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努努·几米·绘本·努努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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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许仙出来,见和尚,道是化缘,正想给他银子檀香聊作打发,谁知他一概不要。

  许仙奇怪:

  “师傅有何指教?”

  和尚目光一扫,望定许仙,微微一笑:

  “贫憎原是镇江金山寺法海,生有慧根,替天行道。云游人间,见苏州妖气冲天,心生疑窦,追踪至此,一寻之下,原来自施主家中所生。”

  许仙愕然:“怎么会?”

  法海问:“施生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事儿发生过吗?”他对许仙目不转睛。

  “没什么奇怪?我贤妻持家有道,业务蒸蒸日上,快到端阳,还预备应节酒食,何来妖气?”

  “你娘子可美?”

  “美!”

  “这就是了。”

  “长得美也是妖?”

  “有人向你提过她是妖没有?”

  许仙沉吟:“这倒是有,不过是信口雌黄,已被娘子识破。道士天师皆落荒而逃。”

  “道行浅,难免为妖所乘。”和尚胸有成竹,我暗叫不妙。

  “师傅说她是妖,是什么妖?”

  “千年白蛇精。”

  “她还有个妹妹。”许仙没忘记我呀。

  “不错,那是青蛇,也有五百年道行。施主请细细思量,你们相识交往,以至今日,是否处处透着奇诡?”

  “——即使是妖,”许仙动摇了,“对我这般好,也没得说了。”

  “这正是她利害之处,”法海道,“她对你好,惑以美色,你不防范,末了她施展法力,你一生精血,就此化为乌有。”

  许仙面露惊疑之色,张口结舌:“是,没理由那么好。”看来他又要听从那秃贼的诡计,不,我竖起耳朵。

  法海教他:“明日是五月初五端阳佳节,午时三刻,阳光至盛,蛇精纵道行高深,也是惴惴难宁,你要劝饮三杯雄黄酒,定必有奇景可看。”

  “如果是妖,我怎办?”许仙忙为自己图后计。

  法海朝他似笑非笑地道: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转身离去。剩许仙一人,半信半疑。

  我见秃贼扬长而去,心底悠悠忽忽,千回百转。他是要素贞现出原形了。

  雄黄酒?一听见这三个字,我已一阵恶心昏晕,还要灌下肚中?

  这简直要我的命。

  但素贞?她也许不怕,她一定拚尽全力以赴。她爱这个男人,不肯让他日夕思疑。素贞会抛尽一片心,换得他信任。过了这一关,她便守得云开见月明,地老天荒去了。

  多重要的一关。

  一念至此,自个儿阴险地一笑,有所决定。

  我就把法海与许他的合谋先告知素贞,从旁观察她的反应。只见她坐在那儿,心事重重。她一定也明白这一关的重要性,所以像个赌徒一样,只有孤注,掷抑不掷?

  我便说:“姊姊,地气蒸沤,直涌心头,几乎要把我熔掉了,我还是避一避。”

  见她不动。我又劝:

  “到后山深洞处躲半天吧,何必为难自己?我真怕,要是一不小心,便无所通形了。”

  素贞还在犹豫:“我有一千年道行,大概还顶得住,你自己去吧。”

  我施以刺激:

  “话不是这样说,万一你迷糊起来,难以控制,便前功尽废。一千年来,你都避过这盛暑骄阳,你试过挺身与天地抗衡吗?你有这本领吗?你有这经验吗?”说个不了,还作关怀之态,“姊姊我是为你好。万不能为了博相公党心,与自然斗争,也许你会输。如果我是你,便失踪半天,烦恼皆因强出头,三思呀。”

  见我把她贬抑得不济,更激发万大雄心,非把那雄黄酒尝一尝不可。她说:“‘你放心去吧,我自有道理。”

  我火上加油,“万一见势不对,便也逃到后山来。”又说,“唉,我真为你担心。”

  素贞道:

  “得了,你走吧。”

  我回头:“我走了。保重。雄黄酒可免则免,你不喝,他也没奈何。若被他知道你是妖,他一定不再爱你!”

  “快走吧,真是!”素贞不愿我继续这不中听的话。

  我转身一闪,问到后院去。

  ——但在躲进深洞之前,先进行我的阴谋。

  我怎么会忘记,某一天,素贞曾经用那样凶暴的态度来对待姊妹情谊?我怎么会忘记,她曾经赶我走?桩桩件件,都只因为我们无可避免地,互相嫉妒起来。

  女子由来心眼浅,她容不得我,难道我忍受得她年年月月,两相依恋,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境?

