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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裙杀人有四 一、嫁衣不祥

  石榴裙杀人有四

  一品坟事件之后,李莲花在方多病家里住了两天,后来因为想念他的莲花楼告辞离去。在他离去之后,方多病的小姨子何晓凤上吐下泻了三个月,并且不敢对人说她是吃了李莲花开的药吃坏了肚子。

  然而等方氏的方大公子交代完一品坟之事,悠哉游哉的回到屏山镇去找李莲花的时候,突然看到一片青山——那是因为他的视野突然间开阔了许多——那地方本来有栋房子,现在不见了。

  呆了有那么一会儿,屏山镇的人们看到一位骨瘦如柴的白衣公子指着一片空地暴跳如雷的大骂:“该死的李莲花,又背着乌龟壳跑了!他妈的——”路人皆以同情和好奇的目光看着他,那栋木房子的主人前几天刚刚雇了两头牛把房子拉走了,镇里好些好心人还帮了他的忙。问他为什么要搬走,那房子的主人说因为有个要找他报恩的人硬要把家产给他,他受不起,不得不连夜搬走,只是滴水之恩,万万不可要人涌泉相报——这很是让镇上的读书人唏嘘了一把,这般高风亮节,世上已很少见了。

  方多病指着吉祥纹莲花楼搬走后的那块空地骂了一柱香时间,仰天长叹:这只背着乌龟壳的死莲花,除非他自己高兴,要找到他难若登天,他已习惯了

  一、嫁衣不祥

  薛玉镇是个热闹的地方,从这地方过去十里的地方是采莲庄。说起薛玉镇,附近百里之内未必尽人皆知,但说起采莲庄,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周近有一处名胜,山峦清秀池水如蓝,有四条溪流灌入此池,终年气候温暖莲花盛开,并且此处莲花颜色奇异,盛开淡青色花瓣,清雅秀丽,为文人雅士所青睐,时常有达官贵人来此采莲,故名“采莲池”。

  莫约五十年前,有人以重金买下采莲池方圆十里之地,修建起一座庄园,把“采莲池”纳入自家庄园,自名“采莲庄”。现任庄主姓郭,名大福,名字虽然俗了点,他却自诩是个雅客。

  郭大福以经营药材为业,生财有道,衣食无忧,他近来最烦恼的事就是他儿子郭祸。郭祸字兮之,寓意为“祸兮福所倚”,是个吉利的名字,他三岁会背诗三百,五岁能读诗经论语,是郭大福心头一块宝。在郭祸十一岁那年,郭大福送郭祸上百川院学武,拜在“佛彼白石”四人中最为风雅的一人,“美诸葛”云彼丘门下,只盼他能读书学艺,向他师父好好学学,即使日后不能成为一代侠客,也能做个不俗之人。但月前郭祸艺成回家,却让郭大福烦恼不已——除了舞刀弄枪,喊喊杀杀,这孩子居然把小时候识的字忘得一干二净,看着“蓬莱”念“连菜”,听着孔子自称郭子,只气得郭大福差点没用厨房里那口“锅子”狠狠砸向郭祸的头,郭大福的儿子不学无术,委实家门不幸、让祖宗蒙羞。

  也就是因为如此,郭大福早早给郭祸娶了房知书达理的媳妇,好好教导他这个不肖子,只盼家门熏陶,能令郭祸有所改进。他以数万两银子下聘,迎娶薛玉镇最有名的才女顾惜之入门,结果这位才女体弱多病,未等到能入门就一命呜呼,令郭大福几万两银子打了水飘。不得已求其次,郭祸最终娶了薛玉镇最有名的青楼名妓蒲苏苏。这位蒲苏苏虽然出身青楼,却既是青倌,又大有诗名,何况既然是名妓,自是比才女美貌许多,于是郭祸也乐呵呵的迎了这位新娘过门。不料不到一月,蒲苏苏竟在莲花池中溺水而死——一月之内,与郭祸相关的两个女子接连死于非命,薛玉镇的人们不免议论纷纷起来,克妻杀妻之说街巷流传,让郭大福烦恼之极,而采莲池发生命案,来此的达官贵人未免大大减少,这更让郭大福恼上加恼。

