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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方志安刚刚回到家里,电话便响起来。他拿起话筒,听到一把久违了的声音。

  “可以出来见个面吗?我是范玫因。”

  “好的,甚么时候?”方志安问。

  “你吃了晚饭没有?”

  “还没有。”

  “那么,去吃顿饭吧?吃意大利菜好吗?”

  挂上电话之后,方志安连忙去洗澡。洗澡的时候,他忍不住唱起歌来。一个女人忽然去找自己的旧情人,除了失恋,还有甚么原因呢?以前就有一个女人告诉过他,她失恋的时候,会去找旧情人上床。

  “为甚么?”他问她。

  “是要报复吧!报复现在的男朋友。”她说。

  “那为甚么一定要找旧情人?你可以找个新相识的。”

  “跟旧情人上床,好像没那么吃亏,反正以前也上过了。”女人说。

  “说的也是。”

  “所以,如果你有很多旧情人,你是幸福的。每一次,当她们跟男朋友分手,她们会来找你上床。”

  “那我岂不是应接不暇?”

  “而且,和旧情人上床的女人,是不会有任何要求的。她们发泄过之后就会离开。”

  “发泄?我是用来发泄的吗?”

  “也许我说得难听了一点。女人去找旧情人,只是要一个怀抱,一点慰藉罢了。即使是报复,也是值得同情的。”

  说这番话的女人,离开很久了,她一定生活得很幸福,因为她还没有来找他上床。

  方志安把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然后擦上须后水。范玫因是要找他来报复另一个男人吧?好吧,作为她的旧情人,他是有这个义务的。希望她还是像从前那么可爱,没有走了样吧。否则,他履行义务就有点困难了。

  在那家小小的意大利餐厅里看到范玫因时,方志安的心笃定了,范玫因比从前更迷人。

  “你转工了吗?我打电话到你的旧公司,他们说你离开了。”范玫因说。

  “我辞职两年了。”

  “你跳槽了吗?”

  “不,我离开了这一行。”

  “那你现在做些甚么?”

  “你每天抬起头也会看见的。”

  “跟天空有关的?”

  “嗯。”方志安点点头。

  “不会是飞机师吧?”范玫因吐了一口气。

  “为甚么你说起飞机师的时候,会有这种表情?”

  “我最近见过我的初恋情人。他以前的梦想是当飞机师,可是、这个梦想没有实现。我以为,竟然是巧合地由你去实现。”

  范玫因最近见过初恋情人吗?然后又来找他,她一定是轮流找旧情人报复了。

  “跟天空有关,又不是飞机师,那是甚么?”范玫因问。

  “是鸟。”方志安回答说,“我管理香港的鸟,是政府的雀鸟管家。”

  “香港所有的鸟都是你管的?”

  “可以这样说。当然,野生的鸟我们是管不来的。我们主要的工作是监察饲养在政府公园里的鸟,同时负责鸟类的繁殖。”

  “这跟你以前做的工作完全不一样。”

  “我更喜欢这份工作。”

  “是的,我记得你家里有许多关于雀鸟的书,那时你也常常去观乌。”

  “每次你都不大肯去。”

  “我比较喜欢人。”

  “我却宁愿做—只高飞的鸟。”方志安说。

  “我也转工了。”

  “是吗?”

  “我在网路公司工作。我负责的是一个寻人网站。你有听过吗?missedpcrson.com?”

  “没听过。我没有人要寻找。”

  “你肯定没有?”

  “当然没有。”

  “但是,有人找你呀!”

  方志安怔住了:“谁?”

  “王佳佳。”

  “谁是王佳佳?”

  “你不认识她吗?”

  “不认识。”

  “我会不会弄错了?”

  “到底是甚么一回事?”

  “她是一个住在德国的网友,小时候在香港念书。她想找她小学四年级的同学方志安。我以为是你。”

  方志安笑了:“香港可能有一千几百个叫方志安的人呢!”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跟你一起的时候,我就有点嫌弃你的名字太平凡。”

  “你曾经嫌弃我的名字?”他有点不服气。

  “我又不是嫌弃你!”范玫因理直气壮地说。

  “说的也是。”

  “你小时是不是在北角炮台山道中安台的宝血小学念书的?”

  “对呀!”

  “你念四年级时,大概是一九八O年的事。”

  “是的。”

  “小时候的你,是胖胖的,很顽皮,最喜欢摄影和写生。”

  “是的。”

  “那你还不是那个方志安!跟王佳佳提供的资料完全吻合。”

  “等一下。”方志安想了想,“王佳佳这个名字好像有点熟。”

  “根本你就是那个方志安!”

