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心丧若死的我正无语凝咽,便听老和尚又蔼声道了句:“女施主不用着急,老衲虽无法送你出去,别人却可带你离开。”
我顿时精神一震,忙顺着老和尚的眼神往上一看,只觉生命的曙光重新又照耀到了我这倒霉衰妖的脑袋上。
那倒悬于头顶的沉沉黑海仿若有暴风吹过般的掀起了层层巨浪,呜咽咆哮震耳欲聋。接着,一道青锋霹雳将海面撕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其间一跃而出,紧随其后的是一道银色的亮光以及一个铠甲铮铮的持戟男子。
“夜墨!杨戬!”我泪眼朦胧地欢呼一声便要提气迎上前去,却被一直蹲在那儿的谛听一口咬住了裙摆。
“女施主少安毋躁,免得被血池中的恶灵所伤。”
像是为了配合老和尚所说的这句话,刚刚还平静无波的血海此刻竟仿如沸腾的滚粥一般炸开了锅,无数面目狰狞的白骨骷髅带着粘稠淋漓的血水上下翻腾不休,凄厉的嚎叫刺鼻的腥味以及彻骨的阴寒,瞬间便充斥了这三界之中最为黑暗的所在。
蓦地,一声低沉而浑厚的佛号缓缓响起,庄严肃穆且带着深重的悲悯之情。
于是,愤怒的黑海,沸腾的血池,挣扎的死灵,连同着所有几欲让人疯狂绝望的诸般感触,顷刻间一起销声匿迹,重归宁静。唯有那红莲业火的势头,看上去竟仿似比先前更为凶猛了几分。
“萧遥!你没事……还好你没事……”
夜墨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向我俯冲而来,还没停稳便将我一把死死拥入了怀。
我成功听到了自己骨头错位的惨叫……
龇牙咧嘴挣扎了一番未果,我只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杨戬,却恰见他额间所发出的耀目银光正慢慢收敛成一抹浅浅的印痕。
杨戬天生神目,据说一旦打开则威力无穷,且透过现象看本质的能耐比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还厉害。
刚才他应该就是用神目开道,才能最终抵达这鬼神禁足的地狱最底层吧?
只是不知为何,他的神情颇显古怪。像是,看到了什么太过震惊的东西。
所以许是因为受刺激过度,杨戬对我的呼救视若无睹。
我深觉悲愤。
夜墨还在不死不休地搂着我,深深埋于我颈项间的鼻息是那样的炙热而急促,以至于让我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个词——□焚身。
鉴于此时此刻竟有如此猥琐的念头实在是太遭天打雷劈,导致我知耻而后勇,终于奋发图强一把将他给推开。张大嘴刚喘上两口气,却惊悚地见他猛然倒退一步,捂着胸口弯下了腰,惨白的脸如血池里的骷髅一般骇人,唇边还有正在不停丝丝外溢的殷红。
我头皮一炸。
好在地藏菩萨及时开口:“强闯此地,阴寒入体。须速寻一至阳之所好生静养百年,或能痊愈。否则,一旦迫入经脉,轻则迷失本性修为俱毁,重则走火入魔性命堪舆。”说着又转而细细看了看杨戬的面色,叮嘱:“真君虽有神目护体,然则亦难逃被阴毒所侵,需依同样之法方可。”
一听情况如此严重,我忍不住抖着声音:“可是那……那为什么我好像什么事都没有?”
菩萨摸了摸谛听的头,似在交流,长长的白眉动了动,默然片刻,方缓缓道了句:“因为女施主你的体质独特。”
我纳罕:“什么意思?”
他摆了摆手,不欲多言:“待到机缘到了,自会知晓,眼下三位还是快快离开此地为好。”
杨戬颔首,执掌为礼,神情极是恭谨:“多谢菩萨!”
而一向不拘小节狂放不羁的夜墨,这会儿竟然也显出了十二万分的敬意来,随着杨戬一起敛容躬身。
我低头想了想,看着白胡子老和尚那干瘦而憔悴的面容上,始终不曾退却分毫的和蔼笑意,终是问出了口:“菩萨,有件事情想要请教。”
“女施主请讲。”
“佛说,要放下心中对个人的小爱,方能成就渡众生的大爱。可是,如果为了所爱之人,而舍身佑众生,难道,就不是佛家所谓的慈悲了吗?”
他顿了顿,旋即笑着摇了摇头,虽是答我所问,目光却望着站在一旁的夜墨脸上:“只要有善念,便可称慈悲。但要知道,如若能为一人成佛,便也可为一人成魔。”
谢过地藏菩萨,我跟着杨戬和夜墨腾身离去。
进入那由无数怨气所聚集而成的黑海之际,我转头看着站在血与火的包围中,一遍一遍沉声吟诵往生咒的老和尚。
千年万载,在这片至阴至寒至凶至险不见天日的地方,一位慈祥和蔼的垂垂老者和一条能知而不能言的沉默大狗,以一己慈悲之力承担三界共有之罪。
地藏菩萨,神兽谛听。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这是宏愿,亦是执念,是真正的悲悯。
然而,若地狱成空,又要佛何用?
