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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五章

  第五章

  第五章

  自从东征以来,李自成就没有睡过一夜安稳觉。今日宿营在山海卫的西郊,石河的西岸,想着明日在石河滩和西岸上将有决定胜负的大战,他的心情更加不能安宁。

  他回想从崇祯十三年秋冬之间他率领潜伏于陕鄂两省交界处的一千余小股部队,突然奔入河南,沿伏牛山脉北进,提出“剿兵安民”和“开仓放赈”的口号,所到之处,百姓夹道欢迎,许多城镇,都是老百姓开门迎降,称他的人马为仁义之师,称他为百姓的救星,他的人马迅速扩大,由一千左右迅速增加到七八万人,那情况多么动人!到了十四年春天,攻破洛阳,夺得福王的财富,一面赈济饥民,一面扩充人马。兵力迅速增加到二十多万,号称五十万。中原各地百姓心向闯王,所以崇祯十五年的朱仙镇之战,能够利用百姓帮助,击溃明军。从那以后,破襄阳,破西安,直到不战而进居庸关,顺利攻破北京,真是民心归顺,势如破竹,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万没料到,吴三桂竟敢据守孤城,不肯投降;更没料到,过了永平以后,沿途百姓纷纷逃避;近山海卫十里左右,更是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想问一点消息也不可能。他忽然在心中问道:“多尔衮率领的满洲兵如今到了什么地方?离密云境内的长城还有多么远?”

  这时多尔衮率领南下大军,正向山海关迅速前进。他率领着威武雄壮的巴牙喇兵,保护着中央政府各部院随征的大小巨僚和奴仆,以及朝鲜世子李(氵(山王))及其随侍臣仆,走在大军的中间,俨然是中央政府的心脏。保护这政治和军事心脏的是正黄旗、镶黄旗、正白旗,总称为上三旗,是皇帝的亲军,如今归摄政王直接掌握。镶黄旗和正白旗是全部随征,正黄旗一半随征,一半留守盛京,保护盛京、皇宫和中央政府各衙门。这上三旗本来有正蓝旗,而没有正白旗。今年年初,多尔衮决心专制国政,毅然下令,将莽古尔泰的正蓝旗降入下五旗,将他自己的正白旗升入上三旗。在这次大军南征中,虽然满洲八旗、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十几万全部人马都是他的倚靠力量,而满洲上三旗更是他的核心力量。

  为着不耽误时间,不使山海方面有意外变化,多尔衮不许南征大军从宁远城中经过,而是走宁远城外大道,在离开宁远十几里远的旷野中稍作休息,匆匆打尖,为牲口饮水,喂点草料,立刻继续前进。由于从这里到山海关没有高山,都是燕山山脉东尽处的丘陵和旷野,大道宽阔,多尔衮不再骑马,改乘黄色大轿,前有黄伞、黄绸龙旗,以及行军中的简单仪仗。

  自从吴三桂投降以后,对目前的军情军机,多尔衮不断得到禀报,真是了若指掌。现在他正在驰赴山海关的路上,知道李自成今日到山海卫的西郊,驻军石河西岸,明日要与吴三桂的关宁兵进行大战。而他率领的南征大军,明日下午就会抵达山海关外。只要吴三桂能顶住李自成的进攻,一天之后,他的八旗兵就会突然在战场杀出,万马奔腾,杀声震天,势不可挡,杀败李自成,然后不日即可进入北京。

  多尔衮从十几岁就带兵作战,不断立功,权力和威望一日比一日高升,但是他最得意的时候莫过于今天。在沈阳出师时候,他也考虑到他的胜利,但是他预想着从密云附近进入长城后将要经过一些苦战,才能打败流贼,占领北京。而吴三桂割据山海关,要拔掉这个钉子,也要费一些周折。没有料到,他到翁后地方会遇到吴三桂派游击将军来向他请求借兵。他考虑之后,毅然决定,放弃原定的进兵方略,立刻从翁后向南,直趋山海关,同时给吴三桂回信,封他平西王。他的左右文武,包括很有学问、胸富韬略的洪承畴和范文程在内,都称颂他的这一决定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英明决策。但是他在兴奋和喜悦的情绪中也怀着一点担心。两年来,大清朝太宗皇帝曾经指示几个与吴三桂父子往日交厚的朝臣,包括吴三桂的亲舅父祖大寿,写信向吴三桂劝降,全无效果。大清皇帝不得已用自己的名义给吴三桂写信劝降,也无回音。这些情况,多尔衮完全清楚,所以直到在连山遇到了吴三桂第二次差来的使者郭云龙和孙文焕催促他从速进兵,他才完全放心。他不觉精神百倍,离开了黄轿,骑马前进。

  清军人马在宁远南边休息打尖以后继续前进。春夜天朗气清,月光明亮。大军在旷野上的脚步声,马蹄声,既显得军纪肃然,又显得威武雄壮。或远或近,在月色下不时有萧萧马鸣,互相呼应,此起彼落。每隔一阵,就由跟从摄政王的巴牙喇兵中传出令来,又迅速向大军的前后由近及远传下去:

  “摄政王爷令旨,全军将士凛遵!今日流贼到山海城外,明日将与大清朝新封的平西王吴三桂在山海城下大战。我南征大军,务须不辞劳苦,明日赶到山海,建立大功!”

  多尔衮左手揽辔,右手执玉柄马鞭,自然下垂。他向前展望他的南征大军,几乎望不到尽头;有时似乎尽了,但过了一道浅岗,很远处又出现了行军中的动荡灯火和马嘶。他想着明天的第一仗是赶不上了,但是后天,至迟是后天上午,他的一部分八旗精兵,就可以与吴三桂的关宁兵合兵出战,一战杀溃流贼,乘胜猛追,占领北京。他没有进过北京,但是常听人说,北京的皇宫比天上的宫阙还好。想到大清国不久就能摆脱偏后辽东的割据局面,定都北京;想到再过几个月,他就将幼主福临和两宫皇太后迎来北京,住在明朝留下的紫禁城中;想到他为大清朝建立的不世功业;又想到年轻美貌的圣母皇太后;多尔衮感到像有一股得意的春风吹满心头。他无意识地抬头望望天上的明月,又无意识地扬起玉柄马鞭向前一挥,但跟随左右的官员误会了多尔衮的意思,马上向大军前后传谕:

  “向前后传,摄政王爷令旨:大军加速前进,明日赶到山海城下,一战杀败流贼!”

  队伍中有众兵将齐声回应:“谨遵令旨!”明月,原野,稀疏的村落寂静无声,这种齐声回应,更显得气势雄壮,地动山摇。

  多尔衮的思绪又回到即将与李自成展开的大战上。他抬头望望天上的皎洁明月,在心中问道:

  “吴三桂此刻可在部署明天的战事么?”

