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值春深,日影在湖面摇晃。
蒹山湖边一棵大树上,树冠繁盛葱茏。斑驳的光影间垂下一片青色的衣角,隐隐能瞧见一道人影似靠在枝干上。
头天夜里刚下了雨,脚下泥土湿软,草叶间还带了未干的水露。在不显眼的草丛中,一条花斑蛇顺着湿软的泥土游走到了树根下,无声地盘绕而上。
枝叶间依稀垂了只手,袖口间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腕。
那截腕子映在竖瞳中,花斑蛇猛地加速,一口毒牙呲向上方的人!正在这时,靠在树干上的兼竹忽然睁开了眼。
垂下的那只手还未动作,却听一道细微的破空声响起,“咻——”单薄的叶片带着凌厉的剑意自远处袭来,一瞬擦过花斑蛇的七寸。
啪嗒,蛇身断成两截落在了地面。
兼竹直起身来,低头看了眼下方已了无生机的花斑蛇。蛇口仍维持着张开的动作,切口利落,一看便知来者出手不凡。
余光里晃过一抹银白,他抬头正对上几步之外不知何时出现的那道身影——
来者一袭翩然银衫,长发半束于玉冠。浑身气质如雾茶清雪,泠泠清清让人看不分明。
深邃的五官相当俊美,一旁的湖光落在他浅色的眼底,水波潋滟。
目光相接,微风穿林而过,扬起树干间垂下的青色衣摆。
兼竹笑了笑,“是道长出手相救?”
来者抬步走到树下,视线扫过地上的花斑蛇尸身,又落到上方的兼竹身上。
怀妄声线冷淡,“顺手。”
“那也是救了。”兼竹双手揣在袖子里,一条腿耷拉下来一摇一晃,垂眼而来似带着狡黠的笑意,“你救了我,想我怎么报答你?”
青色的衣摆下露出了一截小腿,在日光映照下白得晃眼。
怀妄的目光只一瞬便收回,“不用。”
兼竹闻言没再回话,怀妄也没离开。后者向四下一望,顿了顿道,“这片山归属于你?”
“河流山川,皆归属自然。”兼竹说,“但目前这山中只有我一人。”
自他有记忆起他便住在这山里,这座山灵脉充裕,灵植遍地,他不喜人多,于是设下了禁制,将这片山连同灵脉隐匿了起来。
近百年来都不曾有人闯入,也不知今日这银衣修士是怎么找来的。
还人美心善地“救”了自己。
兼竹想着唇角一扬,“道长打算在此处修行?”
怀妄眉心微蹙,他确有此意。
他循着自己的推演到了这里,发现这山间不但灵脉浑厚,而且一草一木间运转的自然法则同他修习的道法也非常贴近,很适合他突破瓶颈。
只可惜此山有主,未必愿意让他闯入。
兼竹见状笑了笑,“既然道长喜欢,那就留下吧。”
怀妄睫毛一抬看向面前的人——墨色的长发垂在兼竹身后,正好有一缕光穿过头顶枝叶的空隙,落在他眼睑下。
明亮的光斑晃得人有一瞬怔神。
见他不回话,兼竹又说,“便当做是救命之恩的报答,如何?”
怀妄默了一息。四周浑厚的灵气如一汪温泉将他浸泡其中,不需多加催动,就有源源不断的灵力冲刷着经脉。
犹豫只是片刻,他终是没能拒绝这块风水宝地的诱惑,“多谢。”
看他点头应下,兼竹便翻身下了树。衣衫“哗啦”一翻,动作干净利落,并不像是未修行入道之人。
怀妄愣了愣,他原以为兼竹是凡人,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但以他合体后期的实力,竟丝毫看不出前者的修为。要么是对方修为在自己之上,要么是他隐匿之术极为出色。
不管哪一种,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方才那花斑蛇偷袭,根本用不着自己出手。
在他思索间,那青衣已经跨过脚下的花斑蛇尸身,翩然走向了湖边。
空气中留下只一句轻飘飘的“道长自便”。
怀妄的视线落在他背影上,只见兼竹弯腰从湖边草荡间摸出根鱼竿,双腿一盘悠悠钓起了鱼。
目光定了片刻这才缓缓收回。
怀妄就地坐下开始运转功法,澄澈的灵力自四方涌入经脉。
罢了。他想,待修行结束离开此处,再给人留几件法宝当作回报。
2.
