃一块薯片给他知道了,他都会在专栏内影射我骂我。

    “司徒,你这个大忙人,有事找我?”

    “来看你呀。”

    “请坐请坐。”

    “常国香叫我来的,”他爽快坦白的说:“小陈,我想同你道歉。”

    “道歉什么?”

    “我不住噜苏你。”

    “有吗?奇哉怪哉,怎么我不知道?我眼又朦,耳又聋,看不见听不到,我只知道咱们是好兄弟,喂,我这里有个难题,女主角多少岁数至适合?”

    他怔怔的看着我,我知道他心中想什么。他在想,两个成年人怎么会弄得水火不容。

    我笑说:“司徒,我可不需要同情分。”

    “谁同情你?我可怜我自己,以友为敌。”

    “你不还没回答我,女主角多少岁为妙?”

    “十九岁,惹火尤物。”

    “现在不流行这一类型的女人了。”

    “小陈,你简直问道于盲,我从来未曾写过小说。”

    “那你应该坐下来写。”

    “是的,我很惭愧,实不相瞒……”

    我与司徒谈了一个下午。百分之一百开心见诚,互相诉说工作的困难。

    他没有提到我健康上的问题,我也很含蓄的避而不谈。他为我的小说大纲提供很多宝贵的意见,我一一记录下来。

    三小时后他离开,我再涂改一会儿,便上床休息。

    出院那日,我已有丰富的素材。

    来接我的并不是国香。

    我坐在椅子上等她,是她叫我等她的。

    身后一把熟悉的声音温柔的说:“常国香叫我来。”

    我一转头,看到的是一张清丽的鹅蛋脸与一身淡黄色的衣裳,这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我低呼:“衣莉莎。”

    这是我前任女友,摄影师衣莉莎。

    国香真是伟大,她把他们全叫来了。

    “好吗?”我轻轻问。

    “你瘦了。”她说。

    “没有的事,你们都心理作用,哪里有这么快,咦,今天没带照相机?”

    “没有。”她替我挽起衣物。

    我们落楼。

    衣莉莎说:“国香一会儿来看你。我要先一步到府上去看看搞成怎么样。”

    “没怎么样,象狗窝。”

    “你这个人。”

    “衣莉莎,看到你很高兴。”我是由衷的,“瞧你,多么漂亮,整个人会发光的。”

    “文人多大话。”她同以往一般的娇柔。

    “多久没看见你了?”

    “一年多,你不肯同我做朋友,”她说:“你不睬我。”

    我感喟:“倘能做朋友,又何必分手?”

    她眨眨眼,“今日不谈这个。”她的手臂绕在我的手臂上,“我们回家去。”

    就象从前一样,我曾经爱过这个美丽的艺术家。

    我们起冲突是为着很小的事。

    她爱出锋头,我不准她,每次她接受访问,我都责备她、嘲笑她、讽刺她:“咦,象卖白花油一样,附送玉照。”等等。

    到后期,她很恨我。

    她一口咬定我是妒忌。

    我反骂她幼稚。

    我忍不住说:“衣莉莎,我真是不堪,不配做你的男朋友。”

    “这句话你为什么不早说?”她红了双眼。

    “你原应有个比我好的男朋友。”

    “是我不好,”她说:“我有责任,我令你不快。”

    “各人有各人的兴趣,”我说:“我太固执,我不该干涉你。”

    “小陈,以前从不见你这么开通。”

    “以前我的思想没搞通,蠢如牛。”我指指脑袋。

    “现在我们可以做朋友了?”

    “当然,衣莉莎,当然。”

    “明天我们到海滩”

    “不,衣莉莎,我要写东西。”

    “啊?”

    “你一定很忙,你一定有你的节目,以及工作,衣莉莎,不要怕以后见不到我而卖帐,好不好?”

    衣莉莎哗一声哭出来,面孔伏在手臂上,“你几时变得这么通情达理,小陈?”

    眼泪鼻涕全印在我最名贵的衬衫上面,并且要我掉进头来安慰她。

    “好吧好吧,准你星期一三五来看我,为我打扫洗烫,”我笑说:“而国香则二四六来我处做饭,星期天我不见人,我要休息。”

    衣莉莎本来杏眼一睁,要好好捧我一顿,随即想到小陈他只剩下九十日,算了算了,心酸地、叠声应充,“好好好。”

    她告诉我,本来她要往埃及去拍一辑时装照,现在取消。

    “又是为着我?”我假装生气。

    “不不不,我怕得黄热病。”

    “千万不要为我。”我慷慨的说。

    尽管表面装得这样大方,深夜,当她们都离开我回家的时候,我还是偷偷为自己哭了一场。

    国香发动全世界来陪我。没有一个晚上我是一个人度过的。

    她自己每隔一天来一次,她一走便差朋友来接班。

    男男女女一开口总是:“嗨,常国香叫我来。”有的我认识,有些我不认识。

    上午,我写稿,下午,我去接受治疗。

    王聪明任主诊。他对我极友善,真正的关心我,把很苦楚的一个过程化腐朽为神奇。

    我生活变得极有规律,再也不孤苦寂寞怪癖,奇怪,我竟有种因祸得福的感觉。

    本来所有的朋友都大忙人,就算不忙,也不敢乱上门去找人;谁知道对方忙不忙?肯不肯见人?