  自从李自成的东征大军于今日下午西时在石河西岸安营扎寨之后,这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了:一眼望不到边的大顺旗帜,新搭起的帐篷,新点起的篝火,烧水煮饭的炊烟,此起彼伏战马的嘶鸣……这一切,似乎是提醒人们,大战不再是哄传的警讯,而是确确实实地来到了山海城外。山海卫自古防御外敌,西边从没有来过敌人,无险可守,城也单薄,且无城壕。近几年哄传李自成兵强马壮,所向克捷;近几天又哄传李自成亲率二十万大军前来,尚有后续部队。山海城内士民,不管贫富,无不十分惊慌,认为大难临头。大顺军进北京后的军纪败坏,抢劫、奸淫、拷掠追赃之举,在各地传得更为严重。尽管吴三桂的关宁兵较能战斗,但士民们仍然担心万一关宁兵在石河西岸失利,李自成就会攻破山海孤城,城中百姓就会遭到惨祸。这天晚上,家家焚香许愿,求神灵保佑一城平安。

  吴三桂虽然面对大敌,对守城事不敢怠慢,但因为确知大清摄政王多尔衮率满、蒙、汉约十万精兵正在向山海关急速赶来,明日下午准可到达关外的欢喜岭,所以心中十分沉着,他的将士们也很沉着,士气很旺。只有极少将士对吴三桂投降满洲,心怀不满,但是谁也不敢说出口来。吴三桂的左右亲信对此似乎有所察觉,但没有明显的确实凭据。吴三桂很重视左右心腹将领向他秘密禀报的这一情况,但是为安定军心,他没有禁止谈论,只在部署作战时暗中防范。吴三桂采取这种稳健态度是有道理的。他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决不是庸碌平凡之辈。他心中明白,他手下虽有四五万人马,但只有从宁远带进关内的不足三万人,才是他的嫡系部队。原来驻守山海卫的几千人,是他以平西伯地位吞并的非嫡系部队,另外又吞并了蓟辽总督王永吉的督标人马约有两千多人。如今,强敌压境,在大战中倘若有一股非嫡系人马发生叛乱或作战不力,后果不堪设想。正如古话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想到这句古话,吴三桂暗暗心惊。

  他又想到,近日来山海城内士民惊慌,哄传李自成的声威,哄传往东来的大顺军有二十万之众。他身任主将,虽已有充分准备,但也怕自己思虑不周,万一李自成的流贼大军不惜死伤,越过石河滩,先占领西罗城,再拼死抢夺山海城,千钧一发时候,民心不固,城中有变,如何是好?想到这里,他顾不得天将三更,立刻吩咐一位行辕中的传令官员,快去请本城绅士佘一元老爷前来议事。不过片刻,举人佘一元匆忙来了。说来凑巧,佘一元向吴三桂施利落座,尚未说话,一阵马蹄声在辕门外停住。十几匹战马全身汗湿,喷着鼻子,昂起头萧萧长鸣。吴三桂觉得诧异,正在向外张望,门官带着郭云龙和孙文焕大踏步走进来了。

  吴三桂猛然一喜,问道:“见到清朝摄政王了么?”

  郭云龙赶快行礼,恭敬地回答:“职将等在半路上遇到了摄政王,呈上伯爷书信,由范文程大人读给他听。洪大人也在旁边……”

  “摄政王怎么说?”

  “摄政王面谕职将立刻回山海关,向王爷禀报……”

  “向什么人禀报?”

  “向王爷--就是向你禀报。他认为你已经是大清朝敕封的平西王了,不再是明朝的平西伯。”

  “啊!……你说下去!他要你回关来禀报什么?”

  “他面谕职将,他统率的南下大军,过宁远时不停留,日夜兼程,准定在二十一日,就是明日上午到达欢喜岭;他自己中午可到,临时驻节威远堡。后日一战,杀败贼兵,乘胜穷追,占领北京,进一步平定中原。”

  “还有别的话么?”

  “范大人暗中对职将吩咐,摄政王军令森严,明日上午满、蒙、汉大军的先头部队约有五六万人,一定会到达欢喜岭,暂不进关。摄政王的帐殿将设在威远堡。请王爷在收兵以后,一定要赶快率领山海城中官绅到威远堡叩谒摄政王,一则敬表欢迎之意,二则恭听摄政王面谕后日的作战方略。”

  “大清兵暂不进关?”吴三桂赶快问道,不觉惊喜。

  郭云龙说:“是的,听范大人漏出口风,清兵暂驻欢喜岭一带休息,并不进城。后日大清兵在西郊战场上突然出现,会使流贼骤不及防,一战溃不成军。”

  佘一元听到清兵暂不进城的话,面露喜色,不觉在心中说道:

  “谢天谢地!”

  吴三桂见郭云龙与孙文焕十分疲惫,说道:“你们快回去休息吧。明日与流贼作战,你们不必出战。赶快休息去吧!”

  郭云龙与孙文焕转身退出以后,吴三桂正要同佘一元谈话,忽然又听见一阵马蹄声到辕门外停下。吴三桂想着必是西罗城外发生了意外情况,某一位将领前来禀报。然而较门外在片刻间寂无人声,只有马蹄在青石板铺的地上不安定地踏响。吴三桂注视院中,心中问道:

  “莫非是流贼打算在夜间攻城?”

  少顷,一个将官戎装整齐,不需门官带引,大踏步走进二门。吴三桂一看,大声问道:

  “是子玉么?”

  杨-快步进来,向吴三桂抱拳行礼,恭敬地说道:

  “伯爷大人,西罗城外有紧急情况,职将特来禀报!”

  “你遇见郭云龙了么?”

  “职将在辕门外遇见了郭、孙二人,知道大清兵星夜赶来,明日中午前后可以来到。李自成如今坐在鼓中,真是作恶多端,天意该亡!”

  “西罗城外有何紧急情况?”

  “回伯爷,刚才有二三百贼营骑兵,来到石河滩上,向西罗城守将喊话……”

  “喊叫什么?”

  “是陕西口音,十分洪亮。他们喊叫说,明朝的东宫太子坐在石河西岸,召平西伯吴将军前去一见,他有重要面谕,可避免两军屠杀。”

  “你们怎么回答?”

  “我们众将商量一阵,有人说可以派出四百骑兵,冲到西岸将东宫夺回。有人说怕中了李自成和宋矮子的诡计。大家商量一阵,不敢决定,推职将回行辕请示。”

  吴三桂的心中一动,问道:“倘若去四百骑兵,救不回东宫,李自成用大军将我兵包围,岂不要吃大亏,弄巧反成拙?”

  杨-说:“我军派出这四百骑兵,只声称是护送平西伯去面谒东宫。走到近处,分两路突然奔去,势如闪电,将太子夺回,不要恋战,立即返回。另有三百步兵,身穿白衣,埋伏河滩中间。敌兵倘若追来,一跃而起,火器与弓弩齐发,片刻间太子就到西罗城了。”

  吴三桂听了以后,沉默不语。作为武将,他认为这一计虽说未必成功,但不妨一试。河滩中有伏兵接应,穿白衣服可以同月色混在一起,使敌营的追兵到了附近才能发觉,到那时已经在炮火和弓弩中死伤一片,而太子已经到了西罗城中。他毕竟为明朝守边大将,所以很愿意救出太子。但是一想到多尔衮率领的满洲大军正在向山海关赶来,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随即向杨-命令:

  “你速去西罗城,命火器营向河滩放几炮,将乱呼叫的小股贼兵赶走!”

