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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止步,结婚

  薄一心看向对面几乎没动过筷子的占南弦。

  “你怎么胃口比我还差。”整晚只是对着手机看个不停,难得一见心神不宁的样子,她夹起一箸鹿角菜,漫不经心地道,“打个电话真的那么难吗?要不要我帮你?”

  他轻吁口气,“你慢慢吃,我去抽支烟。”

  “手机留下来,要打就当着我的面打,别背着我时忍不住。”薄一心淡淡地笑,“我好不容易恶毒地留下你,要是什么都听不到,那多没意思?”

  占南弦弯了弯唇,依言把手机留下,只人走了出去。

  没有去吸烟区,他迈步走出会所,踱到一枝桂树下。

  夜空中挂着一轮初升的月,月色如水,隐约可见圆盘当中的半边暗影,小时候书里说那是吴刚的月桂,他每日执着斧无休无止地砍伐,可是月桂总是随砍随合,斧头落下时劈得裂缝见骨,斧刃一起便了无伤痕。

  如果人的心也有这种神仙般的自疗该多好?那么两个相爱的人,不管对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不管伤心还是悲痛,心头也只会泛起短暂的波澜,眨眼消逝无踪,就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恢复到相恋之初。

  双手习惯性插进裤子口袋,右手落空摸不到手机的一刹心里掠过难以言喻的一丝情绪,而左手隔着烟盒触到了金属的冰凉,是那串被他拣到的钥匙。

  缩回指尖,顺手捞出烟盒,叶影婆娑的桂树下燃起一抹蓝色火点。

  曾经也是这样的月夜,多少次在他家和她家的楼下,两个人额抵着额,他舍不得送她回去,她舍不得看他离开,荡漾在心口的情愫缠绵入骨,只恨不能把对方融进体内与自己合二为一,从此再不会有分离的一刻。

  那几年的经历太美好,美好得他完全无法适应生命中再没有她的日子,就如同即使已咬着牙独自活过来十年,也依然无法排解直到如今仍锁在内心深渊的空虚寂寥。

  还有……强烈思念。

  恨她吗?

  为她做了那么多,把浅宇发展成今日的规模,把其他公司制于股掌,全不过是为了方便,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不是为生意,不是为几个亿,不是为了任何其他,通通都不是,而仅仅只为了想让她回到他的怀抱。

  几乎早生华发,为等她归来,费尽百般心思,为让她重新回到他身边。

  只是恨吗?

  曾那样毁灭过,他不知道,自己对她的信任该如何重新建立。

  只知道曾经的痛他无法承受第二次。

  在她上来六十六楼之初,每日里见到她的容颜都不自觉害怕,怕下一瞬她忽然已转身走掉,怕第二天她忽然已消失不见,那么怕,怕到只要她有一丝风吹草动,他整个人会焦虑不安。

  要如何长久留住她?要如何确定她再也不会一声不响地离开?

  唯一的办法,既然她爱他,那么,就按他所想要的方式来爱吧。

  他从来善用机会,当察觉她平静外表下的心性仍如从前一样执念,当感觉到她对他的感情是那样克制、反复和踌躇不决,他给了自己师出有名的籍口。

  从始至终,他清楚知道自己在有意无意带给她伤害,他知道自己在折磨她,逐寸逐寸地摧残她的心、傲气和自尊。

  但他从来没有那些时候比这样做时更冷静理智,比处理有史以来任何一桩生意还要小心翼翼,谨慎得似如履薄冰,他比谁都清楚该如何拿捏这份伤害的尺寸,才致让她爱他不得,又恨他不能,想眷恋他不敢,想离开他又割舍不下,既明白他的心意,亦了解他的坚持,一颗心绞结成对他欲罢难罢。

  如果她是断桥边那枝骄傲的梅花,那么,他会把她彻底折下。

  他想让她记忆深刻到,从此以后再不会想离开他半步。

  当烟蒂在指间熄灭,终于,他忍不住问自己。

  还要继续吗?

  他从来没有试过做事半途而废,更何况这次何止精心谋划几年,若在此时放弃,会不会功败垂成?

  可是,还要继续吗?

  她仍摇摆不定,但,他还要继续吗?

