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努努·几米·绘本·努努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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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间中提心吊胆,成为习惯之后,勉为其难地大方。

  “喂,”阿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刚才提到那台北市南京东路四段?五段?那是谁的地址?”

  她的记性真好,呜呼!

  “那并非‘谁’的地址,那是我胡乱捏造,台北不是巷呀里呀的一大堆吗?”

  “是吗?捏造得那么快?”

  “你不信?我再捏一个给你听,”我随口道,“中山北路七段一九巷十八弄九号四楼。是不是这样?”

  阿楚被我逗笑了。

  我正色说:“你上当了。我有多位台湾女朋友可供选择。你知道啦,台湾的女子,温柔、体贴、小鸟依人。对婚姻的要求,只是嫁到香港来,然后转飞美国去。”

  不是对手,阿楚才不动真气。

  送她坐小巴,然后回家。

  在楼梯,便遇到我姐姐一家。因明天星期六短周,不用上学——“一家”均不用上学,遂带儿子共享天伦。

  “舅舅,我们节目真丰富!”

  “去过哪儿?”我问小外甥。

  “吃自助餐。有气球送。”

  “然后呢?”

  “看电影。”

  “然后呢?”

  “爸爸买了一本《大醉侠》给我。”

  真快乐!

  这般温馨的天伦之乐。到湾仔某餐厅吃一顿自助餐,大人四十八元,小童三十八元,另加一小账。至名贵的菜肴许是烧猪。大伙一见有生果捧出来,只是西瓜吧,便兵荒马乱地去抢,抢了回来又吃不完……那种。

  餐后一家去看电影,通常是新艺城出品之闹剧,胡乱笑一场。

  他们回家了,十分满足。

  孩子鲜蹦活跳,大人心安理得。他们都把精神心血花去打扮孩子,因而忽略自己之仪容气质,不必再致力于吸引、猜疑。完全脚踏实地。渐渐各自拥有一个肚腩。

  ——爱情有好多种。这不是最好的一种,但,这是毫无疑问的一种。

  我肯定他们白头偕老,但不保证永结同心。——人人都是如此啦。由绚烂归于平淡,或由平淡走向更平淡,都是如此,不见得有什么不好,中间更不牵涉谋杀。

  他是她永久的夫。

  她是他永久的妻。

  妻?啊——我想起来了:旧报微型菲林,1938年7月7日,第一眼见到的一幅广告,当年的卖座电影是《陈世美不认妻》。我想起来了,桩桩件件,都泄露了一点天机。

  所不同的,是陈世美被包公斩了,秦香莲只好活着。而如花殉情,十二少临阵退缩,也只好活着。

  呀,忽然我很不甘心。这一件任务还没完成呢。我真想见他一面。我真想见他一面。见不着,就像踢球,临门欠一脚;下棋,走不了最后一着,多遗憾。真是个烂摊子。

  但算了,都知道真相,心底虽不甘,不过当事人既然放弃……这样反反复复。今天下班后,专心致志候如花作最后一聚。我想,男人之中,我算是挺不错的。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即使离了婚也有朋友做的那种人。反目亦不成仇,重言诺,办事妥当。还给如花安排好节目,一俟阿楚采访完毕,我们三人去看午夜场。遂打开报章挑拣一下。

  阿楚一早把行程相告:选美在利舞台举行,然后她会随同大队至利园的酒会拍些当选后花絮。如果看午夜场,必得在铜锣湾区,所以我集中在此区挑拣,最近的,是翡翠戏院了。就是这电影吧。

  怂恿如花散散心,体验一下现代香港人夜生活。浮生若梦,一入夜,人都罪恶美丽起来。铜锣湾不比石塘咀逊色,因为有选美,“六宫粉黛”的感觉更形立体。

  如果不是门限森严,也许该带她去看选美,让她们惺惺相惜。

  “我们坐电车去。”

  “好吧。”如花说,“我最熟悉的也只是电车。”

  上了车,一切恍如隔世。六天之前,我俩在电车上“邂逅”。

  自1905年7月5日起,电车就通车了,谁知在这物体上,有多少宗“邂逅”?

  “如花,电车快被淘汰了。”我悲哀地说,“它也有七八十岁了。”

  “——”如花怔怔地,“像人一样。”

  我知她心底还缠绕着那男人的影子。不,非驱去她心魔不可。话题回到电车:

  “以前电车的票价是多少?”

  “唔?”她略定神,“头等一毛,三等五仙。”

  “那么便宜?”

  “但那时普通工人一个月的薪水是七八元。五仙可以饮一餐茶,或吃碗烧鹅濑粉。”

  “如此说,今天的票价才最便宜。你看,六毛钱,连面包都买不到。”

  “不知道我再来的时候,还有没有电车?”她也无限依依。

  “也许还有。到你稍懂人性的时候,便没有了。”

  “那有什么分别?结果即是没有。”

  在这澄明的夏夜里,电车自石塘咀悠闲地驶往铜锣湾,清风满怀,心事满怀。虽没说出来,二人也心有不甘:是缘悭一面。

  真是凡俗人劣根性:勘不破世情,放不下心事,把自己折磨至生命最后一秒。

  有两个女孩登车,坐到车尾,那座位,正面对楼梯。其中一个嚷嚷:“我不要坐这儿,看!多不安全,好像车一动就会滚下去。”二人越过我们,坐到前面。

  “又有什么位置是安全呢?”如花对自己说。

  翡翠戏院今晚的午夜场放映《唐朝豪放女》。我去买票的时候,如花浏览四下的剧照,看不了几张,有十分诧异的反应。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香港的戏院会放映类似生春宫的影画。但吾等习以为常,不觉有何不妥。这是因为道德观念、暴露标准,把30年代的妓女也远远抛离。如今连一个淑女也要比她开放。她甚至是稀有野生小动物,濒临绝种,必得好好保护。等到差不多放映了,阿楚气咻咻赶来,看来已把一切工夫交代妥当。我也禁不住好奇:

  “谁当了香港小姐?”

  “还有谁?那混血儿啦。”

  “哦,”我说,“大热门,一点也不刺激。”

  于是此缤纷盛事又告一段落。——如果在这几天没有虚报年龄、隐瞒身世、争风呷醋、公开情书,或大曝内幕大打出手之类花边的话,才算圆满结束。可怜阿楚与一干人等奔走了个半月,至今还未松一口气。大家都在等待一些新鲜的秘密,可供发掘盘查。

  “你那么迟?”

  “是呀,有行家自某模特儿口中,得知新港姐男友之隐私……”

  “先看电影吧,都要开场了。”

  我把票掏出来,招呼如花入座。

  阿楚一看,便埋怨:

  “哎呀!怎么你买三张票?”

  “有什么不对?”

  “真傻,如花是鬼,不必买票。你拣多空位的角落,买两张票就够。”

  是,我真太老实了。连这一点普通常识也想不起,不及女友机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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