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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那天下午,我冒着凛冽的寒风在街上盲目地游荡,直到华灯初上才惊觉应该回家。

  我觉得自己有点受伤,需要休息两天缓一缓。但最近我们学校正在争创国家级示范高中,没有正规医院医生开出的病假条,不能轻易允许学生请假。而正规医院医生的病假条是那样难以弄到,除非你有直系亲属切身参与了本市医疗系统或医疗相关系统,且这些直系亲属还不是这些医疗及相关系统中守大门的或打扫卫生的。

  我被如何才能不交病假条又可以顺利请到假这个问题困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大约过了半小时,电话铃突然响了。我勉强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接电话。

  林乔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沉沉的:“颜宋你去哪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说:“啊?”

  他说:“我今天下午打了好几个电话给你,一直没人接。”

  我说:“哦,你把苏祈带走了,结果学弟那两张电影票没用武之地,我看他怪可怜的,就花半价买了一张,把裴勇俊演的丑闻看完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半晌说:“忘了把电影票留你一张了。”

  我说:“没事没事,你那时候不是激动着么?学弟挺厚道的,我半价买他一张票,他还送了我两包话梅两袋鱿鱼丝,挺划得来的。”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我想多半今天下午他和苏祈谈判了,苏祈让他打这个电话跟我断绝关系,他正难以启齿。

  他果然很难以启齿,半晌说:“那电影好看么?”

  这简直不是他的风格。我耐着性子说:“挺好的,就是把裴勇俊的裸戏全剪了,让人怪失落的。”

  他笑了一声,但马上戛然而止。清晰可闻的呼吸声之后,他压低了嗓子:“颜宋,对不起。”

  我说:“啊?”

  他说:“我没想到会在那里遇到苏祈他们,一时冲动拿你当了靶子。”

  我哈哈笑了两声:“这有什么好说对不起的,要我是你指不定也那么做了,咱们不是一辈子的朋友么,朋友不就是用来插刀的么?”

  他疑惑道:“什么?”

  我说:“有句俗话不是这么说的么,做朋友要互相插刀,你插我两刀我插你两刀什么的。”

  他说:“我记得好像说的是要为朋友两肋插刀。”

  我说:“哦,那也没差,反正都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那边顿了一会儿,我看着手表计时,八秒钟后,林乔说:“颜宋……”说完这两个字后又顿了一会儿。

  我说:“什么?”

  他说:“没什么,晚安。”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一把明晃晃的西瓜刀从天而降,直直插进我心口。我一把将西瓜刀拔出来,看着染血的刀口深深赞叹:“古人诚不欺我,果然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说完低头一看,胸口破了个大窟窿,血正像喷泉一样从这个窟窿里汹涌而出。

  电影院事件成为一个导火索,我和林乔苏祈走在钢丝绳上的平衡终于被打破。

  我如愿和林苏二人组拉开距离,而我的角色很快被苏祈的好朋友韩梅梅取代,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枝红杏入墙来”。

  韩梅梅和我们不同班。我们在三班,她在九班。每个宝贵的课间十分钟,她都要穿越六个班的教室,从九班跋涉到我们班来和苏祈相会。我觉得她真是一个有毅力的人。

  有一天同桌问我:“你最近怎么都不和林乔他们在一起了?”

  我说:“哦,最近猪肉涨价了。”

  她一本书拍过来:“我跟你说正事呢。以前你和林乔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吧,大众虽然觉得你是一个电灯泡,但毕竟瓦数不算太大,你又有做电灯泡的自觉,不该发光的时候从来不发光。可九班这个韩梅梅是怎么回事啊,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来找苏祈,她以为我们大众不知道她那一双眼睛都放在林乔身上呢,太不把我们大众放在眼里了。”

  我说:“是大众想太多了吧,万一人家就是单纯来找苏祈联络感情的呢。”

  她说:“你找女性朋友联络感情要一天换一套衣服地来联络啊?大众挺关怀你的,都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再重新杀回林乔和苏祈身边去。”

  我说:“帮我跟大众说声谢谢啊,感谢大众。但我妈让我考T大,我不能再跟林乔他们鬼混了。”

  同桌说:“那怎么算是鬼混呢?你是在呵护一对情侣啊。耶稣不是说过,呵护情侣,胜造七级浮屠吗?”

