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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十

  程锐终于得到了供电局鲍局长回来的消息。早晨一上班,程锐就来到了供电局。事先他没有和办公室打招呼,熟门熟路地上了楼,直奔鲍局长办公室。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程锐心头一喜,曲起指头轻轻叩门。里面传来一声“请进”,程锐推门而进,见一个方脸的中年男子坐在办公桌后面,正在看文件。

  程锐问了一句:“请问,您是鲍局长吧?”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

  程锐忙上前一步做自我介绍,然后说:“鲍局长,我是来道歉的。拖欠电费,还以老大自居,实在是对不起啊!”

  鲍局长揶揄道:“你就是188厂新来的程厂长?听说你三番五次来道歉,我这个科长一级的小官,实在是领受不起啊!”

  从鲍局长的话语中程锐感到他心中的怨气,诚恳地说:“罪不在众人,而在厂长一人,我是真心实意来道歉的。”

  俗话说:树怕剥皮,人怕见面。面对188厂新厂长的当面道歉,鲍局长态度和缓地请程锐落座。“你们188厂是我们供电分局最大的用户,就因为收不上电费,

  我们局两年评不上先进,奖金就不用说了,上级批评,职工有意见,我压力也很大。”

  程锐说:“今天我过来就是想解决我们厂生活供电问题。”

  “你们厂有钱交电费了?”

  “我现在还拿不出钱来。”

  鲍局长向椅子背上靠去:“不交电费,供电的事免谈。电是商品,供电局是企业,希望程厂长你能理解。”

  “我想请鲍局长帮我一个忙。恢复我们厂的生活用电,我保证从这个月开始按时交电费。”

  “以前拖欠的四千多万电费怎么办?”

  “分期偿还,三年内还清。”

  “怎么才能让我相信你说的话?”

  “我现在是两手空空,只能拿人格来担保!”

  鲍局长脸色一冷说:“以军工老大自居,拖欠电费,还拿军品任务压人,这就是188厂的人格吧?别人怕,我不怕,我依法供电,依法断电!”

  “以前的确是我们188厂做得不对,我再次道歉!以前欠的电费我一定想办法还,我新上任不久,鲍局长,求你帮帮我的忙。”

  “说漂亮话顶什么用?你能保证188厂起死回生?这两年188厂换了三任厂长了吧?刚上任的时候都信誓旦旦,结果怎么样?188厂眼看着要黄!你就别忽悠我了。要我说你们厂就别干耗着了,早点破产算了。说实话你们厂欠的四千多万电费我根本就没指望你们能还,等你们厂破产了,到时我找上级核销。”

  “鲍局长,你知道停电给我们厂职工的生活造成了多大的困难吗?一停电就停水、停暖,大冬天零下三十多度,你到我们厂宿舍看看就知道了……”

  鲍局长不耐烦地站起来打断程锐的话:“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军品生产用电上级领导下了死命令,我不得不执行!生活用电不交电费免谈。你们有困难,我也有困难!程厂长请你理解。”

  程锐站起来,拱手抱拳央求道:“鲍局长,我求你了!我答应我们职工,如果月内不能解决电的问题,我就辞职下台。”

  鲍局长态度坚决地说:“这是你当厂长的事,和我无关。”

  “鲍局长,新兴村张书记没和你说吗?”程锐万般无奈搬出鲍局长的养父,本以为鲍局长多少会给些面子,谁知反而惹怒了鲍局长。

  “你不提我爹我还不来气。我发现你还挺能挖门子盗洞的,居然能找到我的养父来说情,昨天我爹在我面前把你好一顿夸,说你如何如何有本事。今儿有什么本事你全使出来,你就是说出花来也不好使!”

  程锐没想到找关系反而惹得鲍局长反感,说:“鲍局长,我求你了!”

  鲍局长说:“不行!”

  “我代表188厂五万职工和家属求你了!”

  “我也代表我们全局的职工求你了,请你把电费交了,他们去年一年没领到奖金了。”

  程锐真诚地说:“我求你了!”