  电梯里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那双从前始终含着无限自责和宽容,在那一刻终于浮上隔离之色的悲心瀚然的眼睛,在电梯门合上的最后一瞬烫到了他的双眸,有一种被炽伤的感觉从眼底蔓延到心头。

  关于孩子,他清楚问过周世为,确认只是温柔信口胡扯,他一直克制着自己,每一次都谨慎地选择在她安全的日子里,他不会让她在那种情况下怀上两个人的孩子。

  只是纵然他掌握得再好,也还是无法百分百避免意外情况的出现。

  十有八九的可能,她听到他和薄一心那番揶揄玩笑的说话了。

  心口没来由地烦躁,一种直觉,一种他的敏锐融合了与她心连心的直觉,总觉得有些什么事会发生,他一向了解她不比她自己少,他几乎可以断定她几种可能的行事方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门,收拾东西离开不知去哪里旅行,或是去找朱临路——

  下午那种莫名的恐慌再一次迎胸袭上。

  左手伸进口袋,袋中混着那串老房子的门匙还有一串车匙。

  在压制了这许多年后,有些话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顺利出口,他不知道,一颗心第二度完全交付给同一个人,会否将来某日他依然重覆当年可怕的结果?只知道自己无法承受,在未知的什么时候她可能会再度离他而去。

  这十年间,每每忆起这个名字这个人,心口都一丝丝钝钝地痛。

  良久,当第三支烟在暗黑中熄灭,他告诉自己,最后一次。

  这将是最后一次,他屈服于她会将人折磨至死的倔强性子。

  长吁口气,他往自己的车子走去。

  就这样吧。

  如果倾他下半生也还留不住她,那么,就当作是他把当年残余的半条命,从此以后为她死尽了罢。

  餐厅里,当占南弦的手机响过三遍时他的人仍没有回来。

  连续响起的三遍铃声似三道夺命金牌,不知道对方是否真有什么急事,薄一心只好拿起桌上他的电话,一看来电的人是高访,她接通,“高访?南弦走开了。”

  高访似有些困惑不解,还有些急切,“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你稍等一下,我叫人去找他。”

  “好,麻烦你让他尽快打给我。”

  薄一心扬手召人。

  然而一众侍者在会所里谁也没有找到占南弦。

  此时此刻他正站在温暖的家门口外,敲了几十次门都听不见里面有一丝回响,心口一点点地往下沉,他的脸色开始微变,有些惊,有些紧张,还有些惶惧。

  又等了十分钟,依然没有丝毫动静,他立刻下楼。

  看到她的车子静静地泊在车位里,一颗心即时沉了一半。

  他以几乎极限的时速狂飚回会所,却在门口见到服务生,说薄一心交代转告他,她已经先回去了。

  那抹被勉力压制的恐慌逐渐扩张成沉甸甸的惶乱,心口某种高高提起了的紧窒感揪成尖锐一线,越来越觉得仿佛黑暗中有张巨大的网当头而来,他有种极不祥的预感。

  飞驰至洛岩道,嘶厉的刹车声还未完全停止人已跳出地面,他在冲上台阶前沉喝出声,“一心!”

  门开处一只手把他的手机递来,“高访找你——”电话被劈手夺去,他惊乱的神色吓了薄一心一跳,“你怎么了?什么事急成这样?”

  他恍如未闻,只对着电话道,“高访?!”

  “那边说温暖提前去了机场,问还要不要跟,到底怎么回事?”

  占南弦脸色大变,“什么时候?”

  “四十分钟前,她原定飞英国的航班本来应该是半夜十二点,但他们发现她提前离开,和朱临路一起去了机场,朱临路订的是九点五十分去拉斯维加斯,飞机还有半小时就要起飞。”

  高访顿了顿,“南弦,她拿的是英国护照,随时可以离境,所以——”

  占南弦握着电话的白玉色手背浮现出淡青血管,力度之大似要将整部手机捏碎,预感如噩梦成真,那个曾一度抛下他的女子再次选择了离他而去,拉斯维加斯,那天朱临路特意邀请他去拉斯维加斯观礼。

  她竟然,真的,跟别的男人去拉斯维加斯。

  在他等了她十年之后。

  薄一心看着百千种难以描述的情绪如潮水般从他脸上一点点地缓慢退去,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似将她搂住,又似借她的肩给自己一点微弱支撑的气力。

  他的神色在苍凉中有种奇异的平静,“我今晚住在这里。”

  十年,他终于跑到连自己都觉得萧索疲累,不想再追。

  暗玫色的大办公桌上放着一封从拉斯维加斯寄来的快件。

  占南弦拆开,阅罢,无声无息地在椅子里静坐良久。

  直到暮色落下。

  他起身,站到落地的玻幕前,看向华灯初上的城市夜空,偌大的空间里只见一道静如雕像的颀秀长身,暗色穿过半透玻璃,室内室外仿佛连成一个世界,而这个空旷寂静的世界中只剩下他一个人。

  至今仍然无法明白,为何年少时会有那样惊狂的感情。

  是否从遇见的那一瞬开始,冥冥中已经注定?

