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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朱颜偷改,流年暗换

  1

  夜色澜生,海洋酒店依然欲望闪亮。

  周晚生站在窗前,抽一支烟,他平时是不抽烟的,所以这支烟是另一个人的。这支烟修长纤细,当然是一个女人的烟。这是苏维拉的烟。

  都说男人喜欢事后一支烟。其实,女人也是喜欢抽事后烟的。苏维拉看着周晚生抽烟的侧影这样想。她倚在床头上,也在抽另外一支烟。是淡绿色的摩陀。细长。淡淡薄荷味。这样的烟,女人抽起来很好看。优雅而迷人。而清瘦得有些忧郁的周晚生抽这样一支淡绿色的烟,也有一番另外的别致。她就想不出,如果顾海洋或者那个马瑞年来抽这样一支烟,会是怎样不伦不类的感觉。

  苏维拉总算知道了,原来自己喜欢那种虽然看起来阴柔,却有着强大的内心力量的男人。就如周晚生。

  一个小时前。

  其实今天周晚生并不想刻意地与哪一个女人在一起。他来902,只是想好好睡一觉。

  原来自己也是有着旧物依赖症的。一个充满了别人的激情自己的痛楚的房间,却比他自己的家,更让他睡得安心。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周晚生发觉自己并不是太了解自己。因为当只想来睡觉的他,打开门发现苏维拉居然在房间里的时候,心里竟然腾地升起了一些惊喜与激动。苏维拉很显然也不知道他会进来。她取海洋酒店里的房间钥匙都太过容易,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底下的人自然不知,见周晚生来了,老习惯就给了他902的钥匙。

  苏维拉惊喜地扑上去紧紧抱住周晚生。那感觉,就像遇到隔世相见的恋人。周晚生心里本来还对她有些嗔怪。他被谋杀案缠身时,她怎么半个电话问候也无。被她这一抱,一切便烟消云散了。或者,如同他一开始,只是为了试探自己是否有"病"一般。自己,也只是这个聪慧女子的其中一幕欢场情事罢了。遇得见,便贪欢一晌。遇不见,管你四面楚歌杀机遍地。都只是爱过的其中一个陌生人。自不必长情挂念。

  这么想着,周晚生的嘴唇自然而然地吻下去。手也自然而然地探进去。也曾想过顾海洋是否就在隔壁的900房间里,张大一只窥探的眼,蓄着一些伤痛而仇恨的目光。就如他过去一般,刺激像吸食了大麻一样的感觉,瞬间遍布了全身。他吻得更加起劲。冲撞得也更加起劲。就像一台充足了电流的机器,只为感官的刺激。他使劲地想,哦,这是别人的女人。这是这个酒店房间的主人的女人。

  像个变态。哦不,事实上,也许自己,还有这个,比自己更大胆的,勾他一起偷情的女人,都已经是一个变态。可在这样总是错失的城市里,总是遇不见希望的爱情里,还有谁自诩很正常呢?

  此刻。烟雾缭绕中男女的对话。

  你为何不去救她?苏维拉这样问摁熄烟头的周晚生。

  我为何要去救她?周晚生又点了一支烟。

  她是你的妻子。苏维拉笑言,听得出来的讥讽。

  你又何必笑话我。你知她在做的,并不是妻子应该做的事。周晚生慢慢地抽烟,慢慢地说。

  可你很爱她。苏维拉摁熄烟,直视周晚生。

  周晚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火红的烟嘴快速地燃烧,像一丝残忍的刀痕。许久,他才说:可我不能救她。

  你不去,我去。苏维拉下床,走到门边。打开门的瞬间,门外的喧嚣像电影宣传通告一般华丽而光亮地闪进打开的房间。记者的哄抢,镁光灯的闪耀。多像一条通往天堂,或者到达地狱的怪异之路。

  周晚生的手脚也很快。在苏维拉的脚还没有踏出房门之前,他就把她用力拉回。然后反手一用力,隔音效果良好的门,再次把红尘的喧嚣隔绝在外。苏维拉扑在周晚生身上哧哧地笑,说:你拉我回来,是因为我未着衣服,还是因为不想救她?

  周晚生揉揉她的头发,说:别玩了,出去之后你救不了她。你也玩不起。遇见一个想娶你的男人也不容易。你就不要趟这浑水了,乖。来,短时间内我们必定出不去,睡一觉吧。

  苏维拉往他怀里靠了靠,说:你太聪明了。所以真危险。我真同情她。

  2

  此时,一门之隔的酒店走廊里,周晚生与苏维拉所谈论的她,正站在外面的走廊里,被一个疯了一般激动的女人哭闹着厮打被一群唯恐天下不够乱的记者疯狂地拍照。

  这是多混乱一个局面?

  记者们蜂拥着在按快门。一向冷静自持风度极佳的男人断不会想得到,妻子竟然带了记者来捉奸,因而他显得有些呆滞,有些慌不择路。被愤怒的妻子追着踢打的女人,反倒冷静得有些不像样子。既不像男人那般伸手去挡镜头,也没有被当场揭穿情事恼羞成怒的半分尴尬。那美人冷得出奇。这倒显出那个疯狂拳打脚踢的发妻的不是了。看着美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地沉默以对的样子,说不定就连在场的不少男记者,都在想:若是我,怕也受不了这等疯狂的妻子出去偷吃。更何况还是这样美的美人。

  眼看卢美雅被打,而纳微闹得更出格更过分,马瑞年也再顾不得什么,发了狠,一把把闹得已不知天昏地暗的纳微扛上肩头,快步地走进电梯。看他凶狠的眼神,那些记者再八卦,也不敢再跟上去。他们只得对着正关上的电梯门乱摁一阵快门之后,转身回去堵还留在现场的卢美雅。

  卢美雅看起来还是冷冷的。没有表情,也不闪避。眼见闹剧中的另两人一起离开,想必心里也在怪男人怎么就把她独自留下。可是怪又能如何呢,难道能叫他回头不成?也只是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她也直直地向电梯走去。面前有记者挡住她也不闪避,就好似眼前根本无人的架势。那个记者本来还想堵她一堵,想看看这即便被当场抛弃,表情也一直是冷冷的偷情女人,可会有一丝慌乱。发上报纸时,也好让人们看到她的惊慌失措的照片,说上一两句风凉话。人都是多毒的动物。看见别人的不堪,还想看到那不堪的人的伤口,还要将她的伤口再展示于人,想一些幸好不是我遇到之类的快慰。可偏偏卢美雅不逞他们的愿。她既不痛哭失态,也不羞愧难当。她甚至连一个表情,都吝啬于给予。她冷冷地走过,完全不把这些已经聚集了天下人眼睛的镁光灯,放在眼里。这样一个女人,她的内心,会是怎样冰冷超脱的一种境界?