  “我也求你!”鲍局软硬不吃,双手抱拳反客为主,“我求你把电费交了吧!”

  “那好,我代表188厂五万职工和家属给你跪下!”程锐说着双膝一曲,跪在地上。

  程锐的举动着实出乎鲍局长的意料,他急忙说:“你这是干什么?程厂长快起来!”说着伸手拉程锐起来。

  程锐执著地跪着不起:“你不答应供电,我就不起来。”

  鲍局长说:“程厂长请起,你这么大的厂长,叫人看见多不好。”

  程锐说:“全厂五万多职工和家属天天晚上摸黑、受冻、停水,我这个厂长哪还有什么脸面?”

  鲍局长有点不知所措:“你这么高级别的厂长……程厂长有话起来说。”

  这时办公室杨主任不合时宜地推门进来,看见程锐跪在地上,就是一愣。

  鲍局长烦躁地冲杨主任摆手,示意他出去。

  杨主任退了出去。

  鲍局长要抱程锐起来:“程厂长,起来说话。”

  程锐执拗地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鲍局长告饶说:“我答应你还不行吗?我服你了!”

  程锐较真地说:“你说话得算话!”

  鲍局长动情地说:“你是万人的大厂厂长,是地市级别,为了厂里职工晚上家里有电,给我这个副科级的小局长下跪,就凭这一点也得给你供电。”

  鲍局长拉起程锐,两人紧紧地拥抱。

  中午鲍局长请客,两个人来到一个饭店。落座之后,鲍局长说:“程厂长,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其实我不姓鲍,我姓鲍尔吉,蒙古族,我们蒙古人有个习惯,是朋友一醉方休。”

  程锐和鲍局长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两个人豪爽地把一大杯白酒一饮而尽,亮了亮杯底相视一笑。酒让两个男人敞开心扉,接下来便是知根见底的倾谈。

  鲍局长深有感触地说:“上个月我外出学习,路过郑州,到一家宾馆住宿,宾馆服务员看了我的身份证后说,对不起,没有房间了。我只好到另一家宾馆问有没有客房,服务员先说有,可是他们看了我的证件后说,对不起,房间刚才订出去了……我再找一家宾馆,还是不让我入住。在我一再追问下,他们才告诉我,磨盘山的盗抢团伙在郑州作案好几十起,影响极坏。所以只要是磨盘山区的人,郑州的酒店就不让住。没有办法我只好住到朋友家里。”

  程锐很惊诧,惊诧之余惭愧地说:“穷极生盗,这些年我们厂的职工子弟在外

  偷、盗、抢,犯罪被判刑的有好几十人,被枪毙的就有三四个,磨盘山成了全国社会治安的重灾区。工厂搞成这个样子,我这个厂长走在街上都抬不起头啊!”

  鲍局长说:“你脱衣服给领导解围的事我都听说了,我知道你是个好厂长。你能不能救活188厂我不知道,但是就冲着你拼命救厂的这股劲我也得帮你!我已经布置下去了,他们现在正在检修线路,今晚七点准时供电。你放心吧。”

  程锐举起酒杯,激动万分地说:“鲍局长,谢谢你!我代表188厂五万职工家属感激您!”

  王大义和程锐约好下午召开中层干部会议,研究破除“等、靠、要”思想,振兴企业的思路,为此王大义进行了认真的准备。下午两点全体班子成员和中层干部来到小会议室,程锐却没来。手机关机,打不通。等到两点半还不见程锐回来,王大义只好宣布会议推迟到明天开。

  王大义憋闷着一肚火回到自己办公室,发现煤矿何经理在程锐办公室门口敲门。何经理见到王大义问:“王书记,你知道程厂长到哪去了?我们约好今天谈还款的事,现在到处都找不到他。”

  王大义没好气地说:“我也到处找他。你要是找到他请告诉我一声。又没影了,失踪了!再找不到我就报警!”