  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就连无时无刻放在心口,也犹怕自己的专情会不会把她吓到了。

  许多时明明是她少不更事,是她体会不到他心意,是她刁蛮过份,然而只要她小嘴一嘟眼眶一红,他一颗心便软得无以复加,不管她错得多厉害、要求多离谱,他通通都会依她,因为,舍不得她有一丝一毫的不开心。

  那时不知多怕,怕有日与她分开自己会即时死去,谁知道越提心吊胆,事情越毫无预兆地发生,他措手不及,接受不了,整个人几乎疯掉。

  那段时间,觉得自己真的在一点点死亡。

  随后接二连三发生的事件,象一波波连绵袭来不容人喘息的巨浪。

  许多年间,回忆时他都会想,如果当初他的性格不那么刚强,反应不那么激烈,如果他没有怒恨为什么他可以对她全无二心而她却不能爱他更多一点,如果他不是那样在意她可以为她姐姐全然牺牲,却为什么不能对他有足够信任。

  如果当时他再耐心一点,冷静一点,最后的结果,是否会有所不同?

  可惜世事无如果,不能回头,所以,最终他亦无答案。

  只知道,若然她的一去不返是自惩也是为给他惩罚,那么他也会默然承担自己该负的责任。

  漫长的七年过去。

  七年,他以为在苦海无边的等待中对她的感情已经变淡,他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她再也不会回来的命运,却在某个如同这样无人的寂寞的夜,也是站在同样的这一处地方,俯视黑暗中只需一念一瞬便可纵身飞下的尘空,压抑过度的心绪终究破出一丝裂缝,原来,即使时光也敌不过某些思念早深渗骨髓。

  原来,他对她的渴望在七年之后仍然没有分毫变改。

  原来,在这个只留下他一人的孤独世界里,他始终在等着她回来。

  那一刻只觉得奇怪,为何自己竟然不会流泪。

  爱她?还是恨她?

  一颗不完整的心已被漫长年月腐蚀得锈迹斑斑。

  当最后一个等待的黑夜被白昼取代,终于,他决定放过自己。

  如果她的刑罚注定漫漫无期,他又何苦再无止境守侯?他决定,订婚。

  是决定与前半生从此割裂,还是潜意识背水一战?

  他不想自问。

  一颗心在七年里已被折磨成恐惧和绝望,又绝望得他刻意选择了遗忘,当消失了几乎一辈子的她终于出现在面前,他不肯承认,在强烈浮现的百般情绪最底下,自己是如何悄悄地深深松了口气。

  明白到她以朱临路女友的身份出现是还没准备好面对他,事隔多年后重新归来,显然她还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旧人旧事,由是他不逼她,他尊重她的意愿,他甚至做到了不去接近她。

  三年过去。

  他甚至已把她从前梦想中的华宅建造完毕,而她依然故我,即使上来浅宇六十六楼在他的身边工作之后,也仍对他回避如是,竟能那样客气有礼地就只把他当作上司,仿佛从前什么都不曾发生。

  每一次从办公室里静静看着门外那道娇俏身影,他都劝诫自己不能走过去把她直接掐死,他告诉自己,他是男人,他应该大度,应该宽容。

  在她最无助的那些岁月,是朱临路代替他陪在她的身边,他知道她重视和感激那个男子,由是他默许了她对他的依恋,即使心里略微介怀,也放任她稍有不顺心便投奔去寻求一份安全,她欠那个男人一份真情义吗?他帮她还,就由他来成全朱临路想搞垮代中的心愿。

  然而,他长久的等待,最终换来的是什么呢?

