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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6章

  15

  台阶上满是积雪。还没走到门口,皮皮的袜子就浸湿了。她逡巡了一下,旁边正在给她拉门的贺兰静霆忽然关住门,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双布鞋。

  “穿上吧,外面很冷。”他说,“不过你不用担心走长路,我已经叫了出租。”

  皮皮看了看他的脸,又看了看那双鞋,愕然了片刻,忽然有点心酸。

  布鞋大约是他买早点的时候匆匆从街边买来的,很便宜质量很差的那种。卖的人看见他是瞎子,故意捉弄他。倒是一个尺码,只是颜色不同。

  一只是红色,一只是绿色。

  她没吭声,俯身穿好。

  “舒服吗?”

  “挺舒服。”

  “好看吗?我特意让人挑了一双好看的。”

  阶旁的保安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的脚。皮皮答得一点也不迟疑:“好看。”

  出租车来了。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雪,路上是匆匆的行人。城市里千篇一律的风景,日复一日地上演。司机很年青,戴着耳机,一面开车,一面听着摇滚乐。

  贺兰静霆忽然说:“这条街以前叫朱雀街。前面的那道坡,以前是条河,叫龙津河。河上有座桥,叫八仙桥。桥边有个香果店,店里的荔枝膏好吃。”

  “以前?”皮皮愣了愣,“多少年以前?”

  “八百年以前。”

  “八百年前,”皮皮笑,不信:“你来过这里?”

  “刚才那个会所,以前是个酒楼,叫龙霄阁。里面的太白花清酒,好喝。”

  他仰头,陷入了回忆,脸上带着微醉的笑意。

  “是太白花——清酒,还是太白——花清酒?”皮皮不知道如何断句。

  “清酒贵,因为滤过,没滤的是浊酒。‘金樽清酒斗十千’,清酒是要用金樽来喝的。喝的时候要压一下,所以是‘吴姬压酒待客尝’。”

  “那浊酒呢,浊酒什么时候喝?”

  “浊酒惆怅时喝,所以是‘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所以是‘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么说来,李白比杜甫爱花钱?”

  “没错。”

  皮皮不由得仰慕了,衷心地夸道:“贺兰,我觉得你特有学问。”

  他微微颔首:“过奖。”

  皮皮接着夸:“最近流行的一个词特适合你。”

  “什么词?”

  “文化恐龙。”

  这场雪弄得C城人十分狼狈。路上到处都是打滑熄火的车辆。皮皮昨夜受了寒,今天嗓子便有些嘶哑。偏偏司机手里还有小半截烟不肯扔掉,硬要半开着窗子吸完最后一口。虽然暖气倒是足的,烟圈也吐在了外面,空气毕竟污浊了。贺兰静霆一直皱着眉,看样子便要发作。皮皮连忙按住他的手臂,让他忍耐。两人便全都不作声,耐心地等司机吸完,皮皮在第一时间关掉了窗。

  “今年的大雪真是少见呢。”

  “宣和年间的这里也曾下过一场大雪,那时的风和今天一样,又冷又酸。不过,再过几个月,我种的牡丹就要开了。”

  为什么时间在贺兰静霆的嘴里总是走得那么快呢?皮皮偷偷地想,几百年几个月就跟一阵风似地刮过了。

  “你很喜欢牡丹吗?我一直以为只有唐代的人才会喜欢牡丹。”

  这几年市面上流行唐装,只要是条裙子,无一例外地绣着牡丹。皮皮不喜欢牡丹,总觉得牡丹花开得不含蓄。她喜欢花瓣很小的花朵,即使怒放也是含苞待放的样子,比如梅花、比如桂花、比如郁金香。

  可是她发现,一提起牡丹,贺兰静霆漠然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温暖的表情,仿佛有一缕阳光从心底射出来,照亮了整张脸。

  车内的寒气扫荡一空。

  “我喜欢牡丹,是因为牡丹花很好吃。”他侧过脸来看她。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他仍然喜欢追随她的脸,哪怕视线是虚无的,“我常常想,烈日下盛开的牡丹会是什么样子。”

  皮皮也正好转头来看他,却觉得虽然他的整张脸似乎都藏在墨镜的后面,虽然他目不视物,自己在想什么,却不能在他面前遁形。而且,据她回忆,贺兰静霆从未用这种脆弱的语气跟她说话。既然他已幸运地活了九百岁,这点遗憾算什么呢?