  王大义来到办公室训斥小陈失职,叫小陈想办法找到厂长,可是一直到晚上下班也没见程锐人影。

  晚上,王大义回到宿舍,听小黄说厂长回来了。急忙推开程锐宿舍的门,发现程锐躺在床上睡觉,鼾声如雷,满屋子的酒味。

  王大义十分生气,推醒程锐:“下午我到处找你开会,你却躲在这睡觉,手机也不开,晚饭也不吃……”

  程锐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找我啥事?让我睡一会儿。”说着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又要睡,被王大义扯着耳朵摇醒。

  “说好了下午开中层干部会,你忘了?”看见程锐的这副模样,王大义的气不打一处来。

  程锐这才想起下午开会的事,坐起来说:“哦……这事让我忘了,现在几点了?我酒喝多了。”

  王大义发火:“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喝酒?全厂停电,停水,老工人又要上访,这都是看得见的问题。还有看不见的!工厂管理混乱损失严重,不重新建章立制行吗?科技人员流失严重,可是咱干瞪眼留不住人。更严重的问题是人心散了!精神倒了!你听没听见工人在下面说什么?他们说188厂算是彻底完了,谁来了也不好使!我们领导班子成员和中层以上干部有多少人相信188厂还能起死回生?他们相信你我吗?大家在等待、在观望!昨天又有两名技术干部不辞而别,到南方打工去了……”

  程锐中午和鲍局长喝了太多的酒,昏沉沉地一时理不清思绪,坐着发呆。

  王大义十分生气:“我们上任一个多月了,到现在全厂晚上还在摸黑,中学的孩子到现在还是点着蜡烛上晚自习,成堆的问题在等着我们。你倒好,喝醉了酒躲在屋里睡觉!这个时候你怎么能够消沉?知难而退了是不是?你把我从西北叫到东北,现在想借坡下驴,打退堂鼓了是不是?”

  程锐头昏脑涨地说:“我到供电局去了,鲍局长答应从今晚起给我们厂供电。”

  王大义感到很吃惊:“真的?”

  程锐说:“鲍局长亲口答应的,今晚七点给我们厂生活区恢复供电。”

  王大义高兴地打了程锐一拳:“我说你行啊!你怎么不早说?”

  程锐说:“你让我说话了吗?这些日子我睡不着觉,下午总算睡了一觉。这个老蒙古真能喝,把我灌醉了……”说完,示意王大义把桌上的茶缸递给他。

  王大义把茶缸倒满水,递给了程锐:“我现在就去告诉办公室,通知今晚生活区恢复供电。”

  恢复供电的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飞遍了188厂的角角落落。人们奔走相告:“今晚七点,生活区恢复供电。”整个188厂沉浸在一片沸腾之中。

  晚饭后,老厂长陈乃昌像往常一样来到小卖店,准备找人杀上几盘。一看小卖店内的人寥寥无几,一打听,才知道今晚七点来电。他顾不上下棋,拄着拐杖往家走。

  程锐和王大义坐在宿舍内,共同期待着那个激动人心时刻的到来。王大义看了一眼手表,时针正铿锵着向七点逼近。两个人来到窗前,等待着满目万家灯火的降临。时针从容地滑过了七点,王大义抬头看看电灯,又看了看程锐。

  程锐说:“鲍局长答应得很肯定,再等一等。”

  高中的学生们同样也在期待着光明的到来。晚自习前,老师兴奋地通知学生们七点来电,教室内立即一片欢呼,有的孩子兴奋地把帽子高高地抛向了天棚。而此时,他们静坐在黑暗中,像在静待一个神圣的祭奠。

  刘克平坐在黑暗中,望着黑漆漆的夜色沉思。晚饭前,当老冯师傅眉开眼笑地将恢复供电的消息告诉他时,他甚至没有表现出和他们相似的抑制不住的喜悦。188厂像一条即将沉没的大船,他都不敢相信电灯还会亮起来。不过,随着夜幕的降临,刘克平心中还是燃起了一丝光亮,新厂长的坚强决心和与众不同的个性,还是让他心存希望。墙上的老式挂钟沉着地敲了七下,每一下都像敲在刘克平的心上。视野中依旧是墨一样的夜色,又过了十几分钟,刘克平倦了似的瘫坐在椅子上。