  “伯爷,有东宫口谕……”

  “速去,不要中计!”

  杨-恍然醒悟,二话没说,匆匆退出,在辕门外同亲兵们上了战马,疾驰而去。

  佘一元本来想向吴三桂请示如何保护满城士民不受清兵蹂躏之祸,见吴帅心情很乱,只好起身告辞。吴三桂明天还要请他邀集本城士绅去威远堡迎接大清摄政王,还要依靠他这样的本地士绅出来安定人心,所以吴三桂握着佘举人的手,一面谈话一面走,送出辕门,表示尊重,也表示亲近。佘一元害怕清兵进入山海城以后,奸淫烧杀,掳掠人口,如同往年入塞情形。吴三桂虽然也有此担心,但想着清朝既然封他为平西王,又是被迎进关内,其志在占领北京,必不会同往年一样。他大胆地向佘一元表示,他将保护山海卫一城士民的身家平安,请佘举人代他传谕百姓放心。

  佘一元是山海卫当时惟一有举人功名的绅士,听了吴三桂的话,开始有点放心。出了辕门,他们又站住小声交谈几句。已经三更了,皓月当空,人影在地,温和的西南风徐徐吹来。吴三桂想到明日大战,不觉叹道:

  “佘先生,今晚如此好的月色,明日一定是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可惜百姓不能享太平之福,关宁兵将与贼兵拼死鏖战,血流成河!”

  佘一元说:“此系劫数,非山海士民意料所及。山海城原是对外敌设防,三百年来,第一次从内面遇此大敌。但愿大帅明日大振虎威,旗开得胜,一战杀溃流贼,不但是山海士民之幸,也是国家之幸。”说到这里,佘举人想到明朝已亡,满洲兵即将进入关门,不禁心头一酸,深深地叹一口气:“咳!”

  吴三桂担心李自成派人在石河滩上以太子的名义向西罗城中喊话会影响军心,正要派人去催促杨-速对喊话的敌兵放炮,忽然西罗城上连着发了三声大炮,声震大地。

  石河西岸,也有大顺军向西罗城放了几炮。两军阵地上的几处战马以为大战已经开始,兴奋起来,相互应和着萧萧长鸣。石河滩上,无边皎洁的月色下,是无边的点点篝火。

  静夜,炮声传送百里。正从宁远向山海关急速赶路的满洲大军将士凭借着西南风,隐约地听到了大炮的轰鸣声,立刻飞马禀报走在大军中间的多尔衮。多尔衮心情兴奋,对跟随在左右的传令官小声吩咐一句。不过片刻,就有洪亮的声音向大军前后传呼:

  “摄政王爷令旨:李自成的贼兵已经从西边进攻山海城。全军将士务必加速赶路,不到欢喜岭不许休息!”

  今天是甲申年四月二十一日,是决定李自成命运的第一天,也是决定中国三百年历史命运的第一天。

  昨夜从三更以后,直到五更,大顺军和关宁兵隔着石河滩互相打炮。凭着经验,李自成听出来从山海卫西罗城中发出的炮声威力很猛,强于大顺军中的大炮。敌人的每一声大炮都能使大地震动,像雷声向天边滚去,并且在北边的燕山上发出回声,使威势大增。李自成率大顺军来讨伐吴三桂时,一则因多年来习惯于流动作战,不重视炮火在战争中的巨大作用,二则由于是匆忙东征,较大的火器不便携带,所以大顺军的火器比山海卫敌军小得多了。更使李自成担心的是,事前他已经听说,吴三桂已将宁远城上的两尊红衣大炮运到山海关内,作为守关之用。他想,今天吴三桂必会将这两尊红衣大炮安置在山海卫西城,对准宽阔而无遮掩的石河滩,使他的大顺军无法越过石河滩进攻西罗城。黎明时,他立马岗上,-望石河滩一带地形,心中说道:

  “没想到,山海卫这个地方,只要有火器和足够的士兵守西罗城,从西边也不易攻破!”

  大顺军全体将士在黎明时候饱餐一顿,战马已经喂好。红瓦店开始响起鼓声,驻扎在远处的将士迅速向石河西岸靠拢,集中在红瓦店周围。随后,西罗城中也鼓声大作,混杂着角声、人喊、马嘶。石河两岸顿时声音沸腾,空气紧张。

  黎明时候,彻夜惊慌的老百姓看见通往吴平西伯行辕的各个路口在后半夜都用石头和砖头修了街垒,部署了守兵,守卫部队不但全副盔甲整齐,除短兵器外,还有火器和弓箭齐全。街垒旁边张贴着黄纸告示:

  钦奉大清摄政睿亲王今旨:我朝敕封平西王行辕附近,为指挥军事重地,满蒙汉官兵人等经过,严禁滋扰喧哗,违者重惩!

  大清敕封平西王府示

  围观的百姓十分吃惊,不敢议论,只是互相递着眼色。有些上年纪人因为世居本城,一代代捍卫边疆,胡汉的敌我观念极深。几天来风闻吴三桂已经暗中降了满洲,满洲的摄政王正率领大军向山海关来,但是许多士民不肯完全相信,还以为吴三桂仍然忠于明朝,忠于故君,所以宁肯不管住在京城的父母与全家人生死,决心凭借山海这一座弹丸孤城,与流贼为敌。他们既为吴三桂的军事胜败担心,也敬佩吴三桂的忠于故君。现在看到这行辕附近修筑的街垒以及黎明时新张贴的告示,大家才恍然明白:吴三桂不但已经投降了满洲,而且被满洲封为王爵。本城士民原来对吴三桂的尊敬心情突然消失了。

  五更时候,吴三桂饱餐一顿,穿好盔甲,大踏步走出辕门,带着三四百亲兵亲将飞身上马,向西罗城飞奔而去。

  天色已经大亮。石河滩东西两岸开始响起鼓声、炮声、喊杀声,声震大地。关宁兵部署在石河东岸的有两万多人,步骑全有,掩映在稀疏的林木之中,西罗城中留下了一万多人,随时可以出战。山海卫城中只留有数千人,以备不虞。山海关及其左右的长城,往年如有警讯,是最重要的防守地段,今日因没有外敌,除北翼城有四五百守兵外,别处都无兵防守,等于空城。

  山海关城头上原来有两尊红衣大炮,吴三桂由宁远撤军时又运回一尊。这是明清之际威力最强大的火器。原是葡萄牙人于明中叶传入澳门,又传入北京。本来写作“红夷大炮”,后改写为红衣大炮。这三尊红衣大炮本是安放在山海关的城墙上,对着关外敌人。前几天赶快用沙袋在山海西城上修筑了炮台,使三尊大炮对着石河西岸。

  吴三桂在三百多亲兵亲将的护卫中出了西罗城,在稀疏林木中下马。在紧张的鼓声中,将以杨-为首的大约上百名重要将领召集到面前,大声说道:

  “流贼李自成于上月十九日攻破北京,逼我崇祯皇帝与皇后双双自缢,身殉社稷。李贼本来要在北京举行登极大典,称为大顺皇帝,只因我数万关宁将士,仍然忠于大明,誓不降顺,使李贼改了几次日期,不敢登极。李贼认为我吴平西与驻守山海的关宁将士忠于大明,不忘旧主,是流贼的眼中钉,心上刺,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他亲自率领进入北京的全部人马--哄传有二十万人马,我估计有十万之众,前来讨伐,昨日到了石河西岸……”

  吴三桂稍停一停,向石河西岸望了一眼,接着说道:

  “敌人倚仗人马众多,妄图一战取胜,回救北京。我军偏要冷静沉着,凭借雄关坚城,稳扎稳打,今日只求挫败流贼的锐气,不求全胜。流贼人马众多,如欲一战全胜,势不可能。今日下午,满洲大军就要来到欢喜岭,休息一夜,明日上午与我关宁兵共同出战,出敌意外,一战杀败流贼,穷追不舍,收复京城。我军全体将士,务必拼力杀贼,挫敌锐气,明日好一战取得全胜!”