  “你为甚么那么肯定?”

  “这是我的直觉!”

  “我好像真的有一个女同学叫王佳佳。”

  “太好了!”范玫因兴奋地说,“我要你去看看是不是这个人。”

  “她来了香港吗?”

  “不。你们可以在网路上聊天。”

  “她为甚么要找我?”

  “不知道呀!也许她从前暗恋你吧。”

  “她长得甚么样子的?”

  范玫因笑了:“这个我不知道。”

  “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你以为是甚么?”

  “没甚么。”方志安沮丧地说。

  “你的鸟儿幸福吗?”范玫因问。

  方志安抬头看看天空。

  范玫因用手指头指指他藏在桌子下面的下半身,说:“我说的是你身上那一只。”

  方志安的脸红了,说:“还好。”

  他的小鸟今天—点也不好呢,他心里想。

  方志安几乎已经把王佳佳的事情忘记了。过了几天,范玫因打电话来催促他。

  “你找了王佳佳没有?”

  “还没有。”

  “为甚么不上网看看,你没好奇心的吗?”

  方志安不是没有好奇心。然而,范玫因愈是催促他,他却愈不想去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王佳佳要找的人。范玫因为甚么要他去跟小学同学相认呢?那个女人可能是暗恋他的,说不定还会发展一段感情。范玫因不妒忌的吗?她对他已经没有半点余情了吧?

  “好的,我会上网跟她联络。”最后,他答应了。

  方志安照着范玫因给他的网址进入了那个寻人网站,果然有一个王佳佳寻方志安,并且留下了ICQ号码。方志安跟地联络上了。

  “我想我是你要找的人。”方志安说。

  “你是方志安吗?你还有摄影和写生吗?”王佳佳问。

  “已经没有了。”

  “你记得我吗?”

  “对不起,印象真的有点模糊。”

  “不如我把我的照片传过来给你看看。”

  然后,方志安看到了王佳佳的照片,蓄着一头鬈发的她,长得很漂亮。他开始有点印象了。小学时,他有一个长得像洋娃娃一样,满头鬈发的女同学,他最爱扯她的头发。她是班上最美的女孩子。

  这不是飞来艳福吗?

  “我肯定就是你要找的人了!”方志安说。

  “那么,你也把你的照片传过来吧。”

  方志安在抽屉里找到一张自己最满意的照片传过去。

  看过照片之后,王佳佳说:“你还是胖胖的呀!”

  “喔,是的,我还有一点婴儿肥。”方志安尴尬地说。

  “你有一个哥哥方载文,比你高一班的,长得比你可爱。”

  “现在是我比较可爱。”

  “他好吗?”

  “现在也是我比较好。”他俏皮的说。

  “我们以前念的那所小学还在吗?”王佳佳问。

  “几年前已经拆卸了。”

  “是吗?”失落的声音。

  然后,王佳佳说:“我记得学校里面有一座很漂亮的小教堂,我常常一个人躲在教堂里。”

  “你记得阮修女吗?”方志安问。

  “记得!她很凶的呢!晃眼间,已经二十年了!我现在已经不去教堂,心事太多了,只怕天主听到也会皱眉头。”

  方志安心里想,又是一个失恋的女人无疑了。不过,这个失恋女人比较奇怪,她不找旧情人上床,她找小学四年级的男同学上床。

  几天之后,范玫因约了方志安在网路公司附近的Starbucks见面。

  “王佳佳写了电邮多谢我们,她说已经跟你相认了。她找你到底是为了甚么?”

  方志安故意微笑不语。

  “她现在是单身的吗?”范玫因问。

  “是的。”

  “你也是单身的,那么,你们会不会……”

  “说不定呀!”

  “但为甚么会是你呢?”

  “我有甚么不好?”方志安有点不服气。

  “我是说,找一个小学同学太渺茫了。”

  “现代人就是缺乏这种情怀。”

  “对了,你哥哥好吗?”

  “为甚么女孩子都爱问起他?”

  “他长得比你帅嘛!”

  “可惜,他—生只爱一个女人。”

  “那个女作家?”

  “嗯。”

  “这样深情的男人,不是很好吗?我也希望旧情人没法忘记我,像游魂野鬼,永远没法轮回!”

  “好残忍的女人!”

  “可是,你看来并没有思念我呀!你早就轮回了。”范玫因呷了一口野莓味的Frappuccino,微笑说:“有件事情要向你道歉。”

  “甚么事?”