  当然,记者们并不关心这一点,当海洋酒店终于出动大批保安,把他们"请"出海洋酒店时,他们已经心满意足地得到了想得到的东西。本城最大上市公司蓝岸的总裁马瑞年,在海洋酒店偷情当场被抓。这是多令人们血液都会沸腾起来的大新闻!

  3

  周晚生在凌晨四点离开海洋酒店。

  苏维拉想必也睡得极浅。他穿衣只发出细微声响,她已睁开眼:开车小心。

  她不知还可说什么。难不成要说:你回去与她大吵,问她为何这般对你。

  她说不出。不管周晚生有多特别,他现在仍然是一个,亲眼目睹了出轨妻子偷情被别人抓住的破败丈夫。谁能不心伤?说什么也多余。

  周晚生把车开得很慢。上了C城最高的立交桥时,正是四点十四分。据说这是一天之中天空最黑的时候。如果这城市没有霓虹,那么此刻的他,正在世界的最黑暗之处缓慢穿行。披一身看不见的伤痕,血迹斑斑,无时无刻不在疼痛中挣扎。

  他想干脆把方向盘强行左转,就会飞入这城市绚丽的霓虹中。汽车的钢铁与汽油,将可帮他粉身碎骨,浴火而亡。

  可他不能。他还想活着。他与马瑞年换一个舞伴,是想向马瑞年换来更大的东西。他要活着享受这种换取而来的快感,他不能因为这些痛苦就放弃。

  可活着也是多重要的一件事情。

  活着就要回家去。

  站在楼下向上看,偌大的十七层公寓楼,只有他的家还亮着灯。也就是说,她还没有睡。或者,她已经睡着了,见他未归,为他开着灯。

  他不回家,卢美雅从来开着灯睡觉。就如同她虽然极少做饭,两人也几乎不在家用餐,她仍坚持修一个功能齐全的厨房一样。她虽不爱他,但一些习惯,比如深夜为他开一盏不灭的灯这个习惯,让他感觉这套房子再怎么冷漠,也是一个家。

  钥匙开门的动作,在这样寂静的凌晨,发出很大的声响。卢美雅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她的神情仍然似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回来了?

  周晚生说:对不起,我昨晚喝醉,被人抬进酒店里了。

  卢美雅说:喝太多总是不好。

  她放下手中的书,是一本日本推理小说。卢美雅喜欢看书,几乎什么书都会看一些。小说的话,喜欢看那种沉郁基调的日本推理小说。

  周晚生不禁心生一些悲凉。看看他,爱的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娶的是怎样的一个太太。在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的晚上,她还能安静地看一本自己喜爱的小说。

  周晚生也不禁佩服她。有哪一个女人,能在明明知道,很有可能凌晨出来的报纸,就会见着她去偷情时的照片的前几个小时,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地坐在这里,读一本喜爱的小说?

  周晚生无声地轻轻叹息。然后脱下外套,进浴室去了。

  既然如此,他就不说,无论如何他也不开口先说。这样的事情,说了又如何呢?像一个正常的,被扣了如此大如此高的绿帽子的男人一般,狂怒地作出反应吗?他发现自己做不到。装都装不出来。骂她?指责她?甚至打她?呵,用脚趾头都可以想出她的反应。任你如何动怒,她冷冷地看着你。不作反应。也不动声色。

  不如不说。只管等待。

  等待是一件多残忍的事情,不管是等待欢喜,还是等待悲伤。都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从浴室出来时,卢美雅已经回卧室了。周晚生擦着湿渌渌的头发,也进了卧室。

  卢美雅已经睡了。很安静地闭着眼睛。眼睫毛又浓又黑,且长而翘起。除她之外,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眼睛。但这美丽,仅仅只是她完美的脸的一部分。她唯一的不好,与她最迷人的地方,都是她这美貌下,千年寒冰般的冷漠。

  周晚生抬起手,轻轻地抚过她的脸。她的皮肤还是很好,如细瓷般平滑。都说时光是对女人最公平的东西,没有谁不会被击中。周晚生再用那只手抚过自己的脸,眼角边已生出摸得到的皱纹。他竟,先她而老去了。朱颜偷改流年暗换这句话,从来说的都是别人,不是卢美雅。

  俯身轻轻地吻她的脸,如往常。然后躺下,关了灯。在黑暗里,等待天明。

  4

  现实总在清晨愈加明亮的阳光中,一一回归。

  周晚生的车开进蓝岸大夏时,就连看车库的保安都已经对他再三侧目。更不用说一路经过的员工们的脸色与私语。

  一进办公室,手下一名可谓心腹的经理,匆匆进来:周总,你看了报纸?

  周晚生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看这世上鸦雀之辈何其多。他想装聋作哑,简直难于上青天。

  那,您要否休假?经理提出他脑力所及的可折衷方法,毕竟流言猛于虎。

  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出去时让秘书把今天要批的文件拿进来。你的策划书明天也该交了。

  周晚生一如每天工作时板起脸吩咐。对付这些事情,最好的方法就是直接面对。任你怎样说生说死,我自走我的路。

  经理出去,秘书送文件进来,还体贴地冲了咖啡。周晚生笑着对她说谢谢。秘书满眼怜惜,大概在心里说,看我们总经理,还在强忍悲伤。

  周晚生看着她的眼睛想,如果我这样就算强忍悲伤的话,那我每天都时时处于悲伤中。但也无谓与她解释,喝着咖啡,一本一本地签看文件。

  才看一小会,另一名经理小刘进来。到底是年轻性子直些,开口便问主题:周总你没事吧?