  “谨遵大帅严令,拼力杀贼!”

  杨-忽然说道:“王爷,据我军侦察确实,李自成的老营驻扎在那个小岗下边,距此处不过五里,距北山口不到二里。我军安置在山海卫西城墙上的两尊红衣大炮同时开炮,虽然不一定打死贼首,也必会使贼御营人马死伤一大片,锐气大挫。请王爷下令!”

  吴三桂朝着杨砷遥指的小岗头看了片刻,确实看见那座小岗头上站立着一群人,又隐约看见其中有一人立在一柄黄伞下边,众人卫护,面向石河滩和西罗城这边观望,岗下分明有许多旗帜。吴三桂向杨-问道:

  “李贼就站在那里?”

  “是的,那个头上有一柄黄伞的就是李贼。他的脚下,沿着岗坡,有一片茅庵草舍,还有很多大小军帐,就是他的御营。请赶快下令,只用两尊红衣大炮,向李贼站立的地方猛打几炮,可以打死李贼;纵然不能打死李贼本人,也可以使他的御营死伤惨重,锐气大挫,动摇他的全军士气。王爷,请下令开炮!”

  一群站在吴三桂面前的将领纷纷提出同样要求。吴三桂顺着左右人遥指的地方凝望,估计距离。一般说,红衣大炮可以打到十几里远,开花弹片可以飞散一亩方圆,而安放红衣大炮的西城墙离李自成所站立的高岗不足五里。倘若三尊红衣大炮同时开炮,纵然不一定能将李自成打死,也可以将他的御营打得稀烂。单纯从今日的战事着想,下令城头上同时开炮,在两军决战尚未开始的时候先将李自成的御营打烂,对决战的胜负关系极大。吴三桂对这一简单道理当然心中清楚。然而他很迟疑,不肯下令。他知道,他的父亲吴襄被李自成带来了,崇祯皇帝的三个儿子,即太子和永、定二王也被李自成带来了,都被看管在李自成的御营,昨晚贼兵还将太子挟持到石河西岸呼唤他前去见面。他虽然拒绝回答,绝不同太子见面,但是他的内心深处很为凄然。现在倘若开了红衣大炮,不管是他的父亲中弹死伤,或是崇祯的太子中弹死伤,他都会永世悔恨。他确知多尔衮率领的大清兵今日中午前后可以来到,明日他可以联合清兵,一战将李自成杀得大败,到那时,他可以在阵上夺回他的父亲,也夺回太子和永、定二王。或者,李自成为想求和,于兵败逃跑时将他的父亲和太子送还给他,都有可能。

  此时已交辰时。站在吴三桂左右的文武官员,都看出河西岸的树林背后,人马活动频繁,旗帜走动,知道大顺军即将开始进攻。他们纷纷催促平西伯赶快下令向李自成的老营打炮。吴三桂没有理会左右文武官员,只对一个旗鼓官说:“传令擂鼓!”之后才对左右文武官员们说:

  “这山海卫的西城与东城不同,是后来修筑的,城墙较薄,根基也不好,经不起大炮震动。城上的红衣大炮暂不放吧。”

  突然,石河西岸,几个地方,同时战鼓如雷,大顺军的步骑兵部伍整齐,分从几个地方,呐喊着从稀疏的林木中冲出来,下了河岸,向东杀来。当大顺军的战鼓响时,站立在西罗城外树木丛中的关宁精兵也突然鼓声震天,分从几个地方出动,阵容整齐,高喊“杀!杀!”向石河滩奔去,迎战大顺军。刘宗敏立马在红瓦店的石河西岸,怒目圆睁,一动不动。李过率领几千人马在红瓦店的北边,距红瓦店不到二里之遥。在红瓦店的南边也有一支人马,擂鼓呐喊,人数不到五千。大顺军虽然有一部分人马在战鼓声和呐喊声中进到石河滩,但是不到河滩的中间便停止前进,严阵以待,看来要在宽阔的石河滩与关宁兵进行决战。

  吴三桂看见大顺军停止前进,三处阵地上合起来不到两万人马,骑兵较少。他害怕关宁兵会中计,率领身边众多的文武官员和一千余扈从亲兵骑马出小树林,站在石河岸上,一则可以鼓舞士气二则便于他亲自指挥。自从他进了长城,以大明平西伯的名义驻节山海城,山海关的守军也并入他的麾下,虽然兵员不足四万,但有总兵和副将等高级武将职衔的有一大群。现在因为大清摄政王多尔衮封他为平西王,他因杨-有功,精明干练,已经口头晋封杨-为总兵,只等不久后呈报大清朝正式任命。

  现在杨-受他的命令,率领两万步骑兵在石河滩上迎敌,正在战鼓声中呐喊前进。吴三桂确知大清兵很快就到,与李自成的决战是在明天,所以他今天不投入很多兵力,只是要挫败大顺的锐气。他将一万人马埋伏在西罗城内和城外的树林中,以备随时接应杨-指挥的出战人马,另有几千人保卫山海城。

  小岗上李自成骑着乌龙驹,左手执辔,右臂抬起,手搭凉棚,注视着在阳光下出战的关宁兵,不觉心惊。他同明朝的官军打仗多年,尤其近几年来,打过几次大仗,从没有看见过明朝官军的阵容有如此严整的。左良玉是明朝的名将,只是人多,在阵前却没有如此阵容。

  关宁兵在鼓声中逐渐来近,大顺军只是稍稍向前迎去,采取等待态势。大顺军不是怯敌,而是因为李自成和军师宋献策以及几位主要大将在昨日黄昏前已经察看了地势,知道宽阔的石河滩如今虽然只有涓涓细流,但是满地尽是大大小小的乱石,不适于人马奔跑,而且河滩上既无一棵树木,也无一个土丘,极易受西罗城中的炮火杀伤。他们察看了地势以后,决定交战时将关宁兵诱至石河西岸,分割包围。李自成并不打算今日就与关宁兵决定胜负;只是想今日先使吴三桂的实力大受损失,明日一鼓攻破西罗城,再攻破山海卫城,所以大顺军在石河西岸虽也作好大战准备,但并不急于向关宁兵迎击。