  是她一次又一次浓重的戒备,对朱临路的维护和对他的抱怨,是他亲眼看着她泪流满脸地在大街上扑进另一个男人的怀里,是他亲耳听到她儿戏地对另一个男人说出他当年真挚的誓言。

  他没有去问她是当真以为他不介意,还是有意无意地想给他一些刺激。

  他根本就不问,不想问,不会问。

  到得那日中午,观看完网球赛后往她家过了一夜的翌日中午,当她一而再为了局外之人指责他时,他用了一个很男人的处理方式,他直接将她赶离身边。

  其后她与他闹意气。

  明知道这样的行为十分幼稚,他竟控制不住自己与她幼稚到了一起,也许,心底多少还是恨她的吧,七年之后又三年,恨她怎么可以就这样把脑袋埋在沙子里一天天过下去,而始终不开口、不解释、不表示。

  即使如此,由始至终他也还是以着真心和她斡旋。

  直到——她把印章退还给他。

  这样的决绝,让他在愤怒之下更添隐隐恐惧。

  平生第一次,他对她使用了商业谋略的手段,透过媒体将两人年少的照片刊出给了她震心一击,事实上,那张照片也的确在他的钱包中放了十年。

  然后便是那夜,十年后她第一次主动回来找他的那夜。

  当从手机荧幕上看到古银色大门外停着她的车子时,他永不会忘记那一刻自己的心曾经如何狂跳,几乎蹦出了胸腔,剧烈至让他不得不屏住呼吸,将手机紧紧捏在手里一动也不敢动,那么怕,怕下一秒她就会调头离去。

  那种巨大的期待交织着恐惧使他全身紧绷,用尽全力才压制住自己没有飞扑出去将她一把抓进来。

  他永远不会告诉她,这一刻他已等了多少岁月。

  然而,然而,她竟那样犹豫。

  定定凝视着屏幕上那一动不动的车子,以及驾驶座内那道将脸伏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的身影,每一秒,都象是漫长一年。

  他剧烈的情绪在如刀割般的等待中慢慢平静,慢慢地,埋藏了半生的失望和辛酸无法遏止地滋生,汹涌,漫天席卷,象一颗心被人摘下抛上半空,兴高采烈地飞了一趟,最后也不过是落地为尘。

  三十分钟,她在门外犹豫踌躇,难以决断,整整三十分钟。

  神户地震,泰南飓风,世界毁灭也不过是短短三到五秒。

  摧毁他的十年守侯,她花了三十分钟。

  他满腔剧烈爱意被她一分钟一分钟逐寸凌迟,到她终于下定决心将车驶进来时,他对她的渴望已近荡然无存,直觉地将电子门关上不容她有路退,到此时他才察觉双掌掌心全渗出了细汗,而那在等待中已消磨成荒芜的欢喜,被巨大的悲哀心潮淹没过去。

  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他爱得比她深?!

  为什么他可以毫无顾忌毫不考虑,而她却需要小心翼翼地衡量了得失之后才能决定付不付出?

  她的到来,一个心不甘情不愿思绪矛盾内心激战后的抉择,对他是回报还是施舍?

  她把他、把他十年来全心全意的感情到底当作了什么?

  内心的悲凉难以形容。

  那一夜,他等在门外,发狂一样要了她。

  他需要宣泄,哪怕天地无声,他需要一些见证,他需要让她知道这些年来他已为她受尽煎熬,他很想问却绝望得无法出口,这些年来她想过他吗?她到底想过他吗?自私如她这些年来曾经为他想过吗?她有吗?

  那夜之后他的态度三百六十度转变,他对她拒之不见。

  是惩罚,亦是试炼。

  爱情不能试炼吗?他占南弦就是要试。

  因为他恨,真的恨。

  恨她在他把一颗心毫不犹豫地打开迎接她时,她却那样残酷地在他面前清清楚楚地展现着迟疑,熬罢多少个漫长白昼和无眠黑夜,在十年之后,他等来的只是她的顾虑和踌躇不决。

  趁着出行美国,他决定扔下她任由她自生自灭。

  太过长久的等待已经将他的耐性消耗欲尽,这一次他想清楚明白地知道,她对他的爱到底在什么程度,她是否如他一样也会恐惧失去,她到底能不能到达他所渴望的毫无保留……关于她那颗游移不决的心,他再不想继续纵容,这次,他要一个绝对明确的答案。

  如他所愿,她终于表态。

  然而想来是恼怒他用这种方式逼她吧,她潜藏的火烈暗性也终于被他挑了起来,竟天天飙车,存心往浅宇或他的府邸外不分日夜地守侯,他一天不肯见她?她就让他担心一天。

  他惟有投降,甚至等不及合同签定,便已赶回来现身。

  不是不恼她拿自身的安危来和他赌气,他一边透过高访误导她,一边让薄一心安排记者招待会,他知道以她的性格一定会来,他原想,如果这次她不再中途逃避而能够坚持到最后,那么,一切会如她所要。