  周晚生说:我应该痛哭或者作状跳楼才算无事?

  小刘说:总裁今天还没有见到人。

  周晚生说:把文件都送到我这儿来吧。今天开始,每隔一小时向我报告蓝岸股份的指数。

  总裁不来上班,当然谁也不能说些什么。这就是老板与员工的差别。何况,报纸上已经说得清清楚楚:蓝岸集团总裁偷情实录。多逼人眼球的标题。还有照片,披头散发毫无形象的总裁夫人,一下子被那名白衣美女比下去。那女人多冷漠呀。完全不看镜头,保持了自然而然的优雅姿势离去。报道上说,那名女子,是马总裁公司的一高层下属的妻子,照片虽然不是极清楚,但凡见过周晚生妻子的员工,哪有不记得那个冷漠的美女的?

  总裁与美貌的总经理夫人偷情,被总裁夫人当场抓住。天呀,这是多让人无限遐思的大八卦。过去总以为那是记者为吸引读者才编的故事。可眼下有照片,有真人为证。还发生在自己的公司里,能让人闭上嘴巴才怪。

  但再怎么大胆,除非是与周晚生有特殊关系的经理,才敢关心地问一声。其他人,也只是背后在茶水间看着报纸用暗语说两句。谁敢光明正大地在衣食父母面前开口。

  所以周晚生也乐得不用应付每一个假装关怀的员工。门一关,接着眼明手快地处理手上的文件。除去这别人眼中极其烦心的儿女私情,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下班时间一到,周晚生放下文件问秘书今日下班后的应酬,之后驾车离开公司。蓝岸大多数员工仍然在忙碌,报表,客户与股东的电话。总裁消失,并不等于总裁的花边情事带来的麻烦,也会跟着消失。

  蓝岸股价正快速下跌。消息灵通人士透露,有公司正向蓝岸股份伸出收购黑手。谁知道收购是否包括公司倒闭或者兼并裁员?现在的社会,找一份谋生工作有多难。被公司剥削劳力总比守着劳动力饿肚子来得现实。总裁不在,至少还有总经理,加班代表还有工作可以做。

  5

  晚十点。高级酒店的K歌包房内。周晚生在陪客户。

  今晚的客户李先生,年纪轻轻脑满肠肥。拍着周晚生的肩膀,假装安慰:那样的女人,离婚便是。世上水灵灵哭着喊着跟你的姑娘到处都是。我帮你介绍。

  周晚生笑言多谢。C城再大也只是一座城市。报纸再小也是一份报纸。他怎可期望人人不知。总之,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他只是不想费事解释。

  那一份报纸,秘书知趣早抽离了刊有报道的那版才放在他桌面上。其实又怎么用得着亲眼去看。他昨晚就在现场的一门之隔,听得真切无比。他昨晚的后半晚,也在女主角的身侧睡到天明。

  那客户偏偏多事。再说:马瑞年让你坐第二把手虽不算屈就你,但他沾惹你老婆肯定是他不对。你何必为一个偷了你的人的上司工作?我在C城是打算投资房产的。我有大部分基业仍在台湾。C城分公司全由你负责。过来帮我!薪酬由你定,如何?

  周晚生大笑,举起酒杯说:李先生当真太看重我。但别人负我,我却是不能负别人的。蓝岸正是生死关头,我怎能一走了之?

  李胖子用力地拍周晚生说着场面话:好好。就是欣赏你这份义气。我是可惜周总如此人才呀。

  也在商场摸混多年,就是他眼再拙,也看得出周晚生绝非池中之物。不日他若得势,莫说是一间小分公司,就是蓝岸,也极有可能是他的囊中之物。这人世的尔虞我诈,早跳出义气之外了。

  6

  周晚生回到家中时午夜零点。

  总算在K歌之后,李胖子便提出回酒店休息。想必是有美女在等待。周晚生喝了半肚子酒,心烧得厉害。打电话找司机帮他开车才回到家。

  卢美雅在客厅里等。周晚生才想起,今天他第一次忘记打电话给她,交待晚上有应酬不能陪她吃饭。周晚生苦笑。人总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坚持到最后一刻,就要接近完美成功时,颓然放弃。所谓功亏一篑。

  你回来了。卢美雅放下书起身。她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简单的剪裁,却让人感觉妖异。她还是那样美。

  嗯。对不起,手机没电了,没给你打电话。道歉的话一出口,周晚生怎么都觉得假。因他是完全忘记了,要给她打电话这回事。

  卢美雅走近,接过他的外套,忽然伸出双手拥抱他。

  周晚生惊讶得全身接近僵硬。卢美雅何时,曾给过他这样主动的拥抱。真是陌生又感动得无以复加。好一会,他才找回柔软的力气拥抱她,轻轻地问:怎么了?

  他想,看看,男人都多么的虚伪。自己也一样。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他还可装作不知一点,问一句:怎么了。

  卢美雅说:没事。还饿吗?我做了饭,再吃一点吧。

  餐桌上,很丰盛的一桌菜。都是卢美雅做得可作宴会的精美菜式。结婚时她曾一本正经地对周晚生说:作为我并不爱你的补偿,我去学了三个月的烹饪。她太聪慧,才三个月,所学的菜式,从来如一件件艺术品色香味俱全。她不喜欢下厨房,偶尔才做一两个菜。两人都有空在家时,也大多是周晚生做给她吃。现在做这么一桌,让周晚生感觉似是诀别。

  这些年,你一直对我极好。卢美雅给周晚生打了小半碗饭,夹一块周晚生喜欢的肉,这么说。

  周晚生也如往常给她夹菜,嗔怪她:以后饿的时候就先吃,不许再等我了。

  谢谢你。卢美雅说。

  怎么这样说,你是我妻子。是我爱的女人。我对你怎样好都是应该的。唉,等我们挣够退休的钱,我就不工作了。每天在家,等你做这样好吃的菜度过余生。周晚生大口大口地吃菜,这样说。