  吴三桂起初感到奇怪,担心杨-进兵太猛,会在石河西岸中计。后来恍然明白,想到大顺军进入北京以后,军纪迅速败坏,士气低落,所以今日如此怯战。他马上给杨-下令,向石河西岸进攻。中路兵马务要一鼓作气,攻占红瓦店,使刘宗敏不能在红瓦店立脚。同时又派出五千精兵交给杨-,命他越过河滩,猛攻李自成的御营,杀败李自成,乘机夺回吴老将军和崇祯太子。传令官立刻飞马奔去。

  且说北边的战场,就在李自成的脚下。大顺军向东迎来,两军在河滩上逐渐接近。开始时双方用轻火器对射,接着用弓箭互射,都有伤亡。因为吴三桂和杨-已经知道李自成立马在战场北端的浅岗上边,御营就在岗坡上,所以这是关宁兵的主攻方向。在河滩上迎战的是李过指挥的人马。阵容严整,在强大的敌人面前,阵脚纹丝不乱。一旦前边有人在炮火中死伤倒地,后边有人将死伤者背下去,立刻就有人填补上去,恢复严整阵容,继续作战。

  李自成立马观战的浅岗东面,临着一段两三丈高的峭壁,峭壁下边是一泓潭水,水色深蓝,所以李过的人马是接着深潭的南岸布阵,南北有两三里范围,与红瓦店的阵地相接。大顺军为防备关宁兵在山海卫西城上施放红衣大炮,所以只将一部分人马布置在石河滩上,一部分留在石河西岸,凭借树林、房舍和丘陵遮掩,布阵有纵深之势。这种布阵并不是昨晚商量好的,是今日在交战之前,各个主将为避免城上红衣大炮的杀伤,不将人马完全暴露在石河滩上。大家明白,到了两军白刃厮杀时候,敌我混在一起,就不怕城头上的红衣大炮了。临时自然出现的纵深布阵,竟然弥补了一部分将士进北京后士气低落的弱点,也抵消了关宁兵的进攻锐气。

  杨-亲自率领的八千精兵,向李自成御营所在的高岗方向施放了一阵火器,又施放了一阵弓箭,之后就开始与李过的大顺军短兵相接。一阵砍杀之后,才发觉李过手下的将士非常顽强,而且训练有素,想冲破李过的阵地很不容易。接战不久,双方将士死伤枕藉。原来靠西岸不远,石河有一条涓涓细流,很快变成了一条血河。此时,吴三桂已经进到石河滩的中间,以便更好地掌握战局,指挥作战。观察一阵,他忽然明白,不要说保护李自成御营的有数千精兵,想攻到浅岗上绝不可能,就是越过李过防守的西岸阵地也不容易,会徒然损折人马。吴三桂恍然想到,传闻李自成的亲信大将中有一位治兵较严,士兵战斗力强,不听见鸣锣收兵决不后退,绰号叫做“一堵墙”,难道杨-遇到的是“一堵墙”么?

  他想着击溃李自成应该是在明天上午的大战。那时有满洲大军参战,会完全出李自成的意料之外,杀他一个措手不及。今天只是要挫伤李自成的锐气,同时也使多尔衮知道他的关宁兵是一支精锐之师。这么想着,吴三桂立刻派人飞马向杨-传下命令:停止向前猛攻,只求稳住阵脚,到午时听到锣声退兵休息。

  杨-遵令停止猛攻,收敛人马,准备与李过两阵相持。但恰在此时,只见李过在马上将令旗连着挥动几下,河岸上鼓声大作,一支准备好的人马猛冲而下,冲开杨-的军阵,一分为二将之包围。杨-见大势不好,身先士卒,挥剑狂呼,冲破包围,率手下人马猛冲猛打一阵,才使被分割的部队合在一起。但是没过多久,李过依靠兵将众多的优势,又将关宁兵分别包围,进行混战。吴三桂立刻派出三千人马奔出,接应杨-,使杨-率领伤残人员,且战且退。李过并不追赶,只是赶快一面整好阵形,一面将伤员抬送石河西岸。……

  往年,每逢大战,李自成总是骑着乌龙驹,手执花马剑,冲入阵中,与将士并肩杀敌。他心中清楚,在千军万马的战争中,有没有他一个人挥剑杀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将士们在情况紧急时看见他的乌龙驹,看见他的帽上红缨,就会突然勇气百倍。但是从去年攻破襄阳,将襄阳改称襄京,号称新顺王以后,他身系一朝兴亡,就不再亲临战阵。像去年十月间与孙传庭在河南汝州一带决战,他只主持“庙算”,操纵指挥,并不亲临战场。如今他是只欠举行登极大典的大顺皇帝,当然只能立马高岗观战,纵然雄心不丧,愿意躬冒炮火矢石,冲入白刃,然而手下忠心的将领和文臣们绝不会让他亲临危地。在他眼前不远处,李过同来犯的关宁兵激烈交战,难分胜负,杀声震天,马蹄动地,双方死伤枕藉。当此时候,乌龙驹力挣黄色丝缰,李自成的心都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了。尤其当吴三桂派出两千骑兵前来接应杨-出围时候,乌龙驹连喷鼻子,突然一声长嘶,刨动前蹄,愈加挣紧缰绳,而李自成也下意识地唰一声抽出花马剑,怒目环顾左右,意思是要亲自率御营将士下岗杀敌。立马他旁边的军师宋献策作个手势,将他阻止,也使全御营肃立不动。

  当杨-率领的关宁兵被接应出围以后,缓缓退走,阵地上抛下许多死尸和重伤将士。但关宁兵不同于李自成往日遇到的内地明军,退走时还大体上阵容不乱。李过并不追赶,一则他要使将士赶快休息二则他担心在开阔的河滩上会受到城上的火器轰击,特别是他不能不小心架设在山海卫西城上的红衣大炮。经过上午这一恶战,他虽然杀退了关宁兵的一支部队,但是他也明白了关宁兵在明朝确实是一支精兵,无怪凭着山海孤城而不肯投降,想一战夺取山海卫很不容易。

  李过催促部下赶快清理战场,点清伤亡人数。正在这时,红瓦店战场突然间鼓声大震,喊杀连天。李过赶紧收缰勒马,引领远眺,只见红瓦店方面的关宁兵冲上了石河西岸,攻进街内。那地方原来作为主战场部署兵力,由刘宗敏亲自指挥,为什么刘宗敏竟然后退?李过不禁大吃一惊。

  大顺军和关宁兵在山海卫西郊的战争的一个主战场是在北端,即李自成御营驻扎的高岗下边。吴三桂出动了一万二千步骑精兵,三个总兵官,由刚刚晋升的总兵官、足智多谋而又勇敢的杨-统一指挥。古人说:“擒贼先擒王。”吴三桂就是依照这一战略思想部署兵力,希望先打烂李自成的御营,在混战中救回他的父亲。原来根据细作禀报,李自成的大军进入北京以后,如何迅速腐化,大概只靠虚张声势,不堪一击。他不明白,在一般腐化之中还有如李过率领的一支人马保持原来的纪律,罗虎被费宫人刺杀后,罗虎驻通州的几千人马也归李过统率。杨-偏偏碰上李过这颗钉子,不仅不能登上石河西岸,冲击李自成的御营,他的关宁精兵反而两次在李过的反攻中被分成几股,又被分别包围,损失惨重。

