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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老人拉着我的手说:“孩子,你说我儿咋说没就没了呢?这好日子刚开个头,人又没了,这好人咋就不得好报呢!”

  佛家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孔子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圣经》说,智慧必使你行善人的道,守义人的路。正直人必在世上居住,完全人必在地上存留;惟有恶人必然剪除,奸诈的必然拔出。不管东方哲学还是西方哲学,都劝人向善,都告诉我们,要做善事做好人,可为什么积德行善的人却又总是命运多舛,不能得到上天的垂青呢?我也解释不清这其中的玄机,我瞧着老人迷茫地眼神,无言以答。我想起了佛经里的一句话,“不要报怨因果,因为因果不欠我们什么。”

  因果不欠我们的,那欠了谁的?我想,至少现在它已经欠了邱宇的了。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在我们即将失去耐心时,小雅出来了,拦了辆的士,拉我们上车,在车上,把五千块钱交给老人说:“老人家,人已经没了,还是尽早让他入土为安吧。”老人捧着钱呜呜痛哭,我能体会他此刻的心情,他不是想要这五千块钱,他想要的是一个说法,可是,在这个城市,不会有人能给这个乡下老人一个说法。

  我问小雅,“孙发财怎么肯给你这五千块钱的?”

  “天一,孙发财那种无赖,会轻易拿钱出来吗?哎,要不是看到你这么难过,我真不愿掺和这事,好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别再提了。”

  小雅一直都没说这笔钱是怎么要出来的,不管怎样,我都很感激小雅,城里人天生有着对乡下人的淡漠和冷酷,这没办法改变,但小雅给了邱宇父亲一种安慰,至少让他感觉到儿子没白死,欠他的钱要回来了。

  邱宇化成了他妻子抱着的小木匣里的一把灰,在他父亲的引领下,踏上了回家的路,我对这座城市仅存的好感也随着他的离去,变成了云,被风吹散。

  回到家,我翻遍藏书,终于找到关于因果报应的解释。《首楞严经》里说,“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意思说,你欠了我的命将来要还命,我欠了你的债将来也得还债,人只要进了因果的圈子,生生世世都离不开这个轮回了。佛家有一偈言说,“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你若要知道下一生什么遭遇,看看这一生你自己造作的是什么。造善的,自然你就会得到善的报应,如果你是做恶事的,将来也会得到恶的报应。善恶有报,因果轮回从来不会偏颇。所以神灵他可能从比人类更高的层次来观察我们这个宇宙、这个人生,给我们做这样一种提醒。

  人的生死原来不过都是前生的债,这样想,我可能会对邱宇的死少了些伤感,但我原凉不了作恶多端的孙发财。我想,如果让他下一世得到报应就太晚了。

  处理完邱宇的后事,我像大病了一场一样,在家里昏昏沉沉地躺了两天。第三天心情才稍好些,早晨起来吃了碗面条,想去找齐玉儿聊聊天,希望用她的快乐来彻底冲淡我的郁闷。

  这时,陆成伦又来了,这回郭民生没跟来,但他却带来了两个手下,一个脸上有一道刀疤,一个是光头,手腕上戴了条粗手链,一看这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善类。

  陆成伦还是像上次那样装优雅,不动声色地喝着我给他倒的茶水,两个保镖样的人站在他左右。我一看这架式,马上想到了上次我对他的那种不好的感觉,我在心里揣摩了一下,他要干什么,可是他的不动声色让我猜测不出他的目的。

  我问:“陆先生,你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见识我领教了,我以为你真是大师,却原来也是挂羊头卖狗肉,徒有虚名。你上次让我放弃那块地还记得么?那块地,因为我的退出,我的对手很轻松地拿到了,屁事没有,不说开发了,一转手就可以赚一千多万,什么圈套,什么阴谋,我看是你存心害我破财,周大师,你说这事怎么了结?”陆成伦呷了口茶,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说。

  我说:“我只是给你占卜,怎么做生意是你的事,要不是看你是郭民生的朋友,我也不会说那些肺腑之言,卦没有错,至于错在哪我就不清楚了。”

  “周大师,我问你,你说过‘劝你放弃’的话么?说过‘要是做了,有牢狱之灾’的话么?”

  “我是说过,但那是根据卦象现出的信息对你的提醒,完全是出于好心,这话有什么不对吗?”