  五月十一日,正是青莲盛开的季节,采莲庄却冷清得很,完全不见了昔日热闹的景象。郭祸丧妻之后多在练剑,把后院郭大福精心栽种的银杏斩去了不少,重金购买的寿山石打裂了几块,正自沾沾自喜练武有成。郭大福这几日只对着冷清的院子和账本长吁短叹,他幼时丧母、少年丧妻,如今又不明不白死了儿媳妇,莫非他年轻时贩过的那一次假药报应在了妻儿身上?那也不对啊,郭大福苦苦思索,若是报应——怎会连他那没有记忆的亲娘都报应了?他老娘死的时候,他还在吃奶,尚未贩过假药哩。

  “老爷。”丫鬟秀凤端着杯热茶过来,“庄外有位公子说要看莲池,本是不让他进来的,但最近来的人少,老爷您说……”郭大福听到她说“本是不让他进来的”就知敲门的多半是个穷鬼,想了想不耐的挥挥手,“啊……进来吧进来吧,自从苏苏死在里面,还没人下过水,去去晦气也好。”

  “这里是……哪里啊?”郭大福脚边的莲花池里突然哗啦冒出一个人头出来,有人茫然问,“爬上来的台阶在哪里?有人在吗?”秀凤“啊”的尖叫一声那杯热茶失手跌落,在水里的人“哗啦”的一声急忙缩进水里,郭大福这才看清莲叶莲花底下是一个人,一个男人,不禁一迭声叫唤家丁,“来人啊有贼!有水贼啊!”

  “水贼?”莲花池里的人越发茫然,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突然醒悟,“我?”秀凤惊魂未定的连连点头,突然认出他是谁,“老爷,这就是刚才在庄外敲门的李公子。”郭大福将信将疑的看着浑身湿淋淋的那人,“你是谁?怎么会在水里?”

  莲花池里的人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庄外那座木桥有点滑……”秀凤和郭大福一怔,原来此人摔进庄外溪流,被溪水冲入莲花池中,倒也不是水贼。“你是来看莲花的?”水池里的那人连连点头,“其实是……因为我那房子的木板少了一块……”他还没说完,郭大福脸现喜色,“你可会作诗?”水池中人啊了一声,“作诗?”郭大福上下看了他一阵,这被水冲进来的年轻人一副穷困读书人模样,“这样好了,我这采莲庄非贵人雅客不得进,你若是会作诗,替我写几首莲花诗,我便让你在庄里住上三天如何?”

  水池中人满脸迷茫,“莲花诗古人写的就有很多啊……”郭大福满脸堆笑,“是、是,但那写的都不是今年的青莲,不是么?”水池中人迟钝僵硬的脑筋转了两转之后恍然大悟:原来命案以后采莲庄名声大损,郭大福冀望传出几首莲花诗,换回采莲庄的雅名。“这个……那个……我……”水池中人吞吞吐吐,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我会作诗吧。”

  郭大福连连拱手,当水池里湿漉漉的年轻人“会作诗”之后俨然身价百倍,“来人啊,给李公子更衣,请李公子上座。”水池中的“水贼”摇身变成了“公子”,在水里斯文尔雅的拱了拱手,好像他千真万确就是七步成诗的才子一般。

  这位掉进水里的水贼,正是刚刚搬到薛玉镇的李莲花。他那吉祥纹莲花楼在被牛拖拉的时候掉了块木板,虽有补救之木材,却苦无花纹,不得已李莲花打算亲自补刻,四处寻找莲花为样板。这日到了采莲庄,一不小心摔进水里,冒头出来就成了会作诗的李公子,倒也是他摔进水里之前万万没有想到的。

  “李公子这边请。”秀凤领着李莲花往采莲庄客房走去,“客房都备有干净的新衣,李公子可随便挑选。”李莲花正在点头,突然脚下一绊,“哎呀”一声往前摔倒,秀凤及时将他扶住,“庄里的门槛有些高,小心些。”李莲花低头一看:果然采莲庄的门槛都比寻常人家高了那么一寸,不惯的人很容易被绊倒,“惭愧、惭愧。”很快秀凤引他住进了一间宽敞高雅的客房,开窗便可看见五里莲花池,风景清幽怡人,房内悬挂书画,窗下有书桌一张,笔墨纸砚齐备,以供房客挥洒诗兴。秀凤退下之后,李莲花打开衣箱,里头的衣裳无不符合方多病的喜好,皆是绸质儒衫,偶尔小绣云纹,十分精致风雅。他想了想,从里头挑了一件最昂贵的白衣穿上,对镜照了照,欣然看见一个才子模样的人映在镜中,连他自己也满意得很。站起身环视这雅房,墙上恭敬裱糊的字画龙飞凤舞,写“人面莲花相映红”,“莲花依旧笑春风”,甚至于“千树万树莲花开”这等绝妙好辞的贵人比比皆是,落款都是某某知县、某某庄主、某某主人。李莲花着实欣赏了一番,转目往窗外望去,青莲时节,窗外莲叶青青飘摇不定,淡青色小莲隐匿叶下,煞是清白可爱,比之红莲青叶别有一番风味。