  老冯师傅的孙女婷婷撅着嘴,可怜巴巴地望着墙上的钟,指针已指向七点半。婷婷摇着爷爷的胳膊:“爷爷,怎么还不来电啊?厂长骗人!”老冯师傅终于耐不住了,拿起了唢呐。这支唢呐他年轻时就带在身边,已经五十多年了,白木

  的杆子已经发黄,铜碗处已经斑驳。这支唢呐已经成了他的老朋友,每当心里郁闷的时候,就吹吹它,用它诉说心事。老冯师傅缓步来到院子里,一首哀怨的旋律飘荡在了黑沉沉的磨盘山上空。

  程锐心急如焚地在地上来回踱着步。他拿起手机,给鲍局长打电话。手机响了半天,却无人接听。程锐感到自己就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两个大耳光,一股火冲上来把手机摔在地上,“啪”的一声手机碎了……程锐转身出去了。

  听说晚上工厂宿舍区恢复供电,晚饭后赵妈妈关上自己家的电灯,坐在窗口等待着工厂宿舍区方向的灯光。三个月前她和儿子一家搬离了工厂宿舍区,住到儿媳妇单位新分的房子。晚上每当赵妈妈看见工厂宿舍区方向萤火虫似的烛光,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一直等到八点多还不见工厂宿舍区恢复供电,老人家的目光变得呆滞了。

  那天程锐在会上的许诺,着实出乎赵君亮的意料。他知道,这个没有退路的许诺,这个承诺,无异于把程锐逼上了一个四面都是绝壁的悬崖。今天下午,当他得知恢复供电的消息时,就是一愣。他不知道程锐用了什么办法,让油盐不进的鲍局长网开一面,恢复供电的。代理厂长期间,他也曾为供电这件大事努力过,但都没有结果。赵君亮打电话问办公室主任小陈怎么回事,小陈说是王书记让通知的。赵君亮把小陈训斥了一顿,告诉小陈要勇于承担责任,再有职工打电话询问供电一事,就说是通知错了。赵君亮知道这个时候最闹心的是程锐,出了家门向厂招待所走去。

  在二楼宿舍,赵君亮没有找到程锐。他低头沉思片刻,向小雅河方向走去。

  夜色中的小雅河潺潺流淌着。程锐独自一人坐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心中的屈辱能向谁人诉?程锐并不觉得自己给鲍局长下跪有失身份,为了全厂职工下跪他觉得值了!只要能恢复供电,就是让他付出再大的代价,他都心甘情愿。他没想到自己的努力却让职工们空欢喜一场。他对鲍局长的言而无信愤怒至极,恨不得立即扑过去揍他一顿。这时程锐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见是赵君亮。

  赵君亮在程锐身边坐下,“我就知道你在这。”赵君亮本想安慰程锐几句,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点燃了一支烟,递到程锐眼前,程锐接了过去。赵君亮重新点燃了一支烟说:“记得小时候,我们两个逃学,回到家挨了一顿揍,我们俩离家出走,在这块石头上坐到半夜,害得全家、全楼的人到处找我们。”

  “三十年了。”程锐慨叹。然后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只看见两颗烟头的光亮在黑暗中一闪闪地追忆。又一阵沙沙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向这边而来。两个人扭头看了一眼,笑了,他们知道那是郎三。

  程锐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郎三说:“小时候你干了坏事就爱到这来躲着。我是怕你没电了跳河怎么办?”

  程锐从石头上站起身来,一手搂着郎三一手搂着赵君亮说:“走!咱仨喝酒去。”

  三个人说着来到一家小酒店,要了几个菜,三个人喝了起来。程锐因为中午已经同鲍局长喝了不少酒,很快就醉了,他说:“星期五之前如果我们厂的生活区还不能恢复供电,我就辞职!”

  赵君亮说:“你当真要辞职?”

  “我在会上说的话,还能当屁放啊?当领导要言而有信……为将者言而无信,何以号令三军?”

  赵君亮安慰说:“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厂子就是这状况,急也没有用。”

  “担子压在我身上,我能不急吗?”