  卢美雅不断伸筷给他夹,像所有心疼丈夫在外奔波的妻子一般。周晚生则开怀地吃。一则他吐掉酒后饿得很。二来,除开吃东西,他的嘴巴并不想用来说话。她不知,还可与卢美雅说些什么。装原来也是极辛苦的一件事情。卢美雅几次开口,他都扯了开去。他不想听她说谢谢他。她今晚言语奇怪。他怕说到最后,她说出真相,然后再提出离婚。

  他从未想过离婚。从未。虽然不知为何不去想离婚,但他真的从未想过。没有考虑过的事情,他从来不轻易开口。当然也不能让她说出口。

  饭后,周晚生把要洗碗的卢美雅按坐在沙发上,自己去洗碗。他当然必须是一个好丈夫。

  洗完碗后,卢美雅把电话递给他:我爸爸的电话。

  爸爸,是我。周晚生接过,他岳父在那边沉默良久才说:晚生呀,这个星期天若是有空,和美雅一起回来吃饭吧。

  周晚生应好,并说一定会去。心中黯然,岳父母想必也是见了报纸。想必也已经责怪卢美雅多次。约是听卢美雅说他似还未知,只字未提,才说要他们回家吃饭。

  他们都多天真。这样大的事情,这样大的报纸报道,他怎会不知。又或者,他们亦是知道他在刻意装作不知。也怜惜他深埋痛苦,所以顺他所愿,装作不知他已了然。

  周晚生挂了电话,坐下把卢美雅拥入怀里,说:老婆,我永远都爱你。不管你是不是愿意继续和我在一起。

  感觉卢美雅的双手渐渐围上他的背,良久卢美雅才说话,只说了五个字:谢谢你,晚生。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叫周晚生的名字。不是老公。不是喂。不是你。不是周晚生。而是,像一个亲近的人一样叫他的名字:晚生。

  周晚生吻她的头发,用力。

  老婆,记住我永远爱你。一切会过去的。周晚生如是说。他说得多轻巧,就像这件事情也轻巧得很。像一阵风,终于会过去。

  但谁都知道。这是飓风。风过之后,全是看得见的伤痕。

  卢美雅先去浴室。周晚生看电视,也打了几个交待工作的电话。

  周晚生从浴室出来时,卢美雅如以往一样,又睡着了。周晚生轻吻她美丽的脸,然后躺在她的身边,很久,才睡着。

  周晚生这晚做了梦。梦见雪崩,他慌乱地逃跑。寻不着卢美雅,心痛得接近窒息。忽而看到她在雪雾里对他挥手,声音隐隐地说:再见呀晚生。再见呀晚生。

  又梦见马瑞年,拿了大刀要来杀他。狂吼着:你竟敢害我,我对你有知遇之恩,你竟敢害我。你这畜生,竟敢利用美雅来害我。

  接着梦见小红。小红说:我也能为你死。我也能为你死。苏维拉却推开小红,眼睛勾勾地问他:你可愿娶我?你可愿娶我?

  再见客户李胖子。李胖子给他一杯酒,说:我就知你一定会吞掉蓝岸。

  醒时已阳光满纱窗,晨风习习。他转头看卢美雅,她一如往常,尚在安睡。他轻手轻脚地起床,上班。今天,他又忘记了一件事,他忘记吻卢美雅再去上班。所以没有感觉到,看起来像是熟睡的卢美雅,体温异常。一直到这天的深夜,周晚生回到家时,还发现卢美雅维持了早晨的姿势在睡觉。他叫她,不醒。摇她,亦不醒。周晚生打120时手指颤抖得可怕。按了好几次,才按准了三个数字。

  他忽然,害怕极了。

  7

  卢美雅因服用过量抑制神经的药物,导致脑神经死亡。也就是说,卢美雅成了一个植物人。卢的父母亲当即在医院走廊昏死过去。卢父有高血压,卢母有心脏病。医院顿时又是一阵忙乱。好端端的四人,现在一下子躺倒了三个。其中一个还永远不会起来。这种打击,不可谓不小。周晚生在三个病房间,来回地奔跑。一夜间快憔悴得不成人样。卢家那边亲戚极少。帮得上忙的更是没有。周晚生干脆花钱为卢家二老都请了特护。卢美雅则由他自己亲自服侍。出于人道精神,卢美雅的主治医生也建议让卢美雅自然死亡。周晚生先是当场大发雷霆,之后痛哭失声,把在场的小护士都感动得眼泪直掉。

  第三天周晚生便恢复上班了。其实即便在医院里,他的工作也没停过。让秘书把工作送到医院给他。秘书回到公司那么一传,周晚生顿成一个有情有义的铁汉英雄。自己遇到那么惨的事情,还帮马总裁管理这么大的一间公司。

  受东南亚经济危机影响,经济都不景气。不单是蓝岸公司,几乎所有公司的股票都在下跌。又有消息传来说,马总裁因婚外情已经正式离婚。离婚时,总裁夫人将手里的百分之五股票转换成现金抽走,使公司更加风雨飘摇。又有传言说,其实在上次,周总经理被冤谋杀,引发股价下跌时,马总裁为挽救危机已经出售了手里股权的一部分。听说拿到那笔股权的是一家神秘的合资公司。随时都有把蓝岸股份吞并,或者分解的可能。诸多传言之下,蓝岸公司人人自危。秘密另找工作者大有人在。大难临头各自飞,倒也是人世生存的真理。

  周晚生恢复上班的当晚,在白银时代宴请全体员工。只说了一句话:只要有周晚生在,蓝岸便在,大家便不会失业。

  相比起一直不见人影的马总裁,周晚生的这句话,似一支强心剂。晚宴过后,主动加班的员工亦有不少。

  刘经理悄悄对周晚生说:听说总裁在住院,我们要不要去看望?