  可是她的眼睛还是湿了:“你……从没见过太阳么?”

  他摇头。

  “其实太阳就是比月亮暖和,样子都差不多。”

  他取下墨镜,一双空虚的眼睛注视着她:“是吗?”

  皮皮的脊背一阵发寒,一种无形的目光在打量她,一直看到骨子里去。

  “是的。”她的话音开始颤抖,“其实你真的不必戴墨镜,没有墨镜你会更好看。”

  “我戴墨镜不是为了自己好看,而是为了他人的安全和健康。”他哼了一声,将墨镜又戴了回去。

  皮皮赶紧问:“为什么?”

  他沉默,似乎在考虑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你不是看不见吗?为什么还会影响别人的安全呢?”皮皮锲而不舍。

  “虽然修炼多年,我对自身的能量并不能收放自如。一般来说,不论看得见还是看不见,我的眼睛都会自动吸取他人的元气。假如我专心看一个人,是男人会立即阳痿;是女人会终身不孕。这种情况,连我也没办法控制。”

  话音甫落,皮皮闪电般地后退一尺,华丽丽地傻眼了:“贺兰静霆,你早说啊!你都看我几眼了?……我是不是已经成僵尸了?”

  “你这不是好好吗。”他很镇定地笑了笑。

  “停车!司机!我要下车!”皮皮不理他了,扑到前面,用手拼命拍司机的背。

  车猛地停了,皮皮推开门,以最快的速度跳下车去。岂知地上正好有一摊刚刚化掉的积雪,她只穿着布鞋,一下子全湿了。

  一股寒意从足底直透到脑门,她被冻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有人从后面扶住了她,将她拉到台阶上:“餐馆到了,我们上去吃饭吧。”

  “贺兰静霆,你离我远点成不?”皮皮禁不住哀求,“我从小数学就不及格,买*****没中过,我家上数八代都没人发迹,这说明我身上无论是元气还是运气都远远不够。你再吸我就成傻子了。虽然我很渺小,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将来也要成家立业、嫁人生子……你是狐狸,这大街上元气好的女人多着哪,你放了我找别人行不?”

  “干嘛这么可怜兮兮的?我又没把你怎么样。你吃过我的血,相当于免疫了。”仿佛怕她滑倒,贺兰静霆紧紧地掺着她,“再说,你现在一切生理现象都很正常,对不对?我发誓我绝没把你怎么样,一根毫毛都没碰过你。”

  他越信誓旦旦,皮皮越吓得浑身发软:“那你刚才还在汽车瞪了我一眼……”

  “我瞪你多少眼都没关系,真的。如果真有关系——你说得不错——我见你的那天你就得成僵尸。”

  “……”皮皮虚脱了。

  贺兰静霆趁机将她的腰一揽,几乎是半抱着她,很和气地劝道:“进去吧,报纸上说这家的夫妻肺片挺不错的。”

  “我还吃得下啊!”她万分郁闷地嚷道。

  “怎么吃不下?你胃口不是一直挺好的吗?”

  这么一说,皮皮猛地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见他就吐了一天,自从那晚吃了带血的苹果,就立即不吐了。以后的饮食倒也十分正常,似乎暂时还是健康的。可是,看见贺兰静霆很殷勤很关切地扶着自己,以至于路过的人看见他们,都发出会心的微笑,以为是一对情侣。她不禁更要怀疑,难道他身上只有眼睛才能吸取元气吗?万一他的手、或者每一根毛孔都可以呢?

  胡思乱想之际,贺兰静霆已经扶着她落了座。餐馆很干净,身后有一个巨大的鱼缸,里面养着很多鱼。皮皮刚坐下来,忽然发现鱼缸里的鱼整齐地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拼命往左挤,一部分拼命往右挤。

  “贺兰,这些鱼都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为什么它们都挤向两边?”