  奇怪的是,这天上午,石河滩大战开始时候,本来天朗气清,阳光明媚;到了快近中午时候,变成了多云天气,大地昏暗,太阳显得苍白,周围还有“风圈”。杨-率领的关宁兵恃勇猛进,志在杀入李自成的御营,建立大功,同时在混战中救出吴襄,所以死伤特别惨重。李过因红瓦店方面鼓声与喊杀声大起,顾不得再看战场,立即策马上岗,到了李自成的面前停住。他看见有三个陌生人牵着汗湿的战马,站在十丈以外,不知从何处来。他本来要向他的叔父、大顺皇上禀报杀败关宁兵的战果,但到了“御前”,见李自成正在关注红瓦店的情况,一边向南遥望一边向军师问道:

  “献策,要派兵支援么?”

  宋献策沉着回答:“请陛下放心,捷轩那里马上就有捷报了。”

  李自成却不能放心,命双喜派人飞马前去红瓦店探明情况。宋献策赶快阻止,说道:

  “不用派人前去。关宁兵马上就会逃出红瓦店,混战又要回到石河滩上。”

  李自成将信将疑,问道:“真的?”

  宋献策很有把握地说:“陛下放心。捷轩不仅是统帅之才,也是勇猛将才,而且颇有智谋。今天要使关宁兵领教了。”宋献策的眼光转往东北方向,忽然对双喜说:“双喜,那是什么?”

  双喜问:“军师指什么地方?”

  “长城外边,是不是有几股灰色烟气?”

  双喜望了望后回答:“有烟气。许是在欢喜岭上住的老百姓做午饭,从灶中冒出的烟气。”

  “不是,不是!欢喜岭又名凄惶岭,西近长城,东接大海,是一个风口,没有村庄。况且只有零星居民,炊烟很小,绝看不见。现在有如此大的灰烟,可知威远堡与欢喜岭一带必有异常之事!”

  宋献策的几句话使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李自成和大家都举头向东北方向望去。

  就在这时,距山海关不足两里的北翼城上出现了两面白旗、三面白旗,正在用力挥动……

  李强向御驾大声禀报:“北翼城中有部队哗变,向我竖起白旗!”

  李自成马上向李过吩咐:“立刻派兵接应!”

  李过回答:“遵旨!臣立刻派三千人前去接应!”

  宋献策说道:“补之将军!不要派步兵。只派一支骑兵,飞驰前去。只要能得到北翼城,牵制吴三桂,我们就可倾全力攻破西罗城,威胁山海城!”

  当李过吩咐一位将领点齐两千骑兵去接应北翼城时,细心的军师又大声嘱咐一句:

  “小心山海城上的红衣大炮对你的骑兵迎头轰击!”

  奉命去北翼城的将领立刻率领骑兵出发,风驰电掣般地向东奔去。李自成和宋献策、李过、李双喜以及御营中众将领看见吴三桂慌忙离开石河滩,奔回西罗城。忽然双喜用惊喜的声音叫道:

  “请父皇向南看,看红瓦店!”

  大家看见,半个时辰前登上石河西岸,攻入红瓦店小街的众多关宁兵,中了埋伏,纷纷败退,溃不成军,只有一部分人马还能受将领节制,且战且退。多亏原有一半人马留在河滩,此时赶快上前接应,才救出溃散将士,阻止了大顺军的追杀。这一支关宁兵抛下许多死尸,退过河滩。刘宗敏看着他的部下将溃敌追到河滩中间便鸣金收兵,他自己带着部分亲兵,勒转马头,向御营缓辔驰来。

  却说驻守北翼城的是原来驻扎山海关的守军,不是吴三桂从宁远带来的嫡系部队。首领姓吴,名叫国忠,是个千总,手下只有四百人。两三天来他风闻吴三桂投降了满洲,但因为没有确实消息,所以他一直心存最后一线希望。上午满洲兵前队已经到达欢喜岭,风传的消息得到了证实。吴千总激于民族义愤,趁着石河滩两边大战正酣,率部起义,挥动白旗,希望别的部队响应,也希望大顺军趁机全力进攻。没有料到驻扎在山海关的参将很快地率兵杀来,吴国忠寡不敌众,所率部率在长城的城头上全部战死,抛尸城下;他本人则身负重伤,被生擒活捉。他们所插的几面白旗,被迅速拔掉,扔在城下。李过手下的两千骑兵尚未奔到,看见北翼城的举义已经失败,而西城墙上的红衣大炮拦头打来两炮,截断前进道路。率领这两千骑兵的果毅将军较有经验,当机立断,立刻退兵,驰回石河西岸。

  石河西岸的两处激烈战斗停止了。双方的受伤将士大部分被各自抢走了,一小部分受伤小兵躺卧在乱石滩上,痛苦呻吟,没人去管。因为战事激烈,河滩上到处是血,乌紫一片,在圆石间汇流一起,再汇入浅得仅能漫住马蹄的石河中,继续南流,流入渤海。

  天上暗云遍布,日色无光。宋献策仰望苍茫白日,自言自语:

  “啊,太阳怎么起了风圈?”

  李自成一边抬头仰视一边问道:“怎么回事?”

  宋献策答道:“古人说:‘础润而雨,月晕而风。’其实日晕也是刮风的预兆。只是平时阳光较强,能看见太阳有风圈的时候不多。”

  “主何吉凶?”李自成惊问。

  “并不主何吉凶。但要防备大风中飞沙走石,旗折马惊。”

  “你速卜一卦,看明日是什么风向。”

  “不用卜卦,明日是东南风。”

  “何以见得?”

  “如今已入初夏季节,濒海一带,东南风最多,一般从海上刮来。倘若是挟着雷雨,可以刮一天两天。如今是旱天,可能只是阵风,刮一阵即可停止。”

  李自成不做声了。沉思一会儿,他留下刘宗敏、宋献策和李过到御帐中同吃午饭,顺便商议御敌之策。大家一边谈话一边从岗头下来,跟随他向设立御帐的小村庄走去。宋献策走在最后,他要将整个山海卫西郊外的地理形势细看一遍,为明日的兵力布置作好准备。他的心头异常沉重,暗暗说道:

  “大顺胜败,决于明日之战!”