  可是她却出乎他的预料,竟在到来前去剪了长发,尤其看到她未等他把话说完,便再次早早缩回了壳里,逃也似一步步往门口退去,他本已冰冻三尺的脾气,在那刹终于被真正惹起。

  男人的荣誉和尊严在多年前已被她彻底踩碎过,他绝不容许自己在同一件事上再失败第二次。

  十年后的他已足够强大,商界生涯也早使他的心脏足够强硬决绝,那场原应是做做样子对媒体宣布与薄一心缘分已尽两人和平分手的招待会,被他毫不怜惜地变成了一出打击她的戏码。

  他必须得让她知道,他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在感情里去到最尽不懂为自己保留半分的少年,他对她的宠溺不再是全无底限,他未必还会等在原地,如果她不能放下前尘往事到达与他同样深的感情之渊,那么,别妄想他会再次交出真心。

  只没想到,竟会令她当场晕倒,那着实不在他的预期。

  心疼和后悔是在那一刹开始往心腔内蔓延。

  她病情之重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守在她病房外的那几夜心绪悔乱,听着她梦中呓语,不时叫着他的名字,胸臆酸涩难当,不想见她吗?却为何夜夜守在她门外,想见她吗?却为何始终没有推门进去。

  对她的情感再柔软,也已在无休止的相互折磨中生出了些许疲倦。

  问自己,真的是他太执着,太计较吗?

  可是他已经错了一次,那时错就错在,爱她爱到不求回报。

  后果太过惨烈,让人永世难忘。

  他回首,看向静静摆在桌子上的快件,手中火机“啪”地一声,点燃唇间的烟,深深呼吸,将烟支夹于指间,长长地吁出口气,广阔无垠夜空下玻幕映出他忽明忽暗的面容,唇边似隐隐约约带着一丝微浅笑意。

  这该死的女人,她还就真的竟敢、竟会、竟然这样对他。

  温暖嫁给了朱临路。

  两人在拉斯维加斯正式注册后去了里斯本,慕尼黑,司特拉斯堡和伊比利,地点的选择并无特别意义,不过是往地图上随手一指,就这样不知不觉玩掉大半个月。

  然而去的地方越多,她越是想起一句说话。

  世界有多大,心里的黑洞就有多深。

  有一天,当漫步在阿姆斯特丹的Kloveniersburgwal大道时,朱临路有电话进来,温暖坐在舒适的露天咖啡座里,看着路面被水从中央分开,科洛芬尼尔运河绿韵幽深,薄烟生波,景致美到极点。

  抬眼间不经意看见斜对面立着一抹白衣身影,蒹葭苍苍的暮色中那人宛如在水一方。

  明知不可能是他,心头仍微微震荡。

  仿佛感应到她的注视,那男子回过头来,英俊的北欧脸庞露出友好微笑,确然只是旅途上的陌生过客,该刹那她忽然醒悟,任景致美得再如何白露未晞,也无法改变两岸的人只能隔水相望。

  谁在水之湄,谁又在水之涘,即使溯游而上,也无法到达谁的身边。

  等朱临路讲完电话后,她说,“我们回去吧。”

  他咧嘴,笑得极欢畅,“是该回去了。”

  她伸个懒腰,“什么事那么得意?”

  “我忘了和你说——”他刻意停顿,“我把结婚证中你的原件寄给了占南弦。”

  她看着他,端起马克杯静待下文。

  “还附了一封信,我说,媒体上关于——”朱临路恶意地拉高两边嘴角,笑得极其嚣张卑劣,“他不如我的传言,我可以肯定那就是事实,因为,你和处女没什么分别。”

  一口浓褐色的液体飙喷在桌面,温暖手忙脚乱抽过面纸,抑郁万分,“看来不仅是你,就连咖啡也嫌我的丑出得还不够。”

  朱临路眼里闪过莫名的光芒,“有件事得告诉你,今天申市各大报纸都登出了公告,占南弦和薄一心的婚礼提前到下周也就是八月八日举行。”

  她神色如常,“那和你或我有关系么?”