  “我怎么知道?我又看不见。”

  “贺兰静霆。”

  “可能是它们不喜欢我。”他耸了耸肩,一脸的无辜,“抑或它们彼此憎恨。”

  “鱼都被你搅得不安宁,何况是人。”

  “我向你发誓,我绝对是位善良的狐狸,学识渊博、品德高尚。”他叫来服务生帮他念菜单,很快就选好了菜:“夫妻肺片、豆瓣鲫鱼、清炒黄瓜,三个菜够吗?”

  菜很快就端来了,鲫鱼还在厨房里贺兰静霆就叹气:“糟糕,胆破了。这是什么厨师啊。这菜你别吃了。”

  “就你话唠。”皮皮失笑,见他干坐在那里,又问:“你不喝点什么吗?”

  “我要了冰水。”

  “我让人到花市给你买点花吧。”

  “我不在公共场合吃东西。”他垂首,“会有人觉得我很怪。”

  “其实你们混迹人间也挺不容易的。”她表示理解。

  菜吃到一半,手机响了。皮皮看见来电显示,是家麟。

  “嗨,皮皮。”

  “家麟!”

  “昨天走得太急,忘了告诉你正事。我妈五十岁的会餐取消了。我爸决定带她去云南玩一趟。”

  “……哦。”怎么不早说呢,皮皮一个劲儿地心疼那八百块钱的燕窝,还有奶奶做的五瓶豆瓣酱。

  “对不起。不过,我想取消也好,省得你还要买礼物。”家麟在那边小心翼翼地道歉。

  皮皮恨不得捶自己的脑袋。

  挂了电话,皮皮忍不住对贺兰静霆说:“对了,你喜欢吃豆瓣酱吗?”

  “不吃。”

  “保证是纯天然绿色食品。”

  “不吃。”

  “你可以试着用花瓣蘸着吃,绝对好。光吃花瓣多单调。”

  “不吃。”

  “试一试行不?我有好多瓶等着送人呢。”

  他想了想,终于点头:“好吧。”

  皮皮一阵高兴,正想谢他,手机又响了。那种很简单的铃声,降E调小夜曲。贺兰静霆打开话机:“喂。”

  ——“我明天过来。”

  ——“支票已经准备好了。”

  ——“我不担心长途,我担心的是消毒状况。”

  ——“谢谢。我不需要样品。”

  ——“好吧。晚上给您回话。再见。”

  关了电话,他抬起头看了皮皮一眼。满腹心事的样子。

  “你有生意?”皮皮问。

  他点点头,忽然道:“隔壁有商场,我陪你去买双鞋子吧。”

  他们在商场的门口告别。皮皮改乘出租去报社。她从一个不常经过的路口进大门,路过一个报亭,看见上面挂着最新一期《小说月报》。正待掏钱,发现那个装着自己钱包的塑料袋被贺兰静霆一直提着,临走时也忘记拿了,口袋里的零钱全付了车费。只好对报亭的老板说:“对不起,我不买了。忘带钱包。”

  老板是个漂亮的中年人,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说:“不要紧,我送给你。”

  “不不不,”皮皮连连摆手。自己父亲就是做小生意的,做小生意有多不容易,她太明白了,“谢您的好意,我下次再来买。”

  那人硬要塞给她:“拿着。”

  “哦——好吧。那就算我借的,等我下班了还你钱。”却之不恭,只好受了。

  “一点小钱,不必还了,”他表情很奇怪,迟疑片刻,似乎是壮了壮胆:“能请小姐赐个福吗?”

  “赐福?”皮皮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她又不是活佛,“赐什么福?怎么赐?”

  那人垂下头来,脱掉布帽,语气十分虔诚:“请小姐用手摸一下我的头顶就可以了。”

  这倒不难。

  皮皮很大方地摸了摸他的头顶,摸到一半,忽然省悟:“难道你认识贺兰——”

  那人急忙打断:“祭司大人的名讳,是不可以随便说的。”

  “呃——”皮皮瞪大眼睛,“是吗?”

  他很认真地点点头,却不敢抬头看她。说话的态度既小心又恭敬,谦卑到了极点。

  “你——认识祭司大人?”皮皮试探地问。

  “不认识。祭司大人是不可以随便认识的,除非小姐您愿意引荐。”

  皮皮呆呆地看着他,忽觉一阵头昏,禁不住用手扶住桌子。那人看见她胸牌,怔了怔,忽然又说:“小姐,您叫这个名字,祭司大人不会生气吗?”