静谧的蒹山中多了个人,似乎也并无不同。
兼竹靠坐在粗壮的树干前“噼里啪啦”地烤着鱼,不远处是专心打坐的怀妄。
若此刻有人途经这里,定会为修真界的参差长叹一口气。
丝丝香气自鲜美的肥鱼上溢出,却丝毫影响不了那头打坐的人。兼竹往上撒了把自制香辛料,接着拿起一只几口开咬。
他一面悠闲地吃鱼,一面打量着修行的怀妄。
自他留下怀妄起已经过了五六日,这人总共说了不超过五句话,无非是“多谢”、“不必”云云。
就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这怎么行?邻里之间一点也不友好。
于是在怀妄结束一个周天的灵力运转后,兼竹拎着一条烤鱼起身朝他走过去。
浅色的睫毛颤了颤,随即睁开。大概是刚从打坐中苏醒,那目光锐利如出鞘利剑直对他而来——
在看清来者时又收敛了几分,怀妄开口,“何事?”
兼竹停在他跟前两步的距离,拎起那条烤鱼,“修行辛苦,不如补补?”
“不用。”
“道长打算待多久。”兼竹见状也不勉强,暂且换了个话题。
怀妄敛眉,“打扰到你了?”
“怎么会。”兼竹说,“山里的鸟儿都比你吵。”
“……”
怀妄似更了一下。见他默然,兼竹解释,“我的意思是,道长若要长住,不如互通一下姓名。”
淡色的薄唇动了动,随即开口道,“苍誉。”
“玱玉?”兼竹伸出指头在空中比划了几下。
怀妄看那笔画横平竖直,透出一阵珠光玉气,额角一抽忍不住纠正道,“并非金玉之意,苍生的‘苍’,赞誉的’誉’。”
兼竹羞涩地收回手指,“听上去很高深的样子。”
怕他又擅自解读,怀妄道,“意为‘去怀旻苍,不着妄誉’。”
兼竹品了品道,“好名字。”
不沉溺问道苍生,不承受过度的美誉。凡事进度有度,大道自然长存。
他说,“我名兼竹,苍誉兄随意称呼。”
怀妄点点头,也没在意他对自己的称谓。
互通姓名结束,怀妄正打算继续修行,一条烤鱼就斜在了自己跟前。他顺着烤鱼递来的方向看去,正对上兼竹热切的眼神。
“为了庆祝我们今日称兄道弟,干了这条烤鱼。”
“……”
令人无法拒绝的说辞混着烤鱼的香味萦绕在怀妄鼻间耳边,他默了几息接过那只烤鱼,恍惚竟觉得自己似掉入了某个圈套,但并无任何危机。
此刻的怀妄还不知道,有些事一旦打开了豁口,便会如山洪倾泻,汹涌奔流。
…
见怀妄接过烤鱼试探地咬了一口,兼竹心情愉悦,探头问道,“味道如何?你是喜欢微微辣,还是麻麻辣?”
辛辣的口感刺激着味蕾,怀妄辟谷已久,偶有进食也极为清淡,从未吃过这种味道的东西。他舌尖一麻,连淡色的唇都灼红了几分。
怀妄缓了缓神,“这算什么辣?”
兼竹,“微微辣。”
眉峰挑起,“微微辣?”
听出他话语中的质疑,兼竹解释,“撒一把海椒粉是微辣,再撒一把就是微微辣。”
“……”
怀妄一口气提起,好久都没呼出来。片刻,他舒出一口带烧灼感的热气,随即腕间一抖,抖落一层红色的粉末,这才重新将烤鱼送入口中。
兼竹若有所思,“看来苍誉兄吃不了微微辣。”
一道目光铡过来,兼竹适时地不再讨论有关辣度的话题。
在怀妄吃鱼间,兼竹干脆也席地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人闲聊着。他讲着山间的鸟兽鱼虫,奇闻异事,清润的声线混着明跃的日光,竟有种特殊的吸引力。
怀妄一边听一边吃,偶尔应两声,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手中的烤鱼已被吃得只剩条骨架了。
看他吃完了鱼,兼竹拍拍衣摆站起身来。
此刻已是红霞漫天,一下午的时光就这么悄然流逝。他看向沉沉落日,“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怀妄没有回话,嘴里还火辣辣的。他开始怀疑兼竹对“欢乐”的定义究竟是什么。
兼竹开口,“时间不早了,我也该……”
怀妄看向他,心说终于知道修炼了。
兼竹,“也该吃晚饭了。”
“……”
青色的身影几步没入茂密的林间,浑身都散发着干饭的快乐。怀妄看着他晃着袖子离开,也不知是想到了要抓什么来当做晚饭。
目光撤回,怀妄转头看向另一侧的湖面。
灿金色的余晖在波光粼粼的湖面投下一道金红的霞光,像是一条无尽长路通向湖对面的环山。
他又重新坐下准备修炼,闭眼却再难集中精神。
脑海中晃过兼竹倾身递上烤鱼的身影,他皱了皱眉睁开眼。
半晌,怀妄缓缓呼出一口气……
真的太辣了。
3.