  周晚生说:当然要去。

  8

  周晚生只带了刘经理,到了马瑞年的特别病房。

  那是一家保密型的高级疗养院。难怪一直没有消息。马瑞年的情况,比想象中还要糟糕许多。手臂与小腿骨折。还断了两根肋骨。断掉的肋骨还刺伤了肺部。据马家帮佣说,吵架时,先生被夫人失手推到栏杆上。冲力撞烂了栏杆,人从二楼掉下,腹部撞在了一个盆栽上。

  马瑞年的精神极差。不知是否光线太足的缘故,三十多岁的人,竟显了老态。头发也有一半白了的样子。见了周晚生,只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连周晚生都有些唏嘘。这就是C城叱咤风云的马瑞年么?眼前这一身是伤缠满绷带,神情灰败的男人,就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马瑞年吗?

  随身照顾马瑞年的,是一个非常美貌的年轻女孩。周晚生当然是知道她的。是马瑞年领养的女儿,叫李嫣然。又是一个美女。李嫣然对马瑞年照顾得非常尽心,尽心得倒不像一个女儿而像一个妻子了。不知为何,周晚生总觉得,这美丽的女孩并不简单,眼睛里有很深的东西。是算计,是怨恨,也是得意。

  刘经理说:那是总裁收养的一个女儿。听说和总裁夫人关系也好,今年才搬来一起住。那丫头太成熟了,乍一看还以为是总裁的小女友呢。呵。

  周晚生说:这段时间公司太忙。你可有认识的特别好一些的家政员,为我介绍一个。

  刘经理笑:我已为你找了一个,做事非常利落周到。我已叫她到医院里去服侍嫂子了。

  哦,多谢你。周晚生看了一眼刘经理,这人倒是算细心,竟知道他找家政员是为了服侍妻子。

  虽然这么说,周晚生还是驱车到医院。先看刘经理请来的人如何,再考虑将卢美雅接回家去。岳父母那边虽然不算极严重,但仍得在医院呆上一阵。他有的是事可忙碌。

  不管如何,如果医院不能采取有效的措施,他就是不想让卢美雅呆在医院里。

  周晚生进门时,看到那人正在卫生间洗卢美雅的便盆。背影看起来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不知能不能吃这样的苦。那人出来时,周晚生呆住了:你——

  小红对他微微地露了一个短暂的笑容:我都听说了。我来照顾,总比别人细致一些吧。

  周晚生转脸去看床上的卢美雅。她还是像睡觉一般,脸仍然美丽,但有一些失水一般的苍白。这才几天呀,活着的人,毕竟同失去部分生命力的人是不一样的。更何况,他不会照顾她。

  当晚,周晚生便安排卢美雅出院了。小红自然跟了去的。她现在是周晚生为卢美雅请的特别护理。

  当晚,小红先把卢美雅护理好,然后到厨房给周晚生做饭。小红做的菜远没有卢美雅做的精致,但都是家常的味道,也吃不出什么不是来。倒是让周晚生心生悔恨,那晚卢美雅做了一桌子的菜,还说了一些她从未说过的话。他原本那么细心的一个人,应该猜得出不同寻常。可偏偏他就是没看出来。即便当晚没猜出,若是早上起床时,他没有忘记吻她,及时送她去医院,她大约也不是现在,活死人一般的凄惨景况。

  坐在沙发里看小红在洗碗,周晚生的眼泪忽然间就潸然而下。也不知小红什么时候坐在他身边。又什么时候,把他的头揽入怀中。只是觉得终于算有个人,让他可依靠。于是睡了这一周来唯一的一个完整觉。

  9

  蓝岸公司里,一如既往地忙碌,或者更甚。

  自从知道马总裁的住院地点后,周晚生每隔一两天便去看望。也报告一些工作进展。

  马瑞年当然也是在听的,骨折让他动也不能动。住院这些日子,纳微只来过一次。带来的是需要他签字的离婚判决书。马瑞年这种情况,闹上了法庭。儿子的抚养权,自然是争取不到的。马瑞年总觉得,一向温顺的纳微忽然之间性情大变,脾气极冲。处事也冲动得过分。完全不同以前那个温柔贤淑的纳微。想也许是他的出轨,给她带来了太大的打击。其实,她若忍耐一些,现在这所有的平静,都不会被打破。

  男人多贪心,想要欢情,又想要家庭。总是想全数完美兼顾。总想女人应有胸怀。男人自己却做了错事而从不自知,只妄想女人心胸宽广原谅他。

  想到此,马瑞年也痛快地在判决书上签了字。

  只是每每见了周晚生,心里会生出一些怨怼来。别看周晚生现在事事积极,像是在为他保江山。但周晚生的野心,可不止一个总经理职位如此简单。他可不想成全他。他是已经将手里的一部分股票转手。这消息若被股东们知道,他马瑞年,势必在蓝岸总裁的位置上不能再坐多久。但他仍然是蓝岸的最大股东之一。周晚生即便坐上了总裁位置,手里没有足够股份,仍然也只是一个替人打工的职业经理人。蓝岸是他十多年来打下的江山。他就是拆了它,也不会对周晚生供手相让。但那怨怼又不似只是因为周晚生的野心。而是每每想卢美雅,都似有一口呼不出的气,在心里转着。他最没想到便是,卢美雅怎会以那样的方式自杀呢?听说那种麻醉神经的药物,能让人像吸毒一般狂喜无比。她就是在那样的狂喜里睡着的吧?而周晚生,这个一直躺在她身边的丈夫。竟然会不知自己的妻子,有自杀的意图。竟然拖了那么久才发现。脑神经死亡。呵,她多残忍。他从此之后,再不会能听得到她激情的尖叫,再不会能感觉到她蛇一般的身体。命运也多可笑,她想以死来为周晚生作一个了断,却偏偏死得不全。她的精神死了,可她的身体活着。她活着,等周晚生来照顾。她活着,折磨周晚生。

  是的,他对周晚生心生怨怼,更多是为了卢美雅。

  周晚生是明眼人,有玲珑心。他来报告公司情况,是做给别人看。马瑞年并不喜见他。他自然也是知晓的。但他坚持来。每当他看到马瑞年的眼里,那些越来越不能掩饰的怨恨,他就会从心里生一些报复的快感。这种快感,让他乐此不疲。