  “名字是我爸起的。”

  她拿了杂志正打算离开,想了想,又转身回来:“对了,你怎么知道我认识祭司大人?”

  那人想了想,答道:“因为小姐被祭司大人种了香。”

  “种香?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小姐的身上,有祭司大人专有的香味。”

  皮皮着急了:“请问,你们祭司大人很喜欢给别人种香吗?”

  那人的表情忽然变得非常莫测,沉默了半晌,又很老实地答道:“祭司大人从不给任何人种香,——除非那人是他自己的女人。”

  16

  下午趁着主任外出采访,皮皮找同事借了一百块钱从单位溜出来,进了对街的中药房。

  药房的伙计穿着白褂子,有点坐堂医生的气派:“小姐想买什么药?”

  “二两雄黄。”

  “有处方吗?”

  “没有。我是对面报社的记者。”她将胸牌亮给他。C城当然还有别的报纸,但论到订阅和广告收入,只有晚报一家最大,商家不敢得罪。那人知趣地去称药,称完,将桔红色的药粉用一张白纸折着,缓缓抖入玻璃瓶中:“小姐知道这药粉怎么用吗?”

  “不知道,正好请教一下。”

  “雄黄主寒热,杀百虫,主治恶疮、死肌、疥癣、梅毒,一切蛇虫犬兽伤咬。你可以用香油调和外敷或者研末少量服用。”

  听完之后,皮皮简而要之,觉得雄黄的主要功能就是杀虫去毒。

  “那它的主要成分是——?”

  “这是一种含硫和砷的矿石。加热氧化之后,就是三氧化二砷。”

  “三什么二什么?”皮皮没听清。

  “三氧化二砷。”那人清了清嗓子,“它还有一个通俗的名字,砒霜。”

  “什么?”皮皮吓了一跳,“砒霜?”

  “也就是潘金莲用来毒死武大郎的那个东西。”那人半开着玩笑。

  “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我不过是身上不舒服想买点药而已。”皮皮说。

  “我劝小姐慎用。雄黄这种东西千万不能加热,会有剧毒。如果你身上有痈肿疔毒,我建议你用牛黄解毒片,里面也有雄黄。”他从柜台里拿出一盒样品。

  “牛黄解毒片?”这个名字挺熟啊。皮皮记得以前奶奶身上长了疱疹,常常都吃牛黄片。自己小时候长包也吃过。

  “嗯。牛黄解毒片每片都含有五十毫克的雄黄,一天四片。不要长期服用,长期服用会导致慢性砷中毒。”

  “谢谢,请给我来五盒。”

  “雄黄粉你还要吗?”

  “要的。两样都要。”

  就着路边卖的热果汁,皮皮将两片牛黄片吞进肚内,然后去了拐角处的报亭。

  那个漂亮的中年人还在那里,一面听收音机,一面坐在炉边烤红薯。看见皮皮,连忙站起来。

  “这是早上欠您的五块钱,谢谢。”她将钱塞到他手中,转身要走,那人忽然叫住她:“小姐。”

  “什么事?”

  “小姐现在要去见祭司大人吗?”

  “有什么问题吗?”

  那人一张白皙的脸上泛出了青色:“您身上带有雄黄。”

  “对。我刚买的,怎么啦?”

  以为不过是个偶然,听皮皮的口气倒像是蓄意的,那人的脸顿时白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小声道:“祭司大人会很反感的。您该不会是故意惹祭司大人生气吧?”

  “祭司大人很容易生气吗?生了气,会吃掉我吗?”皮皮瞪大眼睛,炯炯地看着他。

  “……”

  那人抬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突然从桌边拾起一个布包,匆匆忙忙地将钥匙、钱袋塞进去,连摊子都来不及收拾,便做出要离开的样子。

  想不到他反应如此激烈,皮皮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不用回避,我马上就走。”

  “我的修行实在有限,请恕我无法奉陪。”那人说着,眨眼间已窜到了离她十米之外,消失在对面公园茫茫的人群中了。

  “哎——别走!你的红薯还在炉子里呢!”