晚上兼竹又烤了两只野兔。
山间的灵兽肉质细嫩,自充裕的灵力中孕育而生,吃了对修行有益无害。
他照例分了怀妄一只,在对方略带戒备的目光下哄道,“这次是微辣。”
怀妄拒绝得很干脆,“不必。”
兼竹似有惋惜,闻言不再多劝,一个人将两只烤兔吃得干干净净。他坐在树下,怀妄打坐的地方离他不远,香味飘过来刺激着舌尖残留的辣意。
怀妄修行一向专注,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影响得这么彻底。
但他也没法制止兼竹吃东西——好歹是别人的地盘,他作为外来者在此修行,说的是“报答恩情”,实际上是他承了兼竹的好意。
无法修炼,怀妄也不强求。
他散了四周凝起的灵力,看向树下收拾残渣的那人。
兼竹的日子过得相当肆意快活,白天要么打盹,要么钓鱼,每到饭点烤几只山鸡、兔子、鱼……吃饱了又四处晃晃荡荡感受下大自然的魅力,一天就这么悠闲地过去。
和他的生活习惯截然相反。
怀妄垂眼,想起此次出山前推演的卦象,卦象里外都透出三个字:入红尘。他看着浑身烟火气的兼竹,心想大概这就是天意指引,要叫他看看红尘中不一样的人生。
…
待兼竹收拾完残渣柴火,已是夜色渐浓。
蒹山上空升起一轮皓月,湖面沉落着一团月光。
他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怀妄,后者没在打坐,一袭银衫在月色下更为耀眼灼目。柔顺的银发披在身后,好似上乘的绸缎。
侧颜轮廓俊美无俦,连细长的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察觉到他的目光,怀妄转过来,“有何事?”
兼竹靠在树干边笑了笑,“我是在想,外界的修士是不是都如苍誉兄这般俊美?”
搭在膝头的手指一曲,怀妄沉声,“莫要胡言。”
见他对这般夸赞并不心领,兼竹不再多说,只默默欣赏了一番月下谪仙便翻身上了树干。
“苍誉兄,我睡了,夜安。”
片刻,那头传来一声“嗯”。
没了兼竹时不时的动摇,怀妄又阖目盘坐进入了修行。
夜间的山林声响窸窣,偶有虫鸣鸟叫自树林深处响起。不知过了多久,树枝间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安静的湖边突然“嘭!”一声闷响。怀妄倏地睁眼,正看见一道人影从树干上翻了下来,直直落在地面。
怀妄,“……”
兼竹这一摔摔醒了,他撑起身来看怀妄注意到这边,又摆摆手,“打扰你了,夜安。”
怀妄顿了顿,“嗯。”
接着他就看兼竹姿态娴熟地爬回了树干,继续睡了过去。
四周恢复了平静,怀妄再次闭上眼。
…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又是“嘭!”的一声。怀妄睁眼看去,并不陌生的场景在跟前重演。
兼竹起身,“抱歉,作息比较规律。”
半个时辰一次翻身,掉不掉下去看运气。
怀妄嘴唇动了动,对他这副“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的执着相当不解。看兼竹又回到树干上,他迟疑一息随即起身走向山林深处。
夜深人静,山野无声。
几棵粗壮的树木被一道锐利的剑气轻易伐倒,又被灵力托着没有“嘭”的砸地,一切都进行得悄无声息。
昏暗的光线中,怀妄放出一缕心火照明。
树干在灵力的切割下断成一根根木条,灵活地拼凑出大致的骨架。
在赤色心火的耀眼下,怀妄弯搭着床榻。头顶是幢幢树影,远处是声声虫鸣,偶尔还能听见湖边似传来规律的嘭然落地的声音。
他看着自己手中逐渐成型的床榻,有一瞬恍惚:他到底是下山干嘛来了?
对了,他是下山历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