  “上次见面,我说我没有嫌弃过你,是骗你的。”

  “你嫌弃过我?”

  “就是你买了一条烧肉回来的那一次。你说是要拿去拜神,我没法接受一个会去拜神的男朋友。”

  “所以,后来你走了。”方志安恍然大悟。

  “可是——”范玫因说,“我现在倒觉得无所谓,每个人都有一种迷信,只是大家迷信的东西不一样罢了。虽然,我还是不明白你为甚么会去拜神。”

  方志安笑了笑,没有解释。

  那天晚上,方志安收到王佳佳的电邮,她打算来香港找他。他答应了。他不知道为甚么会答应。他真的想见她吗?还是,今天晚上他感到了一点屈辱?

  在约定的日子,他到机场接王佳佳。她跟照片一样,是个美人胚子。

  “你住哪一家酒店?”方志安问。

  “我没有订酒店,你家里有没有地方可以让我住?”

  他没有猜错。王佳佳说不定是给一个德国男人抛弃了,便来找个香港男人报复。

  报复,也是要落叶归根,认祖归宗的。

  方志安家里有两个房间,他把王佳佳安顿在客房里。

  两个人坐在阳台上喝咖啡的时候,他问王佳佳:

  “你甚么时候移民去德国的?”

  “是五年级的时候。我的家人在那边开餐馆。我记得你也很喜欢吃东西。”

  “是的。”

  “你最喜欢吃香橙朱古力。”

  “是吗?”他有点愕然,他从小到大也不爱吃橙,他小时候爱吃的是朱古力豆。

  “你还喜欢吃国货公司的凉果。”

  “凉果?是吗?”方志安—点印象也没有。

  “你不记得运动会那天,我送了一包凉果给你吗?那天,你拿下四百公尺接力赛跑第二名。”

  怎么他完全不记得这些事情?方志安一脸狐疑地里着王佳佳,会不会是她记错呢?

  “不过,你最喜欢的还是雀鸟。那时,学校养了几只白鸽,你常常去喂它们。”王佳佳说。

  这个他倒是记得的。

  “没想到你现在成了雀鸟专家。改天我可以去看看你工作的情况吗?”

  “当然可以。”

  “我记得你很喜欢唱歌。”王佳佳说。

  他喜欢的吗?难道他年纪大了?往事真的太模糊了。

  第二天清晨,方志安带王佳佳到香港公园去,这是他办公的地方。

  一只苍鹭生病了,方志安要喂它吃药。

  “你跟这里的雀鸟,感情都很好吧?”王佳佳问。

  “我不能对他们太好的。”

  “为甚么?”

  “假如我对它们太好,它们会忘了自己是鸟。”

  “那它们以为自己是甚么?”

  “它会以为自己是人,可以跟人谈恋爱,于是就不肯去跟异性的雀鸟交配,那便没法繁殖下一代了。”

  “那不是很可怜吗?”

  “它们到底不是人。”方志安摇摇头。

  “人类的历史是由人写的。”王佳佳说。

  “那是甚么意思?”

  “如果是鸟写的,它们可能会说,鸟对人太好,人会爱上鸟,忘记了自己是人。”王佳佳扫着那只苍鹭身上的羽毛说。

  “是的,人和人之间也有许多误解,何况是人和鸟呢?我以前有一个女朋友,她因为我买了—条烧肉去拜神而跟我分手。”

  王佳佳笑了:“你为甚么会拜神呢?你不像一个会去拜神的人。”

  “那阵子我常常赌马,拜神是希望自己赢钱。”

  “你是赌徒?”

  “不,我只是想赢一笔钱,然后买一所房子跟她一起生活。”

  “她说过要你买房子吗?”

  “没有。”

  “那就是呀!”

  “因为很想和她有将来,所以,想买一所房子。可是,她不明白。我现在不赌马了,也没有房子。”

  “我记得你喜欢砌积木的。你砌过一幢房子,还拿了奖呢!你曾经拥有过一幢房子的。”王佳佳说。

  “我从来不砌积木的,我没耐性。”

  “喔,是吗?”王佳佳怔忡了片刻,“也许我记错了,毕竟是很遥远的事。你还记得我们有个男同学名叫翁朝山的吗?”

  “对,我们常常一起玩的。”

  王佳佳舒了一口气,说:“幸好,这一次我没记错。你们还有联络吗?”

  “小学毕业之后,已经各散东西了。”

  “你有没有他的消息?”