  下班路上皮皮接到一个电话。一位许久不见的邻居因为要出国两个月,麻烦她帮看一下她家的猫。那邻居住的地方和贺兰静霆共一个地铁站,只不过一个出站往东,一个出站往西。

  邻居是个姓谢的女人,和皮皮的奶奶很熟络,奶奶叫她小秋,皮皮也跟着这么叫。谢家也是奶奶送豆瓣酱的对象之一。后来小秋结了婚就搬走了,住进城西的一个昂贵小区,还请她们全家去玩过。逢年过节,只要听说她们在城里,奶奶做好豆瓣酱,会打电话让她们来拿。她家种的樱桃熟了,也不忘摘了送来给皮皮家尝鲜。可是,细算下来,和她们也有整整一两年没什么联系了,偏偏皮皮的奶奶特别喜欢她们,闲话的时候总是提起,倒让人觉得她们天天都在似的。

  当然,奶奶喜欢小秋还有更实质性的原因。皮皮高考之前,小秋帮她补习过一阵英语,后来她太忙,最后两次是她先生顶的班。就凭着夫妇俩近两个月的突击补习,皮皮的英文考了个意想不到的高分,全年级第三,不然她还够不了最低的本科线。小秋的先生姓王,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倒称得上是迄今为止皮皮所见到过的最英俊的男人。而且是那种中国女人喜欢的英俊,不是玉树临风,不是风流倜傥,而是沉稳弘毅之中带一点赤子天真,高贵矜持之下含半分温婉亲和。那一张可以做模特的脸,见过的女人无论老少,都会耳红心跳,皮皮的抵抗力有限,自然也不例外,王先生来补习的那两次,她就只顾在一旁发呆,什么也没听进去。后来遇到家麟,问她补习如何,还讪讪地脸红了半天。

  时隔多年,皮皮对王先生的印象也渐渐模糊了。只记得他很英俊,然后是腿不好,走路有点跛,而且经常生病。每次去小秋家,忙前忙后的都是小秋,他基本上一直坐着,话很少,但态度很热情。如果聊得很晚,他会坚持开车将她们一家送回去。

  从远处看,小秋住的那座白色的半山别墅非常醒目,一眼就能发现。为了省掉车钱,皮皮便在凛冽的寒风中跋涉上山,到了门口手已经冻僵。

  按了半天门铃,门才打开,却是王先生,拄着一只手杖,可能正在洗碗吧,衬衣外面套着件防水的围裙。

  “Hi,皮皮。”他有点吃惊,“快进来,外面冷。”

  屋里扑面而来的暖气,皮皮脱下外套,王先生连忙接过去帮她挂起来:“这么大的雪,你怎么自己走来了?你奶奶没告诉你我会开车把Mia送到你家吗?”

  “哦?她没说。我奶奶耳背,估计没听清。”

  “对不起,我正在给孩子洗澡,你稍坐片刻。”

  “要我帮忙吗?王先生?”见他行动不甚方便,皮皮尾随过去。

  “小秋也在,放心吧。对了,小秋怀孕的时候你来过吗?”

  “没有。”

  王先生很斯文地笑了:“那你过来看看我的两个宝贝。”

  传来婴儿咿咿呀呀的声音。皮皮往浴室的方向看,却发现声音是从厨房里传来的。洗碗池有两个水槽,一边坐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女婴,正在欢天喜地地玩水。那对婴儿有着天使般的面容,定是同卵的双胞胎,一模一样,难以分辨。

  王先生指了指左边的那一个:“这是安安。”又指着右边的那一个:“这是宁宁。”

  一旁的小秋噗嗤地笑了:“错了,正好倒了。”

  “没错。除非你换了位置。”

  “没换位置,刚才你一直叫错了,我懒得纠正你。”

  王先生笑了笑,也不分辩,对皮皮说:“那么,这个是宁宁,那一个是安安。”说罢,便将其中的一个婴儿从水里抱出来,用浴巾包着,抱在怀里。擦干了身子,很熟练地在婴儿屁股上洒了一层爽身粉,正要包上尿不湿,忽然指着婴儿屁股上的一块青记说:“你看,我说得没错,这个才是安安。”

  小秋低头仔细看了一下:“好吧,你对了。”

  王先生便很得意地给婴儿穿上衣服。

  小秋从水池里抱出另一个婴儿,一边穿衣一边说:“皮皮你来得正好。我们刚做了一碟FBI,你肯定喜欢吃。”

  “FBI?”