  突然这般静谧幽雅的莲池中升起了一股黑烟,李莲花探头出窗口张望,只见一位褐色衣裳的老妇划着小船在莲池缓缓穿梭,嘴里念念有辞,船头上摆放着一个炉子,里头一叠冥纸烧得正旺。烧完了冥纸,老妇坐在舟中对着满池青莲长吁短叹,突然碎碎的咒骂起来,她骂的都是俚语,李莲花听不懂,翻过窗户,在池边招呼了下那老妇,很顺利的登上船,和她攀谈起来。

  这位老妇姓姜,是郭大福的奶娘,在郭家已待了四十多年,她正在给蒲苏苏烧纸钱。李莲花从昨天酱油的价钱开始和她聊了起来,或者是很久没有人和她一起咒骂酱料铺老板短斤少两,姜婆子比较喜欢这个新来的读书人,李莲花也很快知道了郭家鸡毛蒜皮的一些小事。

  郭大福的祖父是个苗人,给郭家祖母当了上门女婿,很早就在薛玉镇住了下来。郭家从郭大福的祖父开始做的就是药材生意,一直都红红火火很过得去,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一直人丁单薄,并且从郭大福的父亲一辈开始,郭家连续三个媳妇都死得古古怪怪,和这池莲花脱不了关系。郭大福的祖父生了两个儿子,郭大福的父亲郭乾和郭大福的叔叔郭坤,郭乾和父亲一样精明能干,把药材生意经营得井井有条,郭坤出生便是痴呆,一直由哥哥供养,一家平平常常,并无什么出奇之处。当郭乾娶了媳妇之后,举家搬到了采莲池,建起了采莲庄,庄子建好不过一月,郭乾的妻子许氏坠池而死,留下出生未及一月的郭大福。郭乾对夫人之死伤心欲绝,遣散仆人闭门谢客十余年,只留下少数几个奴仆。郭大福长大之后娶妻王氏,婚后一年,王氏又坠池而死,留下郭祸一子。如今郭祸新过门的妻子蒲苏苏再次坠池而死,姜婆子越发怀疑郭家中了邪,要不就是招惹了什么水鬼。

  “郭夫人死的时候,是婆婆先发现的?”李莲花小心翼翼的问,眼神中充满敬佩和好奇。姜婆子顿时有些自负起来,挺直了脖子,“苏苏就淹死在你窗口下面。”李莲花大吃一惊,“我窗口下面?”姜婆子点头,“那间客房五十三年前是老爷的新房,但是因为老夫人淹死在那窗口下的水池里,所以大老爷都不住那里,搬去了西厅,房间改为客房。”李莲花毛骨悚然,“那……那那那就是说……郭家三位夫人都是淹死在……我房间窗口下面的水池里?”姜婆子叹了口气,“那里的水也不过半人来高,婆子我始终想不通怎么能淹死人。要说有鬼,这些年在客房里住过的大人也不下二三十位,却从来没出过什么事。要说是别的什么,老夫人的死和夫人的死,那可相差了二十几年,夫人和少夫人的死又差了二十几年,她们三个可都不认识,一个是秀才家的姑娘,一个是渔家的女儿,苏苏还是个青倌,哪里都八竿子搭不到一块去。”李莲花也跟着叹了口气,“所以婆婆在这里点冥纸作法超度?”姜婆子的嗓门大了些,“三位夫人都是好人,性子也都体恤下人的,若是真有什么水鬼妖魂,婆子拼了命也要让它下地狱去!”李莲花满脸敬佩,顿了一顿,站起身来,“婆婆,三位夫人都是淹死莲花池中,那郭大老爷又是怎么过身的?”姜婆子一怔,“老爷?大老爷被儿媳妇的死吓坏,夫人过世后一个月大老爷就过身了。”她喃喃的说,“定是想起了大夫人,大老爷真是可怜得很。”李莲花又跟着叹了口气,“……真是可怜得很。”