  一杯羹,难以两分尝。

  是我的不对,也是她的不对。

  他们都看不起我。

  但是,我得不到的,你永远休想得到!不若一拍两散。

  走吧,一起走吧,回西湖去。

  回到天涯海角,眨眨眼,百年过去了,原来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大起大跌,什么爱恨纷争。全都没了,我们没认识过许仙,啊甚至没离开过那方寸地。

  ——只要他俩分了。

  当下游至素贞房中,免地枕下的蛇皮,折处整齐,我取过七根绣花针。窗外热风过处,忽见影绰幽摇,我心术不正,难免疑神疑鬼。马上闪过帘后。

  不是。看来无人路过,只是我的阴影。

  我心中的阴影跑到我身后,来冷观所进行的勾当。

  我豁出去了。谁管结局呢?结局在我预料之中

  我就是那针,我的心眼,比针眼更小。但,我比针更尖利。

  小心翼翼地,将七根绣花针,—一扎进灿白蛇皮的七寸处,因固不可动弹。

  试一试,没有差地,肯定奏效。

  这便是素贞的枷锁。

  一切,都只为风月情浓,逼令我出此辣手。势不两立。

  布置一切,正欲窜至后山避难去。濒行,还听得素贞在向许仙叮咛:

  “……记着了:一件,不要去方丈处;二件,不要与和尚说话;三件,去了就回。要是来得迟,我便来寻你的!”

  许仙已换过新鲜衣服鞋袜,袖了香盒,预备出门。

  三人各怀鬼胎。

  我暗自好笑。我们全都互不信任,但又装作亲热和谐。事情怎的演变成如此局面?真不明白。

  后来,我便躲过深洞里去。这真是别有洞天,外界的盛夏,端阳的热气,—一不能侵扰,我安心地睡一个清凉的午觉。遍体舒畅。外面有步略的锣鼓乐声,扰攘半天;民间赛龙撤粽,煞有介事地,又过了五月五。

  时辰过了,我安全了。

  省起布置好的,便施施然回去收拾。

  一切应该在我意料之中:——

  素贞被许仙半诱半哄半逼半劝,喝了我类至惧的雄黄酒,加上骄阳盛气,一定无法抵挡,毒热攻心,像一把利剪,从咽喉直剪至肚子去,啧啧地剪,撕心裂肺,穿肠破肚。

  素贞一定痛苦难当,歪歪倒倒,六神无主,她往床上一躺,立时化为原形。蛇皮七寸处,早被我七根绣花针扎住了,蛇头不能游,蛇尾不能摆,浑身乏力,且又正中要害,即使勉定心神,也不能回复人形,去把那针剔开。

  我设想得很周到,这样一来,许仙怕不被这毕露的原形吓呆了,怎么肯再与素贞厮守下去?他一定逃之夭夭,头也不回。

  是的,不过是一条蛇,竟欲与人鸿谍情浓生死相许?未免痴心妄想了。我不能,她也不能。拆散了,让一切还原吧。

  事实上,当我一踏足房间,便见到这大白蟒动弹不得的狼狈相,瞪着铜铃大的蛇眼,昂首吐信,拼命挣扎。她自然不知道为什么所锁?我心里有数。

  当下帮她把七寸处的绣花针—一拔掉,素贞恢复自由,忙变回人形,不住喘气。

  我假作追问:

  “怎么了?没事吧?许仙呢?相公被你吓跑了?”

  她还未作答,我已安慰:

  “让他跑掉吧。这种人,还说一生一世爱你?见你现出原形,便抱头鼠窜,可见是虚情假意。”

  我把素贞的乱发拨好。是的,天地间又只剩下我俩了。——

  不料素贞向房间另一端颤颤一指,那里躺着一个人。

  他笔直躺着,手中还牵扯着半幅纱帘,想是受惊吓过度,要抓些东西来持定,又把它扯断了。四周一片颓乱,劫后灾场。他躺着,不动。

  我赶快过去,伸手一探鼻端,不,再探,一点气息也没有!手上没有脉搏,身体没有温暖,什么都没有了!他连命也没有了。

  始料不及!

  我把他害死了?我间接把他害死了?

  忽然间无比空虚。这个细致的多情的美少年,如画的眉目变成一张终于化为乌有的人皮。我摇撼他,素贞摇撼他,他一句话语也出不得口了。

  ——从没打算要他死的。他做过什么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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