出得地府,但见日照中天,所在之处也不是那镇压戾气的北海之眼。
那场热闹盛大的婚礼已结束,北海公主也已换下了嫁衣,初为人妇。
寻了一处僻静林子,夜墨便再也支撑不住大口大口地呕起血来。我冲上前去搀扶着他,只觉即便隔着重重衣衫,都能被他身体所散发出的阴森寒气给冻僵。
杨戬沉声:“丫头,扶他坐好。”
“哦哦哦。”早已六神无主的我忙不叠地依言照办,直到见他运气于掌要为夜墨疗伤,我这才猛然反应过来,一把将他拽住:“你要干嘛?你都泥菩萨过江了……”
“我有分寸。”
杨戬的脸色苍白,声音疲惫,话语极短,然而较之夜墨的情况倒似乎真的是强了许多。
可据我所知,他们的实力本该相当,又怎会有如此大的差距?
我正纠结万分不知如何是好,便听总算缓了口气的夜墨嘶哑着声音傲娇扭头:“少逞强,我才不要你救!”
历来端方严肃的堂堂司法天神斜睨着他,忽地嘴角一勾,干干脆脆道了句:“老子乐意!管得着吗你?”
我和夜墨:“……”
趁着两只妖怪齐齐呆愣之际,杨戬一俯身,挥掌拍向夜墨的周身大穴,掌势快如疾风闪电,又轻似飞雪柳絮。直到他又是一口血箭喷出,豆大的汗水涔涔而下方才收势罢手,同时凉凉一嗤:“就会蛮干硬拼,空生了个当摆设的脑袋!”
说完,全然不理气急败坏却又一时半会儿一个字都说不出的夜墨,自顾自站起。
至少看上去,杨戬的面色除了较之前又苍白了几分外似也并无异色,理了理铠甲顺便对我叮嘱:“丫头,按照适才菩萨所言,和他一起去找处没有人打扰的地方好生静养,无论将来外面发生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也不要搭理。记住了没有?”
我心中顿时一紧:“那你呢?你跟我们一起么?”
他笑着微微一叹:“我尚有官职在身,如何能像你们这般的无拘无束?”又为我将落于发端的一片枯叶拂去:“放心吧,刚刚菩萨也说了,我有神目护体。所以情况没那小子这般严重,过段时日便自会痊愈的。”
他这话说得就像去菜场买颗白菜一样的轻松,我却听得犹如千钧压顶般的沉重。那么多年的疑惑终于再也压抑不住:“你老实告诉我,当初为什么要去天庭做官?玉帝不顾亲情派人杀了你父母兄长而且还企图对你和妹妹赶尽杀绝,你向来最是痛恨他的,又为什么要给他卖命?你究竟在谋划些什么?”
杨戬一怔,旋即又是一笑。为我拂叶的手轻轻放在我的肩头,掌心温暖而指尖冰凉,轻飘飘道了句:“男儿立世自当轰轰烈烈挥斥方遒,岂能永远赋闲在家虚度时日?我不过是想通了这个道理罢了。”
我知道这些都是屁话,却一时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能凭本能死死拽着他的黑麾不撒手。
对此,杨戬明显颇为无奈,只好耐着性子揉了揉我的脑袋:“好了丫头,我现在要先去把事情处理一下。否则,我们硬闯十八层地狱的事情一旦被阎王闹上天庭,将会很难收拾。至于别的事儿,以后再说。”许是我的表情太过可怜,他停了少顷,终是放软了声音,叹了口气:“我答应你,忙完了之后就去看你。到时候,有什么话咱们再慢慢说,好不好?有哮天犬的鼻子,你总不用担心我找不到地方吧?”
“用不着狗鼻子。”一直倚树养神没有做声的夜墨此刻忽然睁开眼睛看着杨戬,沙哑着嗓音:“昆仑。”
杨戬收回手,转而冲他点了点头,旋即转身腾云离去,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仰着脑袋望着转瞬便没了那凛然身影的蓝天白云,忽地又想起一件事儿。
潋尘和烂酒鬼,自我随那业火落入阿鼻地狱,就一直没有再出现。
大概,北海那边的事情办完了,就回三十三天之外去了。
毕竟,潋尘看上去的确旧伤未愈元神不稳,需要调养。
至于我的死活……
反正,已经有杨戬和夜墨来救我了,若是连这两个堪称目前三界之内最能打的都没办法,那我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不用白费力气了。
所以这么看来,烂酒鬼还真是把我当闺女养,果然是泼出去的水啊……
“萧遥……”夜墨忽地拉了拉我的手,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别哭。”
我低头抽抽鼻子,瞪他:“我才没哭!”
“胖子死了,我知道你很伤心。”他展臂揽过我:“那两个家伙一声不响的就这么走了,我也知道你会很难过。”
我愣了一下,把脸埋入他的胸前,闷着声音:“非招我哭!你混蛋!”
“对对对,我是混蛋。”
“你刚才的样子吓死我了。”
“是你吓死我了才对吧?”
“总之……你不许死。”
夜墨低低笑了一声,将我紧紧拥住:“好啦,萧遥别怕。我不会比你先死,也不会让你忘了我。我要永永远远的陪着你,也要让你时时刻刻都记得,我为你喜乐,为你伤悲,为你浪迹天涯,为你做尽一切能让你幸福快乐的事。我可以为你成妖,也能够为你成佛,更愿意为你成魔。因为我爱你啊,已经爱了很久很久了呢……”
在他的怀里,我终于放声大哭。
哭得精疲力尽,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祝天下有情人皆如伏羲和女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