  方志安摇摇头,说:“即使在街上碰到,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对了,今天晚上,由我来下厨好吗?”王佳佳说。

  “你?”

  “你忘了我家里是开餐馆的吗?我去买菜,你下班回来就可以吃饭了。”王佳佳兴致勃勃地说。

  里着王佳佳离去的背影,方志安有些茫然。人的记忆都是有选择性的吧:大家记着的事情,是不一样的。这个突然闯进他生命的女人,是来寻找哪一些记忆呢?

  晚上,方志安回到家里的时候,王佳佳已经做好了三个菜。她捧着第四个菜从厨房出来。

  “这个你一定喜欢的。”王佳佳鬼马地说。

  “是甚么?”

  王佳佳掀开盖子,说:“是黄芽白煮烧肉。是烧肉呢!”

  方志安笑了:“你真是很会讽刺人!”

  王佳佳做的菜很好吃,他想,一辈子和这个女人一起生活,也许是不错的。虽然,他对她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如果能够找到翁朝山便好了,我们三个人可以聚聚旧。”王佳佳说。

  “对了,爱砌积木的,好像是他。”

  “是吗?我都把你们弄错了。真的没办法找到他吗?”

  “重逢也是要缘分的。”

  “他现在变成怎样呢?会不会已经结婚了?”

  “他也许已经忘记了我和你。”

  “会吗?”王佳佳脸上流露了惆怅。

  “说笑罢了,你长得这么漂亮,他怎会忘记呢?”

  “有一次,我一个人躲在学校的小教堂里哭,你来陪我玩摇摇,你记得吗?”

  “我不记得有这件事。”方志安茫然说。

  “哦,也许我记错了。”王佳佳低下头吃饭。

  是他记性太坏了,还是她的记性太坏?他望着王佳佳,她一直沉默着,那个神情,充满了沮丧和失望,她要找的那一段记忆,是真实的吗?

  他们默默地吃完那顿饭。

  “我来煮咖啡吧。”方志安说。

  在阳台上喝咖啡的时候,王佳佳没有再提起那些遥远的往事了。她只是拿着他那本《鸟类图监》,问他:“这是甚么鸟?这个呢?你都见过吗?”

  他们因为往事而相聚;然而,这一刻,童年的记忆彷佛又变得陌生了。王佳佳的眼眸里,已经失去了重逢的神采。他多么愿意自己是她回忆中的那个人。可惜,他的确不曾在教堂里跟她玩摇摇。

  夜里,方志安努力去做一个梦,希望梦回童年的日子;可是,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还是记不起王佳佳说的那些片段。

  几天之后,王佳佳向他辞行。

  “我要回德国了。”她说。

  “这么快就走?”

  “嗯,餐馆需要我呢!”

  “我送你去机场吧。”

  “不用了。”

  方志安替她拿下行李,说:“走吧,我送你。”

  分手的时候,王佳佳抱了抱他,说:

  “对不起,我可能找错了人。”

  方志安微笑着,从背包里拿了一份礼物出来,说:“给你的。”

  “是甚么来的?”

  “你拆开来看看。”

  王佳佳把礼物纸拆开,是一盒香橙朱古力。

  “本来想迟些才送给你,没想到你那么快要走。”方志安说。

  “谢谢你。当我抬头看到天上的鸟儿,我会想起你。”临别的时候,王佳佳说。

  方志安目送着王佳佳离去。他的确是方志安,可是,他知道她要找的是翁朝山。那些往事,是属于翁朝山的。

  回到办公室,他打了—通电话给范玫因。

  “出来喝咖啡好吗?”他问。

  在Starbucks。见面的时候,范玫因说:

  “还以为安安和佳佳应该是一对的呢!海洋公园那对熊猫也是叫安安和佳佳。”

  “这个佳佳不是熊猫,是过境鸟。”

  “过境鸟?”

  “是一种在移栖时,短暂停留在某个地方,然后继续往前飞行的鸟类。”

  范玫因灿然地笑了:“我们生命中,不是也有许多过境鸟吗?”

  “是的。”他微笑。

  “你的鸟儿好吗?”她问。

  方志安望了望自己身上的小鸟。

  “我是说天空上由你管理的那些。”

  他的脸红了,笑笑说:“还好。”

  范玫因望着窗外的天空,说:“那就好了。有鸟儿的天空比较漂亮。”

  方志安离开Starbucks,回到办公室。那只生病的苍鹭已经复原了,他把它放回公园里,看着它拍翼高飞。

  过境的鸟,只是一个美丽的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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