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努努·几米·绘本·努努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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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我提出一个天真的要求:

  “一场姊妹,把他让给我一天好不好?”

  “哈!”她失笑,“开什么玩笑?”

  “好不好嘛?只一天?”

  她一直把我当作低能儿。她不再关注我的“成长”和欠缺。她以为我仍然是西湖桥下一条混炖初开的蛇。但,我渐渐的,渐渐的心头动荡。

  幸好她没时间去知道。

  她的一颗心全放在许仙身上。见他人言可畏,闷闷不乐,不无歉疚。

  她不要看男人的苦脸。笑,买不到,便制造。

  素贞最是善解人意了。

  一见形势不妙,急做话般补偿。好不容易赢得一个男人,万不能大意失荆州。

  素贞安排虎丘之游。

  我们来了苏州,置业安居,还没好好瞧上一眼。只知城内河道,南北方向的有七条,东西方向的有十四条,一街一河,居民店铺,大都前门临街,后门临河建筑。粉墙照影,台窗映水。水巷中舟揖如梭,我们由小船载过海涌桥。

  “根公,”素贞近乎取悦,“你可知虎丘如何得名?”

  “据说是丘如蹲虎,所以叫做虎丘。”

  “不呢,”她说,“千年以前吴三圈阁埋葬于此,三天后,白虎踞其上。等一阵,我们便可到主景,见一磐石如削,名干人石,便是吴王筑墓,恐机密外泄,将千名工匠骗上此石杀人灭口,血溅岩石,故呈储色。”

  许他听得衷波说服:“娘子真是有研究。”

  ——他怎知道,这根本是素贞的“经历”,而非“研究”。她什么没见过?

  我忍俊。三人进大门,过桥过山,经憨憨泉,试刻石,到了真娘墓。

  真娘倒为我所知。她才不过是唐代人,于我知识范围之内。她是一位名妓,不知道为了什么,自溢而亡,且葬于此,墓上遍植花卉,号称“花家”。——谁知她为什么而死?我忽然记得,在西湖,不是有苏小小的墓吗?看来这两座女人的墓,也是齐名。

  过真娘墓,绕于人石有行,登五十三参,向东至小吴轩,轩前有望苏石,登台眺望,隐约可见苏州全貌。左边,便是虎丘剑池。‘喧U池”二字,乃前朝书法家颜真卿所书。

  许仙着我等坐下歇息,取出一个小包。

  他要素贞猜,小包中的是什么。

  这种幼稚的玩意,只能欺哄那些长日在家中刺绣,倚间望夫的女子吧。素贞一眼便看透,还猜呢?

  难得她肯纤尊降贵,踉他来这玩意儿。真猜起来了。

  “是……糕点。枣泥糕?”

  “不。”许仙摇头。

  “——糖?”

  “什么糖?”

  “啊,我猜对了!”素贞雀跃起来,“什么糖?松子糖?胡桃糖?花生糖?”

  她猜的时候,一双明眸就如含糖地笑。轻锁着眉,细抿着嘴。专心致意地猜,好像这是她最伟大的基业。猜不中,再悉力以赴,好令对面的许仙角角一笑,头摇了又摇,洋洋自得。女人猜不中他手中的是啥?他很开心。太开心了:女人处于下风呀。

  唉,这种场面我甚是不耐,终于忍不住,眼珠儿骨碌一转,叉了腰,横在许仙身前,我了如指掌地说:

  “相公手中的是粽子糖,我一早已知。”

  素贞见我坏了她的好戏,瞪我一眼。对不起啊,我怎能够由明知假装作无知呢?聪明的女人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但这是多么的费力。我不知道何时是适当的一刻,我不够聪明。

  我遂继续不可一世:“这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造得粽子形状。又酥又松,包含甜。咸、酸各种味道。对不对?”

  许仙见已真相大白,没奈何,半气半笑地拍我的头,捏我的面,说:

  “小青,我拿你没法。你太聪明了!哎!咬我?”