  郎三故意激将道:“上一任厂领导班子才半年就垮了,你这还不到两个月,辞职了正好!我们赵厂长又能主持188厂大局了。”

  赵君亮问:“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郎三说:“我说的是大实话,程厂长就要辞职了,保不准下任厂长真就轮到你赵君亮了。”

  赵君亮和郎三当面又顶起来。

  程锐双手拉住双方说:“今天只叙友情,不谈别的。从现在起谁也不许说厂里的事,谁要是再说厂里的闹心事,罚酒三杯,再弹三下脑门。”

  赵君亮被程锐的罚酒规则逗乐了,回忆起小时候三个人下象棋、打扑克,程锐总是赢家,他和郎三没少挨程锐弹脑门。有一次下棋,少一个棋子,程锐把身上的毛主席像章摘下来当卒子。有人向校长打小报告,说程锐把毛主席当小卒子使。校长把三个人找去谈话,三个人一口咬定是拿毛主席像章当老帅。童年的回忆总是让人倍感温馨,刚才不愉快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了。

  程锐说:“今后我们哥仨还得一条心,你俩得帮我。我豁出去了,188厂要是黄了,我就留在这山沟里为我爹守陵!”

  赵君亮说:“你说过今晚不准说厂里的事,罚酒!”

  程锐有些耍赖地问:“我说了吗?”

  郎三说:“你说了,罚酒!”

  程锐仰起头把一大杯酒一饮而尽:“明天我去找鲍……鲍尔吉这个浑蛋算账!我都给他跪下了……他耍我!士可杀,不可侮……”

  赵君亮和郎三这才得知程锐给鲍局长下跪,一时都愣住了。

  一早起来,程锐感到头痛欲裂,太阳穴处的血管突突地狂跳着。他仰在沙发上,用力在太阳穴处按了一会儿,然后拉开抽屉,找了两片降压药吞了下去,起身胡乱洗了一把脸,奔出门去,早饭也没顾上吃,驾车直奔供电局而去。程锐怒气冲冲闯进鲍局长的办公室,鲍局长正在打电话,程锐一把薅住鲍局长的衣领,怒吼着:“鲍尔吉!”

  鲍局长推开程锐:“你疯啦?要干什么?”

  “你告诉我昨晚七点供电,厂里都通知下去了,全厂几万人在那等着、盼着来电,可是电呢?电在哪儿?”

  “程厂长你听我说……”

  程锐吼着:“我承认拖欠电费不对,可是你也不能这样玩我吧!士可杀不可辱!我可以给你下跪,可你不能让全厂几万人给你下跪!”

  “程厂长你冷静点,听我说……”

  程锐仍不依不饶:“言而无信何以为人?你让我在五万职工和家属面前丢尽了脸面,你为什么要害我!你今天给我说清楚!”

  鲍局长也火了:“程厂长你说话要凭良心!我怎么害你了?你要是这样说,昨儿我们不是喝酒了吗?我酒后说的话不算数!”

  “你是浑蛋……”程锐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办公室杨主任进来说:“鲍局长,车在楼下等你。”

  鲍局长说:“现在没时间理你,我去医院,回来再找你算账!”

  程锐拉住鲍局长:“你不能走!”

  鲍局长用力掰开程锐的手:“你以为恢复供电就像合上闸门那么容易?半年没供电了,要不要检查线路和相关设备?有人盗走了变压器上的重要部件。昨晚我们的电工正在抢修,你们厂有人私拉乱接线路,我们一名电工触电,从电杆上掉下来,现在还在医院抢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还找上门来了!你骂我浑蛋,你才是个浑蛋!”

