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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悼者

  我走上后楼梯,进入在午后阳光里发白的游廊。我不能从正门的楼梯进入那座房子。我们是穷亲戚,我们被告知要尊敬那座房子和那一家人。

  游廊左边是倾斜而整洁的厨房,有各种精巧的现代装置。一个丑陋的印度女孩正在洗碟子,她满脸麻子,双乳松弛,穿着一件肮脏的红色印花连衣裙。

  当她看见我,她说:“你好,罗梅什。”她开口时很爽朗,闭口时音调减弱,但更合适。

  “你好,”我轻声说,“她在吗?”我用大拇指朝着在前面的客厅比了比。

  “是的。小伙子,她整天哭。那孩子也确实很可爱。”女仆正在使自己适应主人家的语言。

  “我可以进去了吗?”

  “可以。”她低声说。她把湿手往连衣裙上擦了擦,领我进去。她的厨房很干净,一尘不染,但是所有的尘似乎都染到她身上去了。她踮着脚尖来到那个有帘子的房门前,把它开了一两寸,恭敬地朝里面探了探,然后用稍大的声音说:“罗梅什在这里,希拉小姐。”

  里面传出一声叹息。女仆开了门,等我进来了就从外面把门关上。所有窗帘都拉下,房间充满闷热的黑暗,散发氨味和油味。光线透过一些通风的狭缝照进来,足够用来看到希拉。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淡黄色睡袍;她半坐半躺在一张粉红色沙发上。

  我踏过擦亮的地板,尽可能慢慢走和不发出声音。我的目光从希拉身上移到沙发边的桌上。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希拉先打破沉默。她在半昏暗里上下打量我,然后说:“唷,罗梅什,你长大了。”她含着泪水微笑着。“你好吗?你妈妈好吗?”

  希拉不喜欢我妈妈。“他们都好——家里人都好。”我说,“你好吗?”

  她勉强一笑。“还活着。拉张椅来。慢着,慢着——等一下。让我瞧瞧你。唷,你就快变成英俊青年了。”

  我拉了张椅坐下。我坐着时,最初双腿摊开。但又觉得这样没礼貌和太随便。于是我把两个膝盖合拢起来,双手轻轻搁在上面。我直挺挺坐着。然后我瞧着希拉。她微笑。

  接着她开始哭起来。她伸手去拿桌面上那块潮湿的手绢。我站起来问她喜不喜欢嗅盐或月桂油(译注:皆为醒神剂)。她使劲呜咽,摇了摇头,用被泪水打断的话叫我坐下。

  我一动不动坐着,不知道做什么好。

  她用那块手绢擦眼泪,又从睡袍里拉出一块较大的手绢,擤了擤鼻涕。接着她微笑。“请你原谅我这样控制不住。”她说。

  我准备说“不见外”,但觉得这话太直爽了。于是我张开口,漏出语义不清的话。

  “你不认识我儿子吧,罗梅什?”

  “我只见过他一次。”我撒谎,立即感到遗憾。要是她问我在哪里见过他或什么时候见过他,可就糟了。事实上,我是等到他死了的消息传出后,才知道希拉的孩子是个男的。

  但她没有查问我。“我有他一些照片。”她用轻柔、勉强的声音叫道:“素明特拉。”

  那个女仆开了门。“你要什么吗,希拉小姐?”

  “是的,素明,”希拉说(我注意到她缩短了女仆的名字,一般来说是不宜这样的),是的,我要拉维那些快照。”提到那名字,她又差点哭出来,但她最后把头朝后一仰,化为微笑。

  素明特拉离开房间时,我看着墙。在黯淡的光线里,我可以辨认出一幅《塔楼里的王子们》的版画复制品,一条蓝色、美丽的小河慵懒地从长满鲜花的两岸穿流而去。我看着墙,是为了避免看着希拉。但她的目光跟着我的目光,停留在《塔楼里的王子们》版画上。

  “你知道那个故事?”她问。

  “是的。”

  “瞧他们。他们就快被杀害,你知道。我到了这两天才真正明白这幅画,你知道。那些男孩。多么悲伤。再看看那条狗,什么也不懂,只想出去。”

  “是一幅悲伤的画。”

  她一抹眼泪,再次微笑。“但是,告诉我,罗梅什,你读书还好吗?”

  “老样子。”

  “你打算离开吗?”

  “要看我考试怎样。”

  “但你一定会考得很好的。你爸爸毕竟不是傻瓜。”

  素明特拉把相册拿来。那是一本昂贵的相册,用皮套包着。拉维从可以出来户外活动,到他死前一个月,都没有间断过拍照。有穿泳衣的照片,在东岸、北岸和南岸挖沙的照片;拉维化装参加嘉年华、化装参加茶会的照片;拉维跟数十个我不认识的人在一起的照片。希拉一次又一次俯身向前,指指点点。“这是拉维在那个美国医生家里。一个可爱的家伙。他看上去很甜,不是吗?再看这个:这孩子对着镜头总是笑。他总是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小孩子。”

  我们终于看完了快照。希拉在临结尾时已不再说话。我感到她这两天来已把这本相册看了好几遍。

  我双手轻拍膝盖。我看着墙上的钟和《塔楼里的王子们》。希拉替我解围。“我想你一定饿了。”

  我轻轻摇头。

  “素明会弄点什么给你吃。”

  素明特拉确实替我准备了些东西,我在厨房里吃——他们家的食物总是很好。我准备去面对希拉告别的眼泪和微笑。就在这时,医生来了。他是希拉的丈夫,大家都叫他“医生”。他个子很高,有一张苍白英俊的脸,这脸现在看上去既憔悴又疲倦。

  “你好,罗梅什。”

  “你好,医生。”

  “她怎样?”

  “不是很快乐。”

  “过两天会好起来的。那种打击,你知道。她这人很脆弱。”

  “希望她尽快恢复过来。”

  他微笑着,拍拍我的肩膀。他去拉窗帘,不让游廊的阳光照进来,然后叫我坐下。

  “你认识我儿子?”

  “一点点。”

  “他是个好孩子。我们想——应该说,我想——让他参加牵牛过门儿童比赛。但希拉不赞成这个想法。”

  我找不到话说。

  “他四岁时,就爱上唱歌,你知道。什么歌都唱。英语和印地语。你知道那首歌吗——《我将再见到你》。”

  我点头。

  “他总是把这首歌唱了又唱。他记得全部歌词。哪里学来的,我不知道,但他都记住了。我自己到现在都记不了一半。他就是这样。快。你知道吗,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将在所有熟悉的地方再见到你’。当希拉听说他死了,她看着我,开始哭起来。‘我将再见到你。’她说。”

  我没有望他。

  “这让你想,对不对?让你想起生命。今天在这里,明天就走了。这让你想起生与死,对不对?你瞧我,又说教了。你为什么不去给孩子们补习?”他突然问我,“你可以赚一大笔钱。我认识一个少年,他每星期教一个下午,一个月就能赚五十块。”

  “我在忙着考试。”

  他没听进去。“告诉我,你有没有见过上次嘉年华我们给拉维拍的照片?”

  我没勇气说我见过。

  “素明,”他叫道,“把相册拿来。”

  (译自奈保尔小说集《岛上的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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