    但现在不到大半个月,大家已养成“在小陈家见”的习惯,我的公寓几乎没变成沙龙,朋友川流不息,他们不给我有机会静下来,不给我胡思乱想。

    国香嫌电话不够,索性装多两具,白酒红酒一箱一箱抬回来,衣莉莎与国香合作,雇了专门打扫的佣人来收拾地方,一下子我的生活丰富起来,在我这里没有猜忌,没有斗争,气氛上佳,任何人的不如意,同我比起来,都微不足道,因为往下数,我只余七十个日子。

    每天我写三千字目标订下之后,又发觉不够,于是赶五千字。

    照说五千字是颇大的负荷,但下了决心不拖不磨,现在只需两个多小时便赶出来,据国香说:还是不错的五千字。

    她把原稿拿去天地杂志社开会,把我头一万字影印数份,交与有关人士阅读。

    国香说:看一万字便可以知道全篇小说是好是坏。

    据她说:会议通过,意见一致,这篇小说是好小说,天地决定起用,并且在日后出单行本子,插图方面,由衣莉莎的摄影代替,别出心裁。

    我很感动。

    也许国香存心帮我一个忙,反正只有一次,出多点力也不妨,而她的同事,看到特殊的情况,也故意通融。

    谁说人情薄如纸?

    我感喟,他们对我多么热情。

    但国香否认其中有感情因素。

    她蹲在我面前剥橘子吃,“写得好就是好,你也知道我们办事十分严谨,会议室中有许多人根本不认识你,你不用多心。”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橘子吃。

    “好酸。”我非常放肆。

    “我这里还有。”是她宠坏我。

    “那我放心了。”我伸个懒腰,“现在有足够的鼓励,我一定可以把小说写完。”

    国香恻然,我假装看不见。

    “王医生那里的诊金”

    “你别管。”

    “会不会是天文数字?”

    “叫你别管。”

    “国香,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们是朋友。”

    “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因素?”

    “实在是因为最后同你比较接近,继而发觉你有许多好处。”

    我对着镜子看,“王医生说,在治疗期间,掉头发是无可避免的事,还有,皮肤会转为黝黑……”

    国香问:“小说几时完成?”她故意转变话题。

    “两个月。”

    “这段日子你要不要出外走走?衣莉莎可以陪你。”她说:“譬如地中海,王聪明说你可以旅行,但十天之内要回来。”

    呵,都替我打听好了。

    我低头想一会儿,“太不公平,叫衣莉莎带着病人到处跑。”

    “是不是费用问题?”

    “非也非也,很多人以为我就差没欠债,其实我还有点积蓄,我母亲剩下的一笔款子,始终没有动用,不相信你看。”

    我打开抽屉取出存折单递给她。

    国香看到数目字,非常讶异。“真没想到,平日你好衣服也不穿,原来是真人不露相,小陈,我越来越佩服你。”

    “何必充阔。”

    “小陈,一直不知道你有这么多美德。”

    我飘飘然,随即黯然,“国香,我不想叫依莉莎难做,况且我同她已经完了。”

    “仍是朋友?”

    “是,她原谅了我。”

    国香问:“开头是怎么闹翻的?”

    “两个人都幼稚。”

    国香噗哧一声笑出来,“难为你肯承认。”

    “现在还怕什么?”我摊摊手,“我还有什么损失?不如大鸣大放,把心事倾诉。”

    “衣莉莎长得漂亮,”她说:“很多人追求。”

    我点点头。

    国香有王聪明,衣莉莎自然也该有个出色的男伴。

    反正谁都比我好。

    不过我也不必气馁,我只有一个目标,写好我的书。

    我问国香:“隔天来一次,你哪里抽得出这么多时间?”

    “本来也以为没时间,变成习惯之后,却不觉困难,有什么要事,他们会得打这里的电话。”

    我点点头。

    “小陈,你有什么想吃的,速速告诉我。”

    我不能对她说,我食不下咽。

    开头几个礼拜我瘦了,后来用药,变得黄胖,精神渐差。

    我对王聪明说:“做医生真不容易,有哪个病人不是唉声叹气。”

    “你。”

    我说:“连我自己都觉意外,也许平日遇一点点小事便炸,火药早已用罄,遇到大事,应付奇佳。”

    王聪明笑,“你很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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