  他是有野心。他不但要他的蓝岸。他还要他一直以来那种叱咤风云毫不在乎别人的骄傲。还要他因卢美雅而产生的怨恨。意气风发的马瑞年,因一个女人而对另一个男人心生怨恨。这也是多让人心生快慰的事情。这一切,他周晚生,要以完美无缺的方式,一一得到。

  10

  周晚生回到家里时又已是深夜。小红正在卧室里帮卢美雅按摩身体。卢美雅的脸更苍白了。她美丽的脸上,现在连冷漠的表情都没有了。原来冷漠并不是最可怕的表情,最可怕的表情,是没有表情。就如同此刻卢美雅的脸。

  音响里低低地放着音乐。是卢美雅平时常听的一张CD。周晚生从玄关的角度,看卧室里低头给卢美雅按摩的小红。软橘黄的灯光落在她清秀的脸上,眉目安详。那神情,有如传说中,那些天生具有母性光辉的女子。周晚生呆滞地想起,在她胸脯上醒来的那几个早晨。那种安心而纯净的感觉。这是他在任何地方,任何女人的身边醒来,都没有体会过的感觉。

  音乐低低地回旋在静谧的空间。周晚生闭上眼睛聆听。好一会,才慢慢伸手,摁了墙上的灯开关。明亮而不失柔和的光线顿时让这个房间清晰无比。

  光是多么奇妙的一种物质。在它完全不存在的时候,人们所有最本质的东西,欲望,脆弱,爱情,痛楚,欢乐,都可以这样肆无顾忌地,张狂地露出本来的原始的面目。不管是美好或者丑陋。但当光存在时,哪怕只是那么微弱的一小束光线,都有着揭示一切的力量。人们于是闪躲。再闪躲。原来,我们有那么多不能示人的东西。我们的痛楚。我们的欢乐。我们的欲望。我们的脆弱。在好多的时候,都不能在光亮下示与别人。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有时候是必须面无表情地冷漠的。也因为随时,某一种被揭示在光线下的表情,都会成为被这个太过冷漠、太过坚固的世界,所伤害的弱点。

  我们活得多累呀。可是,活得累,总比活得伤痕累累的好。所以,我们学会了在光束的面前掩藏自己。这是多伟大的智慧。

  回来了?菜可能都冷了。我热一热。

  在光束的揭示下,小红专注的对象,从卢美雅身上转到了周晚生身上。她对周晚生微笑,这种微笑温婉而良善。代替了刚才那种卧室灯光下的母性光辉,成为了一个女人见到所爱的男人时,所散发出的,连她自己都不自觉的诱惑味道。

  周晚生嗯了一声,进了浴室。水温不冷不热刚刚好。周晚生把自己完全浸入温和的水,任那种叫作眼泪的,咸咸的液体无形地隐入水中。卢美雅出事之后,他冷静极了。他冷静得不像一个丈夫,更不像一个曾经是那样深爱着卢美雅的男人。冷静是隐藏悲伤最好的方式。他一直认为是。但当他一个人赤裸地在浴缸的水里,悲伤就像一支避无可避的利箭,击中了他的心脏,这样准确无误。

  小红今天穿了一条裙子。正在把菜一样一样地摆上餐桌。裙子柔软的布料在她的走动中,勾勒她身体丰盈的曲线。灯光的作用下,曼妙生香。周晚生脑子中冒出的念头是,除了这条裙子,她的里面什么也没有穿。

  在小红起身给周晚生添饭时,周晚生走过去,从背后撩起了她的裙子。如他所想,裙子的里面什么也没有穿。周晚生腰一紧,将身体贴了上去。

  一切便失了控。他那么激动,撞得她把手里的碗都跌到了地板上。陶瓷破碎的声响,却像是给了他一种莫名的刺激,他更冲动更用力地要。他抓紧小红的Rx房,吼:你叫呀,你叫呀,你快大声地叫。小红于是在餐具被撞倒的声音里大声地叫。淫荡,放肆地叫。像在宣示什么,也在抗争什么。

  最后一刻,周晚生回头看了一眼依旧寂静无声的卧室。那里仍然安寂如死城。那寂静,压抑而伤感,让人忍耐不住眼泪。他于是伏在小红背上,呜咽着,哭泣。

  小红趴在餐桌上,眼泪无声地落入面前那盘辣子鸡丁里。眼泪很快被红油吞没不见。有一些人,就是这样无能为力地悲伤。他还在她的身体里。她为着他哭泣。而他,却在为那个此刻无声地躺在另一个房间里的女人哭泣。他落下的眼泪,种在她的背上,渗入她的心里,结冰成刀,刀刀见血。世上还有多少这样的人呢。身体这样近,心却是那样的远。一个人不断地远走。另一个不断地追赶。永远这样在路上,没有终点地暗暗各自悲伤。

  11

  蓝岸大厦更加忙碌的一个早晨。今天的临时股东会议将决定新一任的总裁。

  临时股东会议是两周前决定召开的,由两家前前后后据说收购了蓝岸百分之三十股份的小公司提出召开。临时股东会议的召开,一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更换总裁。

  所以这两周来,蓝岸更是人人自危。

  现任总裁迟迟不见人。

  离会议开始还有三分钟时,马总裁的车终于出现在蓝岸大门处。

  李嫣然穿了粉红色公主裙出现在会议室。这个神情冷漠、眉目精致如出画中的少女,惊起了满座的惊艳。

  她的确美艳不可方物。尽管年纪还小。尽管穿着一件保守而无害的娃娃公主裙子。尽管神情沉默忧伤,而楚楚可怜。

  周晚生站起来,为她向各股东作介绍:马总裁因病未能到席。这位是代表马总裁出席会议的李嫣然小姐。

  各座上的人听了,自然窃窃有声。马瑞年偷情都上了报纸,又是离婚又是受伤的。听说他还把手上的股份变卖了一部分,以支付赡养费给前妻。

  这一次提出股东会议的,就是那一位购买者。对方一直没有正式露面,据说是现在已持有百分之三十蓝岸股权的神秘人物。他将是决定蓝岸未来掌权者的关键人物。也就是说,在现时的经济状况下,马瑞年势必保不住蓝岸总裁的宝座。而替代他的人,很有可能将是这位,目前而言手里持有蓝岸股权最多的收购者。

