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好容易把自己收拾干净后,我表示浑身脑袋疼,拒绝再挪窝:“累死了,懒得动。”
“……那就快回房休息啊。”
我气息奄奄地摆出任凭处置的架势:“是背还是抱还是拖,随你方便。”
“……这……”
把脸搁在桌上摊成一张丰满的肉饼,我两眼一闭装尸体:“不然就趴在这儿凑合一下得了。”
面对我无耻耍赖的行径,潋尘从来都是无计可施,稍一踌躇,也只得弯下腰:“来,我背你。”
我却得寸进尺着矫情:“啊,还要自己爬上去……”
他默默无语的犹豫了片刻,终是无可奈何,俯□,展臂将我抱起。
两个房间不过短短十几步的距离,潋尘走得并不慢,呼吸很是平稳,甚至就连心跳也不曾乱了固有的节奏。
然而,当我顺势勾住他的脖子,偎上他的胸膛,额角贴着他露在衣领外面的锁骨时,竟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元神出现了微微的波动。
就如当初在北海,我每每试图靠近他时,还有眼见无痴死后,我莫名失控对他横加指责,他骤然旧创复发呕血不止时的情况,极是相似。
这次重逢后,许是因其伤势大为好转,元神便也相应的稳定了许多。所以朝夕相处数月以来,即使总被我三不五时的各种调戏各种吃豆腐,倒也未曾有过什么异象。
至于此刻……
想来当是这几日间所发生的种种,终是颤了那根一直苦苦压抑按捺着的心弦,虽只是微弱至极的一个须弥弹指,却到底还是乱了心曲。
而我,也果然是和他的元神之间,有着某种联系的。
但,又怎么可能呢……
进了卧室,将心思烦乱于是索性闭眼装睡的我轻轻放在床上,潋尘便立即收回手,直起身,简直就像个守着条条框框的男女大防半分也不敢逾矩的迂腐老学究一样。
只可惜卑劣如我,却不肯成全他想要做柳下惠的美好愿望,于是故意借着侧身的机会,压住了他的半阕衣袖。
他一顿,小幅度的挣了一挣,低低唤了声:“萧遥……”
我自是不理。
他静了少顷,随即像是无计可施,只得极是小心地坐在了床沿,半晌再无别的动作,应是正在看我。
我继续挺尸。
按照正常的生物,尤其是正常的身心健全而且身心健康的雄性生物的行为逻辑,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接下来无论如何都该对我做点什么的,比如摸摸,比如亲亲,比如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
只可惜事实证明,我错了。
潋尘这种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古老存在,显然早已脱离了所谓正常的低级趣味模式,在某种我绝不可企及的思想境界里超凡脱俗的永生了……
他居然就这么不语不动的看着我,一直看着我,还在看着我……
我只能腰酸背疼腿抽筋的维持着诱人犯罪的高难度睡姿,唯有在心里满怀凄凉地抹了一把血泪。
妈的姑娘我都已经引狼入室了,客官你倒是配合着禽兽一下啊!就算你不想做狼那做狼狗也行啊!其实忠犬什么的真的挺适合你的啊客官!……
再后来,我就一边默默无声的咆哮着,一边欲求不满的睡着了……
由此可证,思*淫*欲什么的不仅要饱暖,还要不困,否则往往思着思着也就没有然后了……
睡着后,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在梦里,我再度看到了那个与潋尘模样极像,却神情若冰的男子,不知是在对谁说:“我是喜欢你的,但,那又怎样呢?”
又,怎样呢……
头陡然剧痛起来,仿佛这句话里的每个字,都如红莲业火铸就的钢钉,被人用铁锤,一颗一颗的,嵌入了魂灵的最深处。
我猛然惊醒。
首先看见的是窗外的暮色,竟是眼睛一闭一睁,一天过去了。
然后便听见了外面‘咚咚咚’的惊天动地的砸门动静,原来梦里的铁锤敲钉子,是这么来的。
随即,便是开门声,伴一个无比熟悉的大嗓门:“嘿,真是你!”
以及潋尘略带诧异的一句:“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出什么事了么?”
我呆了呆,忙一骨碌爬起来,下床时,手碰到了床沿,余温犹存。
潋尘之前,居然是一直坐在这儿,那般看着我的么?
所以古董神仙的境界,果然不是我这种愚蠢的凡妖所能理解的啊……
我一边不着四六的胡乱感叹,一边冲出房间,顺手捡起一块石头对着刚进院门的落拓男人便砸了过去。
那人轻而易举的闪开,同时冲我一瞪眼:“臭丫头,有你这样招呼客人的吗?”