  我说:“不好意思啊,我得考T大,我不能再呵护他们了。”

  很快到了学期末,在期末考的前一个星期,班主任把分班志愿书发了下来。

  当我和林乔苏祈还好着的时候,大家一起约定要读理科,并报考同一所大学。但此情此景,谁还能铭记这个约定并坚持将它贯彻执行就实在太二百五了。我显然不是个二百五,于是拿到志愿书后立刻填报了文科。

  志愿书交上去后,班主任找我谈了次话。大意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这个成绩留在理科班更有发展前途,希望我认清形势,回头是岸,不要埋没自己。我不得不向他坦白,其实每次考物理,选择题我都是用蒙的,多亏运气不错才能次次蒙对,但恐怕我的运气已行将用完,支撑不到高考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你还是留在文科班吧。”

  和班主任谈过话之后,我选报文科的事不胫而走,当天晚上便接到了林乔的电话。

  他说:“你不是想当儿科医生吗?为什么要报文科?”

  我愣了一会儿说:“啊,是有这么回事来着,难为你还记得。”说完了之后觉得语气稍嫌僵硬,又立刻加了两声“呵呵。”

  他没说话,半晌道:“是因为我和苏祈吗?”

  我心里咯噔一声。

  他接着说:“苏祈对你是有一点偏见,我也听说……”

  我赶紧打断他的话道:“哈哈,你说什么呢,再怎么和苏祈有矛盾我也不能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实际上是我妈让我考T大中文系,学文,以后考公务员从政,好接她的衣钵。”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穿的一条白裙子,扎个马尾巴,还挺像我爸医院里那些女医生的。”

  我说:“那得有一两年了吧,你记性真好。”

  嗒的一声,好像是话筒摔地上了,又是唏哩哗啦一阵响,他在那边说:“不好意思,喝了点酒。”

  我没说话。我们彼此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说:“我先睡了,晚安。”

  然后,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就把电话挂了。

  而这是我和林乔高中三年的最后一通电话。

  高三整一年,没有林乔和苏祈的干扰,我一心扑在学习上,过得清心寡欲。每个月最愉快的事就是中旬能回一次家,带颜朗去市区的游乐园坐几趟碰碰车。

  7月,高考在一片蝉叫蛙鸣中结束。为了让我在省城好好念书而专门租的房子也差不多到期,房东表示收回房子刻不容缓,希望我能尽快搬出去。

  搬家的前两天晚上,高二时坐我后排的一个男同学找到我,说想征用一下我的房子,供他们十几个兄弟开一个纯爷们儿的联欢会。

  这位男同学因擅长修理自动铅笔著称,被我们尊称为铅笔兄。铅笔兄曾经主动帮助我修好了不只一支自动铅笔,我无以为报,只得答应把房子借给他。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颜宋你真够朋友,我做主,这个聚会你也参加哈,咱们一起喝点酒,看点片,追忆追忆往事。”

  我被他的“看点片”吓住,觉得他们一定是要看A片,立刻拒绝说:“我还是不参加了吧,你们这都纯爷们儿的聚会了,加我一个女的,多不纯爷们儿啊。”

  但他已骑上自行车,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奔了出去,徒留下雄浑的男低音在马路上久久回荡:“今晚八点,就在你家,咱们不见不散哈。”

  十来个男的再加一个女的,还要喝酒,还要看A片,这样的聚会可想而知是多么的危险。

  我本来打算晚上等铅笔兄到了之后,就立刻把钥匙交给他,然后随便找个借口开溜,溜出去找个小旅馆过一夜。但没想到他的兄弟们都比他守时,并纷纷带来了自己的女朋友。女朋友们均表示自己其实并不想来,是被自己家那口子死乞白赖求着来的。但有识之士还是能一眼看出来掩盖在诸位兄弟们凄楚眼神背后的真相。

  北京时间八点半左右,铅笔兄在兄弟们望穿秋水的眼神中摸黑登场,令人感叹的是,他的身边竟然还跟着从不跟人拉帮结派的林乔。

  我已经有一年多不曾和林乔正面接触,对他的近况全不了解。一瞬间只觉得世道果然变了,独行侠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们的民族再不需要英雄,二十一世纪呼唤的是团队精神。组团看电影,组团上厕所,如今,连林乔都开始跟人组团,这真是一个“不组团,毋宁死”的世界。

  林乔紧皱着眉头,深深看了我一眼。

  这真是意味深长的一眼,因为我完全没看出他这一眼有什么意味来。

  我打了个哈哈说:“多久没见你了啊,又长高了不少嘛。”他没理我,干脆地把头偏向了一边。

  铅笔兄很快和他的兄弟们打成了一片。

  林乔突然说:“你们酒还够吗?我和颜宋再出去买点酒回来。”

  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同时,我也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他拖出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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