  不知是因我过早揭盅,抑是许仙无意的举止。素贞木然:“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第二天,我很烦闷,无端地睡了一觉,突然醒来,发觉才不过午后。

  汗德油腻的,我步进药栈,踏上台阶。

  药栈是青石板地。在这另一个初夏时分,青石板更青,看上去也阴凉阴凉的。

  我嗅到一片干的、羞怯的药香。

  许仙背着我,打开其中一个乌木抽屉。那整幢的药柜,便是由无数小小的小小的黑格构成,各自藏着植物的尸体,永生永世不会腐化作尘泥,植物比人高明多了。

  他撮了一些不知是什么的草药,一丁点一丁点地堆放在龙飞凤舞的药方之旁。

  颜色昏昏沉沉,味道浮浮荡荡。

  药的芳香,人的病……

  一刹那间,瑰儿飘渺四散。

  他拈起一个蝉退,忽而抬头见到我。

  许仙浅浅一笑,又低头专注撮药去。

  见他垂眼的侧影,飘渺四散的魂儿,再也拾掇不全。

  我L前,倚在柜台上,趁他不觉,痛快地看他。

  “小青,”他无意地又抬头,“吃过中饭没有?”

  “没有。我不想吃。”

  “暧,天气开始热了。”他说。然后他伸手把我默腻在颈间的一小撮发丝站开,“去洗脸吧,帮帮娘子的忙。不然她便生气。”

  “我很闷。”

  “快去,别孩子气。今天病人很多。”

  “我不是孩子!我很闷。我帮你撮药。”

  我挤进柜台里去。挤进去。

  “小青!”素贞唤。

  总是这样,素贞不动声色地唤我。已经有三次。

  我只好离开药械,离开了那清清凉凉的青石板地。

  挤进来难,要离开,一钻就钻出去了。

  但我不乐意去帮她的忙。天天地治病处方,见到的尽是苦楚人脸,不快呻吟。

  素贞权威地处理人间疾苦,从来不肯失手。她一天比一天更像人,更像“女人”了。脚踏实地,谨慎持家。每逢年节,又过得头头是道,皆大欢喜,赢尽亲疏远近的人心。

  自她脱离触艳的西湖夜月后,也就堕入尘网,真的,多像一个“女人”。

  我还不是一个“女人”。

  我有不可思议的不安定。

  每当这不安定的情绪细啮心胸时,我难过得要在小小庭园中扭动身躯乱舞,来回发泄,我实在直立得太累了。

  记得从前日子的逍遥,我没想过在药店中度过此生。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我放任地乱舞着。旋身,裙裾轻掠花草,仰面迎着阳光——我没想过……

  泪流下来,不可自抑。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乱舞了几回。我转身,见到一个男人。是的,他是此生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人。

  站得那么近,他看着我。我的不安定。

  亭亭的树壁立,阳光令它斑驳留痕。仿佛很久了,但也过得太快了。多么的危险和可怕。——他明白了吗?

  竹树的手指在轻轻画画,花草禁不住慌张。一切都变得异样,庭园忽地围困了不相干的两个人。

  我望着许仙,带着难以形容的似是而非的笑容:“只相公‘一个人’?多好!”

  “你跳得很不错呀。”他推卸地道,“——我不知道你会跳舞。”

  “咽B是舞?我只是乱动。”

  “对。舞有舞的规矩吧。”

  我猛地坐在树荫下,仰起面:

  “我不喜欢规矩。最讨厌了: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

  我拍拍身边的位置,让他也坐下来。非把这辰光好生擒获:

  “相公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吗?”

  “记得……不过也有一段日子了。”

  “天你穿的是什么衣服?”

  他还没答,我已不怀好意,挑衅地说:

  “我记得!你一身的蓝衣,拎了一把好伞,伞是紫竹柄。”

  眼看他不知所措,我心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身如棋盘走卒,只进不退:

  “但,相公一定不记得我穿的什么衣服。你眼中并没有我。真奇怪,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呢。你记得吗?”

  我鼓起勇气,讲了这些不着边际的、身外之物的话,眼看许仙不堪一击。——他就像我听来的传说中,那一座飞来峰。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他的心,啊是的,忽然无落脚之处,不知留在东,抑或留在西。

  “其实像小青那么漂亮,应找得如意郎君。”

  “真高兴你夸我漂亮——即使是假的。”

  “我不会说谎。”

  我用急躁而诡异的眼神望走他。贴近他。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喘息相闻。

  “一点点?有没有?”

  你们见过一头猫,捕得耗子后,不马上杀之,总是松一阵紧一阵的处理吗?其中不无凌志的成分。横竖你躲不过。怎么躲,明天一大早,大家又再面面相觑。

  他吓了一跳,心有点乱。

  我送他一颗葡萄。——不,我用嘴衔着一颗葡萄递给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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