我怒目而视。
他与我互瞪了半晌,然后抓了抓乱蓬蓬的脑袋,看了看袖手而立一脸爱莫能助的潋尘,最后唉声叹气地走到我跟前:“好吧好吧,上次就那么丢下你跑了的确是我不对,给你打两下也是应该的。”说着一仰脖子一闭眼,摆出英勇就义的壮烈造型:“来吧!”
我毫不客气的擡脚就踹了上去。
他揉揉腿,龇龇牙。
我紧接着又挥出狠狠的一拳,却终究在中途便卸了大半的力道,最后只是在他胸口不轻不重的捶了一下,咬牙切齿:“再敢有下次,我一定跟你绝交!”
他哈哈一笑,伸手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小白眼狼,老子养了你那么久,是你说绝交就能绝交的吗?”
一直站在旁边看我们闹腾的潋尘,也不禁轻轻笑了一声。
烂酒鬼看看他,又看看我,像是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哎不对呀,臭丫头你不是应该跟那个妖怪小子在一起的吗?不是,你俩怎么混到一块儿去了?什么情况啊这是?”
我和潋尘尚未及开口,便听一个软糯糯的声音抢先回答:“情况呢,是这样的。一开始男神仙想要帮女妖怪解春药,后来男神仙捏了我的屁股,再后来女妖怪摸了我的胸,最后男神仙就和女妖怪亲嘴了。”
烂酒鬼听得瞠目结舌:“操!贵圈好乱啊……”
男神仙和女妖怪只能:“……”
潋尘只顾着面红耳赤,我则恼羞成怒着暴跳:“小贱人你给我滚出来!”
“好呢!”
随着这脆生生的一句答应,烂酒鬼随身的小葫芦里飘出了一缕薄烟,而后慢慢凝结成了一个少年的模样,歪着头冲着我贱兮兮的笑,漂亮得过分的眉眼弯出的弧度看上去特别的欠收拾,像是随时随地都在摇头尾巴晃的撩拨着别人,边满院子的抱头鼠窜边悍不畏死的嚷嚷,来呀来呀不爽来打我呀!嘿嘿,打不着啊打不着!……
而这一次,恐怕,是真的再也打不着了……
(33)
我愣在那儿,只觉眼前的一幕实在太过荒谬,比刚刚梦中清晰得犹如身临其境的刻骨剧痛,还要荒谬千百倍。
潋尘显然也极是震惊:“柳欠,你……”
烂酒鬼不明所以的挠挠头:“我今天本来是想喝顿花酒解闷的,结果找了家青楼却发现那儿正闹哄哄的杀什么妖,按理,我当然不该管这档子闲事儿。不过正想走的时候,这小东西的最后一线魂魄凑巧逃了出来,我察觉到好像跟你有些渊源,所以才出的手,然后他就把我领到了这儿。没想到他居然还真的认识你,你俩什么关系啊?”
我咧咧嘴:“血缘关系。”
烂酒鬼顿时用一种捉*奸在床的眼神,惊疑不定地看着我和潋尘。
潋尘只有苦笑着摇了摇头,解释:“机缘巧合之下,我的一滴血渗入了他根茎的脉络。”
柳欠这时忽地接了一句:“神仙的血果然好厉害呀,要不然,我就死定了。”
我看着他在越来越深的暮色中越来越浅的虚影,一时间只觉怒极攻心:“你以为你现在还活着吗?你已经死透了好不好?我不是跟你说了让你待在家里别出去,小王八蛋怎么就是不听呢?你有什么天大的事非要现在去风月楼不可?赶着去死是不是啊?!”
老老实实听完我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柳欠才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我是忽然想起兔姐的房里有个美白的方子,本来她昨天就是要给我的,结果……我怕去得晚了,就没了。”说着,又露出个得意的笑来:“幸亏我去得及时,那些人正把她和狼哥的东西都放在一起烧呢。”
烂酒鬼‘嘿’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被烧掉了边角的纸:“就为了这么张破纸把小命送了,那是加了符咒的火,你还愣往上冲!我说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其实就是截木头,火克木听过没?”
“人家当时没想那么多嘛。”
我觉得心里空得很也累得很,便在台阶上席地坐了下来:“这是给金翎的?”
柳欠点点头:“你帮我给她吧,兔姐说,可有效了。她……她不是一直都想白白的,漂漂亮亮的去见自己喜欢的人么。”
“你不是一向都挺聪明的吗,怎么就办了件这么蠢的事儿呢?”我撑住额头,忽然很想笑:“值不值得啊?”