  满天的苍茫云雾已经消失,天气重又清朗,日晕也看不见了。

  宋献策在到李自成军中之前,虽然是一个江湖术士,但是他在同代的江湖人物中较有抱负,读书也较多,诸子百家之书,多曾涉猎,对于几部古典兵书名著,如《孙子十家注》等,特别下过工夫,精心研究。另外,他也略懂风角、望气、奇门遁甲等等知识,所以他能与一些负有不羁之才而对朝廷心怀不满的文人结为朋友,受到敬重。自从他于崇祯十三年秋冬之间向李自成献出《谶记》,对李自成本人和他的老八队将士们精神鼓舞很大,因而被李自成倚为心腹。同时,他作为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虽然浪迹江湖,隐于卜筮,非儒家科举出身,但是他很明白君臣之义,深感李自成对他的知遇之恩,几年来竭智尽虑,为闯王赞襄鸿业。如今大顺军处境甚危,他不能不更加倍地小心谨慎。所以他在去御帐午膳的路上,停住脚步,再一次纵观战场的地理形势。就在这时,一个念头“突”地跳进他的脑海,使他的全身猛然一颤:明天,满洲兵会不会趁着东南风起,突然万骑奔出,冲入阵中,使我大顺兵无法抵御,溃不成军呢?

  沿着这个思路继续考虑,宋献策越想越责备自己粗心,有愧军师重任。早先,刘体纯已经派细作探明,吴三桂奉崇祯密旨放弃宁远向山海关内撤退时,将停泊在觉华岛旁边的许多粮船,加上一些重火器和其他辎重,扬帆南来,泊在山海关附近姜女坟(注释:姜女坟--海上一块露出水面的礁石。)到海神庙一带。后来因知满洲兵将到,才赶快将船上的粮食、辎重和重火器搬进山海城中,如今这些空船,正可以运送满洲兵从海上到红瓦店右翼海边登陆。

  而且,红瓦店的左侧也不安全,因为奉命在那里镇守九门口的唐通,他根本不相信。两年前,洪承畴任明朝蓟辽总督,奉旨率八总兵共十三万人马解救锦州之围,在松山附近全军崩溃。唐通和吴三桂都在这八总兵之内,二人既有抱泽之谊,也是患难之交。此时满洲人气焰方盛,吴三桂难道不会勾引他投降清朝?何况洪承畴是他的故帅,在将领中威望很高。松山兵溃,大家都为洪氏抱屈。如今洪氏在清朝受到重用,难道多尔表不命洪氏对唐通招降?只要招降成功,唐通自会引路,带领敌人走九门口山路,出北山南口,从左边围攻大顺军,并首先攻占大顺皇上立马观战的岗头。同时占领御营所在的小村庄,夺得太子、二王,以及吴老将军……这样用兵,数万悬军东征的大顺军就完全陷于包围,必将全军覆没!

  想到这里,宋献策心中猛一恍然:日者君象也,刚才天地阴暗,日有风圈,不仅是明日刮风的预兆,也是敌兵将从各路进兵,围困大顺皇帝之兆啊。

  宋献策的心中又是惊慌,又是惭愧,暗暗说道:“明日万一皇上有失,我身为军师,罪不容诛!”

  他知道皇上和刘宗敏等人已经进了御帐,正在等他,他赶快从岗上下来,踏着坎坷不平的小路向御帐走去。他一边匆匆往岗坡下走,一边考虑着明日有极大风险的两军决战。他在十年前因骑马摔伤右腿,所以江湖上或称他宋矮子,或称他宋瘸子,叫得亲切,并无嘲笑之意。他平时总是带着一根短的藤条手杖,下端包一铁箍,既帮助走路,必要时也可以作为防身武器,骑马时挂在马鞍右边。自从今年李自成在长安建号改元,成了大顺皇帝,他经常在皇上左右,为讲究君臣之礼,就不用这根手杖了。此刻他心事沉重,一踮一踮地向岗坡下走去,忽见李双喜从御帐旁边出现,正在等他,不能不加快脚步。由于习惯,他又一次抬起头来,望望太阳,忽然看见,有一条又细、又直、又长的白云,从东向西,横过太阳中间。他大惊失色,不觉在心中连声惊叫:

  “白虹贯日,白虹贯日!”

  双喜不知道军师抬头向天上看什么,恭敬地叫道:“军师,皇上在御帐等候呢!”

  宋献策听见呼唤,又忍不住向那一条又细又长、横贯在太阳中间的白云望了一眼,再次在心中惊叫:“果然是白虹贯日!”他赶快下岗,踉跄一步,几乎摔跤。

  双喜叫道:“军师小心,这路不平!”

  激战停止以后,李自成带着宋献策、刘宗敏、李过和双喜走进御帐。御帐的中间偏北一点,放一把椅子,上边搭有黄毯,作为临时御座。李自成按照在襄阳称新顺王以来的习惯,在为他特设的椅子上向南坐下。另外有一些从农家取来的小椅小凳,摆在前面两边,为临时议事使用。

  李自成坐下以后,刘宗敏为大顺朝文武百官之首,在左前边第一把小椅上坐下。宋献策在右前边第一把小椅上坐下。紧挨着刘宗敏坐下的是李过。尽管有许多空的小椅和小凳子,但双喜不敢坐,恭敬地站立在李过背后。

  刘宗敏和李过正要分别禀报各自战场上的情况,李自成却不等他们说话,就让双喜赶快把唐通差来禀报紧急军情的军官带来。

  军官进来,跪下叩头。李过看出来这正是上午大战时立在李自成不远处牵着汗湿战马的三个人之一。李自成没有叫军官起来,更没有命他坐下,神色严重地说道:

  “你来到时候,我军已经同吴三桂的关宁兵拼杀许久了,战争十分紧张,所以我没有工夫听你禀奏军情。现在,敌人已败退,你说,唐将军那里有什么情况?”

  “谨向陛下禀奏:唐通将军奉陛下密谕,离开大军之后,率本部人马,走长城内燕山小路,于前日黄昏袭占一片石,又叫做九门口。不敢耽误,连夜差人打探满洲消息。昨夜到今日黎明之前,几处打探消息的细作均已回来,情况已经探明:多尔衮率领的满洲兵今日就要来到,请陛下速作准备,不可大意。”

  李自成的心中一阵猛然狂跳。满洲兵竟往山海关方向来,而且来得这样快,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大声问道:

  “满洲兵要进山海关?”

  “是的。”

  “有多少人马?”

  “详细人数没有探明,只听说满洲八旗、蒙古八旗各出兵三分之二,汉八旗全部出动。”

  李自成望着军师问道:“献策,你估计有多少人马?”