  “拿人钱财为人消灾,你收了我的钱却要害我,这世上怕是没这么便宜的事吧,你劝我放弃,我放弃了,不说那块地纯利可以赚多少了,可是我先期投的那一百万算是白扔了吧,这笔帐怎么算?”

  “癌症病人明知自己会死的,求大夫开药方,吃了药可还是死了,这难道也要大夫抵命吗?”我反问。

  “那到不必,可是你明知那块地没什么风险,故意设局害我,是你要我死,你说我会放过你么?”陆成伦把茶杯顿在桌子上说。

  “这我就不明白了,我们连认识都不认识,怎么会设局害你?”我一头雾水。

  “周大师真会装呀,那我请问,孙发财你熟悉吗?”

  “认识。”

  “不止是认识吧,你和孙发财关系好象还很不一般,那块地就是他拿去的你该清楚吧,一面拿易经吓我,劝我放弃,一面让他坐收渔利,你敢说你们没什么阴谋吗?”

  这哪跟哪啊,我和孙发财势如水火,我也压根不知道什么地的事,他扯上孙发财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和他理论下去没什么意思,说:“我和孙发财只是认识,没什么关系,如果有关系的话也是仇人。我也不懂你们什么土地灶爷的事,我只是一个风水师,你要觉得我的卦有误,可以把那天的卦找别人鉴定一下,我断错了,双倍奉还卦金。”

  “双倍?呵呵,你错了,我要的是一百万,你要赔我一百万才行。”陆成伦轻蔑一笑说。

  一百万?我也笑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痴心妄想的人,敲诈的手段也太低劣了吧,我要是有一百万还会陪你玩?

  “好啊,你找所有懂易经的人鉴定完了再说吧。”我下了逐客令。

  “鉴定?不用,就凭你说过让我放弃这句话就够了,我不管卦不卦的事,我只知道你让我丢掉一桩上千万的大生意,而你的朋友孙发财却赚到了,凭这点,你就得赔我。”陆成伦不急不恼地说。

  那个刀疤脸俯身向我,“挡什么路,别挡人的财路,你害我老大赚不到钱,我们的红包也跟着小了,不拿一百万来别怪老子手黑。给你一周的时间,否则,我到你老家把你老妈接来,我替你养着!”

  陆成伦阴笑,“周大师,别和我耍花招啊,你老家是某省某市某村对不对?你爹叫周世同,你妈叫高小慧,对不对?”

  我涨红了脸,骂道:“王八蛋,你要敢打我家人的主意,爷跟你们拼了!”说着要站起来去厨房摸刀,那个刀疤脸摁住我,“小子,你拿什么拼,你也不打听打听,陆爷在大都市是干什么的,弄死你跟弄死只蚂蚁没什么两样,好好准备吧,一星期后我们来取钱。”

  陆成伦他们走后我才渐渐冷静下来,把这事仔细推敲了一遍,不由疑窦丛生。几个疑点一一浮现出来:一是陆成伦这个人来历不明,或者说根本就是心怀不轨;二是如果陆成伦说得是真的,他是真的在做地产生意,也没人设圈套害他,可为什么那天会出现一个大凶卦?是易经的信息出现了偏差?我在大都也混了三年多了,为人看风水占卜不计其数,还从没出现过这样南辕北辙,混淆黑白的事;三是他提到了孙发财,他说我和孙是朋友,这事有些莫名其妙,如果他真的清楚我的底细话,不会不知道我和孙发财的恩怨,何必还拿孙发财说事?四是陆成伦知道我没有一百万,还要我一个星期拿出一百万来,他的目的是什么?

  我被这四个谜团困扰,在房间里不停地转着圈子,越想越觉得蹊跷,也越理不出头绪。猛然间,我想到了郭民生,于是马上出门往学校打了个电话。还好,郭民生正在寝室。

  我问:“陆成伦到底是什么人?”

  “就是房地产商人啊?怎么啦?”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是通过一个老乡认识的,天一,你问这个干什么?是不是你算命之前都要先打听人家的底细?”

  我知道有一些所谓的相术大师,通过掮客揽生意,先让掮客搜集客人的基本情况,然后再把客人带来,这样确保每一卦都万无一失,时间久了就把自己炒作成了大师,有了威望,身价也就抬高了。郭民生把我也想成了那种人了。

  我说:“我不是要打听他的底细,我想问你那块地他拿没拿下来?”