他垂下眼睛,身影变得愈加透明了些:“我知道我很没用,可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没用的事情了……其实,我也想变成她崇拜的那种大英雄。我甚至还在想,如果昨天是她遇到危险,我一定会不顾一切的冲上去,哪怕是和她一起被杀掉。反正,我这条命也是欠她的,所以我才叫柳欠的啊……结果没想到,我居然会是这么丢脸的死法,真是好丢脸……”
“不,你很厉害。”始终未曾做声的潋尘忽然开口,声音和缓而有力:“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人,这是世间最大的勇气。”
柳欠霍然擡起头,双眼亮若繁星:“真的?”
潋尘轻轻笑了笑:“在这方面,我不如你。”
像是最后的一丝念想也已然了结,柳欠的身影开始迅速变淡变薄。
我心头一慌,猛地站了起来,下意识紧紧抓住了身旁的潋尘的手。
烂酒鬼则有些奇怪地看着潋尘,突然道了句:“他的体内渗入了你的血,那就可以想法子抹去他的妖族命格,以普通魂魄入地府。你先固定住他的残魄,不是还有块女娲石放在我那儿吗?我这就回去拿过来。虽然这么做是不大合规矩,不过既然是你认得的,那就管他娘的了!反正,算来算去你也一共认识不了几个活物。”
我的脑子里仿佛有千头万绪,完全理不出个所以然。
潋尘偏首看了看我,眸中似有什么吉光片羽的情绪一闪而过,旋即空着的那只手微微一翻腕,一把通体玉白的古琴凭空出现,虚虚飘浮在他的面前。
修长的手指于弦上拂过,琴音倾泻而出。
柳欠本已模糊的身形顿又清晰了起来,明显有些搞不清状况地茫然四顾:“咦,我不用死了吗?”
“想得美!”烂酒鬼把葫芦在腰间别好,摆出准备上路的架势:“妖你是做不了啦,做人去吧!”
“人?”
潋尘单手抚琴,静静言道:“你将投胎为人,自此转世轮回,你可愿意?”
柳欠扑闪扑闪睫毛,没有立即回答。
潋尘顿了顿,又道:“妖族只有一世,不管活多久不管有多大的本事,死了便是彻底的消亡寂灭。而人族则不同,虽一生最多只得短短数十载,但死后可重新投胎,如此循回往复,亦等同于不死不灭。对妖而言,这样的机会是绝对的可遇不可求,万年来,怕是也只有你一个。听明白了吗?”
柳欠又眨了眨眼,然后摇了一下头,缓慢而决然。
烂酒鬼见状惊讶至极,刚想开口,便听潋尘已淡淡问了句:“想清楚了?”
柳欠的回答极其干脆:“嗯!”
潋尘垂下眼睫,微不可见地勾了一勾唇角,拂出最后一个似叹息又似轻笑的音符,翻腕间,玉琴转瞬消失。
柳欠也随之开始慢慢变得透明。
烂酒鬼终于忍无可忍的咆哮:“都他妈疯了吧这是?”
“我才不要做人呢,命数都是提前规定好了的,一点意思也没有。况且,如果不记得自己在意的人,还活个什么劲儿呢……”柳欠低低如自喃般的说了两句后,复又神气活现起来,冲着烂酒鬼撇撇嘴:“再况且,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我这么好看的人类存在?哦,当然了,‘要么美,要么死’这个深奥的道理,像你这种丑得很有乡土气息的家伙是不会明白的!”
“……”
又一次成功用言语把别人损得体无完肤后,小柳树心满意足地冲我挥挥手:“帮我告诉她,我决定不再喜欢她了,去找喜欢自己的母柳树了!”
我笑着应了。
最后的最后,柳欠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着的院门。
最后一眼,亦未得见。
一阵晚风,彻底吹散了少年江南薄雾般的身影。
我慢慢蹲□,捡起了地上的一截杨柳枝,三寸长,细细瘦瘦的,却是通体水润嫩绿,仿佛蕴了无穷生机。
而直到此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手上竟不知何时已满是殷红。
应是之前抓住潋尘的时候,不自禁用了太大的力,指甲刺破了他的掌心。而我浑然不觉,而他只做不觉。
尚未干涸的血染上那枝条,然而这一回,却再也无法渗入脉络。
因为,即便再怎样有生机都好,都不过只是寻常的草木,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又挂了一个,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