  宋献策略一低头沉思,抬头回答说:“据臣所知,满洲一旗,足员是七千五百人,八旗征调三分之二,那就是说,满洲八旗出动了四万人。蒙古八旗人数不足,据臣估计,顶多出兵两万人。说汉军旗全部出动,这消息我不相信。近十余年来,东虏几次入犯,掳去人口很多,不再做奴隶,编入汉军八旗。东虏原是游牧部落,近三十年来定居辽河流域,以农耕为主。皇太极继位后更是如此。如今正是农忙季节,汉军旗必须多留青壮年男子搞好农耕,还要从事百工,这是满洲的立国根本,断不会使汉军全部南来。按臣的估计,此次多尔表所率南来之兵,至多大约在十万左右,加上关宁兵四万,全部敌兵约在十三四万之谱。”

  李自成听了军师的估计,心中感到可怕。不管如何估算,敌人在人数上比大顺的兵力强大,尤其可怕的是满洲兵和关宁兵都很精锐。他开始后侮这一次不听谏阻,悬军东征,犯了大错。他没有对来献策说别的话,望着跪在地上禀奏紧急军情的军官说道:

  “你速回九门口,传孤的口谕:吴三桂投降满洲,勾引多尔衮率领满洲兵来犯,不出孤的所料。多尔来衮得很好,我大顺军正可以借此机会,将东虏与关宁兵一战击溃。你自己亲眼看见,今日上午,吴三桂凭借坚城,倾全力同我作战,两路人马都被我杀败,逃回城内。满洲兵来到以后,自然有一场恶战。但孤已有了准备,决不使敌人得逞。你回去传孤的口谕,多差侦骑,继续察探满洲兵行军情况,一方面要派兵骚扰,一方面飞骑来报。”他转向双喜:“双喜,你带他下去,赏赐他们来的三个骑兵十两银子,安排他们赶快饱餐一顿,马匹喂点草料,送他们走吧。”

  唐通差来的军官叩了一个头,随双喜退出大帐。

  李自成在半个时辰前面对着岗坡下、石河边的两军鏖战,喊声震天,血流成溪,他没有丝毫胆怯,很想纵马奔进战场。但此刻听完后通使者的军情禀报,竟然震惊失措,一时间不知如何应付。十天之前,他原是因吴三桂不肯降顺,害怕吴三桂会投降满洲,酿成大祸,所以拒绝正副军师谏阻,决意亲自东征。头一天在通州驻下,他就害怕局势会有意外变化,使他离京第一夜就成了忧虑不眠之夜。没有料到,满洲兵果然来了,而且来得这样突然,今天就要到山海关了!

  “献策,你原来担心多尔衮率领满洲兵从蓟州和密云一带进入长城,截断我军退路,使我腹背受敌。我们都没料到,多尔衮会从半路上直奔山海关来,使我们措手不及!你有何御敌良策?”

  宋献策心中明白,按目前形势说,实无任何良策。但是他不敢说出这个话。为了缓和情绪,他轻轻叹口气,婉转地说道:

  “此系天数,臣昨夜已经看见局势对我不利,不待今日唐通禀报。”

  “你怎么昨日就看见局势对我不利?”

  “臣夜间走出军帐,仰观天象,看见天狼星犯紫微垣,心中大惊。今日上午果有唐通差人来禀满洲兵来犯消息,岂是巧合?”

  李自成的心中更加沉重,又问:“今日,两军正在鏖战,胜败就在眼前。你好像并不重视,关宁兵十分强劲,忽然攻上西岸,攻入红瓦店,孤正想派兵驰援,你却说不必派人,捷轩快胜利了。果然,没过多久,关宁兵在红瓦店小街内中了埋伏,纷纷败退,捷轩除杀伤和俘虏了许多关宁兵之外,又从红瓦店杀了出来。补之这里,当时也是双方苦战,杀得天昏地暗,白日无光。……”

  宋献策插了一句:“皇上说得很是,当时天昏地暗,白日无光。”

  李自成本来不满意宋献策身为军师,没有专心注意当时战场情况,但是话到口边,忽然看见宋献策神色忧虑,显然不同平日,又想到刚才“天狼星犯紫微垣”的话,他本来想说的话不说了,改口问道:

  “你看天象如何?”

  “启奏陛下,臣看见白虹贯日。”

  “白虹贯日?”

  “是的,白虹贯日,对战争很不吉利。”

  刘宗敏和李过虽然读书很少,但是都听说过这句古话,同时不觉心头一沉。刘宗敏抢先问道:

  “献策,什么叫‘白虹贯日’?”

  军师说:“鏖战正酣时候,忽然有一阵白日无光,天昏地暗。我趁此时,仰观天象,看见了太阳周围有一风圈,后来又看见了‘白虹贯日’。”

  李过说道;“你们有些人专搞什么风候望气、奇门遁甲这些学问,我根本听不懂。你直白地说,什么是‘白虹贯日’?”

  宋献策笑一笑说:“其实就是一道又细又长的白云从正中间横穿太阳,久久不散。此是凶兆,为古人所忌。今日我就看见了‘白虹贯日’,明日不可不倍加小心。”

  李自成问:“‘白虹贯日’与日带风圈,这两种天象为何同时出现?”

  “这是偶然凑在一起,但也不全是偶然。如果明日在战场上刮起一阵怪风,则须要十分注意。”

  “何谓怪风?”

  “突然而来,突然而止,故为怪风。”

  李双喜已经将唐通差来禀事和请示的军官安置妥当,回到大帐,仍肃立在李过背后。李自成又想起来一件事,向军师说:

  “一个时辰之前,红瓦店和我们站立的岗坡下边,大战正酣,胜败决于呼吸之间。孤看见你都不在意,有时看着天上,有时遥望远方,望着长城以外。如今我才明白,你料到明日会有一阵从海上来的怪风。你不愧是大顺朝的开国军师,与别人所见不同!你关心长城外边的两三股烟气,双喜说是农村做午饭的炊烟,你坚决说不是,必有异常事故。现在看来,你说准了。长城外那两三股烟气,定与今日多尔衮来到有关。献策,你真是智虑过人!”

  宋献策谦逊地欠身说道:“臣实庸才,致使……”他几乎说“致使御驾率师东来,陷于进退两难之境”。然而他忽然醒悟,随即改口说道:

  “凡是大军行动,必露出各种迹象可以判断。《孙子-行军篇》举出许多例子,言之甚明。但世上各种行军迹象,变化复杂,不胜列举,臣不过是时时事事都细心捕捉,不敢稍有粗心就是了。”

  双喜忍不住问道:“军师,你怎么判断出长城外边那几处烟气不是炊烟?”

  宋献策因为多尔衮率领满洲大军今日就要来到之事,心中震惊,也看出来李自成、刘宗敏和李过的神情都很沉重,便匆忙回答:

  “欢喜岭西连燕山山脉,连通大海,是一个天然风口,又是关内外军事要道,故炊烟稀少。纵有小小炊烟,旋即在风中吹散。所以我猜到必是有人在清除杂草、榛莽,干枯的和湿的混在一起,点火燃烧,故有几堆黑烟腾起,久久地风吹不散,非是炊烟。”

  刘宗敏问道:“情况紧急,你有何应敌之策?”

  李自成也向宋献策问道:“多尔衮是今日下午率大军来到山海关外,我估计敌我大战是在明日上午。你有何应敌良策?”

  宋献策说道:“陛下,我的意思是,多尔衮率满洲大军来到的消息,暂时不要泄露,以免影响军心。等我们下午商量好应敌良策之后,再使众将知道。”

  “也好,也好,暂时不要泄露。”

  李自成吩咐双喜,赶快准备开饭。他本来已经震惊无计,又想到宋献策说的昨夜观察到天狼星犯紫微垣,今日又看见“白虹贯日”这些可怕的天象,简直失去了战胜敌人的信心。他在心中向自己问道:

  “是不是马上就退回北京?”

  这意见他不敢说出口来,目视军师。宋献策仍在想着“白虹贯日”的大凶天象,很害怕李自成明日会死于大战之中。他不敢说出他的担心,但是他一时茫然无计,无言可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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