  “没拿呀,你不让他做那生意,他就没做,我听说让一个姓孙的拿去啦。”听郭民生的口气,好象他和陆成伦很熟。

  郭民生的回答像是在背台词,和陆成伦的话严丝合缝,没有一点出入,越是这样,越是让我感到这里面有阴谋。

  我从郭民生嘴里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也没问出来,而陆成伦的神秘感又增加了几分。我回到家里找出那天陆成伦摇出的卦,复盘之后,仍然没有任何漏洞。卦没错,是陆成伦的贪欲让他在借题发挥,或者是他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向我要一百万,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定是有其它用意在里头。我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招。

  被陆成伦一闹腾,我又心烦意乱起来,捧了一本书,和衣躺在床上,想调整一下心情。书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心里去,头却慢慢沉起来。

  这时防盗门咣当一声开了,阿娇从外面走进来,一言不发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一件件地都装进了她带来的一个大旅行包里,我问:“娇,你这是干什么?”

  “不干什么呀,我要走了,谢谢这几年你对我的照顾。我把户口落在大都了,我不回老家那个穷县城了,天呐,你今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哦。”阿娇说着上来吻了一下我的额头,转身要走。

  我抱住她不松手,哭得一蹋糊涂,“阿娇,你不要离开我……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阿娇皱着眉头挣脱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防盗门咣当一声又关上。我焦急地大叫:“阿娇!”去追她,却跌了一个跟头,把自己跌醒了。原来刚才是做了一个梦,摸摸脸上,湿湿的,全是泪水。

  我不由好笑,心里说,怎么做了这样一个梦。

  突然一阵清脆地“嘀嘀”声从BB机里传出,我漫不经心地拿起来看,是阿娇发来的一条信息:天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工作的问题解决了,我可以留在大都了!

  第二天,天气异常寒冷,到了中午天空就飘起了雪花,我站在窗前看外面的一切慢慢染上白色,好像自己也渐渐被一团迷雾掩埋,心里来来回回绕不开的都是陆成伦那张笑里藏刀的脸。

  一百万是一个什么概念我不知道,因为我见到最多的钱就是一万块,就是上次帮周正虎做善事寄给常计军的那笔钱,我知道一万块钱可以在农村盖三间瓦房,可以娶个老婆成个家。那一百万呢?如果我有一百万,我该怎么花出去?我摇摇头悄然笑了,我肯定花不出去。我有一种幻觉,感觉陆成伦是在开一个切实际的玩笑,向一个穷算命先生要一百万不是疯了就是开玩笑,陆成伦肯定是没疯,所以只能有一种解释,他是和我闹着玩的。

  齐玉儿传呼我,要请我吃火锅,并说她在川奇火锅城的二楼定了位子。我知道川奇二楼有很多位子是靠大玻璃窗的,可以边吃火锅边赏雪景。

  我一上二楼,齐玉儿就看到了我,冲我招手,脸上红扑扑的煞是激动。她帮我脱掉外套,用纸巾拭去我头发梢上的水渍,说:“我们这个位置赏雪最好,你看街心花园那儿,多美呀。”

  街心花园中间几棵高大的落叶松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树下两个穿红色衣服的孩子在玩雪,红白相间,非常美的一个画面。我感慨说:“还是做小孩子好,无忧无虑,我真想再回到童年。”

  “好啊,一会儿我们都回到童年去,吃完饭我俩也去打雪仗。”玉儿兴奋地说。

  “回不去喽,小孩子就像飘在空中的雪一样,心里干净纯洁一尘不染,而我是落在地上的雪,沾满了尘埃,没办法让心干净了。”我说。

  “你真悲观,这样的人生态度可不好,你才多大呀,怎么听着感觉你已经老态龙钟了。”玉儿开玩笑地说。

  火锅里的红椒被煮得像跳舞一样不停地翻滚,我夹了一片生菜沾了沾高汤往嘴里放,边吃边说:“我不是悲观,是旁观,旁观别人也旁观自己,所以看得特清晰。”

  玉儿把一盘肥牛推到我面前说:“别净吃素食呀,信周易又不是信佛,这肉嫩着呢,赶快涮着吃了,增加点能量,要不一会打雪仗你打不过我。”