  这样被股东强行换下台的临时股东会议,也难怪马瑞年不亲自出席。可偏偏代替他出席这样重要的会议的,却是眼前这一个神秘的美艳少女。她是马瑞年的什么人?她有何权力?她连律师也未带,她能决定什么?当然也会有人愤慨。马瑞年未免太不把股东们放在眼里。这样决定公司将来命运的会议,派一个小女孩来参加,甚至连律师都没有。亦然有人窃笑。马瑞年与这样看起来美艳销魂的少女,关系隐秘。难怪在C城呼风唤雨整整三载,却到头来被吃醋的妻子生生堵着了偷情现场,落了个身败名裂。

  更多的人都在猜测,这个美艳的少女到底是谁,她与马瑞年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周晚生原先以为马瑞年至少会让律师代为出席股东会议。也完全没有想到马瑞年这样出乎意料地让李嫣然出席。不知道李嫣然是用什么样的手段,或者说是有着什么样的本事,让马瑞年这样地信任她。总之,周晚生证实了自己见李嫣然时的第一预感:这个女孩绝不简单。

  周晚生起身,周到地把李嫣然引到总裁的位置上,为她拉开椅子。

  全场的股东都是成年甚至是老年的男人。李嫣然就这样俏生生地,娇嫩得能滴出水来地,坐在那个对她而言过于宽大过于沉闷的椅子里,一屋子的男人齐刷刷地把目光放到她的身上。

  李嫣然看起来也是很紧张的。双手握着一份文件一直紧张地放在膝盖上。周晚生微笑,招来秘书,让秘书给她端来了一杯果汁。李嫣然看了一眼周晚生,腾出一只手来端起果汁一饮而尽。周晚生适时地说:别紧张,在座的都是和你爸爸共事多年的叔叔伯伯。李嫣然也对周晚生露出了微笑。她笑起来时更好看更惹人疼爱。在座的人松了一口气,原来是马瑞年的女儿。再见着李嫣然这样的笑容,怜惜之心油然而生。然而这笑容,在周晚生这个角度看起来,却是很不一般的。这是一个有着戏谑意味的笑容。这个笑容的意思是:你以为你赢了吗?你也只是我游戏中的一部分而已。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子?这样小的年纪,却已经有着这样深的眼神。这样让周晚生都有些看不透的眼神。

  会议开得异乎寻常地顺利。

  李嫣然喝掉果汁。然后再对周晚生以及众人露出那么一个近似倾城的微笑后,忽然就不紧张了。神情自若地拿起手里的文件递给会议主持人,文件的内容也十分简单:本人因病辞去蓝岸房地产股份有限公司总裁职务,接任本人职位的是蓝岸房地产股份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周晚生先生。马瑞年2006年6月23日。

  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最为简短的一份大公司人事变动文件。文件宣读完毕后,李嫣然便站起来,说声:谢谢各位,我要去医院照顾爸爸了。就在众人的诧异目光里走出了会议室。

  倒是周晚生镇定自若地坐下,拿起那份文件放到投影灯下,大屏幕上马瑞年的印章与亲笔签名在光影里清晰夺目。

  终于有人弱弱地提了一句:先后收购了超过百分之三十股份的公司代表还没有到,我们是不是还要等一会?

  周晚生的眼睛看向发言人,清晰而缓慢地说:我早已经来了。大家还有什么决议就说吧。

  他的目光,精光闪耀,如刀,刀刀入人心。

  12

  周晚生回到家里时,又已经接近凌晨。

  这是他正式接管蓝岸的第一天,许多的事情都需要他亲自着手。然后是记者会。他几可预想,明天《都市民生报》的经济版的头条,将是周晚生接替马瑞年成为蓝岸公司总裁的新闻。当然这或者已经不算什么新闻。有着经济新闻敏感的那些人们,大概从马瑞年以偷情丑闻见报的那天开始,就已经预想到了现时的局面。

  他要到达他的目的地,势必会以一种强大不可逆转的姿势达到。不管是以怎样的方式。也许过程稍有偏差。但结果,丝毫不变。

  小红不在卧室或者客厅,浴室有水声。周晚生直接进了卧室。

  软橘黄的灯光下,卢美雅安静极了。就像睡着一般安静。就像他走近吻她一下,叫她一声,她就会醒过来,说:回来了?

  他过去吻她,她的嘴唇有些干燥。她平时喝很多水,每天睡前醒后都会喝牛奶吃水果。她从来是微凉的柔软。他从未吻过,她好似今天这样让人感觉干燥的嘴唇。他颤抖着叫她:老婆。老婆。你渴了吗?起来喝点水吧。

  卢美雅仍是睡着。她的眼睛一直闭着。需要人用手帮她拨开眼皮,她的眼睛才会睁开。但她睁开眼睛也不会看你。就算她的眼睛对着你,她的眼神也不是看着你的。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眼神。

  你回来了?吃饭了吗?

  周晚生回过头,看到小红站在门口,头发湿渌渌的,脸与嘴唇都充满了水盈的光泽。周晚生忽然就想起了卢美雅的嘴唇。她完美的嘴唇,现在吻起来是那样的干燥。于是一些干燥的火,无由地从他心里升起。他猛地站起来,快步地走近小红。大力地把她压在门上:她为什么那么干燥?你不给喝水的吗?你不会给她喝水吗?!