  “我只是觉得好笑,他这一招还真是屡试不爽,三年前用订婚将你逼了回去,现在又打算用结婚。”

  静了静,她摇头,“这次你错了,他会真的结婚。”就象他们已经提前一步走进了婚姻殿堂,她相信占南弦也同样会娶薄一心。

  他决定的事,从来不会改变。

  朱临路懒声道,“他是不是真的不要紧,要紧的是出来这么久了,你气消了没有?”忽然倾身向前,脸对着她的脸,眼睛盯着她的眼睛,“我现在才知道,暖暖,原来你一直还是个孩子。”

  她长睫一眨,露出极妩媚的笑,“当然,我年年十八。”

  他失笑,瞳内光芒再现,“连温柔有了凌执隐你都会不爽好几日,从前对你百依百顺的占南弦,如今却寸步不让,样样事与你针锋相对,是不是差点把你郁闷疯了?”

  她向后侧首,斜睨着他,“相对于心理分析师而言,你更适合去当编剧。”

  他嘿嘿一笑,“怎么样,想不想回去在他结婚之前再见他一面?”收回身子,闲散地坐入软椅里,“就算你不想也没办法了,我已经订好回程机票。”

  她一怔,“怎么这么急?”

  “最近浅宇不惜血本收买那些股东,令鸿已经招架不住,这几天二叔一直在缠着我爸,不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是以泪洗面痛哭流涕,死活要我回去收拾残局,说什么不要让代中落到外人手里。”

  为了将他们逼回去,某人也真够双管齐下。

  再不回家一趟了结这件事,他一定会被愚善滥好的父亲烦到耳朵长茧而死。

  “你打算怎么办?”温暖问。

  “不怎么办,回去应付一下狂轰滥炸,再把你捧成富婆,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唉,从此沦为破落人家的不肖子弟,人生惨淡啊,搞不好哪天就改行去乞食了。”

  温暖拿出钱包,在他不解的目光中招来服务生结帐,然后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养你。”

  他哈哈大笑。

  几个小时后,当飞机爬升的速度将她推向椅背,在远离地面快接近三万英尺的云上,脑海里不期然浮起那两句歌词。

  要飞向哪里,能飞向哪里。

  假寐养神,恍恍惚惚之中,似入梦未梦,人一时清醒一时迷糊。

  当疲惫到只觉已支持不住这长途航程时,飞机终于抵埠。

  出闸后温暖没有和朱临路一道走,她直接去了温柔处。

  从行李里搬出精银茶具,说,“走了几个地方好不容易才相中一套,不合心意你也别告诉我。”

  温柔撇嘴,“你还真是跟爸一样,出门一趟非带些礼物——”

  她抬首看向温柔,温柔同样望着她,一时两人无话。

  她拉过温柔的手,拨开纹饰奇特的镯子,轻抚过她手腕上淡红的线痕。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

  “你什么时候去新加坡?”她问。

  温柔迟疑一下,凌执隐已给她下了最后通牒,“这次如果再去……我可能就不回来了。”

  温暖长吁口气,“请你有多快一定要走多快,别再留在这里。”

  “什么?”温柔对她的说话反应不过来。

  她微笑,“温大小姐,我终于可以扔开你这个包袱了。”

  温柔呆住,然后尖叫,拿起软枕死命打她,怒吼不已,“我是包袱?!枉我这些年来为你做牛做马!你把我当包袱?!你这个死没良心的,就这么恨不得我赶紧走人?!”骂着骂着她忽然流下眼泪。

  温暖凝视着她,这张脸,与她有三分相似,十分血缘。

  她轻轻握着她手,“我真的爱你,从前是,现在也是。”将来,大约再没有她的份了。

  温柔失声哽咽,“那天晚上要不是我喝了酒——”

  “请一定停止你的自责。”这世上谁也无法改变过去,但她已经慢慢明白,不记得是谁说过,应该与生命中未走的路和平共处,“温柔,我再不想做你的责任,所以也请你放过你自己。”

  让两人的心都真正自由。

  温柔怔怔地看着她,有些怅然若失,“没想到一眨眼你就结婚了。”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把占南弦的名字压在齿边,没有问下去。

  温暖低头收拾行囊,“什么时候走不用通知我,我大概送不了你。”

  这样一反常态的言语姿态,似整个人飘然地豁出了尘世之外,想起报纸说占南弦过几天也要结婚,温柔禁不住有一丝心惊,“你最近有什么事吗?为什么会送不了我?”

  已走到门口的温暖回首,“格连菲尔德商学院的录取通知这两天应该要到了,我可能走得比你还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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