  程锐一时语塞。

  鲍局长说:“这是一起等级事故,被通报、挨处分、扣分是肯定的!我现在去医院,没时间和你啰唆!”说着就往外走。

  程锐这才知道自己错怪了鲍局长,跟过去说:“我和你一起去医院。”

  “你去干什么?”鲍局长问。

  “我错了!我去赔罪,去下跪。”

  鲍局长看着程锐真诚的目光说:“老兄的心意我领了!我知道你昨晚特别没面子,一定是急了,实在对不起!蒙古族的习惯,当你失信于朋友的时候不要去解释,而是要想办法补救。今晚七点恢复供电行了吧?我保证今晚……”鲍局长拍了拍程锐的肩膀,“我去医院了。”

  程锐说:“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搂着肩膀一起向外走。

  晚饭的时候,程锐没有像往常那样和王大义交流一天的工作情况,讨论明天的工作安排。恢复供电的事让王大义很是担心,吃饭的时候两人都不说话。七点整,程锐抓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突然电灯亮了。

  王大义高兴地笑了:“你咬着电闸了。”

  程锐抬头看着电灯开怀大笑。

  两个人同时奔向窗口,推开了窗户。工厂宿舍区万家灯火,一片通明。每扇窗口都透出耀眼的光线。那些光线是那么灿烂,那么温馨,比世界上任何一种美景都璀璨夺目。他们看见孩子雀跃的身影,听见街上传来鞭炮声和欢快的唢呐声。那些璀璨的灯光慢慢在程锐的眼前变得混沌了……

  附属中学高三的学生们点着蜡烛正在上晚自习,突然电灯刷的亮了,教室内灯火通明。学生们惊呼起来:“来电啦!来电啦!”孩子们欢呼着,雀跃着,教室内成了欢笑的海洋。

  老师说:“我们许个愿吧。”

  学生们纷纷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虔诚地放在胸前。然后一起吹灭蜡烛,齐声欢呼:“耶!”

  家里的电灯骤亮的一刻,刘克平闭上了眼睛。半年多失而复得的光明,让他的双眼一时无法适应。过了片刻,他才慢慢地睁开眼睛,凝视着面前那盏油灯,油灯微弱的火焰摇曳着,冒着长长的一缕黑烟。刘克平拿烟的右手在微微颤抖。

  老伴喜笑颜开地从外面进来,看见刘克平看着油灯发呆,说:“来电了你咋还点油灯呢?”说着走过来把油灯吹灭。

  刘克平在炕沿帮上按灭烟头,披衣走出家门。几个孩子欢快地喊着:“来电啦,来电啦!”从他身边跑过,不远处传来一阵鞭炮声。刘克平驻足遥望万家灯火感慨万千。刘克平知道,对于风雨飘摇中的188厂来说,恢复供电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林媛没有开灯,如果说刚才她对光明的到来还有一种忐忑的期待,那么此刻那种期待变成了一种她说不清的东西,在她的心中翻涌,搅得她的鼻子酸酸的。下午她听说程锐为了恢复供电给鲍局长下跪时,她的心情就是这种状态。调离磨盘山曾经是她心中一株茁壮的新芽,而今,那株新芽却慢慢地枯萎了。她矗立在窗前,万家灯火在她的眼前氤氲成一片灿烂的银河。

  赵妈妈关着灯一直坐在窗口望着工厂宿舍区的灯光。赵君亮来到母亲的卧室打开电灯,发现母亲脸上挂着泪水。赵妈妈说:“一到晚上,咱们家来电了,可工厂那边一片漆黑,我就开始闹心,心里就堵得慌。现在好了,心里畅快了。”

  这是个令人激动的夜晚,程锐、赵君亮和王大义走出厂部,看着厂区亮起的灯光,听着传来的鞭炮声和欢快的唢呐声,边走边谈。

  程锐说:“我们来了一个多月才恢复了供电!”

  王大义说:“这也是值得高兴的事啊!”

  程锐说:“为什么其他居民区有电,唯独我们厂生活区没电?这其中还有一个体制问题,到现在我们厂职工家庭用电仍在按灯头收费,可以想象来电以后,又是家家烧电炉,点大灯泡,因为电费是工厂补贴的。我们还在吃计划经济时期的大锅饭,这种状况必须改革。”

  赵君亮问:“可是现在我们职工的收入这么低,电费怎么收?”

  程锐说:“等我们手里有了钱,一定给家家户户都装上电表,自家交电费,电的大锅饭不能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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