  小红看着周晚生,眼睛里密密麻麻地生长起一种叫作怜惜的东西。她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他。尽管她知道,他断不会像自己深深地看着他一般深深地看自己。她还是愿意这样,沉默着,看他流露着各种情绪的眼睛。她应该欣喜吗?他越来越多地,在她的面前表现出疼痛与脆弱。甚至是,眼泪。尽管那所有的情绪,都不是因她而起。他因另一个女人,而在她面前脆弱哭泣又如何呢?她爱他全部。他却爱另一个女人全部。所以她注定卑微。

  周晚生并不吻她,直接扯开了她的睡裙。

  周晚生在狂乱的动作中,说很多的话。

  周晚生说,我要的不是这样的结果。我得到了我该得到的。可我不想失去她。我不想失去她。

  周晚生说,谁说赔了夫人又折兵才痛,我得到了兵却没有夫人分享才痛。

  周晚生说,她太狠了。怎能睡在我身边准备死。

  周晚生说,我一想到她是在我睡着的时候,一点一点地死去的,我就像全身裂开一样痛。

  周晚生说,她真会折磨我,与其让我看着她这样一点一点地枯死,还不如干脆死掉。

  周晚生说,我就要在她面前做,她的脑子死了,她的心还活着。我要她看到没有她我也可以和别的女人做。我要让她看到我不能和她做,我却能把别的女人折腾得要死要活。

  周晚生说,她会醒过来的吧?会醒过来痛苦。会醒过来像我一样痛苦。像我看到她和马瑞年时所感觉到的痛苦。

  周晚生说,她怎么能死,她不能死。她死了我怎么办?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痛苦吗?

  周晚生说,我不允许。我不会让你死的。

  周晚生从未对小红,或者,对任何一个女人说过这样多的话。小红曾经见过这种喜欢在做爱时说话的男人。但那些男人说的大多是粗话。不像周晚生。他做着爱。落着泪。说着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这就是他的与众不同之处么?一个在做爱时说心事的男人?

  小红用力抱紧周晚生汗湿的背。从她这个方向看去,卢美雅躺在床上,她美丽的眼睛是睁开的。她的目光在橘黄色的灯光下,似空洞,又似思绪万千。

  小红狠狠地想,你不要醒来。你永远不要醒过来。我会照顾你到老到死,但是,你永远不要醒过来。

  13

  周晚生搬进了一所环境很好的房子。

  是蓝岸新开发的贵族别墅区——悠然蓝岸。也称为中国顶级富人社区。

  蓝岸公司在马瑞年时期,就由周晚生负责开发的项目。项目起名:悠然蓝岸。誓言要造中国的奢华富人社区。号称要让你住进世上自然风光最优美的贵族别墅区,全部仿照欧洲城堡式的建筑让你的投资至少可增值三百年,要为你建一所在自然里由你而传的祖宅。

  不知周晚生周转了什么关系,把C城近郊最大的一个天然湖周围的地,都给标了下来。然后再花费大笔资金,多挖了七八个与之相连的小湖泊。马瑞年最初并不看好这个项目。因为花费的资金太多并且风险也太大。周晚生说:要想让蓝岸成为第一,那么天价房是蓝岸必然要推出的项目。

  悠然蓝岸在建时,没有因周晚生涉嫌谋杀事件、马瑞年离婚丑闻事件而搁置。之前又在周晚生力挺下,悠然蓝岸作为一支独立股,以锐然的姿势上市。一时引发了全国的关注。一幢别墅动辄千万,再次使蓝岸引发了媒体大攻击。周晚生在悠然蓝岸的其中一座别墅,召开了记者会。以悠然蓝岸的实际品质说明物有所值。记者们本来想狠批一下这些让老百姓一生都买不起房子的房地产开发商,但悠然蓝岸的自然风光,和货真价实地用石头作为建筑材料的房子更有说服力。以及周晚生那句:买下这里的房子,三百年后,你的子孙仍可继续在这里像你一样享受美妙人生。原本要披露内幕的照片,一下子成风景优雅的悠然蓝岸宣传手册。甚至吸引了远在他城的各式有钱人前来购买。

  悠然蓝岸卖了个满堂红。

  周晚生自然是给自己备了视野极好的一处。

  第二天清晨。悠然湖畔的周家新宅。

  周晚生站在看得见悠然湖粼粼波光的大落地窗户前,微微地叹息一口气,蹲下对坐在轮椅上的卢美雅说:老婆,住在这样的风景里,是我的梦想。我自遇见你的第一天开始,就发誓我终有一天,要让你住进属于艺术家的风景里。你这样的美人,一定要配就这样的美景的。

  卢美雅还是闭着美丽的眼睛。她细瓷一般的脸,还是精致无比。在小红的用心护理下,她的嘴唇柔软,而发出粉红色的光泽。她仍然是一个美人。极美的美人。只是现在这个美人的脸上眼里,没有任何的表情。美而没有表情的脸,就似蜡像。那是比冷漠,更为可怕的感觉。

  周晚生想起卢美雅唯一的表情。冷漠。她冷漠地说:你回来了。她冷漠地说:好吧我嫁给你。她冷漠地说吃饭吧或者睡觉吧。她冷漠地微笑。她冷漠地拥抱他。她从来都冷冷的。他多不满意。可此刻想起,她的冷漠,也曾是一种多美好的表情。至少比起现在这样没有表情的表情,冷漠,至少还算是一种表情。而现在,连这种冷漠的感觉也没有了。

  他惊恐地想,会不会有一天,他连介意她没有表情的感觉都没有了。她现在,就像长在屋里的一株植物。只生长。只会生长。一直生长到死亡。

  然后也有可能像一株死去的植物一样,被他丢弃,成为尘土。流年暗换,是这样不可逆转的残酷。红颜弹指间,刹那芳华,偷偷地,就消失了。

  周晚生抱起卢美雅,一起坐在地板上。阳光亮亮地闪在他们身上,实足一对恩爱璧人。

  小红还在收拾客厅。把卢美雅喜欢的CD,电影,一件一件地放好。偶尔看坐在窗前的两人一眼,再低下头去继续收拾。抹布轻轻一擦,刚刚滴下的眼泪便了无影踪。

  他还带她一起搬家,他给她很多的钱作为家用。是否说明这流年里,他还需要她的陪伴?

  她原来,早已成为一片依附他而生长的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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