  那日晚间,郭大福遣了秀凤过来问候李公子住得可好,李莲花连忙拿出写好的“诗”,秀凤满意收下,说老爷请李公子偏厅吃饭。李莲花作揖称谢,随着秀凤走向采莲庄的西边,郭大福先接过李莲花作的“诗”,抖开一看,大为满意,连声请上座,李莲花满脸惭惭,别别扭扭的坐了上座。这偏厅窗户甚大,四面洞开,窗外也是莲池,凉风徐徐十分幽雅,李莲花眼观满桌佳肴,鼻嗅莲香阵阵,除却郭大福高声颂读他作的“诗”大煞风景之外,此地此时称得上美景良辰,令人如痴如醉。

  “郭门青翠满塘纱,十里簪玉伴人家。煞是一门林下士,瓜田菊酒看灯花。”郭大福摇头晃脑的读罢李莲花的“诗”,十分赞赏,“李公子文气高绝,郭某十分佩服,他日必当高中,状元之才啊。”李莲花唯唯诺诺,郭大福道:“请、请。”两人文绉绉的举杯,开始夹菜。

  “听说苏苏过世了?”李莲花咬着鸡爪问。郭大福一怔,心里不免有些不悦,这位李公子一开口就问他最不想提的事,“家门不幸,她出了意外。”李莲花仍然咬着鸡爪,含含糊糊的道,“几年前进京赶考,和苏苏有过一面之缘……”郭大福又是一怔,只听李莲花继续道,“此番回来,她已嫁给了郭公子,正为她从良欢喜,不料出了这等事。”他似是甚为幽怨的轻轻叹了一声,“可告诉我她死时的模样么?可还……美么?”郭大福心下顿时有些释怀:原来这位李公子倒也不全是为了采莲池而来,蒲苏苏美名远扬,有过这等心思的年轻人不在少数,现在人也死了,他倒是有些同情起李莲花来了。“苏苏是穿着嫁衣死的,那孩子生的时候极美,死的时候也像个新娘子,美得很。”他却不知李莲花那番话让方多病听了一定笑到肚子痛,打赌李莲花根本不认蒲苏苏。

  “穿着嫁衣?”李莲花奇道,“她过门已有十数日,为何还穿着嫁衣?”郭大福脸上泛起几丝得意之色,咳嗽了一声,“郭某祖父乃是苗人,从苗疆带来一套苗人嫁衣,那衣服悬挂金银饰品,织锦图案,价值千金,几位大人几次向我索要,有人出十万两银子向我求购,我都不给不卖,那是家传至宝。当年我那发妻,一旦有空就会把它从衣箱里拿出来穿着,无论是什么女人,都会给那嫁衣迷上。”李莲花啊了一声,“世上竟有如此奇物?”郭大福越发得意,拍了拍手掌,“翠儿。”

  一位年方十六,个子高挑的丫鬟脚步伶俐的上来,“老爷。”郭大福吩咐,“把祸儿房里那套少夫人的嫁衣取来,我和李公子饮酒赏衣,也是一件雅事。”翠儿应是退下,郭大福道:“这嫁衣虽是家传之宝,不过我那发妻却也是穿着这身衣裳死的,嗳……”他突然有些意兴阑珊,喝了一杯酒,“我娘是穿着这嫁衣死的第一人,绝世珍宝往往不祥……”李莲花叹了口气,突然悄悄的道:“难道员外郎没有想过,说不定——”郭大福被他说得有些毛骨悚然,“什么?”李莲花咳嗽一声喝了口酒,“说不定这莲花池里有鬼!”郭大福皱眉,“自从家母死后,这池里每一寸一分都被翻过了,池里除了些小鱼小虾,什么都没有,绝没有什么水鬼。”李莲花松了口气,欣然道,“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两人转而谈论其他,郭大福对李莲花的“诗才”钦佩有加,嘱咐他明天再写三首,李莲花满口答应,恍若已是李白重生、杜甫转世、曹植附体,莫说是三首,便是三百首他也是七步就成,万万不会走到第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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