  我抬起头向玉儿表达谢意,目光穿过火锅上升腾起的热气,看到她背后站着一个人,面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神色冷峻。那人见我瞧着他,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睛里透着寒气。玉儿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问:“你看什么?眼睛都直了,是不是看到美女啦?”说着顺着我的目光回头看过去。

  火锅上的热气随着玉儿丢进去的一盘豆腐渐渐散去,她身后的那个人也倏地不见了。

  玉儿没看到什么,用筷子敲了我手背一下,嗔笑说:“天一,你也蛮有童心的嘛,故意逗我是吗?快吃,你放的牛肉都煮化了。”

  我想肯定又出现了幻觉,大白天的该不会见了鬼吧。火锅城里空调加上火锅的热气,温度很高,我却感到了彻骨的阴冷,我伸手把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拿过来穿上。玉儿诧异地问:“天一,你干什么?”

  我不能告诉她刚才发生的事,我自己都不信自己的眼睛,但我浑身发冷却是真的。我勉强笑说:“我吃饱了,我想出去买盒烟。”

  “你不抽烟的,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我心里突然地感觉哪儿不对劲,买烟只是离开这儿的借口。玉儿今天的心情这么好,我不忍心让她扫兴,所以想自己一个人出去走走。

  玉儿也善解人意地抓起了外套,叫来服务生,要结帐。有人伸手去抢帐单,“天一,这么快就吃好了?今天我请客,把帐单给我吧。”

  王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脸上像涂了一层甘油一样发亮,浑身酒气,眼睛眯成一条缝,色迷迷地看着玉儿,他的手把帐单连同玉儿的小手一起抓着不放。

  玉儿被王伟冷不防抓住手,吓得尖叫了起来。

  我拉开王伟对玉儿说:“这是派出所的王所长,小雅的领导。”玉儿乜斜着看了他一眼,脸上现出嘲弄的神情说:“哟,我当谁呢,这么大方,原来是王所长,王所长真是爱民如子的好公仆,不光管一方百姓平安,还管百姓吃饭,好啊,既然王所长慷慨,那我也就却之不恭了,服务生,给我打包十盘羊肉,五盘鸡尾虾。”

  王伟酒气醺天地说:“没问题,能为你这样的美人儿效劳是王某的荣幸,能否问一下小姐尊姓大名呀?”

  玉儿拎着服务生打发的包,拉我朝外走说:“谢谢王所长,改天我请你吃饭再告诉你。”说完撇下王伟扬长而去。

  出了火锅城的大门,玉儿笑得直不起腰说:“男人好色的下场就是非死即伤,我要不是看在小雅的面子上,今天就不是让他破财这么简单了。”

  “你还能怎么着他?”

  “拿火锅浇他呀……”玉儿轻描淡写地说,说完又开心的大笑。

  我和玉儿在街心花园里玩起了雪,快乐来了挡不住,玉儿是一个极具感染力的女孩,和她在一起,想不快乐都难。

  玉儿堆起了两个雪人,并且分别写上“玉”和“天”两个字。然后又在两个雪人脚下的雪地上写了一首诗:玉宇琼楼瑶池雪,爱怜人间烟火色,天上神仙都不羡,一心修得因缘果。

  我说:“好诗,只是看不懂。”

  玉儿说:“你以后会懂的,你只要记着这两个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就行了,雪化了就变成水,然后就交融到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都分不开了。”

  我明白玉儿的心意,可惜我们怕是永远都交融不到一起了。我爱怜地握住她冰冷的小手说:“玉儿,你是一个好女孩,我想谁要是能娶到你定是前世种了足够的善果了……”我话还没说完,就听一声巨响,川奇火锅城一片火光,玻璃破碎声,哭声喊声连成一片传过来。玉儿惊恐地抱住我问:“怎么了?地震了吗?”

  我说:“不是地震,是爆炸,我们刚才吃饭的地方爆炸了。”那个苍白阴沉的面庞马上在我脑海浮现出来,难道说这是一种暗示?

  “我说过男人好色非死即伤,不知道那个姓王的是死是伤。”玉儿说。

  “看他的造化吧。”我说。

  雪还在下个不停,我站在雪地里,大脑短路了一样,任雪花落在脸上,冰得脸生疼也不知擦掉,倒是玉儿,倚在我怀里,用围巾不停地扫去落下来的雪,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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