  “就是FriedBananaIce-cream。刚刚炸好,得趁热吃。你喜欢什么味道的冰淇淋?我这里有香草的、芒果的、绿茶的、巧克力的。”

  “芒果的。”

  “你先坐着,我去准备一下。”小秋正要将手里的婴儿放到婴儿座,王先生说:“你不会弄,还是我来吧。”

  结果两个人都去了流理台。一个拿冰淇淋,一个拿炸好的香蕉,皮皮面对着婴儿座上的两个婴儿,不知该怎么办。宁宁和安安倒很安静,一人咬着一个奶瓶,专心地吸着。皮皮这才想起一个细节。以前她来小秋家补习英文,碰到晚饭时间,都是夫妇俩一起在灶台边忙碌。好像打排球那样配合密切。还有一次,他们居然两个人一起切一根黄瓜,一面切,一面低声交谈,身子挨在一起,真是令人艳羡的亲密,也不忌讳给外人看见。皮皮妈还说人家王先生是瑞士人,洋派,把个女人娇惯得不行,她就看不过眼。

  其实皮皮觉得,小秋的一家再平凡不过了,夫妻恩爱,不就是这样的吗?当然她一想到爱情婚姻,脑中自然而然就浮现出家麟,以及家麟和自己一起切黄瓜的样子。这种会心的快乐只有家麟可以给她。从小到大,除了家麟,她也从没想过会跟第二个人切黄瓜。

  吃完冰淇淋,皮皮不肯久留,王先生执意要开车送她回家。

  路面很滑,王先生开得很谨慎,寒暄了几句,皮皮告诉他自己仍在学英文,还报了托福班。王先生便问:“皮皮你打算出国啊?”

  “不是我,是我的男朋友。他正在申请美国大学的奖学金。”

  “你男朋友是学什么的?”

  “经济。”

  “这个可不是很好申请呢。国外的这种专业竞争很激烈。”

  “是啊,不过他很成绩很好,很有希望的。”

  王先生想了想,又问:“那你呢?你打算在国外学什么?”

  皮皮沮丧地说:“我一点也不想出国,我不喜欢英文,大学里也没认真学,现在捡起来特别难。”

  “其实,如果你只是去读一般一点的学校,入学的要求不是很高的。”

  “嗯,我在想,如果实在申请不到学校,我就在国内等着他好啦。他读博士,也就是四五年时间吧。我可以等。”

  这是皮皮关于家麟出国这件事所做的最坏的打算。她甚至觉得,如果家麟能带她出国,她可以暂不读书,先打工,一边攒钱一边补习英文。或者就先结婚生个孩子,孩子大了她再读书找工作。皮皮在工作上倒是有野心,但凡事一粘上家麟就底线顿失、胸无大志。只要跟他在一起,什么都可以。何况妈妈和奶奶都是家庭妇女,皮皮并不觉得做个住家庭的老婆有什么不好。听说这在国外也是很普遍的现象。

  汽车下山,开入城区。王先生一直沉默着,忽然对她说:“皮皮,我在国外有些关系。如果你的男朋友或者你申请学校有困难,我很愿意资助你们。”

  皮皮听了,心砰砰地跳:“王先生,您看我的英文水平,能申请出去吗?”

  “你不是在上托福班吗?据我所知,国内的托福训练是非常有成效的。”

  “嗯,我每天都背单词,还悄悄地报了今年六月的托福考试。不敢告诉家麟,怕他笑话我。”

  “这样吧,你男朋友联系学校若有困难,你给我打电话。至于你的学校嘛,等你考完托福我来帮你联系,保证你有书读。我父亲以前是大学教授,有不少朋友在大学里管事。这点小忙我还是能帮到的。”

  “王先生——谢谢您!”皮皮简直要热泪盈眶了。

  车到了,王先生拉开车门,从后座取下他的猫,将她送到门边,又递给她一张名片,说:“如果你们很相爱,不要苦苦等待,要尽力在一起。守候是件很痛苦的事,人生也会有很多的变数,要两个人一起共同度过难关,明白吗?”

  皮皮接过名片,默默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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